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倏尔锁定在我脖子上,几息之间面色变的阴沉难辨,甩手坐下:「没事就行。」
我莫名其妙地摸摸脖子,用目光询问康和,难不成昨晚我离开后他们闹不愉快了么?康和笑着摇头。
没与康和闹脾气就好,这孩子一向是阴晴不定的,我只怕他惹了康和不快。
我慢慢喝着粥,总算有空想魏承的事儿,昨夜之事是他理亏,我没和他为难已是大度,大将军应该不会在明面上与我对峙,只怕他暗地里要做些阴晦事来报复。
看来魏琳进宫这事要赶紧提上日程了,魏虎手里的牌不多,魏承已经废了,希望大半押在了魏琳身上,而她进了宫,我们也更好拿捏魏虎一些。
今日本无要事,我只是想看看皇弟与康和相处的如何,商议了魏琳入宫一事,用了膳以后又觉得累了,便辞了皇弟回府。
谁料才回府一会儿,宫里就差了人来请:「皇后娘娘请长公主去宫里一趟,陛下生了大气了,将长信宫砸了个稀烂,娘娘劝不住他。」
我一个头两个大,命人去厨房取了我做好放冰里养着的虾球,认命地往宫里赶去。
皇弟果然是气狠了,长信宫内一片狼藉,此时他正屈膝跨坐在榻上喘气。
我心里寻思着一直让他装柔弱,虽然他并不柔弱,但到底不曾锻炼过,看着瘦巴巴的,比起寒水的身材单薄了许多,等以后朝政稳了也该让他多练练。
康和立于皇弟身侧,正拿着纱布为他包扎。
我惊道:「受伤了?」
皇弟:「哼!」
康和轻声道:「无妨,摔瓶子时不慎割了手,姐姐要是不来,明日再看说不定都长好了。」
皇弟被康和噎了一下,情绪都不连贯了,怒道:「朕的事不要你管!」
康和淡淡道:「陛下龙体怎能有伤,照顾陛下是臣妾的本分。」
说着不容置疑地扣住他的手腕,用纱布在他指尖打了结。
皇弟拽了拽,没能把手拽回来,觉得没面子,梗着脖子不看我:「皇姐来做什么?」
我笑着将虾球递给内侍:「方才看你吃的不多,可是菜不合胃口?我前儿亲手做了虾球,这会儿让他们做了汤端来,宁儿陪姐姐一起吃好不好?」
皇弟给我一点眼神,半晌道:「是姐姐亲手做的么?」
「自然。」
「那……那朕勉为其难陪你吃一点。」
嗯,肯服软便是哄好了。
我眼风扫过一旁的康和,见她抿着嘴憋笑,无奈道:「月儿也一起用些?」
康和的表情顿时明媚起来:「谢谢姐姐。」
一个两个的,怎么都和小孩子一样。
十九
皇弟大婚后,我回宫住了一段时日。
他这些年羽翼渐丰,已惹了许多目光,如今大婚了不免被当做真正的大人来看,我不放心他。
皇宫的夜依然寂寥,然而已不复当初的刺骨阴冷,夜幕再深也不过是替我掩盖与寒水的荒唐罢了。
自我们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寒水不再回避我,纵使开始有些生涩,也在一次次探索中有了经验,是我逼他入了红尘,到后来他愈发驾轻就熟,而我则在无数个夜晚死去活来。
寒水早已学会了调制胭脂,亦懂得了如何调情,他会将胭脂抹在我心口,撩拨得我浑身紧绷,却非要我哭着求他才愿给我一个痛快。
平日里他是我最锋利的匕首去杀该死之人,而夜晚则与我在床榻上享尽鱼水之欢,我爱带着哭腔喊他的名字,再由他堵住我的嘴夺去我的声音,每每我都化作一滩春水,而他比我内敛,也正因如此我爱极了他动情时难掩的喘息。
有时我想,纵他不能与我光明正大站在一处又如何呢?
