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以老鸨说“你是院里唯一的赔钱货”为开头写一篇文?

老鸨说,你是院里唯一的赔钱货。我思忖,这就是别的青楼妓子顿顿山珍海味,而我连半张饼子都不配的原因?1事实上我已经被绑在榻上,活活饿了六天了。宋望山每十天来看我一次。上一回,老鸨将我打扮得珠翠满头去伺候宋望山,我用簪子险些戳瞎了他的眼。宋望山捂着鲜血淋漓的半张脸,私以为我是因为吃饱了才有力气伤人,黑着脸吩咐老鸨,「没有本将的命令,不许她吃饭。」这六天来,老鸨每天让丫头春言喂我一碗清水吊命。2「想吃吗?」第七天清早,春言手握着半块馒头,站在我的榻前,风卷残云吃完,弹开手指上残留的馒头屑。她冷笑着把另一只手上端的那碗清水倒得一滴不剩,趾高气扬对我说:「你不配。」人人都知道我饭量大,《鹿召国将军志》里,我被撰写成一顿吃十个小孩儿的女将军。两个月前,我率领鹿召国的将士们打了胜仗。宋望山的军队一再溃败,被我围堵在茂林谷。整整七天七夜,敌军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谷内饿殍满地,我本想在第八日的时候,率军直捣谷内,踏平晟国大军,赏他们一个痛快。我已经替史官想好了,我樊桐这一战必然青史留名。我的副将闲暇之余,甚至写了时新的话本子——《霸道女将军樊桐大战晟国望山狗》。我熬夜读完,大呼精彩。我与将士们在帐中痛饮,酒酣之余,我与副将商议,等这场战役结束后,这话本若是在帝京大卖,让他分我两成。副将一口答应,好说好说。那晚,我梦到了我的未来,必然是睡觉睡到自然醒,数钱数到手抽筋。3万万没想到,第八日时,陛下忽然派人来军中宣旨,命我即刻班师回朝,不得延误。回帝京后,我才知晓这其中的弯弯绕。我军在阵前浴血奋战之际,敌国的皇帝老儿竟然无耻使了美人计,派他的小女儿青城公主来我鹿召国递降书。那青城公主二八年华、花容月貌,竟甘愿委身于我国陛下。降书里,晟国愿送公主和亲,割让边境六城。唯一的要求就是以我做质,换取两国百年和平。陛下被美色冲昏了头,当夜便一树梨花压海棠,也不怕把那龙榻给整塌了。我回到帝京的第二日,那年过半百的皇帝携着已封为贵妃的青城公主,慈眉善目对我说,「爱卿啊,此去晟国山高路远,委屈你了。」奈何本将没文化,不能像那些个酸儒一样,大笔一挥,将这昏庸皇帝骂个狗血淋头。老皇帝先礼后兵,御林军一拥而上,逼我服下软筋散,连着几天几夜,马不停蹄将我送去晟国。到了敌国,晟国的皇帝老儿大手一挥,将我赐给了昔日的手下败将宋望山。为了羞辱我,宋望山将我送进这家青楼,我的恩客只许有他一人。宋望山那厮仗着自己是晟国大将军,以权压人,好家伙,嫖妓不给钱,乃至于我成了这院里唯一入不敷出的赔钱货。4宋望山终于记起我了。这日,宋望山居高临下看着被层层枷锁捆缚、不得动弹的我,笑得阴森,「樊将军,沦为这勾栏女子的滋味如何?」我咬牙切齿,「宋狗,有种你放开我,你我单挑三百回合。」宋望山闻言眸色渐深,自牙关里逼出几个字,「樊桐,你做梦!」他解开我身上的束缚,只将我的双手缚住,捏着我的手,笑容阴沉,「樊将军的这双手,沾了太多的血,可不大干净。」我身上的襦裙被一寸寸剥离,他指骨向下,恨不得顷刻间掐断我的腰。宋望山锋利的眉眼裹挟着阴鹜,「樊将军,茂林谷一战,你不攻不打羞辱本将时,可有想过今天?」他逼着我看他,迫着我用充斥着恨意的眼神,一遍遍描摹他的五官轮廓。龙游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宋望山呷一口酒,再以口哺给我,试图将沾染着烈酒的舌侵入我的唇。我不甘示弱咬回去,一阵腥甜在舌尖泛开。宋望山一震,直起身,下意识抚上他左脸上新添的那道伤。他似是记起了什么,自怀中掏出那支我几日前刺伤他的簪子,在我眼前一晃,「本将用这支簪子在你身上凿一朵牡丹花,想来,樊将军定然比我晟国的第一名妓还要勾人。」我去你大爷的勾人。那簪子从我的脖颈向下滑。血珠伴随着剧痛顺着我的锁骨处渗出来。我紧咬着干裂的唇,将宋望山的祖宗八辈儿自上而下问候了一番。在宋望山用锋利的簪子往我身上刻了不知多少下时,我呼吸一紧,察觉到有人进来了。连着几日没吃过东西,我头昏眼花,正仔细分辨着是不是我的错觉。宋望山眼里则情欲渐深,压根没察觉到不对劲儿。不过弹指间,我听见一声闷响,宋望山身子一软,倒伏在我身上一动不动。5而那行凶之人手上似乎还拿了个圆咕隆咚的东西,隔着一层幔帐,我的视线有些模糊不清。我琢磨着那东西有些像个大圆锅盔,不知道能不能吃。因为我实在是太饿了。忽然,一只修长漂亮的手撩起帷幔,紧接着,那人探进一张白皙分明的脸,看模样竟是个十六七的少年。我这才看清他手里拿着的不是大圆锅盔,而是一顶黑色的羃离。少年漆黑的墨发被一支白玉簪簪起,露出的面容,有着惊人的美丽。这样漂亮的皮囊,世所罕见。我试图用意念钻进我那位文采斐然的副将脑子里,寻上几句夸人的好话来。半晌,我咽了口唾沫,心道:真他娘的好看。少年费力搬开被他砸得昏死过去的宋望山,从他身上找出锁匙来。我身上的衣裙被宋望山撕扯得残破不堪。少年落在我锁骨的伤处,明净润泽的眼眸一顿,别过脸去,敛着眉,为我解着手上的束缚。我瞧见少他从脖颈到耳根都泛着微红。细声细气道:「姐姐,我是来救你出去的。」6我没吭声。事实上,我这会儿实在是饿得没有力气说话。少年替我解开手上的束缚后,又从柜子里翻出一套丫头穿的粗布衣裳,示意我换上,自己则背过身去。我换好衣裳从榻上下来,看着地上昏死过去的宋望山,抹了一把锁骨处的血渍,在他身上狠狠踹了一脚。他娘的宋望山,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我俯身拾起那柄簪子,正欲替阎王送他一程。却被忽然回身的少年握住手腕,他漆黑长睫垂落,攥住我的手温凉如玉。不过须臾,少年像是碰到了什么烫人的东西,又即刻松开。他垂了眉眼,「姐姐,他今日若死在你手里,你又如何能独善其身?」我照着宋望山的裆部,比划了一番,看向那少年,断子绝孙,可?那少年再度摇头。他娘的,杀不让杀,我丢了那簪子,往床榻上一坐,提着一口气道:「古来成大事者,哪个不刨人祖坟、杀人越货,你这孩子怎么娘们兮兮的,我走不动了,你走吧,这里我自己看着办。」少年默不作声向我走来,他忽然蹲下身子时,我已在电光火石之间判断出这是一个袭击的姿势。我固然饿得头晕目眩,可不至于如此掉以轻心。宋望山是谁?这附近难保没有他的手下,那些人会任由一个少年这么轻易走进来?于是在他伏下身子的一刹那,我用尽气力,瞬时拔掉他头上的白玉簪,横向他的脖颈。少年穿得极为单薄,因为被我抽掉束发的玉簪,青丝瞬时披散下来,迤逦在背。我因为太饿没控制好力度与方向,簪尖擦过他的耳垂。血珠沿着他干净的下颌滚落在地。少年眉眼一黯,身子却伏得更低了,「我背你走。」