「不…」 莫连风眼神一顿,表情僵硬,口中喃喃:「不…不是这样的…」
我拖着虚弱的身体,步步紧逼,眼里透着幽光,压着嗓子冷声道:「你家祖上对那公主不起,欺骗故人、背弃故国换来无上荣耀。供奉画像乃是心虚,也只是心虚。三千年烛火不灭又如何?香火不熄又如何?故国已亡,公主已死,过往虽如云烟然历历在目,你这恨,恨得不羞愧么?」
此时,莫连风的脸已如土色,口中一直喃喃念叨着:「不可能…」
莫连风受了刺激,眼神慌乱起来。而接下来鬼王的一句话简直是雪上加霜。他说:「昨日夜里,莫琼死了。」
「什么?」 莫连风不可置信得瞪大了眼睛。
而我同他一样,愕然万分。
「他的诡术没有成功,病情恶化,死,不是很正常么?」 鬼王一副看透生死的模样,淡淡说道。
霎时间,石洞内万籁俱寂,我几乎可以听见烛火轻轻摇曳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伴随着一声声来回重复的「终于…终于…」 是莫连风苦笑落泪:「雪桑谷三千年…如此终结…也算我莫家的解脱吧…」
鬼王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幽然道:
「时候不早了,莫连风,你该上路了。」
说罢,看着我道:「林大人,好生将他带回去。今日这样难看的事我不想再看见第二次。」
我喉咙一哽,方才的悲伤几乎片刻消散,只剩下一肚子火气,轰得冲上颅顶。
可我没出息,终究只是持剑拱手,道了一声:「是!」
「等等…」 是莫连风的声音。他不肯罢休,紧瞪着通红的眼睛:「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我以为他会问文珠的事。可是他没有。他只是涩声问道:「你既是鬼王,通晓幽冥诡事…我便想最后问你一句,莫家有今日…与当年所亏,当真没有关系么?」
其实让一个人接受自己一直以来所坚持的不过是一场虚幻…是很艰难也很痛苦的事情。我以为鬼王会毫不留情,岂料他却说道:
「虽说无关诅咒,可天道有轮回。人生鬼世,总是你在做天在看。就拿莫琼来说,他修炼诡术,害死无辜性命。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他今生所欠下的债,以后总要偿还。至于莫家…」
顿了顿,鬼王又问道:「䖋乃上古凶兽,曾为鬼族坐骑,幽冥三大护卫兽之一。但你可知道它为何如今只剩下区区几头?」
莫连风看着鬼王,却没有说话。许久,他摇了摇头。
「因为背叛。」 鬼王淡淡笑了一下,可瞧着却格外阴森:「它不是一种忠诚的生物,所以必须与主人缔结血契。可即便有了血契,它仍不牢靠,只要重新缔结血契,它就可以随便易主。所以鬼族总是留他们不得。兽类尚且如此,你们这样自以为更高级的人,又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莫连风没有说话,直到鬼王消失,他才缓缓抬起头来,伸出了双手。
我一个眼神示意,苏温从腰侧掏出锁魂铐铐在他的手腕上,循例说道:
「吾乃第三号牢房鬼差,编号 2731 苏温,今日奉命抓你,可有遗言?」
莫连风想了想,说道:「雪桑谷莫家已无后人,既再无人供奉祭拜,便索性烧了这墓陵吧。」
于是走前,我在石门处燃了一把火。
滔天的火光在身后熊熊而起,那被镣铐铐住的鬼面无表情得落下泪来,却是始终没有回头。
【23】
自打回到地府,有了一阵清闲日子。可这好日子没过多久,骆无极便找上门来。
我知道这老贼是跟我讨债来了。于是见到他我直接便开口问道:「你想要什么?」
骆无极也毫不遮掩,直白道:
「我想要一把剑。」
「剑?」 我狐疑看着他:「什么剑?」
好家伙,我以为多大个事儿,一把剑也至于让他费好大把劲跟我要?难不成…
我眼睛一眯,后退半步:「你该不会惦记阎王那把龙阁剑吧…那把剑我可给你整不来。要是那把,免开尊口。」
骆无极看着我,笑了起来:「林大人,昔日十三把龙阁剑只剩下一把。你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打它的主意。况且…阎王大人把那把剑藏在何处谁都不知道,自然不是那把。」
听了这话,我才放下心来,半步跨了回去,说道:「那你到底要什么剑?哪里能找到?」
骆无极依旧笑着,说道:「说来容易,就在人间。」
「人间?」
我松了口气:「多大点儿事儿,人间我常走动。说吧,怎样一把剑,现在何处?不过前提我得说好了,一不偷二不抢,买剑的花费你来出。」
骆无极慢悠悠说道:「三千年前楚国绥东裴氏祖传之剑,蚩鸣。」
我猛地抬眼,死死盯着骆无极。那一刻我才恍然,他为何一定要我给他找这把剑。
「我帮不了你。」 我冷冷道。
说着,转身便要走。骆无极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林大人,这是你答应过我的。言而无信的事你可从来不做。」
「那这就当是我林拂言而无信的第一次吧。」
我向后摆了摆手。
「林大人,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这一脚跨出去,此后可就别想再进我异诡阁。」
骆无极声音幽沉,软的不行,开始威胁起来。
我脚下一顿,微微侧过头,不耐烦道:「骆无极,你到底想干什么?天下的剑那么多,你为何一定要那蚩鸣?」
说着,我转过身冷眼看着他补充道:「难不成是纯心找我不快么?」
骆无极道:「自然不是。」
我正头顶冒烟,又听骆无极幽幽道:
「如果我说那把剑本就属于地府,林大人也不肯帮我这个忙么?」
「地府?」 我蹙起眉毛。