皇弟渐渐长大了,已将朝中的势力一点点收回,而我藏匿于龙椅背面,替他斩去荆棘,同寒水一起。
能护着我心里的人平安顺遂,就足够了。
只是皇弟近来总向我提起林修。
在第二次科考中,皇弟放宽了名额,世家子弟亦可参考,林修不负林家盛名,金榜题名夺了状元,已入朝为官一年,多番历练下愈发老练,很受皇弟器重。
一日皇弟请我去御书房议事,我到那儿却看到了满脸通红的林修。
林修见了我如惊弓之鸟般后退几步,向皇弟告了声罪就急忙离开,我不明所以,挑眉望向皇弟:「怎么了?」
皇弟笑着道:「姐姐,林修今儿来求朕,想要朕为他赐婚。」
我眉心一跳,淡淡道:「哪家小姐?」
「他向朕求你。」见我没有反应,皇弟绕过书桌走到我跟前,「林修有世家血脉,又中了状元,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我替他顺了顺衣襟上的褶皱:「我无意于他。」
「那刘侍郎?萧尚书——」他有些急切。
「长宁,你这么着急将姐姐嫁出去?」我打断他。
皇弟愤愤往我身后瞪了一眼,甩袖坐下:「是朕心急了,他们岁数那么大,怎么配得上姐姐?」
「不过姐姐放心,朕一定会找到一个世间最好的男儿让他娶你的。」
我失笑:「小子,你姐姐自己心里有数,少操心了。倒是你同康和要好好相处,可别欺负了人家。」
听我提及康和,皇弟小脸一黑:「好端端地提她作甚!管家婆!」
我觉得好笑,这才成亲几月就闹出矛盾了么?康和性子沉稳,一定是他耍小孩子脾气了。
「我虽托她照顾你,但人家毕竟小你半岁,你收着点脾气。」
「皇姐!你怎么总向着外人?」
那天皇弟气呼呼地冲我嚷了一句,便不再理我,说自己要处理公务,将我推出了御书房,还恶狠狠地补了一句:「你离我姐姐远点儿!」
我总算觉出味儿来,原来他是看寒水不顺眼?
「怎么办呀寒水,你的小舅子看你不顺眼呢。」我笑眯眯地望着坐在窗边替我制胭脂的寒水。
「那便在他姐姐身上多下功夫吧。」寒水淡淡看我一眼,说的话却让我接不下去,他现在比以前话多些,有时直接的让我都不好意思,就好像我们两个的角色掉了个一般,他进攻,我防守。
我想了半天也只憋出一句弱弱的威胁:「你最好记着自己说的话,心里只许有我一人。」
寒水放下胭脂,向我展臂。我将手放入他掌心,顺着力道跌进他怀中揽住他的脖子。
他拿一把小刷子在我唇上划过,描摹我嘴唇的轮廓,细细地填满,我觉得有些痒,抓着他的手不让他动,他目光凝在我唇上几息,便吻了上来。
想通了的寒水简直像开了任督二脉一般,我在换气的空档挣扎着道:「早知你尝了滋味是这副德行,我,我——」
「你后悔了?」他含住我的耳垂轻轻一咬。
我嘴硬:「我早就给你下药了,嗯——」他惩罚性地掐了我大腿一把,挑逗间轻笑道:「长安,一会儿别哭。」
「唔……」
又是一夜无梦。
二十
十月来银杏叶铺满了皇城,随着秋风追逐。
我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好,而皇弟近来却变得有些暴戾,一连在朝中收拾了好几个贪官,都是摄政王一系的,雷霆之势令众人都无从招架。摄政王终于觉出了不对劲,想要打压他,但他朝中可用之人已不多,几番试探都被皇弟这边拦下,一时无法撼动,更有一个阴骘的大将军虎视眈眈,与他事事相对。
大将军急于将魏琳送入宫中,在我面前提了好几次,我有意装出与皇弟意见不合的样子,迟迟不肯松口。
直到宫中传出帝后不合的传闻,说是陛下几次对娘娘甩脸,更在与大将军观看武将骑射时大声讨论:「朕从前觉得女子婉约才好,不曾想闷葫芦极其无趣,不若大将军你的女儿英姿飒爽。」
如此魏琳入宫才算正式敲定,挑了吉日,已极高的礼制抬入宫中,连带着几个高官的女儿一起。
魏琳一入宫就封了妃,封号珍。
珍者,珍重宝贵。这个封号的贵重让大将军的腰杆都挺直了几分,在朝堂上颇有几分压住摄政王的威风,而魏琳也仗着皇弟的宠爱在后宫横着走,全然不将康和当回事儿。
皇弟对魏琳极其嫌弃,宁愿去康和宫中也不待见她,却为了大局演得十分辛苦,整天同魏琳你侬我侬恩爱不已,一提起她就反胃。