我老脸一红,横着走了这么多年,平生第一次生出些愧意来。带我走可以。我往他背上一趴,他小心翼翼站起身来。「你家能吃上肉吗?」我在他耳边气若游丝地问。少年身形一顿。从我的角度,正能瞧见他那背脊上的蝴蝶骨。我咽了口口水,「你大概不晓得,我现在看见肉就想啃上一口。」他闻言单手箍住我的腿弯,一言不发举起了左手,伸向脑后,衣袖的布料顺着抬起的小臂滑落一截。我注意到,这少年伸出来的细白手腕,布满触目惊心的纵横淤青。他侧头,漂亮犹如惊鹿的眸子湿漉漉的,「姐姐,可不可以轻点儿咬。」「……」7你以为你这手是酱肘子吗?这事传出去实在太丢人,我堂堂鹿召国右将军,风来雨去叱咤多年,竟然在一个少年的背上饿晕过去了。而我再度醒来,则是被一阵馋人的香气唤醒的。在梦里,我正一招白鹤亮翅扑向那只活蹦乱跳的芦花鸡。张开眼时,身上的锁链叮咚响,而我正紧紧攥着一只修长苍白的手臂,那手腕处的淤痕被我掐得更深了。那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宋望山送我去的那家青楼,而眼前人则从春言换成了这个少年。见我醒来,他黑白的眼珠倏然一亮,小心翼翼地咬着唇,见我并未动怒,这才轻声问道:「姐姐,知道我是谁吗?」一般这么问我的人,下一刻长枪短剑就向我胸膛刺过来了。我没吭声,箍着他手臂的手使了十分的力气,不用怀疑,我能徒手活活拧断一只芦花鸡的脖子。他长睫颤着,却依旧固执地再问了一遍,「姐姐,你还记得我吗?」老鸨送来的那碗清水,每日都加了佐料,让我浑身虚弱无力。宋望山那狗崽子大概想不到,春言会阳奉阴违倒掉这最后两天的水。「解开。」我冷喝道。少年的眼神有些涣散,披散着的青丝拥着略显憔悴的脸,因为被我桎梏住一只手臂,他艰难掏出来锁匙,为我解开腕上的锁链。链条一离身,我瞬时翻身下榻,将他一条手臂反扣在背后,骨质咔嚓一声,已然脱臼了。他浑身都在抖,一条手臂绵软无力地垂下来,落下的长发遮盖住大半个面容。我覆上他浑全的那只手臂,沿着衣袖向下叩住他的指骨,按砸在地上,「我在军中见过不少像你这样的细作,多的是手段撬开你们的嘴。不要逼我说第二遍,你是谁的人?」少年抬起一张惨白的脸,汗湿了瘦削的背,眉毛因为剧痛不自觉蹙着,「沈香」他下唇已经被自己咬出了血,桃花眼里隐隐泛着粼粼波光,避重就轻道:「我叫沈香。」我松开他的手时,注意到他细白的指尖泛青,右手尾指处一块浑全的指甲盖似乎被人给生生给拔掉。大概是疼得狠了,少年闷哼一声,身子蜷缩成一团,露出一段瓷白的颈子。8沈香?这名字像极了我曾豢养过的那只兔子,它的名字里也有一个香字。世人皆以为我樊桐这一路走来顺风顺水,忝居鹿召国右将军,只有我知道,这一切都是被谢瑜给逼出来的。谢瑜是鹿召国太子,是我的救命恩人,更算得上我樊桐的半个师父。我这一身的铜皮铁骨,都是他日复一日精心打磨出来的。太子谢瑜,为人喜怒无常,上一刻可以对你如春风和煦,下一刻就能掐着你的喉咙送进地府。他惯常呷着一支青烟杆,好整以暇看着芸芸众生如蝼蚁般匍匐在他面前挣扎。我十五岁生辰时,谢瑜送了我一只兔子,他抚摸着那兔子雪白的绒毛,为它赐名香香。彼时我女扮男装在军中拼杀,平楚萧王之乱时,因同人争执谁说女子不如男时,揭露了自己的女子身份,朝野震惊。回京的那一晚雨下得很大,同我满门被处斩的那天一样滂沱。「谁说女子不如男?」谢瑜一脚踢向我的腿弯,逼我跪在中庭,我的膝骨重重磕在地上。他眼里含了怒,又止不住笑,「我忘了,樊将军可不喜欢跪。」那时候,那只名唤香香的兔子在他掌中缩成一团。谢瑜居高临下对我说:「我说过,凡事都有代价,樊将军既然不肯听话,就让它替你赎罪吧。」言罢,谢瑜修长的食指按着那柄翠色的烟杆,探进那兔子的颈子。中庭的惨叫声迭起,有香香的,也有我的。谢瑜将香香烫死的那一晚,我杀了他的心都有。我该恨谢瑜的,但也决不敢再违抗他的命令,谢瑜最懂得如何拿捏一个人的软肋。在鹿召国老皇帝送我来晟国前,谢瑜夜入将军府见我。他说,樊桐,你将是鹿召国最锋利的一把刀。他大概瞧出了我的不甘愿,在我耳边笑问道:「难道你不想查清你父亲当年叛国的真相吗?」蛇打七寸,我当即便认命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也习得了谢瑜这样的本领。面对这名叫沈香的少年,仅仅是因为怀疑,便逼人至此。我一手扣在少年清瘦的下颚,指腹反复摩挲着。他眼里已经噙了泪,我终是没有贯彻谢瑜骨子里的狠,替他接上了脱臼的胳膊。沈香怯怯抬头看我,细弱蚊蝇道:「我错了,姐姐,你别生气,伤口在你昏迷时候才包扎好,小心裂开了。」他的目光在我锁骨处一顿,又迅速挪开。与此同时,我的肚子甚他娘的没出息,传来了咕咕的叫声。9一刻钟后,我坐在圆桌上大快朵颐,沈香望着我欲言又止。待我啃了一小山堆的鸡爪,六个酱肘子,四海碗米饭,正欲卸下一只肥腻的鸡大腿时,站在桌旁的沈香挪近一步,怯怯道:「姐姐还是用一些清淡的粥吧。」我拽着鸡腿的手一顿,莫非怕我把他吃穷了不成?我横眉一瞪,沈香便眼观鼻、口观心再不敢吱声了。满足口腹之欲后,我拍下那双竹筷,立起身来,扯过他的手腕往榻边去。沈香被我连拖带拽,脚步踉跄。他之前绑人的手法太粗糙,我逼近他那双雾气忱忱的桃花眼,从榻上取来那条锁链,「你唤我一声姐姐,那姐姐今日就给你教一教,什么叫绑人。」他脸色发白,张了张口,却不知该如何制止我。我将锁链一拉一横,撩开沈香那颇费事的素衫衣袖,眸光在他腕间的淤伤处一顿。我叹了口气儿,随手丢掉那锁链,扯下床榻上的帷幔,撕成几截,将他的双手缚在身后,「乖乖在这儿等我,好好想一想,要编一套什么样的说辞来圆你的这番行径。」我翻箱倒柜,为自己换了一套利落的行装。这宅院荒僻,过了这么久,已经基本排除这少年和宋望山的干系了。10正所谓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我翻入太师府。谢瑜让我在晟国做的事,除了接手经年布置在晟国的密探谍网,最首要的,便是联络有意投靠我鹿召的晟国太师微生辞。近年来,晟国皇帝宠信肖皇后一族,仅从这稍显破败的太师府便能瞧出,这微生辞的小日子,的确过得不大滋润。费了一番功夫,摸清主苑的地形后,我悄无声息启窗而入。屋内烛光暗沉,鼻尖甚至能嗅到一阵若有若无的香料气息。我轻手轻脚走向床榻,那榻上的男子面容俊美、眉如刀裁,正阖目休憩。来晟国前,我看过画像,床榻上的人正是微生辞无疑。我决意同微生辞开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曲起两指为钳,贴近他的咽部。几乎同一时刻,榻上的男子倏然张开眼,嘴角微勾,「樊将军这么快便从宋望山手里逃脱,倒是出乎在下的意料。」我收了手,就着俯身的姿势轻笑,「依本将看,太师倒是一点儿也不惊讶。」他笑得恣意张扬,「在下恭候樊将军多时了。」微生辞五指一紧,忽勾住我的衣领一拉一扯,我脚下一轻,已然俯身贴上他的胸膛。