这地府是怎么回事儿?一会儿丢了凶兽,一会儿丢了剑。看来鬼王肃查地府也不是没有道理,这些年来阎王的确是管得过于松懈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可别告诉我…裴家祖先也是你们异诡阁的鬼差。」 我问道。
骆无极轻笑:「剑是我异诡阁的剑,但人不是我异诡阁的人。你姑且将那剑理解为我异诡阁送出去的东西好了。」
我无语至极:「送出去的东西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这个词你没听过么?」
骆无极道:「本来呢,我也没想要回来。可鬼王他不同意啊,一定要把剑收回来。」
「鬼…」 我嘎巴着嘴,一脸问号,随后笑了起来,抱臂道:「好哇,你异诡阁也有今天。」
「林大人就别说风凉话了。」 骆无极挑了挑眉:「那把蚩鸣剑就在裴玄度的墓陵中。我知你和他曾是故交,从他墓中取一把剑应当不难。」
古剑皆有剑灵。守墓的剑灵邪气重,也更加忠心,对于无端闯入主人墓陵的任何生灵都会充满敌意。而骆无极这老贼是打定了那蚩鸣剑的剑灵一定认得我,并不会与我为难。
我冷笑了一下,盯着骆无极道:「骆大人,恐怕要让你失望了。你找我前难道未曾打听打听,那裴玄度是怎么死的么?」
骆无极没有说话。
于是我又笑了一下,压着嗓子道:「是我杀了他。」
说罢,笑意乍然消失,我转过身去。
「林大人!」
骆无极的声音洪亮而散漫:
「你便是再不愿意,恐怕你也不得不回趟故都。顺便下趟墓,又有何为难你的?」
「你什么意思?什么叫不得不回故都?」 我再次停下脚步。
「呀!」 骆无极作无辜状:「檀逢大人没有告诉你么?鬼王大人盯上了一只恶鬼,要送进袅袅林。檀逢大人已经接到任务,恐怕此事会求到你身上。」
我深深吸气,努力压制自己想要骂人的心。
「又是鬼王。」 我点了点头:「好样儿的。」
我咬着牙,想来想去还是过不去心里这道槛儿,开口问道:「咱们这位鬼王究竟什么来头?」
骆无极笑了:「连林大人都不知道,何苦来问我骆无极呢?」
我哼了一声儿,眯眼道:「我不是在问你骆无极,而是在问异诡阁。」
「无关任务,无可奉告。」 骆无极摆出一副极其欠揍的模样,我这手心一阵痒痒。
看着我面色难看,骆无极似乎十分满意,终于幽幽笑道:「行吧,当我此番赠你个答案好了。林大人没听说过咱们现任鬼王,但应听说过鬼王寻渠。」
我点了点头:「幽冥三王之一,昔日领鬼族归顺了大罗天那位。」
骆无极「嗯」了一声儿,说道:「如今的鬼王荻珏,乃是寻渠的同胞弟弟。自打寻渠隐居,便把王位给了他,可这位起初是不愿意接这烂摊子的,于是索性云游去了。不知怎么的,最近忽然又来了兴致,大刀阔斧一番,什么模样你也都瞧见了。」
「怪不得…」 我挑了挑眉。
「什么怪不得?」 骆无极问。
我道:「怪不得他下手如此凶狠,原是昔日幽冥鬼王的亲弟弟。」
「还有呢…」 骆无极饶有兴致地看着我,说道:「这位据闻还是昔日幽冥十三凶煞之首龙阁帝鸢的知己。你且想想,帝鸢是什么人物?能同她比肩的,恐怕不是什么善茬儿。」
我深深呼了口气,又听骆无极笑着说道:
「所以林大人做决定前还是三思啊。」
我心里秤砣已落,然死鸭子嘴硬。
「我再考虑考虑吧。」
说罢,我潇洒踏出门去,带走了异诡阁一阵歪风。
【24】
袅袅林边的无路亭中,檀逢摆了一桌子瓜子茶点,说好了今日以茶代酒为我庆功。
我抓起一捧瓜子,磕得开心,忽听檀逢道:「你听说了么?」
「什么?」 我微微抬眼。
檀逢说道:「鬼王有意把押魂使并入第三号牢房。」
我蹙起眉毛,顿时手里的瓜子都不香了:「什么叫把押魂使并入…那不就等于是把咱俩并入么?」
檀逢点了点头。
我差点掀了桌子:「这小子是让我领三号牢房办差还不够,非要把我们和三号牢房粘在一起是吧!」
「诶呦祖宗,你小声儿点儿。」 檀逢吓得五官乱飞,双手慌张地扑腾着。
「老子怕他?」 我怒目圆睁,一拍桌子。而后仔细想了想骆无极的话。上古幽冥后裔,昔日鬼王寻渠的弟弟,龙阁帝鸢的知己…
行吧,还真是惹不起。
不用人劝,我自己消停了,缓缓坐回凳子上,许久没再开口说话。
檀逢缓缓说道:
「我其实也理解他的意思…地府乱了上千年了,不说别的,就咱们几个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鬼差出了岔子咱们擦屁股,上头出了岔子咱们顶缸。我也真是受够了。要我说,并入三号牢房也好,总归是跟他们桥归桥、路归路,省了好些麻烦。」
我冷笑了一下:「咱们这鬼王心眼儿多着呢。他既让咱们进第三号牢房,必会再重新划分地府管辖区域。你瞧好吧,三号牢房以后只会擦更脏的屁股,顶更大的缸。」
檀逢一阵沉默,许久长叹了口气:「老林,你说的对。鬼王已经对我下手了。」
「啊?」 我一惊,迅速上下打量了檀逢几眼。
檀逢无奈道:「鬼王昨儿指名要收邺阳的一只鬼进袅袅林,限我半月内办了这差事。我看他想借机弄死我。」
「哥们儿,不怕奥,你已经死了好几千年了。」 我拍了拍檀逢的肩膀,希望有安慰到他。
许久,檀逢搬着凳子向我这边挪了挪,一脸谄媚,竟让我想起苏温那小子。
「老林,要不…你替我上去把她逮回来?」 檀逢试探问道。
此时我终于想起骆无极说的我总归是要回故都的那句话来。他是吃准了檀逢一定会跟我开口,而我也多半不会拒绝檀逢。
「能不能不去?」 我侧眼瞥着檀逢。
「行。」 檀逢挺直了身板,唉声叹息一番,说道:「只是以后地府可能就剩你一个押魂使啦。我估计是有命回来,也得被降职。」
「得了吧你。」 我翻了个白眼儿:「你姑且跟我说说,什么鬼那般能耐,劳鬼王亲自开口不说,还至于让你堂堂一个押魂使丢了鬼命。」
檀逢一见有戏,又凑了过来,问道:「还记得霍姚么?」
怎么回事儿,最近这些鬼怎么扎堆在这儿跟我哪壶不开提哪壶?