他死活不愿和魏琳同房,我没法子,只好为他调了一味迷药,一到晚上就给魏琳点上将她迷昏。所幸这丫头未经人事,也不晓得男女之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几月后被诊出有孕时还十分得意,据说当时就去康和宫中耀武扬威了。
我们暂时拦住了魏虎的人入宫探视避免事情败露,给魏琳用药断了她每月葵水,只是无孕这事月份大了迟早瞒不住,魏琳到底不是个傻子。
我正愁怎么解决这个不存在的孩子好实施下一步计划,魏琳却自己出了个昏招。
魏琳眼高于顶,一直看不上康和的家世,在宫中常常出言顶撞,康和多有忍让,直到魏琳在除夕宴上讥讽她的父亲敬安王,这才终于怒了,衣袖一扫将案上的酒菜掀了魏琳一身。
魏琳夸张地尖叫着跌倒捂着肚子喊疼,一群人手忙脚乱送她回宫,接着她被赶来的太医诊断后告知了一个极其「不幸」的噩耗:孩子没了。
这一下所有人都懵了,大将军最先回神,怒斥皇后善妒无德,他一党的官员纷纷起身恳请皇弟惩治皇后,正中皇弟下怀,一纸诏书命康和禁足,又好声好气安慰了一番,为弥补大将军的损失,答允他送二女儿魏荷入宫。
说是禁足皇后,可杨越透给我朝官们的言谈,皆认为这只是一时之计,待魏家女儿诞下皇子之日,便是废后之时。在他们眼中,皇家此举就是已打定主意要与大将军联姻,站在一个阵营打击摄政王了。
魏琳怎么都没想到事情会有这样的转折,她原意也不过是想借着身孕打压康和,可没想真拿孩子开玩笑。只是她的肚子本来就是假的,还不是太医一碗药下去,说小产便小产?
魏琳是嚣张跋扈惯的,怎能接受自己的妹妹入宫分宠,哭闹着不依,但已无人在意她的看法。
对大将军来说,不管哪个女儿受宠都无所谓,只要生下的皇子有一半魏家血脉便可,而我们要拿捏算计他,也只在乎魏家女儿这个身份。只有魏琳一人,作为一个政治工具却没这个觉悟,回宫后哭闹谩骂不已。
魏荷在一个清晨入宫了,因她入宫的理由不好看,并未大肆宣扬,但皇弟给了她与魏琳一样的荣耀,赐封昭妃。
皇弟特意去魏荷宫中接她,与她一同前去封赐礼,还握着她的手珍重道:「朕待你之心,有如明月昭昭。」
魏荷当即羞红了俏脸。
这般情景传到魏琳耳中,又是好一番折腾。
「我的孩子没了,她倒好,借机入宫与我分宠?」
安插在她身边的宫女给我传来她的抱怨,我在康和宫中喝茶:「性子急了些。」
康和在绣衣裳,乖巧道:「近来春寒,姐姐试试我做的寝衣。」
我扶额:「月儿,你但凡将对我的心思放一半在长宁身上,也不至于同他处成这样。」
康和蹙着眉:「我晓得分寸,在外人面前从未显出嫌弃。」
「你敢嫌弃朕?!」皇弟气急败坏地声音从殿外传来,我回头见他手中拿着一个精致小巧的暖炉,晃呀晃地走到康和面前,「这么冷的天也不晓得烧炭,亏朕念着你是弱女子,特意给你找了个暖炉!」
「……」康和望着暖炉表情复杂,「陛下忘了自己禁了我宫中银炭供给么?」
皇弟:「……」
真是对冤家。
我看康和从小到大一直是个沉稳的,偏生碰上皇弟就被带偏了,只要和他对上连嘴都要比平时毒些,也是无法。
我伸手将皇弟扯到身边,不许他再瞪着康和:「月儿不是弱女子,倒是你该生病了。魏荷入宫也有些时候了,诊个喜脉吧。」
半月后,魏荷被诊出有孕,与此同时,皇弟却病了。
宠妃有孕,皇帝病危。
这其中传递出的信息瞬间点燃了朝堂。
杨越、郑仁君、林修一干人自是按兵不动,在暗中观察寻找心术不正之人。而摄政王和大将军的人却全部坐不住了。
自古皇帝早死,若留下了遗腹子,都逃不过幼子登基,由其母妃母家掌政的命运,一时间摄政王阵营中人心惶惶,而这种恐慌在太医圣手诊断魏荷腹中胎儿是个皇子后更是达到了顶峰。
大将军这边借着威风给了摄政王好几个打击,手段狠厉地折了他的左膀右臂。
只是怀了龙胎就如此,不难预见,若大将军手握幼帝,最先容不下的一定是多年的宿敌摄政王,是以摄政王必会采取措施来破解此时的僵局。
不管他想怎么对付大将军,我都准备动手推他一把。
大将军最宠爱的小妾,最近黏人的紧,每每邀了他寻欢作乐不够,还找了鹿茸酒助兴,花样颇多。
「老爷,听说承哥儿近来忧郁的很?常在烟花柳巷流连,倒不如两个姑娘争气呢。」