身下的男子右手顺势拆开我束发的绸带,把玩着我的一缕发丝,「贵国太子的这份礼物,在下很是满意。」我不怒反笑,「太师的这张嘴这么会开玩笑,可有畅想过当哑巴的日子?」男子斜着嘴角,眼尾眉梢都带了笑,「樊将军误会了,此刻,任君采撷的可是在下。」微生辞的手忽的覆上我腰,十指收力,仰着脖颈问我:「樊将军不会生气吧?」抱一下又不会少一块肉,我笑得比他更夸张,「笑话,本将在军营里,什么大风大浪没经过,兵卒的浴堂都进过不知多少趟了,什么样式的没见过?」我的手在他腰间一揩,挑眉道:「太师这样的,还差了点儿意思。」「久闻樊将军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今日一见,果真是个妙人儿。在下这几日苦思冥想,正愁向贵国太子讨要些什么样的赏儿,今日得见将军,方知倾心为何物。」他扬眉,颇为认真道:「樊将军不如知会贵国太子一声,若想在下出手相助,不如将樊将军嫁予我,从旁身体力行地督促在下,如此方能尽心尽力为他做事。」他薄唇如刀正欲凑上我的唇。我沉声问他,「太师抗揍吗?」11微生辞一顿。我笑得阴森邪性,「太师是晟国人,不晓得本将在拳脚上的喜好。本将一天不揍人,身子一天都不大爽利。嫁给太师,只怕太师得日日饱尝这皮肉之苦了。」他敛去了唇边的笑意,霍地翻身将我压在身下,声色一冷,却是对着屋外,「九皇子在屋外看了那么久,在下未能起身远迎,实在太失礼了。」微生辞口口声声失礼,却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温凉的唇擦过我的鬓边,「樊将军来我太师府,还跟了个小尾巴。」我侧头向外看时,只见屋门一侧拓下一道苍白清瘦的身影。我眉目一怔,「沈香?」「沈香?」微生辞唇齿磨捻了一遍这个名字,就着暧昧的姿态咬上我的耳垂,「樊将军说笑了,我晟国的九皇子楼斐,可没有这样女儿家的别名。」我面容一冷,正欲起身。微生辞屈起食指在我唇上一点,似笑非笑,「冷宫里出来的脏玩意儿,樊将军也肯要?」我在他腰间狠狠一捏。身上的男子蹙了蹙眉,下一刻却似浑不在意,嘴角兀自带笑道:「不如我帮你弄死他,免得那小东西脏了樊将军的眼。」「好呀。」我眉眼一动。12我知他只是在说笑,残害皇子,只这一条,大好的把柄就会送至我手上,届时不论微生辞肯不肯相助鹿召国,晟国也绝对容不下他。我翻身下榻,瞥见沈香倚着门,漂亮的一张脸被漆黑的长发遮住大半,我只瞧见他那苍白如纸的下颚微微发抖。微生辞不紧不慢穿戴好衣物,起身对着我深深一揖,「今日实在扫兴,夜凉,樊将军照顾好身子,你我改日再叙。」说完随手从小几上取了一只瑞兽手炉塞给我。七月初的日子,正是天干物燥的时候,哪里用得着这玩意儿?我正欲推诿,忽又瞥见那瑞兽口中衔着一只碧幽幽的珠子,便不动声色笑纳了。告别微生辞,路过门口时,我瞧见沈香仍旧立在远处。他的指甲几乎扣进那门框里,泛青的尾指异常刺目。我扯住他的胳膊,示意他同我一起走。他淡漠看了我一眼,脸色发白,神情既倔强又脆弱。仍死死扣着那门,纹丝不动。13微生辞在屋内好整以暇看着我们拉扯。为了不让晟国太师平白看一场笑话,我放弃了使用蛮力,拔腿就走。走了十几步,不出意料,听到身后细碎的脚步声响。出了太师府,沈香跟上步子阔的我,和我并肩走着。我不着痕迹侧眸打量了他一眼,见他低垂着头,那影子打在地上也是瘦瘦斜斜的一道。我琢磨了一下,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把这少年气出个三长两短,我今夜还不得流落街头?我停了脚步,终于对他道:「别生气嘛,我方才同你们太师开玩笑的,你也定然知道那是玩笑话,当不得真。」他反应慢了半拍,走出两步才意识到我是在对他说话。停了步子,只是仍旧一言不发,脊背挺得直直的。微生辞说沈香是冷宫里出来的,也不叫沈香,该是晟国的九皇子楼斐,我不用问他的际遇,只看他身上这些伤,也知道他之前的日子必不会好过。只是他隐瞒身份,救了我又绑了我,有所图是必然的。他的腰很细瘦,是介于少年人和成年人之间的身形。我阿弟若是当年能活下来,也该有这么大了。我低头瞅了一眼自己先前饿了六天依旧圆润的腰身。罢了,不可欺辱弱小。被他听见那样的狠话,是得……哄一哄?14可我他娘的根本不会哄人。以往在军营里,谁有什么想不开的,打一架就好了。我瞧了一眼这九皇子的小身板,又看了看我一双布满细茧的手,他应该经不起我这一拳。想通了这一关节,我沉声哄道:「我从十数到一,你立马笑一个给我看。」由不得他愿意与否,「十!」我气沉丹田,对着他清瘦的背影大喝一声。他迟疑回头看向我。「一!」我微笑看着他。沈香绷紧了身子,磕磕绊绊问我:「中……中间的数呢?」大概见我沉下脸,再没什么好脾气可言,他勉为其难勾起唇,扯出一个笑来。沈香的这张脸太干净,桃花眼又过分艳冶,那一笑,比今晚天倪上倒悬着的半轮月亮还要勾魂摄魄,我立时恍惚了。而后,趁我怔愣之时,沈香鼓着腮帮子,终于向我靠近。他细长的手伸过来,把我怀里的手炉给丢了。那只瑞兽手炉砸在青石地上,我大梦方醒,那是金石削玉的声响?不,那是银子「哗哗」的悦耳之音。那玩意儿漆金雕花的,看着就挺贵。「姐姐若是喜欢,我明日给你买十个一模一样的来。」「……」明明模样乖顺得像只小兽,却偏拿一双潋滟的桃花眼直勾勾看着我,我哪里顶得住?15翌日,我本可以睡到日上三竿,岂料被一个娇滴滴而又嗓门颇高的姑娘给唤醒。俩姑娘带着人推门直闯进来,我睡意正浓着。她们聒噪了大半天,我才耷拉着眼皮看向榻边的两人。其中一位着一袭藕粉色的烟罗裙,眉不染而黛,只是杏眼里的怒意隐而不发。我瞧着这位娇俏小姐很是面生,本想花一番心思弄清楚她是谁。谁料她身旁的丫鬟比青楼里的春言还要颐指气使,指着我的鼻子便骂道:「放肆,霍棠小姐也是你配直视的?」那位霍小姐闻言,娇俏的小脸上浮现一丝满意之色,双手环胸将我打量一番,「你就是九皇子养在私宅的狐媚子?」我砸吧了一下嘴,倒是挺想承得起这个名头,可我也得有狐媚的那个本事。想我樊桐戎马多年,得到的最高称赞便是于两年前平匪患之时,我空手屠猛狼,目睹全局的副将李穆在事后白着脸对我抱拳道:您比全天下最勇猛的汉子还要英勇百倍。我很是受用。「你以为你作出一副可怜的模样,我便拿你无可奈何了?」那女子头上的金钗随着她愠怒的脸微微颤动,下巴略一抬高,「我才是楼斐名正言顺的皇子妃。」委实冤枉,我也没说你不能是啊。为了不引起误会,我无奈开口询问:「这么说,姑娘已经嫁为人妇了?」我瞧着她,发式梳着的是闺中女子的分肖髻。明明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问题,她却气得指头都在发颤,恨不得咬碎一口银牙,吩咐旁侧的丫头道:「小鱼,给她点儿颜色瞧瞧。」名唤小鱼的丫头一壁怒目圆视,一壁从腰间解下一只织锦布袋。她拉开那布袋顶端的金丝抽绳,一只肥硕的鼠头就探了出来。