「谁?」 我装作听不懂,扔进嘴中一粒花生。
檀逢无语至极:「霍姚啊!三千年前你在人间的名字。」
「哦,是么?」 我点了点头。
「你故意的是吧!」 檀逢眼睛一瞪。
「啊啊啊,想起来了,抱歉。」
我笑了一下,仰头抿了口茶,而后慢声问道:
「无端又说起她做什么?」
檀逢慢条斯理讲道:「昔日霍姚的执念在凡间留下了一个影子。本是被封在阿摩寺中,可三年前阿摩寺的最后一个守印人死了,便给了她破印而出的机会。好家伙,怨念极深,法力极强,是六亲不认十分豪橫。那是恶鬼中的恶鬼,怨灵中的怨灵。」
「鬼王要收的恶鬼就是她?」 我狐疑得看向檀逢。
檀逢认真且乖巧得点了点头。
我眉头紧蹙,捏着瓜子皮的手悬在半空。我就说,这鬼王绝对没安什么好心思。从雪桑谷到蚩鸣剑再到这影子鬼,他决心是要把我的老底都翻出来晒晒,伤疤都掀起来瞧瞧。如此居心叵测,宛若同我有什么深仇大恨。
他既做局到如此地步,不接他的招儿倒显得我林拂玩儿不起了。我心下冷哼,眯了眯眼睛。
「老林…」 檀逢见我一脸精神病样,推了推我的胳膊。
「嗯…阿摩寺…」 我扔了瓜子皮,举着茶盏,想了好一会儿,又看向檀逢,问道:「三千年前…有这个寺么?」
檀逢摊了摊手:「三千年前,我早是黄土一抔,哪里还会知道上面的事。」
顿了顿,他问道:「霍姚是怎么死的你还记得么?」
三千年了,本应是记得十分不真切了。但就他们这么反复提醒,我原本想不起来也早就想起来了…
「被逼死的。」 我云淡风轻。
檀逢翻开一旁的卷册,找了好一会儿,盯着某页轻轻笑了一下:「说得还挺文明…」
「楚国大业三年,长公主驸马起兵,攻临柔,入长安殿,杀景成帝及长公主霍姚。」
檀逢念罢,抬头看向我:「长公主驸马韩言赢,给了霍姚一杯鸩酒。这个你应该还记得吧。」
「可笑。」 我拿起白色绢帕擦了擦嘴角:「你看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檀逢一愣,又看了一眼手中的卷册,说道:「地府名录•大楚卷。有什么问题么?」
「有什么问题?」 我叠好绢帕掖进袖口,认真看向檀逢:「让我来告诉你有什么问题。昔日,韩言赢打算一杯毒酒送霍姚归西,可霍姚没有饮下那杯毒酒,而是一回身,撞死在了龙椅之上。所以你当那周国的开国皇帝韩言赢不惜劳民伤财,也要扒了那长安殿,在平地起一座长息塔,是为了什么?不过只是为了抹去霍姚昔日撒在龙椅前的一摊血罢了。」
檀逢蹙了蹙眉,又低头去找,翻了一页,眼睛一瞪:「还真的是…韩言赢登基之后…真的不顾群臣反对毁了长安殿,建了一个长息塔。」
我满意得笑笑,扔进嘴里一颗蜜饯,身子向后仰着,眯起了眼睛。
想起这事,我还是觉得好笑。即便过去几千年,那好笑的程度真是只增不减。当年背叛霍姚的两个人,莫镜云神神叨叨隐居幽谷,供奉画像三千年。韩言赢疯疯癫癫修建佛塔,只为镇压一摊血。真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檀逢嫌弃地扔了那地府名录,气得恨不得踩上两脚,愤愤道:
「那些个整日拿着笔杆子满地府晃悠的,就不能考证考证再写么?真是浪费感情。」
我捡起地府名录,轻轻掸了掸,又放到了桌子上,看着檀逢,道:「你不用在这儿跟我演什么刘备摔阿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刚进地府时候就是拿笔杆子起家的。我告诉你,别的鬼也就罢了,这个霍姚的影子鬼,我可收不回来。」
檀逢十分谄媚地笑了笑:「老林…解铃还须系铃人。你既是这影子的主人,由你出面,方便许多啊。」
「我…?什么主人?」 我微微愣了一下:「你说…作为霍姚?」
檀逢点了点头,满怀期望地看着我。
我摆了摆手:「讲个故事听听还行,什么霍姚不霍姚的,已经过去三千多年了。姜叶颂我都快不记得了,更何况霍姚了。你让我以主人姿态去收回影子,脸皮忒厚了,我可做不到。」
檀逢不肯罢休,此时有些急了,说道:「那怎么能一样呢?姜叶颂你不在意那是因为你知道自己是林拂,可霍姚不一样啊!你那时候不是犯了错,被九重天扔下度魂台,才入了轮回的么?你又不知自己是林拂,那一世的记忆和感觉不是应该无比真实、无比深刻的么?共情这个词你听说过没有?你和那影子你俩有共情,那能一样么?那…」
「等等,你能不能别那么激动…」
我试着让檀逢调整一下呼吸。看着他那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下一秒就要抽了。