大将军人逢喜事精神爽,女儿在宫中有孕得宠,望着千娇百媚的爱妾,又想起不争气的儿子,心中豪情万丈,大笑道:「不提那个不中用的东西,不若娇娘你给本将军再添个新丁?」
小妾眼波流转,扯了他的腰带就将他往床榻上领,拿嘴含了助兴药丸与他吃了,被翻红浪,夜夜笙歌。
连续一月后,大将军终于遭不住了,在一天清晨吐出一口鲜血,一蹶不振。
「今儿就吐血了?」我指尖轻点檀木桌,「你下的药没这么快吧?」
大将军的爱妾立于我身前,低眉顺目:「回殿下,我怕引起魏虎的怀疑,并未日日下药。」
那么就是有人推波助澜了。
我一直在想当年在饭菜里下毒的人是摄政王还是大将军,如今总算是有了眉目。
看来摄政王也给大将军下毒了。
只是当年的毒下的阴狠精妙,这么说他竟颇通毒术么?
「你且看着魏虎,拿清毒丹给他吃,别叫他太快给人毒死了。」
「殿下放心。现在府上无人,魏虎命我伺候在他身侧,我盯着呢。」
大将军现在不能死,虽然摄政王已经式微,但我还要留着他们相互钳制。
只是这摄政王李和……我打算亲自走一趟摄政王府。
这个毒瘤,长在我和皇弟心中已久,是时候拔除了。
二十一
我在摄政王府埋下的细作并未深入他内院,但探到了一个可用消息——摄政王每逢月圆都不许任何人靠近他的院子,且翌日清晨下人前去伺候时,常打扫出一堆破碎的物件。
「难不成他是个妖怪,每到月圆就会现出原形?」
我漫无边际地猜测,寒水一脸无语地望着我:「这事诡异得很,我一个人去就行了,你在府上等我消息。」
「不行,既然诡异我更要同去,万一你遇上危险怎么办?」我纠正他,「而且不是我们两个人去,是大家一起去。我与长宁商量过了,摄政王朝中势力我们收拾的差不多了,这次必要一击即中,将他拿下。」
「杀他我一人足矣。」
寒水这次强硬极了,我甚是不解,他武功是高,我从未怀疑,可摄政王会用毒,在毒面前,再高的武功都可能栽了,我不放心。
再者这次我们用的是阳谋,摄政王虎狼之心满朝皆知,皇弟已经忍得够久了,正大光明擒了他倒比暗杀更好,也算以儆效尤。
「两日后便是月圆,你放宽心,这次说不定还不需要你动手。」毕竟皇弟手下的禁军可不是摆设。
寒水默不作声地擦起了兵器,近来好不容易养出的人味儿又消失了,任我怎么逗他都无动于衷,脸色没有好过。
我知道他这是不赞成的意思,但我不会退让,因为他的反应太过反常。
寒水不知道,他一旦有了心事,就会不自觉地擦兵器,我心中隐隐有了不好的猜测,但还需要证实。于公于私,摄政王府我都去定了。
只是我没想到,寒水竟然先我一步去了。
明明还最佳的勘测时机,明明马上就要月圆,我想不通他为何这样着急。
更让我担心的是,寒水离开后一夜未归。
我不是没派他去执行过危险的任务,但那些任务我都留了后手和救兵,唯有这次,我对他的状况一无所知,除了无尽的担心不能替他做任何事。
我的细作亦没打探出寒水的消息。
若他无事,早该回来了,若有事……我自然要去救他。
月圆那日,我终于等不下去了,打算亲自去王府一探究竟。
我向各家借了暗卫,带着细作给的王府勘测图潜入摄政王府,入府后按计划分出两队,一边去找摄政王,一边去找寒水。
王府十分静谧,但暗哨颇多,我不愿打草惊蛇,所以绕开他们费了一番周折。
在暗中穿梭了很久,有轻功极好的暗卫向我打了手势,他找到寒水了,在一间地牢里。
我已多年未见寒水这般狼狈。
他被铁链吊着,身上满是伤痕,脚下是干涸的血迹,有血滴正从手腕处滴落,汇在地上蜿蜒成新的沟渠。
我咬牙抽出腰间的黑色匕首,挥手要砍,却听背后一声桀桀阴笑:「长公主莫费力气,这可是玄铁。」
我面沉如水,转身果然看见了一脸得色的摄政王李和,跟着我的暗卫将他团团围住与他隔开,我缓步向前,背着手掷出一颗药丸,堪堪落入身后燃起的火把中。
「当时你开府时我就觉得不对劲……他背后之人果然是你,想不到这小子竟找了个好靠山。」李和像是从未见过我一般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长公主好手段,这些年本王可有不少人折在你手上。」
我皱眉,听他的口气,他与寒水是旧相识?