小丫头双手一抛,那开了的布袋就被扔到我榻上,袋中的鼠也窜了出来。老鼠?这玩意儿我饿极了,能剥皮拆骨,吃它一窝不在话下。我正准备捏起那细长的鼠尾,提溜起那鼠,给这娇滴滴的大小姐一个毕生难得的教训,却听见门口有脚步声响。紧接着,沈香便跨步进了屋子。大概是走得太急,他猛地咳嗽两声,站定身子看向那二人,面容在光寸间冷下来。我顿时打消掉方才的念头,收回了探出薄被的手,瞬间掀被而起,几步蹿向门边,抱住沈香细瘦挺拔的身子。我双手勾住他凉玉般的脖颈,在身后主仆二人瞠目结舌中,学着那霍小姐娇柔的姿态,拈着喉咙,覆在他耳边,「香香,有老鼠……我好怕。」他闻言霍地顿住,整个人都僵在原地,一双手无所适从,耳垂也泛起胭脂似的薄红。良久,他软着口气道:「别怕。」紧接着瘦削细长的手抚上我的背,一下又一下。16沈香救我之前定然已经知晓我的身份,想必早已打听过我在军营中的事迹,清楚我绝不会惧怕这小小老鼠。我本就是为了恶心恶心那位霍小姐的,这霍小姐既然能言之凿凿说她是九皇子妃,即便未嫁给这沈香,也是他未过门的妻子。我故作害怕,只是想要看看这后院失火,沈香这场笼络讨好我的戏要如何往下演。那鼠忽从床榻上窜下来,从那两位女子脚边溜走,那先前还颇为跋扈的主仆二人登时被吓得魂飞魄散,满屋子乱跑。那霍小姐终于跑到门边,回头跺一跺脚,喘息几下道:「你给我等着。」我看那两名女子已经走远,沈香却依旧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九皇子抱够了没有?」我故意挑起指尖,戳了戳他那红得似能滴出血的耳垂,轻笑道;「九皇子不会真以为我怕吧?」他抚着我背的手顿在半空中,「姐姐说怕,我自然是信的。」那遁逃的鼠已经不知所踪。其实这老鼠,对于以前的我的确是怕的。从军之前,我最羡慕的人要属鹿召国的闵宁公主。闵宁公主乃太子谢瑜一母同胞的妹妹,她来太子府时,因为在小池畔处瞥见了一只模样颇为丑陋的蟾蜍,吓得花容失色,拉着谢瑜的袖袍,哭哭啼啼说她好害怕。谢瑜好言哄她,笑着命人将那片池畔翻了个遍,将那些个蟾蜍揪出来,斩草除根、一个不留。彼时我在花影丛旁,看着闵宁公主从一开始的神色惊惧到最后的破涕为笑。17那夜,完成当日的训练后,我对谢瑜说,我想要参军。我深知,若我在谢瑜府上,做他见不得光的势力,即便我的武功再高强,只要谢瑜想,他随时可以让我从这个世上悄无声息地死掉。而我,必须为自己挣得相应的权力。只有拥有权力,成为他手上举足轻重的棋子,才能有为我的父母亲还有阿弟平反的机会。我对谢瑜说,我要参军,我不愿在太子府的庇护下苟延残喘活着。如果他要我成为一柄刀,何不让我做一柄最有用的刀?谢瑜呷着青烟杆,懒洋洋看我一眼,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笑得极为夸张。等笑过之后,谢瑜又几近严苛地将我审视一遍,「樊桐,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我将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我相信那时候的我眼神足够坚定。出乎我的意料,谢瑜并没有直言拒绝,只是告诉我,「有多大的野心,自然得付出相应的代价。」我在石场上和几个昆仑奴殊死搏斗,身上没有任何利器、只凭借赤手空拳。谢瑜告诉他们,谁能打倒我,谁就能获得自由,不再为人所驱使。而我,如果能从他们手里活下来,他便给我从军的自由。那一日,我身上不知挨了多少拳,更不知短暂失去过多少回意识。我只记得,我赌赢了。那些昆仑奴们被我打得无力还击,再也站不起身来。到最后,我心里甚至有些感激,感激谢瑜对我日复一日几近苛刻的训练。我从石场上爬起来,锐利的砂石擦破了我的脸。额角的鲜血和脸上的血珠肆意混淆在一起,糊了大半张脸,甚至连前襟都湿透了。身上的衣衫褴褛得不像话。而我向石场外的谢瑜走去,我要让他兑现他的承诺。那时候,意外发生了,一只老鼠忽然从石场的一角溜过来,它从我掉了一只鞋履的脚面上攀过。大概生存在石场里,那鼠也生得瘦小,然而我还是骇得毛骨悚然。我一脸惊恐向谢瑜跑去,意识混沌模糊时,我脑中忽然浮现闵宁公主扯着谢瑜衣袍的娇嗔模样,我亦攥着他的衣袍呢喃道:「我怕。」我记得,谢瑜的面上是鲜有的温柔,他似乎对我讲了一句「莫怕。」我浑身都在抖,谢瑜解下身上的大氅,盖在我几乎浴血的身上。他将我打横抱起,回了太子府。我以为自己等来的是偶得来的温柔缱绻,却不想谢瑜径自将我扔进府中的密室。密室门关上前,涌进来的是数十只老鼠。任凭我如何嘶吼,也没有人肯打开那扇冰冷的铁门。18在暗无天日的密室里,我与那些老鼠待过不知多少天。那里没有食物,更没有水。几天后,谢瑜亲自打开密室门,那扇门上,都是我尖利的指甲划下的血痕。我甚至辨不清进来的人是谢瑜,疯了一样咬破他的胳膊。谢瑜依旧是不疾不徐的模样,掐着我的喉咙迫使我镇静下来。我的嘴角,除了谢瑜的血,还有肮脏的鼠血,那一刻,我竟觉得前所未有的畅快。谢瑜亲手替我包扎伤口,他依旧笑得肆意,「你看,没有什么东西是天生就克服不了的。你怕的,有一样算一样,只一样便能轻易致你于死地。樊桐,你要想活着,便只能学会去克服。」最后,他的语气甚是温柔,「樊桐,你还怕什么,一并讲给我。」我拼命摇头。我想,我比谁都要明白,谢瑜那张人皮下是怎样冷血可怖的心。从那以后,我不敢再羡慕闵宁公主。闵宁公主生病时喊上一句疼,便有父皇、皇兄连同无数太医守在床畔。而我不过想有人对我说上一句:莫怕,我会护着你。怎么……就这么难呢?我樊桐无父无母,既然不能得人庇佑,我便要自己辟出一条血路。不想,如今千帆过尽,终于有人抚着我的背,对我说别怕。可笑的是,这少年有他的所图,不过是试图编织出一场虚妄的网,等我入彀。我推开沈香,朝空无一人的庭院看去,嗔笑,「怎么,不去哄哄你心爱的女子?再不追可就来不及了。」少年的长睫垂落在眼睑,眉眼有些落寞,似浮山上的积雪,经久未融。良久,他苦笑问我,「若心爱的女子很难哄呢?」「你长这么大白活了?哄人都不会?」我睨了他一眼,「你在宫里时候,妃子们收到皇帝赏赐的一些珍奇玩意儿,有什么表现你该知道吧?」少年摇头,「我在冷宫长大的,不曾知道。」我循循善诱,「秦楼楚馆你总去过吧?」往日在军营里,听副将闲谈,京中那些少年郎,都将去秦楼楚馆视为一桩风雅之事。少年一张脸涨得通红,他举起右手,「我发誓,除了救姐姐那次,我以前从未去过,以后……以后也不会去。」见他如此执着,我倒有些不是滋味。我嗓音有些闷,「那就送一些女儿家喜欢的小玩意儿,再说上两句好听的情话,任她是个榆木脑袋,也保准奏效。」沈香似懂非懂,还是讷讷点了头。19傍晚,我在城东的胭脂铺留下蜜蜡丸,约鹿召国布置在晟国的密探陈老明晚一会。此来晟国,与微生辞商议其投诚之事是其一,其次便是接手鹿召国经年布置下的密谍网,待中秋宫宴,里应外合,直捣晟国都城。