「我纠正你一下,昔日我不是犯了错,被扔下度魂台。而是我去九重天办事,不小心被撞下度魂台。」
我十分认真得和檀逢解释,可他似乎也听不进去。
我叹了口气:「我这些破烂事你都是从哪儿听说的。」
我实在费解,这天底下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么?天上地下的八卦丑闻,闲来无事,都互通有无?此事说起来怪我的好奇心。昔日九重天的南殊神君渡劫归来,一帮神仙守在度魂台。那日我碰巧去上界送卷名录,不过凑热闹去瞧了一眼,就这一眼,转身功夫便不知被哪位冤家挤了个趔趄,众目睽睽之下栽下了度魂台。
如此一栽,我便浑浑噩噩在人间呆了二十五年。说是韬光养晦吧,半生斗智斗勇不说,最后还激愤而死。说是渡劫去了吧,说到底就是被挤下度魂台的,实在是个意外,也不算在修行上。
你说我冤不冤?
真乃旷古奇闻,比人间的窦娥还要冤。
我正回忆着,檀逢忽然问道:「你还想不想飞升上界了?」
「废话…」 我瞥了他一眼:「不然你以为我对那些滞留凡间的鬼娃子那么有耐性?我早就一斧头砍下去,叫他们不听话的统统魂飞魄散。」
檀逢咧了咧嘴,又凑得近了些:
「你想想,若你能把这影子解决了,那寺僧必然感激你,到时候一激动给你立了鬼像,供奉起来。往后千百年的,吃着香火不说,添了多少修行?」
我微微有些动摇,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
檀逢趁热打铁,又道:
「还有,那地府就难道不算你立了功么?好家伙,千年老鬼栽在你手上,想想它不刺激么?那鬼…」
「行了,够了。」 我伸出手,幽幽道:
「去阿摩寺,即刻启程。」
【25】
说是即刻启程,然需要准备的还有不少。这几日,我筹备着回阳间所需的东西。就在临行当日,苏温找上门来。
彼时,他抱着剑斜靠在门口,一言不发看着我。
「你干什么?」 我打量着他。
「等你啊。」 苏温道。
好家伙,如今连大人都不叫了。
「等我干什么?」 我抓起包裹和剑,奇怪得看着他。
「当然是跟你一起去抓影子鬼了。」
苏温说得稀松平常,似乎我才是那个奇怪的人。
我一脸吃惊:「你为何要跟我去?你知道我要去哪儿么?」
苏温道:「邺阳阿摩寺,顺趟下个裴玄度的墓陵。」
我微微张开嘴巴,这鬼小子消息够灵通的。只是我依旧想不通他为何要跟着去。
「这不是三号牢房的差,而是檀逢的差,你不必跟着。」
说罢,我从他身边挤出门去,顺便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没听说么?押魂使就要被并入我们第三号牢房。以后自然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说着,苏温又跨步到我身侧,一把夺过包裹,挑眉道:「走吧,我的同僚。」
「我…」
看着苏温蹦跳的步伐,我大大的无语。
「等等!」 我大喊了一声儿。
苏温回过头看着我。
「走之前我还要见一个人。」 我说。
苏温愣了片刻,随后问道:「莫琼?」
我点了点头。
苏温笑着摇头:「我就知道,没弄清楚他为何知道诡术的秘密,你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近日来,阳间死的人不少,地府是相当忙。莫琼还没去投胎。见到他的时候,他毫不惊讶,就仿佛早便知道了一样。
我以为他会和秦一迟他们一样,喊我姜叶颂的。可他轻轻笑了一下,只说了句:「林大人,别来无恙。」
我敷衍得笑了一下,正想着如何开口。莫琼却忽然问道:
「你想知道什么?」
他既如此直白,我也没必要遮遮掩掩,便直接问道:
「我想知道,你是如何知道诡术的秘密的。」
莫琼没有说话,可我也看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我补充道:「莫连风说他死前烧掉了所有关于至阴之血的记录和他查到的所有相关记载。那么你又是从何处得来的药方?」
莫琼依旧没有开口。过了许久,他忽然问道:
「如果我说我回到了过去,你会相信么?」
他的脸色平静,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我虽微微愣了数秒,然很快回过心神来。我做鬼差几千年,押魂使也做了七八百年,什么古怪事没见过?逆转阴阳尚且存在,逆转时间又算得了什么?