想起寒水总在需要抛头露面的场合易容,平日也总将自己的脸隐藏于面具之下,我心中隐隐有了答案。
我与他相识于微时,连我也不知道的,只有他的出身。
这是寒水最大的秘密。
「……」身后有铁器响动的声音,我回头见寒水吃力地蜷起手指,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
我心中一痛,上前道:「我来了。」
他却咬牙从口中漏出一个字:「……走!」
我不解,摄政王可用之人不多,地牢外全是我们的人,皇弟还派了禁军守在半里外,这不像是有危险的样子,寒水为什么要我走?
我握住寒水的手,替他上药止血,低声安抚:「没事,我心里有数。」
「走?你那么怕她知道么?」
不知为何,李和明明孤身一人,却丝毫不慌,好整以暇地坐在地牢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在昏黄的烛光下缓缓道出了过去。
我对寒水的身世不是没有好奇过,但他不说,我也不曾问。
可纵我再怎么猜测,也没想到他是摄政王李和的儿子。
我终于明白了寒水这些年的隐忍和逃避。
我从前猜过许多种可能,或许是他觉得我们彼此的身份不匹配,又或者因自己常年刀口上舔血怕无法给我一个未来。
他这么轴,我是不好直接说的,只是隐晦表示过我不在意这些……谁曾想……
这些年他始终不肯与我过分亲近,是因为他的身生父亲与我有着血海深仇。
我目光沉沉望着李和,就因为这破理由,害得我苦求多年才把寒水拐到手?
本来他与我有了肌肤之亲后都想通了!知道撩我了!就因为怕我知道他和李和的关系,跑来这儿受了好大的委屈!
这口气我忍不了。
「当年我不过对他严厉了些,他那没用的母亲就受不了了,一个贱婢罢了,竟在一个雨夜偷偷将他放跑了。」李和没注意到我的眼神,兀自沉溺在回忆中,「她在王府最角落挖了个洞,用身子死死抵着,被插了几刀都不让人出去,叫我拿九节鞭打碎了浑身的骨头,方圆百丈就是隔着暴雨也能听见她的惨叫……呵呵。」
我知道那个女人用生命换来儿子的活路,结局一定不会好,可这样的死法……难怪会成为寒水的梦魇。
「追他的暗卫也是废物,只说他受了致命伤却找不到尸体,呵呵……没想到在长公主你这儿,哈哈哈,可真是造化弄人啊,本王的儿子在本王的死敌手下办事,有趣,太有趣了!」
我从恼怒中回神,却又对李和的得意颇为不解:「所以呢?」
他是你的儿子,所以呢?
李和被我噎了一下,冷笑道:「这小子提前来找我,不过就是不愿让你知道我和他的关系罢了,你竟不在意么?」
不等我回话,他再次大笑,满脸狰狞地冲寒水吼道:「你看见了吗?!这就是女人!你就是把心掏出来给她又如何?你的真心,她弃之如履!」
我:「……」虽然寒水对我确实真心一片吧,可……
以前怎么没发现摄政王是个神经病呢?听他话里的意思,好像被哪个女人狠狠伤过?