谢瑜向来兵行险着,他的计策鲜有失手,若此计可行,留给我查清父亲冤案的时限并不多。鹿召的密谍网盘根错节,有贩夫走卒、身处烟花柳巷的女子,更有在晟国谋得一官半职者。比起大海捞针无从下手,我倒是不介意以公谋私,询问陈老一些内情。之前被宋望山困于青楼,虽有密谍渗入,但还未到摊牌的时候,为了不暴露那些人的身份,我暂令其不可轻举妄动。若非沈香,恐怕还得费些时日才能出去。我委实没想到,这位九皇子会提一只颇为精致的金丝笼来我房中。那时我正搬了矮凳坐于窗棂前,思索着微生辞的软肋,手边盆栽里的花儿被我拔得只剩下光秃秃一株枝茎。沈香将那金丝笼搁在我旁边的矮脚凳上,笼顶上罩了一层丝绒的红布。我斜眼看了一眼,不晓得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沈香开始没说话,良久,见我似乎也不打算理会他,抿了抿唇,向我走近,那对黑玉般的眼珠和那副白净的面容竟似浑然天成。「姐姐,你要不要瞧一瞧?」我对上他那那双即便垂了眼睑也颇为扎眼的桃花眼,伸出手去。金丝笼上的红布被我扯下半截,那笼中赫然蜷缩着一只巴掌大小的白绒兔。那只白绒兔嵌着一对血红的眼珠。我抚上金丝笼的手一顿,原本半盖着笼子的丝绒布便从我手中溜下,落向地面。「姐姐喜欢吗?」或许是察觉到我的异样,少年尖削的下巴挪开一点,脸也侧过去,漂亮的桃花眼微微上挑,隐隐存了期待。我右手攥紧了又张开,沈香送来这只兔子,是无心之失还是刻意试探?对于我之前的事,他会否已然费心探查过?可我曾豢养过兔子的事,就连鹿召国也少有人知道。20我嘴角勾起一抹讥笑,「我若还是鹿召国右将军,九皇子如此献媚讨好也便罢了。我如今不过是区区一介质子,宋望山迟早会找到我。九皇子留我于私宅,只怕达不到目的,还会触怒你的父皇,这笔买卖着实不大合算。」我这一番良言却是发自内心,沈香虽说接近我的目的不纯,但也算救过我一命,这几日又好吃好喝供着我,多少我算是欠他些人情。沈香眼底似有些失落,低声再问了我一句,却不似我想象的辩解,而是问我喜不喜欢那笼中的兔子。问完话,他单薄的胸口也是轻颤着的。我刻意忽略了他眼里的希翼,抬脸看去,言简意赅道:「不喜欢。」我喜欢的东西海了去了,金钗银箔送我一箱好歹能卖了换钱。而有些东西曾失去过一次,再度拥有也不会是最初的模样,徒增伤感罢了。他闻言紧抿着唇,屈下身子看着我,「那姐姐可有其他喜欢的,沈香再去寻。」我笑得前俯后仰,而后正了神色看他,「我喜欢晟国皇帝的项上人头,你也捧来送给我吗?」「姐姐的喜好与寻常女子的确不大一样。」他垂目,我听不出他声色里的恼怒。他撑着身子欲站起来,但借力不足,干脆就着那个姿势继续道;「再过几个月即是冬节了,晟国的冬日不比鹿召国,我又买了一处别院,比这里要好很多,姐姐住着会舒心的。至于姐姐所担心的,我会去求父皇,只要你仍在晟国,这件事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少年未束发,因为屈膝的动作,漆黑的墨发轻易遮了大半个背。我瞥见他苍白的额角似有汗珠沁出。迟疑问他:「你怎么了?」他勉力对我笑了笑,「无碍,可能是受了凉。」他站直身子,拧着眉后退了一步。我一怔,终是有些不落忍,随手指向窗外院内的一处,「我喜欢鸽子,不如养百十只鸽子吧。」沈香笑了笑,「那……那沈香这就让人去准备。」那一笑,似乎漫天的星子都化作软烟氤氲在那双勾人的桃花眼里。我扬了扬眉,对他道:「早点休息。」鸽子的用途很多,烤乳鸽、酱香鸽、白菜萝卜鸽子一锅烩……最重要的是,谢瑜若不通过密谍传信于我,便要通过信鸽来往。而经了晟国九皇子之手豢养在我这儿,这些鸽子也可掩人耳目。 陈老将会面安排在鎏金阁。来之前,我以为顶着这名头的会是个鸡皮鹤发的老人,却不想这隐匿在晟国已久的密谍之首竟是个女子,还如此年轻。她规规矩矩跪下,青丝绾成妇人的堕马髻。头上仅有只一支普通的荆钗作饰,那钗头却镶嵌着一枚质地温润的黄玉含蕊的碧玺石。「属下见过梅舵。」谢瑜早已传书布于晟国的密谍网,此间将全盘由我接手,而密谍之首则一贯被下属们尊称为「梅舵。」「不必如此称呼」,我示意她起身,「本将在晟国不会待太久,这段时日,你在密谍网中的位置不会有变化,只需在必要的时候,配合本将即可。」她似乎松了一口气儿,依言起身侍立于一旁,一张脸未施脂粉,看着十分舒服。我看着厢房内桌上早已布置好的几样菜色和美酒,笑着看她,「陈老可听闻过镇江太守贺耽?」她闻言蹙了蹙眉,沉默半晌道:「小女子不敢隐瞒,曾听上任梅舵说过,那贺太守曾以叛国之罪,被诛九族。事关紧要,那桩秘案虽被记录在档,但小女子并未看过。」我招呼她坐下同食。她感激之余,亦为了讨我欢心,主动拉开话匣,「其实『陈老』不过是小女子师父的名号,小女子自接手密谍网以来,延续了这个称号,那些已盖棺定论的密档,虽在密谍中不算什么秘事,但也无人查探,不知樊将军对此可是有所疑虑?」她很聪慧,见我似有沉吟,便借布菜的举动将方才的问题掩盖过去。我接过她递来的筷子,随口道:「只是有些好奇,镇江城乃鹿召边城军事之要,镇江太守贺耽自负清名,又有妻儿在身侧,本将想不通是,怎样的利益能让那贺太守枉顾妻儿性命和敌国勾结。」她似乎并不信我的这番说辞,但人人皆有秘密,她做这梅舵已久,惯会察言观色,见我如此说,只是笑了笑。「若您感兴趣,小女子回去便调出密令,供樊将军一阅。」我不置可否。她眉间似有忧色,「宋望山近日似乎已经察觉您失踪一事同九皇子楼斐有所关联,只是不知为何,他竟未向晟国皇帝禀报。」我但笑不语,那宋狗最重脸面,茂林谷一战已然失利,再要让晟帝知道他连个人都看不住,里子面子尽失。此刻,宋望山最好的做法,就是私下探查将我找回去。21「那宋望山最近都有什么动向?」女子恭谨颔首,「除过私下探查樊将军的行踪,没有特别的异常之处。」她似乎想起什么,笑道:「明日酉时,宋望山同好友吏部侍郎之子、大理寺新任少卿相邀在这鎏金阁中饮酒。」「时辰都打探得这么准确?」我不由怀疑看向她。女子微笑,「那新任的大理寺少卿在明香楼的红颜知己,是我们的人。」我了然。之前被困于青楼,虽不许密谍掺手,但我实际等的是却是太师微生辞出手。他若真心想助谢瑜,必然不会坐视不管,只是我被困在何处,微生辞大可推说不知。前两日在太师府会面,微生辞虽然还是态度暧昧,但我已然知晓他如今的处境不会太好过。肖皇后一族把持朝政已久,微生辞眼下只会比我还要急切。比起我代谢瑜见他,给他足够分量的承诺,倒不如逼其主动表明态度。我若明日出现在宋望山面前,在大庭广众之下再落入宋望山之手,这位太师恐怕就更加寝食难安了。届时为了卖谢瑜一个天大的人情,微生辞便不得不出手。倘他依旧装聋作哑,那我就不得不怀疑这位太师投诚鹿召的诚意了。沈香请人安置在院子里鸽笼,里面都是一些品相上佳的鸽子。那些人处置好一切,又悄无声息离开别院。我之前探查过,这的确是一个位处城西的普通宅院。