「我信。」 我点了点头。
莫琼似乎松了口气,缓缓道:「说是回到过去,实则是入梦之术。那梦的入口就在画中。」
「画…」 我喃喃念着。
这入梦之术我早有耳闻,施术者以特定物件为皿,施以梦术,然入谁的梦境却不是施术者说了算的,而是由那物件上吸附的意念所决定的。一旦意念消失,入口也就随之消失。此外,就连施术者也无法选择入梦的时间和地点。也正因为不确定性太多,千年来地府的官差已经很少用这种路数,久而久之便也就在地府失传了。而今还用这术法的,恐怕也就只有阴阳司的鬼侍了。
可莫琼是如何进入墓室…接触到那幅画的呢…虽说血契可以重新缔结,可凡胎肉身能够做到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所以莫家的血契靠的一定是血液的承袭,血契在同等血液中择优而主,莫连风就是上一代中被契兽选择的主人。但莫连风没有孩子,按理说血契便自此断了,更没道理跑到莫琼的身上…所以唯一的可能性就是莫琼是被莫连风带进墓室的。
如此想着,我便问:「是莫连风带你进墓室的?他难道就没发现画中的秘密么?」
莫琼摇了摇头:「十二岁那年我随小叔叔进过一次墓陵,然后在那里陷入昏迷,整整三个月不省人事。他们都以为我被墓陵里的煞气所伤,却不知我是入了三千年前的那场梦境。」
我犹疑问道:「那入口…是殷如惜留下的?」
莫琼点了点头,苦笑道:「昔日我从梦中醒来,沾沾自喜于知晓了治愈顽疾的药方,未曾与他人再提起入梦之事。多年以后我才终于明白,一切不过是自以为是的参悟。那扇石门背后的秘密并非是半卷药方,也并不是诅咒的根源,而是改变过去的机会。可惜…我莫家世世代代英才辈出,没有一个人真正参透石门背后的这个秘密。」
「改变…过去?」 我眉头紧蹙:「殷如惜…想要莫家的后人逆转莫家命局…?可莫家世代如此只因她是阴间的押魂使,然若没有她,莫家世代的子孙又都将不复存在…这局,如何破?」
莫琼摇了摇头,眼眶微红,沉沉叹了口气:
「你错了。回到过去,不是为了让莫家摆脱世世代代的梦魇,而是为了那个人。」
「谁?」 我大脑一片空白,脱口问道。
莫琼声音幽幽:
「三千年前,大楚的长公主,霍姚。」
我心里一震,瞳孔瞬间放大,过了许久,才渐渐缓和过来。
莫琼面露哀色:「莫镜云当年卸去军务,隐居雪桑谷…并非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愧疚。他自以为坚守天下正义…到头来却害得挚友惨死。旧伤易愈,心疾难医,终究是抑郁而终。」
我冷眼看着莫琼,沉沉道:「若他心中真有挚友,便不会起兵而反,便不会杀了挚友唯一的亲人。」
莫琼叹息道:「他给过景成帝机会的。」
「什么?」 我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莫琼道:「两军对峙,他曾说…禅位为王,可永留邺都。离开…是那景成帝自己的选择。」
「离开…」 莫琼的措辞十分古怪。我狐疑得看着他,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些…你究竟入了谁的梦?」
莫琼没有说话,眼神却是欲言又止。我静静看着他,空气忽然归于寂静。
你可能无法想象当地府寂静无声的时候有多么可怕。幽暗的环境中透着一股生锈般的味道,周遭潮湿阴冷,仿佛袅袅林的恶鬼就趴在你的身后,铜铃样的眼睛死死瞪着你。
「莫琼,到你了。」
忽闻一男声,我一个冷颤,回过头去才发现是送莫琼去投胎的鬼差到了。
「林大人!」
那鬼差恭敬同我拱手,而后看了一眼莫琼,问道:「是否需要…」
我摆了摆手:「不要耽搁正事…去吧。」
如今这时候,他不说我也不愿逼他。毕竟他是谁都好,所有事早已无从改变。那么知道或是不知道,又会有何分别?
我最后看了一眼莫琼,缓缓转过身去。没走两步却听身后一声嘶哑的呼唤:
「阿姐…」
我脚下一顿,身子猛得颤了一下,缓缓回过头:「你叫我什么?」
莫琼好看的眼睛里盈着泪,轻轻笑着,摇了摇头,一张开嘴,话未出口,泪就掉了下来。
我睁大了眼睛,在脑子还反应不过来的时候,身体已经开始有了反应,酸涩的眼中忽然涌出一圈儿泪珠。
「我问你叫我什么?」 我盯着莫琼,问道。
莫琼喉咙哽咽,脸上依旧带着浅浅笑意,涩声道:「阿姐,我终究是活不到那一天,无法改变过去,无法让你复生,也无法阻止莫家的悲剧。其实当我在这雪桑谷中见到姜叶颂的时候就应该明白,一切都该结束了。无论如何,还能再见到你。老天终究是待我不薄,是么?阿姐。」
「城儿…?」 我的嘴唇在抖,说出来的这两个字也含糊不清。
怎么会?莫琼怎么会是城儿呢?霍姚的胞弟,那年仅十九岁便战死于皇城的景成帝霍城,怎么会是莫琼…
那一刻我才忽然明白,莫琼在那过去的故事里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莫琼入的梦又是谁的梦。宣庆十七年春猎,韩言赢给公主霍姚画那幅画的时候,真正的霍城也在。次日,霍城在春猎中中箭昏迷,足足两日才醒过来。
我一阵恍惚,回忆了许久,长长呼了口气:「那场春猎…那场春猎重伤后醒来的…就是你了…是么…」
莫琼眼梢微抖,颤声道:「我以霍城的身份留在过去,糊里糊涂过了梦中数年…可惜大梦初醒…时过境迁,我才明白他们要改变的过去究竟是什么,也终于恍悟我究竟犯下了怎样糊涂的过错。莫镜云,殷如惜…」