李和笑了一会儿,捂着心口道:「长公主一定在想,为何本王敢孤身一人来你面前?」
我微微抬眉,「洗耳恭听。」
「我的好儿子,她肯来救你,说明你在她心里还有些分量。」李和拧着心口的衣裳,面上流下冷汗,「你想不想知道,这分量……有多重?!」这句话他分几次才说完,喘着粗气停下休息。
我凝目观察他的表情,这有些痛苦的样子不似作假,难不成他在月圆之夜会发作心梗之类的毛病?那这病来的未免有些规律了吧?
寒水的嗓子说不出话,但手指攥地咯嗞作响,我心疼地掰开他的手指,五指穿过他的指缝与他相握,在他耳边低声哄道:「你在我心里比泰山还重,比五岳加起来都重。」
他低垂的睫毛颤动起来,手紧紧回握我,总算有了活气,我这才放心下来,回头问李和:「何意?」
李和苍白着脸,眼中却满是得意:「李长安,若本王告诉你,你的皇弟李长宁中毒已深命不久矣,你待如何?」
我愣住了。
憋了半天他的杀手锏居然是这个?
我一瞬间的惊愕在李和眼中变了味,他笑地肆意,一边咳嗽一边指向寒水:「他一直体弱就是因为我从他小时候起就一直给他下毒,现在他马上就要死了,等他一死,魏虎一定会扶魏荷肚子里那个上位!」
「你不是最在意这个弟弟了么?你想让他活,就得听我的!」
「那毒只有我有解药,不服解药李长宁必死无疑!我要李长宁让位,咳咳,还有,你现在……就亲手把他杀了!取他的三滴心头血给我!」
他的眼神极其怨毒,望着寒水一字一句道:「你再重要,与她亲近之人比起来也不过一条狗!你看,她现在护着你又如何?很快,你最在乎之人就会亲自来取你性命!!」
说完这话他无力再支撑身体,揪着胸前的衣襟软软地从椅子上滑了下去。
李和终于察觉出一丝不对:「这,我怎么会——」
我踱步至他身侧,从他的内衫暗袋中摸出一把钥匙,扔给暗卫,暗卫接过,打开了寒水身上的铁索。
「摄政王,本宫有件事瞒了你很久……」我缓缓道,「我会用毒。」
看着他因惊恐而放大的瞳孔,我还怪内疚的:「你看,你一进门,我就给你下毒了。」
跟着我的人早提前含了清毒丹,这儿药效发作,李和自然没了力气。
「你!!!你怎么可能!!」李和胡乱地摇着头,手肘支地疯狂往后爬去,被暗卫一脚踩断了手骨,他在剧烈的疼痛中大声道,「是谁教你的?!」
接着他像是想通了一般,嘶吼起来:「朱颜!!!朱颜!我早该想到的!!」
朱颜?这是前辈的名字。
我倒不曾想她与李和还有一段旧事。
李和像个疯子一般嚎叫起来,捶着心口厉声喊起父皇的名讳:「李时,你好狠!」
狠?我冷笑:「你对我父皇下手时,可曾顾念过骨肉亲情?你杀我母后时,可曾记得她是你长嫂?!」
当年的宫中旧事我不是不知道,父皇在宫里独木难支,母后死得离奇,他只能借多病之名送我出宫,拜托有故交的前辈照看我,又将许多官场之事写于信中交付给我,就是为了等我回去以后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他在宫中与他们博弈多年,最后却输在了孱弱的身体上……焉知这其中没有李和的手笔?
「朱颜!」李和像是疼的狠了,口中嚷起了胡话,却无关皇位和其他,皆是他与前辈的旧事,「若当年是我先遇见……你也不会……你终究是恨我的……」
他神情凄惶,又哭又笑,「输了!输了!这一辈子,我总是载在你手上!——」
我不愿再听他狂吠,听多了难免影响心情,也不想他对寒水造成更多的负面情绪,上前一步,将黑色匕首刺入他心口。
他这急病发作起来似有蚀骨之痛,脸上萦着黑色的死气,一刀毙命,也算给他个痛快。
李和忽然安静了,良久从口中呕出一口血,逐渐灰暗的眼瞳缓缓移向我,断断续续地说:「是我……技不如人,但……我还为你准备了……一份……大礼……」
我不甚在意他最后的威胁,连皇弟这个杀手锏我都没有中招,还有别的什么?左不过他的余党来几波刺杀罢了。
我拔出匕首,任李和胸口狂喷出血柱,拿暗卫递来的布帛拭去血迹,淡淡道:「由此可见,血脉这玩意,也不是十分可靠。」
李和是李和,寒水是寒水,他怎可与我心尖上的人相提并论?