每日有仆从按时送来饭食,送完即离开。这宅院无人看守,其余的事都是沈香一人亲力亲为。翌日,我计算着宋望山出现在鎏金阁的时辰,坐在我对面的沈香贯彻了「食不言」一道,埋头用膳。只是在我试图夹取稍远的菜时,他便不动声色将盘子挪得离我近些。我虽出行自由,但多在夜间秘密离开。如今酉时快到了,沈香又与我在一处,为了不耽搁事,知会他一声是少不得的。「香香,你看这月色甚好,我还未在晟国街上游赏过,今日准备一试。」我寻了一个再合适不过的理由。他手持的筷子一顿,抬眼看我,「姐姐,月亮还没出来呢。」我嘴里尚未咽下的肉差没噎死自己,讪笑道:「掐指一算、掐指一算,今晚月色必然甚美。」他放下竹筷,明净润泽的眸子一瞬不瞬注视着我,「那沈香陪同姐姐一起。」22沈香执着起来是真执着,我拗不过他,索性与他同行。真同宋望山对上,有先前晟国皇帝老儿的口谕,他误不了我的事。我心不在焉与沈香闲逛,算这时辰,宋望山应当已经进了鎏金阁,饮酒多时了。我在鎏金阁附近盘旋已久,沈香也便陪着我来来回回光顾这些摊贩。很快,我注意到鎏金阁有人出入。率先出来的是个驴脸死人相的男子,昨夜听密谍梅舵描述过此人相貌,是与宋望山约在鎏金阁的吏部侍郎之子。我停驻在贩卖花灯的摊子旁,目光落在那些各式花灯上,余光却关注着鎏金阁门口。沈香以为我喜欢,顺着我的目光流连在那些悬挂着的花灯上,唇角带笑,「现如今这花灯还算少,待中秋之夜,这街上的花灯会更多。」「这兔子灯好看,你买一个送予我吧。」我余光瞥见宋望山随那吏部侍郎之子身后出来,近旁还跟了几名随从,提高嗓音道。那摊贩一脸瞧好戏的神色看向沈香,大抵见惯了娇羞的女儿向郎君讨要花灯的模样,再瞧我这样直白的,不免吃惊。沈香便要去摸袖口的钱袋。「樊桐,你好大的胆子,擅自逃离还敢出现在这儿?」斜后方传来熟悉的声音。身侧的沈香一顿,也向那鎏金阁的门口看去。宋望山手握住悬挂在腰间的佩剑,怒目直视我,「也罢,本将今日就先摘了你的脑袋,再向陛下请罪。」我好整以暇看向他,「好啊,本将若死在这晟国帝都,边关必然动乱,晟国毁约在先的责任,不知道宋将军可担待得起?」宋望山手中动作一滞。我接着道:「贵国皇帝当初的谕旨不过是让本将暂住宋将军的府邸,所谓来者是客,我樊桐虽入晟国为质,可宋将军的所作所为可绝非待客之道。」我意有所指,不信这宋望山在大庭广众之下,敢说出将我扔在青楼的小人行径。「一派胡言,本将何时苛待过你?」他话里带了酒气儿,但头脑尚且清醒。最后一个出来的男子小心翼翼劝道:「宋将军莫动怒,若是当街与此女发生争执,未免让陛下落个苛待质子的名声。」那陪同的大理寺少卿是个玉面公子,从旁按住宋望山的手臂好言相劝,他的脸被鎏金阁门上垂挂的灯影一衬,愈发雪白。我点头称是,「这小白脸说得不错。」那玉面公子闻言一哑,张了张嘴,却再说不出劝告的话。身侧的沈香倏然转过身来,面向鎏金阁门前那几人,声色清冷,「樊将军来我晟国是为客,本皇子自会好生款待,亦会禀告父皇,就不劳宋将军费心了。」我有些怔然,以为沈香必然不会掺手此事。「九皇子?」那两名男子看到我身旁的少年,顿时行礼道,面上亦是疑惑。宋望山倒是没有丝毫意外。沈香眉宇一紧,斜打来的灯光被拉扯进那潋滟着波光的桃花眼里。他周身的气质在光寸间转换,整张面容倏然冷下来。宋望山略一拱手,言语却无丝毫恭谨的意思,语气阴恻,「九皇子可知这女子乃鹿召国的右将军,同此人厮混一处,九皇子就不怕陛下天颜震怒。」这宋狗现在倒是顾忌起晟国皇帝老儿了。23沈香走上前两步,站在我身前,脊背挺直,一字一句道:「她是我的客人。」宋望山拨开人群,向我们走来。「本将不愿为难九皇子,不如当着这晟国子民的面,九皇子同本将比试一番,若九皇子胜了,这樊桐本将自然拱手相让。」此刻,周遭的摊贩们都不再招揽生意了,民众们哪见过这样的阵仗,看好戏的比比皆是。我将手搭在沈香肩上,示意他让开,不要淌这趟浑水。他肩头一僵,却仍不肯挪动分毫,「她不是赌注。」我无可奈何地越过沈香,对着宋望山道:「你想比什么,不如本将替九皇子代劳。」宋望山冷笑,「一个阶下囚,还不配与本将比试。」他走到沈香面前,挑起眉头,「九皇子若是赢了,樊桐便归你,本将绝不再过问。」宋望山不待沈香拒绝,便命随从去近旁的武馆借来两副弓箭。宋望山这狗崽子明明喝了酒,脑子倒挺灵光。不敢与我相较,柿子专挑软的捏。围观的人亦是一片起哄声。这不是欺负人吗?沈香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跟他一个征战沙场多年的人比箭?亏宋望山说得出口。我低声对沈香道:「跟他比,放心,我不会让你输的。」沈香回头看我,欲言又止。那两名狗腿随从将弓箭取了来,不怀好意地将其中一副弓箭塞给沈香。宋望山拎着另一副弓箭,指着那酒楼二层高悬着的一只绛紫色雏凤花灯,在人群中朗声道:「就比谁能射中那只花灯。」人群自行为二人腾开场地,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沈香攥紧那弓箭,一言不发。宋望山弯弓搭箭,行止颇为随意,遥遥对准那高楼之上的花灯,利箭离弦,直直贯入那雏凤花灯,凤尾颤动。「好!宋将军好箭法。」有人赞叹不已。宋望山挑衅看向沈香。沈香扣了半天,好容易才将那箭稳当搭在弓弦上。我袖口下攥着适才从旁边灯贩摊子上的浅口罐里摸出的一枚铜钱。沈香颤颤巍巍拉开那弓弦,细密的冷汗淋漓了整张脸,显然光是拉弓就费了好一番气力。24,他墨发高束,原本苍白的面容在灯影下却分外明艳。我心下一叹,若沈香自小练习骑射,焉知不是个鲜衣怒马的少年?我弯唇看向那吊着花灯的铜丝纤细,沈香的箭控制不住射出时,我唇角哂然,袖下的铜钱顺势而出。那枚铜钱与箭矢在空中擦过,「铮」地一声,将那原本偏离的箭略微转换了个方向。箭矢裹挟着劲风直窜向那花灯上吊着的铜丝,半空中悬着的灯猛烈一颤,铜丝割裂,砸向地面。人群不乏有惊呼声迭起。我瞥了一眼空了的手,和砸在地上摔得不成型的雏凤花灯,这准星,倒要感谢太子谢瑜的一手培养。宋望山箭术不错,若不是今日喝了酒,水准差了些,又深知这九皇子不擅骑射,迫不及待先发制人,沈香断不会赢得如此顺利。这些时日沈香对我多有照顾,让他在晟国子民面前赢了宋望山,也算是还他恩情,自此扯平了。「樊桐,你使诈。」宋望山怒不可遏。民众们多唏嘘不已,以为这少年颇具运气。但若换个地儿,武功高强的人却能瞧出我从中暗动手脚。沈香怔怔看向地面的摔得残破不堪的灯。我上前一步,立于沈香的一侧,「宋望山,所谓兵不厌诈,你当初就是因为不懂这个道理,才会被本将围堵在茂林谷。这么些时日过去了,本将以为你多少能长些记性。」我有意激他,连连摇头,「宋将军还真是让本将好生失望。」宋望山似乎没有想到自己在晟国子民面前,出了这样大的洋相,一张脸挂不住,酒也醒了几分。他阴着脸看了一旁的随从,那侍从微微颔首。那人横剑在手,对着沈香而去,侧肘却偏向内。我看得出这只是虚晃一枪,实则却是冲我而来。