听到这两个名字,我还是不自觉得眉头一紧。
莫琼只是微微一顿,深深的一声叹息,微红的眼看着我,继续说道:「你们曾经那般要好的…是我…看错了症结…一心想着在三千年前找到破除诅咒的方法,因而荒废朝政…渐失民心。是因为我…才令你们分歧日增,终究分道扬镳。我不知道何为命运…若我没有回到过去…真正的霍城是否就已经死在宣庆十七年的那场春猎之中…又或者…若我能够作为霍城…去守护百姓、励精图治…后来的一切是不是都不会发生?我常常在想…为什么莫家这么多人,只有我能进入梦中?究竟哪里是开始?哪里是结束?究竟什么是因?什么是果?」
看着脸色惨白,仿佛着了魔一样的莫琼,我喉咙一哽,抓着剑的手不自觉得晃了一下。
许久,我只是淡淡说道:
「霍城的生死不是你能够左右的。就像过去不因你而存在,未来亦不因你而改变。你是霍城也好,莫琼也罢,沧海一粟,怎可与天斗?」
我如此说着,不过为了让莫琼安心上路。他的问题,我回答不了,也不愿多想。
于我而言,过去了就是过去了,背叛了就是背叛了,没有理由,不问归处。霍姚的一生如此,我林拂的鬼生亦然。
我提着剑走在黄泉路上,曼珠沙华透着暗红色的幽光,苍穹之下,显得格外扎眼。
这条路上走过太多太多的人,他们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可终究是没有一人能够从此处折返,他们只能不回头得一直向前走,过了奈何桥,奔赴另一场人间。
【26】
临行前我见了阿摩寺最后的那个守印人。他见到我时十分害怕,微微张开嘴巴,许久说不出话来。费了好多口舌,他才肯相信,我并非那只恶鬼。
其实我也想不通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再恶的鬼她敢来地府自投罗网么?简直天方夜谭。
我问那守印人:「你替何人守印?」
他答:「替我父亲。」
我很无语,又道:「此替非彼替,是’为了’的意思。我问你在为何人守印。」
守印人答道:「世世代代的功业,并不知具体是什么人。」
我又问:「那结印者是何人?」
守印人答道:「时过境迁,三千年前的事无从知晓。」
我冷笑,慢悠悠抽出我的剑左右晃了晃:「你既已经死了,你的秘密便成了地府的秘密。即便你在我这儿不说,异诡阁的骆无极总有办法请你说。可他不像我这么文明,也不想我这么有耐性。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守印人沉默片刻,听得真切,并深以为然,于是老实答道:「吾家世代替大周皇家守印。结印人传闻是名女子,名唤惜娘。」
我眯了眯眼睛。好一个韩言赢,好一个殷如惜。方才还听那莫琼说着殷如惜如何如何后悔,留给后人一个改变过去的机会。原是转过头就把我的影子给结印在了冷冷清清的寺庙之中。
那守印人听说异诡阁骆无极要见他的时候,那是一阵哀嚎。一旁的鬼差吓了一跳,十分不解地看着我。
我轻轻笑了一下。恐怕这守印人很快就要知道,他是被我骗了。骆无极并非如我所说那般恐怖,而我口中那不文明的鬼是我,没耐性的鬼,也是我。
一切准备妥当,我与苏温便离开了地府。我这一路没怎么说话,苏温便也很识趣得沉默起来。
夜里,我与苏温在了无街歇了脚,正好赶得上最后几间厢房。
要说这了无街,其实就被活生生塞进阳间的一条鬼街,由地府管辖,隐匿于每一个义庄旁的老树中,为过路的鬼差和魂魄提供歇脚的地儿。
夜晚的了无街灯火通明,宛若白昼。鬼差们对酒当歌,舞女扭动着杨柳细腰,风姿迷鬼。
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十分安静的地方,客栈屋顶。这里的风有些怪,直往人眼睛里钻,我托着下巴静静一个人看着月亮发呆,任由那风揉捏我的脸颊和眼眶。可没过多久,苏温便提着一壶酒爬了上来。
「发呆不如喝酒。」 苏温笑着给我倒了一杯。
我接过酒,轻轻抿了一口,一阵风吹过来,连打了两个喷嚏。
「还在想雪桑谷的事?」 苏温问道。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将今日的事挑挑拣拣说与了苏温听。
听罢,苏温问道:「你劝他放下,自己却放不下了么?」
我摇了摇头:「我只是在想,如果真的让莫琼改变过去,大楚不以那样的方式灭亡,而霍姚亦不以那样悲惨的方式死去。我现在会在哪里?还是现在的林拂么?」
苏温叹了口气,脱下斗篷披在我的肩上,轻声道:「虽然我不知道如果改变过去,现在会有什么不同。但我一直相信虽自天地开辟以来,天界掌生,冥界掌死,人之命运看似已定,然一切仍有变数,非天地所能控制。也正因如此,无论是人是鬼还是神,都想与命运一搏。谁知道呢?或许命运早已悄然改变也说不定。」
我看着苏温,如此温沉,竟又不像是我认识的那个苏温了。
苏温发现我在看他,眸光微微闪动,别过眼去,嘴角含笑:「可别那么看着我。我知道我清朗俊逸,魅力不凡,可我不会找个官阶比我大的老婆的,你趁早死了那条心吧。」
「有病…」 我瞥了他一眼,转过头却笑了。
我这些年来在地府,见过太多太多的鬼,真正停下来说过几句话的寥寥无几。所以我常说,地府是冰冷的,鬼与鬼之间总有一道隐形的界限,你看不见,可它终究就在那里,一刻也不曾消失。