寒水已被救下,两个暗卫一左一右架住他,他脸上的伤痕像刺一样扎在我心口,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虚抚他的脸,轻声说:「寒水,我们回家。」
二十二
摄政王李和的死,在朝中激起一些波澜,但因孟秋等人稳着没出乱子,有些不同的声音也被皇弟轻易镇压了。
由皇弟一手提拔的大理寺少卿亲自审问王府众人,几天后整理了诸多罪状,当朝揭出,满朝哗然。
更有几位官员涕泪横流,自爆曾与摄政王暗通款曲,拿出证物书信等以求从轻发落。
当皇弟在金銮殿龙椅之上,不容置疑地定下摄政王的罪责,得满堂齐声应是时,一些尚且迟钝的官员们终于明白,这大夏的天变了。
太后与摄政王已死,大将军缠绵病榻。
当初无人在意的幼帝早非弱势孩童,而是亮出利爪的潜龙。
因李和被定为罪臣,是以一代王爷薨逝,也不过是匆匆下葬了事。
大将军在知道这件事后倒是十分高兴,差人去宫里问候魏荷安好,嘱咐她一定要好好养胎为陛下诞下龙子,殊不知魏荷早已被囚禁,而我们下一个要对付的便是魏家。
只是短时间内连接陨落两位朝中重臣会显得有些刻意,所以皇弟暂时按下不表,但给魏虎的慢性药一直没停过。
朝中心怀不轨之人已被清理大半,剩下的皇弟自己也能应付,我总算能松口气,将步子缓缓,做些自己的事了。
「你说你也是傻,以你的武功怎么会被李和给逮住了?」
寒水被救回后缓了一个月才好,身上的伤好了七七八八,可以下床走动了。
我不敢想象他失踪的一天一夜里遭受了什么。
这些天我每每想起李和,心里都闷得慌。
我虽从小住在宫外,但父皇待我是极好的,会在我回宫时陪我放风筝,甚至特意寻了民间的祈天灯给我玩。
他握着我的手将祈天灯放飞时总是说:「朕的长安会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可这世间竟有李和这样的父亲。
丝毫不顾骨肉亲情,几次三番想要置自己的儿子于死地。
他口中的「严厉」又怎么会只是严厉而已。
只怕李和是拿极其狠厉非人的手段来训练寒水,才让他的母亲忍不下去了吧。
我气寒水是个傻的,就因为怕我知道他的身世,自己跑去对付李和,自己去就算了,居然还栽了:「你若是暗杀,怎么可能不得手呢?」
「他手底下的人很厉害。」寒水不愿多说,我只当他是一时冲动失了手,将脸凑到他手边,在他手心蹭了蹭:「以后不许这样。」
寒水无奈道:「你说了好多遍了。」
我瞪他一眼,「你嫌弃我?」
「怎么敢?」他眼中带了一丝笑意,指腹摩擦着我的脸颊,温声道,「殿下好威风。」
他脸色还有些苍白,墨发未束散在枕头上,眼瞳乌黑,仿佛蒙上了一层薄雾,望着我时格外温柔。
我心里一跳,忽然觉得虚弱的寒水看起来好可口,吞了吞口水,呆呆吐出一句:「你的腰还好么?」
此话一出,四周静谧,连窗外的鸟鸣都轻了几分,我见寒水愣住才晓得自己说了什么鬼话,面上一热抽身想走,却被他攥住手腕,轻轻一带摔向床榻落进一个温热怀抱,让他拦腰抱着,动弹不得。
我怕碰着他的伤处,不敢胡乱挣扎,久未同他亲近,倏尔贴着他胸口,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气息,耳尖都发烫了。
待他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话,更是整个人都过电般酥麻起来。
寒水扣着我的后脑勺,热气喷洒在我颈间,刻意压低的嗓音显的有些沙哑:「放心,叫你哭一晚上不是问题。」
完了,心中没了身世之谜压迫的寒水,好像要在变成登徒子的路上一去不复返了。
二十三
「姐姐一定要这样么?」
春去秋来,摄政王李和已过世近两年,而大将军因一直服药也已到了强弩之末。
魏虎在得知魏荷魏琳被打入冷宫的消息后终于回过味来,但为时已晚,朝中早没了他的立足之地,一群拥附也是鸟作兽散,溃不成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