我暗忖,反正这气也出够了,不如趁势束手就擒。围观的人足够多,微生辞即便再足不出户,明日也会得知我被宋望山带走。我当即推开沈香,那侍从的剑果真偏转方向,横于我的脖颈之上。宋望山立时抽出佩剑,架在我另一侧的肩颈上,「樊桐,想不到吧,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终究还是落在本将的手里。」25沈香被我推得踉跄几步,不可置信看着我,「姐姐?」我不看他,只是扬眉看着宋望山,「宋将军还真是熟读兵法,本将头一次知道这『黄雀在后』还能这么理解。这般厚的脸皮,本将着实甘拜下风。」宋望山气得下巴剧烈颤动。「放了她。」沈香咬着牙站定身子,黑玉般的眸子里满是阴郁之色。宋望山不为所动,示意手下将我捆起来,那武馆里围观的人见状,为巴结宋望山,支使小厮去一旁武馆取来锁链。冰冷的锁链缠绕在手上,我却依旧是笑吟吟的模样。沈香却依旧不依不饶,阻在宋望山几人之前,清贵的眉宇几不可查地蹙起,「君子一言当万鼎,宋将军何必出尔反尔?」我抿了抿唇,这傻孩子,这年头同人讲道理尚且讲不通,何况同狗呢?宋望山话头一转,侧脸看向少年,「本将是说若九皇子赢了便将她交给你,可没说要完完整整交到你手上,不如本将斩断她的四肢,做个赏玩的东西送到九皇子府邸。」人群中有妇人看不过眼,出言道:「咱晟国堂堂一个大将军,连个女子都打不过,被人当街耍得团团转。我家相公说的是对的,那茂林谷之战,压根就是不敌人家。」有人附和,「丢人现眼,不如回家抱孩子。」我心下赞叹,这晟国子民委实够损。宋望山闻言脸色愈发黑沉,大抵为了找回自己那可怜的脸面,收了剑,气急败坏踹翻一旁的那炭盆。木炭飞扬激起火星,炭木滚了一地,将之前破败的绛紫色花灯燃起。宋望山面目狰狞看向沈香,指着地上滚落的炭木,「九皇子为博佳人欢心不惜违背陛下旨意,不知九皇子可肯纡尊一跪,行如此感天动地之举,本将自是不忍教九皇子一腔痴情错付,将人立时归还。」不想这宋望山狗嘴里倒是能吐出象牙来,这「佳人」一词我颇为受用。得记下来,待回鹿召国后讲与我那副将,必然在他撰写的新话本上又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我轻蔑瞥向宋望山那张黑脸,差点儿笑出声。宋望山这狗崽子无脑到离谱,让堂堂一国皇子给他下跪,跪与不跪丢的都是晟国的脸面,还真以为沈香是好拿捏的?「宋将军吃醉了。」一旁的吏部侍郎之子委婉劝道。那大理寺少卿亦是满面不赞同之色。正当我准备看这宋望山要如何收场时,沈香抿住唇,直直跪下。炭火炙热,尚未熄灭。膝盖磕在地上,皮肉立时滋声作响。围观的人皆倒抽一口凉气,似乎谁也没有想到这九皇子会有这样的举动。漫天的飞灰夹杂着火星,将沈香的侧脸照耀出艳冶之色,光影顺着细瘦的鼻梁批驳开,少年的左脸则隐匿于浓稠的夜色里。他竟真的直直跪在那铺了一地的炭火上。我愣住,此番不过是我的计策罢了。沈香抬起脸,潋滟的眸光浸润了一片,下唇已经因为疼痛咬出血痕来。他颤着手,却固执看向我,「姐姐,同我回去,好不好?」26我惊愕,注视着沈香那被火光染上一层绯红的面容,冷声道,「站起来。」「樊桐,你还有闲情逸致管旁人?」宋望山一拉锁链,将我往前扯了半步。此刻宋望山的这张脸何止是令人生厌,可笑他对我的武力一无所知。我冷笑着将手上的铁链一横,那铁链瞬时被削金断玉般的劲力碎成一截又一截。「你……」宋望山被眼前的景象惊骇得说不出只言片语。我捡起那只被沈香抛在地上的那弓,从箭筒里连抽三支箭,弯弓搭箭。宋望山后退一步,正靠上一间酒楼前的木桩,已是退无可退。我趁他震惊不备之时,尾指按下其中一支横咬在唇间。余下的两支箭倏然发出,擦过宋望山脖颈两端、肩胛之上,直直射入他身后那木桩,将他拘在那木桩上。我取下嘴里咬着的那支箭,再次扣弦,遥遥对准他的脸,「宋将军对本将的箭术似乎很是不屑,本将给你个机会,这最后一箭,眇你一目,端看宋将军是想要保左眼,还是右眼?」我没察觉出自己的语气冷得不像话,将原本的计划抛诸脑后,心里杀戮之意愈发浓重。一旁的吏部侍郎之子想拦又不敢拦,颤着声从旁道:「樊将军息怒。」「息怒?」我将这个词玩味一番。此时,沈香终于站起身,踉跄走到我身边,膝盖上的伤又使他栽倒在地。他痛得脸上失了血色,却伸出手攥住我的脚踝,借力半撑起身子摇头,「姐姐,不要。」感受到足踝上攥着的手冰凉不堪,我眉目一横看向地上的沈香,「楼斐,你……」这是我头一次唤他这个名字。他固执摇头,眼里近乎是乞求了。我手上的弓忽地抬高,箭离得一霎时,酒楼商户的旗帜飘旋落下,直直盖在宋望山面上。那旗帜鲜红,兜头罩在他头上,像极了新妇嫁人的打扮。我怒极反笑,「这红盖头好生喜庆,宋将军是怕无女子嫁与,便着急扮作女子出嫁了?」宋望山在红布下骂骂咧咧,「樊桐,今日的羞辱,本将要让你百倍偿还。」27那几个随从见我手上没了箭,这才慌忙去查看宋望山的情形。我俯身伸出手,对着沈香道:「站起来。」少年抬起冷汗涔涔的一张脸,将手搭上来。伤势要紧,我顾不得今日的计划全盘落空,屈膝躬身,要沈香趴上来。他似乎有些犹豫,却清楚此刻最好不要违逆我的话,一手按在我肩头,安安静静伏在我背上。人群为我们让开一条道,我带着沈香离开了这条街巷。路上,我听着背上的人呼吸有些急促,侧头问他:「没人同你讲过,这男儿膝下有黄金,人家说跪你就跪了?」我犹记得自己最厌恶卑躬屈膝之人。他小声道:「下次不会了。」「你还想有下次?」我气不打一处来。背上的人便不作声了。确认没有人跟上来后,我才将少年背回宅院。进了院门,我疾步去往沈香的西厢,将人扔上床榻,半蹲下来查看他的伤势。膝盖上的血肉和布料黏连在一起,一片模糊。我在沈香房里找出之前他为我上药的药箱,翻出伤药,便看见少年煞白着的一张脸。「现在知道疼了?你好歹堂堂一个皇子,大庭广众之下面子往哪搁?」他面色惨白,但还是笑,「沈香以为,这面子远不如姐姐来得重要。」我没好气地问他:「有酒吗?」他点点头,指着桌上的银酒壶。我拎来那酒,忽然觉得他今日的举动有些奇怪,我与他非亲非故,他实在不必做到这个地步。28我旋开酒壶口,故作不经意地问道:「莫非,我长得像你某位逝去的亲人?」他闻言一顿,摇了摇头。也是,长得如我这般英气的女子,那实在少见。他因为我平白受了这遭罪,须得做个知恩图报的人。我思索一阵儿,承诺道:「日后你若有难,我铁定帮你收尸。」战场上刀剑无眼,军营里,倘有生死与共过的兄弟伤重之际,与他交好之人大意上都这么说。我将酒水尽数倾倒在他膝上,沈香桃花眼里霎时雾气弥漫。我扔了那酒壶,拧眉问他:「疼?」他咬着唇,尽力扯出个笑来问我:「姐姐可是心疼了?」「军中流血受伤的比比皆是,我要每个人都心疼一回,不得年纪轻轻患上心疾?」沈香眸光一黯,偏过脸去。我撕开下袖口处的布料,将布条团成一团,让他咬着,又握住他的手,「受不住了就攥着我的手。」这是惯常转移注意力的法子,只是往往那些伤重之人,将军医的手抓得伤痕累累的不在少数。