而如今苏温的出现让我忽然觉得,阴冷的地府也开始有了温度。
也许檀逢说得对,冰冷的不是地府,而是我们早就被时间风化了的那颗心。
【27】
自打作为霍姚死去,我已经三千年没有回到过邺都。无论是曾经的楚国,还是后来的周国,都已经不在了。如今的陈国皇姓为闵,在两百多年前定都兰宁,将邺都更名作邺阳,废弃了故宫。如今街头巷尾,人们只道邺阳阿摩寺所在原本是故宫中的一座长息塔,却没人记得,长息塔处原是一座长安殿,历楚国六代帝王,那后来被夷为平地的鬼宫也曾有过万邦来朝的盛世景象。
夜里,站在阿摩寺外,望着高高的塔尖,我一阵恍惚。苏温看在眼里,打开包裹翻来翻去,终于翻出了两个面具。他将玄色的戴在脸上,又拿着金色的贴近了我。
「这是做什么?」我本能得后退,手推着那个金色的面具,问道。
苏温道:「怎么,你想让那影子鬼瞧见你的模样,知道你就是霍姚么?」
我看着那金色的面具没有说话,但是缓缓松开了抗拒的手。苏温为我戴上了面具,随后绕到我的身后,将那带子慢慢系上,我感觉得到他的手交错着紧了紧带子,动作却很轻微。不知道为什么,苏温靠近我时,我好像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他的动作也让我感到无比熟悉,就好似这个场景在过去的千年中已经重复过无数次。
「苏温,你在第三号牢房多久了?」我边调整着面具,边问道。
「很久了。」 苏温说罢,身子向前,看着我笑道:「比你要久得多。」
苏温的脸靠得我很近,我第一次发现他的眼珠儿是浅褐色的,圆溜溜闪着温柔的光,好似黄泉路上抬眼可见的璀璨星河。
我看着他,嘴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当我发现的时候感到尴尬不已,于是嘴角猛地落下,恢复了往日平淡的神色,问道:「为什么留在第三号牢房?为什么留在地府?为什么…渡不过?」
我是个死胎,不能理解他们凡人口中的所谓难以割舍,因而也不能理解他们为何死后会因为渡不过而选择留在地府。
苏温轻轻笑了:「地府有什么不好?人间又有什么好?留在地府并不一定是因为渡不过,还有可能是因为渡得彻底,直接到了彼岸,不可以么?」
苏温说得好有道理,一时之间我竟无言以对,只会点头。
「走吧。」苏温向那塔努了努嘴。
塔内光线幽暗,从烛台可以看出原本的烛火应是不少,只是最后一个守印人死了,无人更换燃尽的火烛,只剩下一些到了底的还在苟延残喘,好似稍微溜进来一缕风便很容易将它们熄灭。
影子鬼如今已经破印,早就离开了阿摩寺,可这儿终究是她的老巢,不知何时她便可能返回来。我与苏温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那影子鬼,更倒霉的,或直接跟她撞个满怀。
其实这塔有些不同寻常,从外面瞧是座石塔,可塔的内壁嵌了一层玉。昔日也正因如此,韩言赢被指劳民伤财,骄奢无度。我虽厌恶他,可端着心客观来讲,韩言赢并非随意挥霍之人,况且既然他建塔是为了镇压霍姚的血,所有与这长息塔有关的一切便都不是偶然,而是为了霍姚而备。
「奇怪…」苏温忽然喃喃念叨起来。
「什么奇怪?」我问道。
苏温轻轻晃了一下头,四面环顾着,犹疑道:「这些烛台的摆放好像是有规律的。」
我看了一眼烛台,瞧着确实像是某种阵法排列。我点了点头:「应该是当年封印的一部分吧。」
苏温若有所思般看着那些烛台,摇了摇头:「不对。影子鬼既已破印而出,这些烛台怎么还会好好地排列在这儿?你看,消失或是熄灭的火烛明显是燃尽或是风熄,而不是被什么人强行冲破封印所致。」
看着眼前烛台,我蹙起了眉毛,仔细端详了许久,问道:「那你觉得是什么?」
苏温道:「我不知道。但我觉得这里除了封印还有过另一种阵法,不过看样子已经被荒弃了。」
「烧信回地府问问。」我说道。
话音刚落,我又改了口:「等等,骆无极那老贼总是遮遮掩掩,能说一句绝不说三句。我还是先问问阎王大人再说。」
苏温歪头看着我,问道:「阎王…不是失联很久了么?」
我叹了口气,摸了摸颈间的玉坠:「他自来是这样的,能找到的时候少,找不到的时候多。」
苏温问道:「既如此你还找他做什么?」
我解释道:「虽说他行踪不定,可是关键的时候他总会出现的。纵然每次脸色臭了些,言语难听了些,可三千年来,倒也没掉过链子。」
苏温笑了:「听你这意思也没少受他的气。」
我说道:「也不能说是受气。你也知道,他早被挖去了心肝,如何能以常鬼的心态去看待他?关键时候能出现就不错了,还想指望他和颜悦色么?」
说罢我看了苏温一眼,试探性问道:「你见过鬼王么?」
苏温点了点头:「上次雪桑谷见过一次。怎么了?说着阎王,无端又提起鬼王做什么?」
我咂了咂嘴,话在嘴里捂了许久,才终于说道:「就是上次,在雪桑谷的墓陵中,那鬼王瞧着好生奇怪。当时我并未在意,可回去仔细想想,越想越不对劲儿。」
苏温一愣:「哪里不对劲儿?」
苏温一脸求知,我顿时来了热情,正襟讲道:「如今咱们地府两位说了算的。鬼王和阎王,脾气都够坏,性格都够怪。可是你知道他们有何不同?」
「有何?」苏温眼睛一眨,静静竖起了耳朵。
我认真道:「他俩,一个冷、一个损。」
苏温微微张开嘴,脸上肌肉一抽:「谁…损?」
「明知故问!当然是鬼王。」 我露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刚才那些关于阎王的事儿我算是白讲了。
「具体怎么说?」 苏温又问道。
我详细剖析道:「阎王我太熟了,他没有心,所以冷淡凉薄,永远不能感同身受,他说话从来是照着心口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就那么一下,就能让你死透了。但鬼王可不同。我虽说没见过他几面,可昔日在地府宣琅殿外我也是同他说过许多话的。他说话那是笑里藏刀并上冷嘲热讽,他可不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就完事儿了,他是拿把刀反复插入你的腹中,刀刀见血却刀刀不致命。所以这鬼王,不是冷…而是损啊!」
苏温张了张嘴,想说出一个「损」字却始终没说出口,嘴巴嘎巴了两下,又闭上了。他似乎对我的讲解感到十分无语,无奈问道:「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眸光一闪,寒色飘过,煞有介事道:「当日雪桑谷那个鬼王…人狠话不多…口吻听着相当熟悉,怎么听着、瞧着感觉都是阎王。」
苏温点了点头,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额头。
「你干什么?」我心里一颤,向后退了两步。我也不知道我在躲什么,但当他的手触摸到我额头的那一瞬间,我就似过电一般,脑海里骤然闪现出那双灿若星河的眼睛。
还好苏温没瞧出我的异常,只是说道:「我看看你是不是烧坏了脑子。阎王无缘无故假扮鬼王干什么?鬼使神差…邪了门儿了?」
凉风幽幽过,我边四顾着,边压着嗓子道:「别不信,鬼也要信邪。先不说阎王怎么回事儿。不瞒你说,我总觉得鬼王那小子是无处不在、如影随形。如今还不知道在哪儿盯着咱们呢。」
我说这话不是没有根据。鬼王对我是步步紧逼,招招精准打在我的命门。而且他总是知道什么时候该出哪步棋,显得我十分被动。
「神经病…」苏温十分嫌弃地看着我,伸手奔我前胸而来。
我猛地双手交叉挡住前胸,瞪眼道:「你干什么?」
苏温一脸无语,一把从我交叉的缝隙中拿起挂在前胸的玉佩,强行塞到我手里,一字一顿说道:「抓紧时间问阎王。」
微微愣了两秒,我便火速反应。
「动手动脚、鬼鬼祟祟、居心不良。」 我冷声说罢,又瞪了苏温一眼,握着玉坠转身而去。
背后的苏温没有再说话,好一会儿才听到跟上来的脚步声,我的嘴角忍不住向上扬起了一个胜利的弧度。
地府三千年,我总结出了一个道理:这世上所有的情绪都是相对的。例如,只要你高兴,希望你不高兴的人就会不高兴。只要你不悲伤,希望你悲伤的人就会悲伤。同样的,任何奇奇怪怪的场合,只要你不尴尬,那尴尬的永远都只会是别人。
【28】
果不其然,不出我所料,阎王大人依旧没有响应我狂风暴雨般的呼唤。
我一回头,便看见苏温抱臂看着我,仿佛在说:我说什么来着?
可就在我放下玉佩的前一秒,那边忽然传来非常寡淡的声音,只有三个字:
」干什么?「
我一阵惊喜,嘴巴贴着玉佩道:「阎王大人,您可算在了。我想打听个事儿。」
「说。」 阎王大人惜字如金。
我看了一眼苏温,对着玉佩把阿摩寺的事儿全都说了一遍,又将眼前烛台的排列和猜测全都形容了一遍。
玉佩那一边阎王有一阵子没说话,而后说道:「给我看看。」
于是我通过玉佩开了天眼,给阎王看了这塔中的景象。
看罢,阎王说道:「你不是和骆无极已经打听过了么?」
「嗯?」 我没听明白他的意思。
阎王又道:「雪桑谷的时候你不是已经打听到了那愈生还阳之术了么?虽然不是全部,但你眼前所见就是那术法最基础的排列。」
我与苏温对视一眼,愕然问道:「这是那个诡术?」
问出口,我的脑海里忽然就回想起一个事来。之前在雪桑古苏温问过骆无极关于干尸的事情,骆无极的回信中写到,三千年前有一个皇帝痴迷这种邪术,遍寻天下奇人异士为其炼制丹药,最后真的成功了。
韩言赢…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仿佛被谁掐住了喉咙,再也不能呼吸。那三千年前修炼诡术的是韩言赢?他为何在这长息塔中修炼愈生还阳之术?殷如惜将霍姚的影子封印在此,是为了以戾气和怨念为养料,修炼诡术么?韩言赢难道想要长生不老?
听我许久没有说话,阎王那边忽然问道:「你和谁在一起?」
「苏温。」我说道。
阎王没说话,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阎王大人…还在么?」我试探性问道。
许久玉佩那边才传来阎王短促有力的几个字:「尽快办结,速回地府。」
「是。」 我应了一声儿,便再也听不见玉佩那头有任何响声。
我放下玉佩,仔细端详着苏温,给苏温瞧得直发毛。
「你这么看着我看什么?」 他摸了摸脖颈。
「你是不是得罪阎王大人了?」 我眯了眯眼睛。
「啊?」 苏温蹙起眉毛:「远日无冤近日无仇,何出此言?」
我冷哼:「怎么刚才一提起你,阎王大人就无语凝噎了?听着脸色也是不大好看。」
苏温感觉莫名其妙,瞪眼道:「无语凝噎就算了,脸色不好你是怎么『听』出来的?」
我一脸平和,解释道:「我与阎王多少年的交情?都不用看见他的脸,听着声音自然就能分辨出他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