我飞快撕开他膝上那黏连着血肉的布,他整个人都在颤,眼底亦浸润了一层水汽,却忽然松开我的手,指甲狠狠扣住木榻一侧。我一壁劝慰他:「事不大」,一壁快速包扎好他膝上的伤。等处理完,榻上的人已经昏了过去。沈香的发丝黏连在额角、脸庞,一张脸已经被汗水彻底打湿。我安置好昏睡过去的沈香,这才叹了口气儿,走出屋去。那晚,我收到谢瑜的飞鸽传信,信上只有简短的一行,命我促成九皇子楼斐和霍棠的婚事。29我捏着那字条,心头五味陈杂。那一夜我没睡,空坐思索到天明,最后得出个结论,霍小姐这人是不太省心,但也勉强和沈香算是郎才女貌,很是登对。我向陈老讨了一包药,一味让人服了便情动难耐的药。我的小半生绝学皆师承谢瑜,谢瑜这个人,若是看上了哪家王公大臣的势力,倘对方固执不听劝,少不得用这样见不得人的法子,让人家的女儿清白毁在他手里。这法子虽无耻了些,但胜在迅速有效,这年头,女儿家的清誉大于天。在我看来,这霍棠毕竟是沈香未过门的妻子,又心悦于他,若是将生米煮成熟饭,这事就算是妥了。我劝慰自己,如此,那霍棠逼婚也逼得理直气壮不是?至于感情一事,我已经替沈香想好了,大可婚后慢慢培养。那之后,我找了一次微生辞,毕竟陈老告知过我,霍棠乃是微生辞的表妹。霍棠在微生辞心里是怎样的存在,我必须了如指掌,再决定要不要用此计策。我将此事对微生辞和盘托出。微生辞听完我的一席话,似是饶有兴味。「太师可是心疼了?若是太师有所顾忌,我大可换一种温和的法子。」我有心试探。微生辞却推说,「表妹而已,在下倒觉得是樊将军有所顾忌。」微生辞言毕又笑问我:「樊将军难道真瞧不出那九皇子的真心?」见他是这样的态度,我心下稍定,坦言道:「你我同谢瑜都是一类人,大可不必做出一副慈悲相来。我国的太子不似皇帝,鹿召与晟国必有一战,在这场抗衡中,太师以为一份真心能值几个钱?」「有趣」,微生辞展开手中的折扇,笑得扇柄几乎要捏不住,「在下如今倒是有些好奇,能培养出樊将军这样的女子,贵国太子又是个怎样的人?」我看着他,一本正经道:「是个见到街边乞儿都忍不住痛哭流涕的心慈手软之辈。」我这样的人,嫁娶都是身外之事。不是没想过沈香或许对我有别的心思,但是终究自觉离谱。我不想做深究,总觉得从头一次青楼相会,便处处透着古怪。从微生辞处要来霍家的府邸位置,我借沈香之名,一封手书将她约去宅院。30不出我所料,霍棠接了信,并未带上次小鱼那个丫头,大抵以为是沈香相邀,傍晚幽会,不想被旁人搅扰。我一壁为少女的心事如此好猜而自得,一壁又有些艳羡于这样寻常女儿家的单纯。若我一直承欢于爷娘膝下,大抵也不会养出如此狠辣的手段。在霍棠来沈香宅院的路上,我将她打昏后,点了睡穴,先行翻墙入内,将她安置在我房内。等鎏金阁的人送来食盒,我给里头放着的那壶酒里倒入了陈老交给我的药,这才提了吃食去沈香房里邀他同用。沈香正在屋内捧着一卷书,似乎注意力也并未在那书卷上。见我进门,沈香面上有些怔愣,我将那册诗集从他手中夺过来,讲明作为这段时日对他照顾的答谢,今日必要请他大快朵颐、一醉方休。沈香依言落座后,我一壁将碗碟自食盒中取出来,一壁介绍道:「桌上的菜式都是鎏金阁最好的庖人所烹,再配上这壶好酒,今夜我们定要不醉不归。」我给沈香和我的杯中都倒上了酒,想我樊桐平生磊落,还从未干过这样偷鸡摸狗的小人勾当,我心里正酝酿着什么样的说辞,不会让这少年起疑。沈香的目光落在桌上的几样菜色上,眸光沉静,似乎并没有丝毫怀疑。我见此又道:「在晟国的这段日子,承蒙九皇子照顾,特敬上薄酒一杯,聊表谢意。」我亦坐下,军中都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我还没说过这般文绉绉的话。这后半句,乃是我的副将在酒桌上,感佩我将他从流匪手中救下的谢辞,现如今我活学活用。为了不吓着沈香,我忍住拎起那只精巧酒壶痛饮的冲动,拈起面前的那酒杯,对他示意道:「我饮尽了,你随意。」我以左袖相遮,将杯中酒倾尽倒在衣帛上,放下酒杯后,又抹去下颌上莫须有的酒渍。「姐姐当真要沈香喝?」他端起我倒的那杯酒,眼神却不在酒里,捏着酒杯的指骨泛白。31我只当他是伤还没好利索。「当然,你不会饮酒吗?」对上那样清湛的眼眸,我略有些心虚,又清楚知他不可能洞察我的布置,只得硬着头皮道。谢瑜这一步棋,我看得不大分明。促成九皇子楼斐与霍棠的婚事,于大计无甚作用。但谢瑜向来不做无用功,想必自有他的用意。陈老说了,这药只要沾上一点,不多时,便有欲火焚身、情难自已之效,若是化酒用了,效用只会更佳。沈香怔怔看我良久,莞尔一笑,将杯中酒饮得干干净净,又拿起酒壶要为我再倒,「姐姐既然想不醉不归,那便多饮几杯。」我见他咽下了酒,心里松了口气儿,迅速抢过那酒壶,「我来,我来。」我手指故作一滑,一个没拿稳当,那酒壶已经从我手中滑落,壶口磕在桌沿,砸落在地上。我讪笑道:「可是酒洒了,不如改日再饮。」沈香漆黑的长睫倏然垂落,在眼睑处篆下一小片阴影,闷声道:「无妨,沈香这里还有。」他起身,自屋内的多宝格上又取来一壶酒,那酒坛似乎是新启的,坛子的薄胎上尚还沾着泥。沈香伸手将我面前的杯盏摆正,押着杯脚,兀自道:「五年前,晟国的雪下了四天三夜,沈香从很远的地方回来,亲手酿造这酒,就埋在这小院里,姐姐尝一尝,可还合口?」我寻思着,反正那加了料的酒壶已经洒了,这药效还未发作,索性陪他喝上几盅酒,也不妨事。他将自己的杯中亦蓄满,薄笑道:「沈香亲手酿的这坛酒,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再见到姐姐,为你亲手奉上这杯酒。」他平素应该不是惯吃酒的,不过须臾,面上便染了薄红。明明已有醉意,桃花眼里的艳光却令人不可逼视。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避开他的眼,胸腔的地方忽有些钝疼。大概是这两个月饮酒的次数太少,方才又喝得过急了,我试图忽视心尖上隐隐作疼的感觉。我接了那杯酒一饮而尽,吃笑道:「不过喝了一杯,沈香你就醉成了这般模样……其实若你并非晟国的九皇子,也不曾拿沈香这个假名字来诓骗于我,或许做我的阿弟倒是不错。」我为自己重新添了酒,自顾又喝了一杯。沈香面上似乎有些恼,「我可不是你的阿弟。」他站起身,抿唇道:「沈香,是娘清醒时唤过我的名字,她在冷宫之中过得很辛苦,为了让我平安长大,时常被人欺负,人也变得疯癫,姐姐能这么唤我,我心里是很欢喜的。除了阿娘,在晟国没有人唤我这个名字。」我脑袋有些发晕,只觉得屋内的布景都纷纷挪动了位置,沈香也不知何时走到我面前,他俯身将我耳边垂落的发拨拢至耳后。他身上的酒香太浓,我欲推开他,抬起手却只是堪堪攥住他的袖子。32我心里终于生出些疑窦来,「那酒是你酿的,你给酒里放了什么?」沈香眼底的波光微转,声色要比酒更冽然,「自然是同姐姐酒里的药一样。」我惊愕,发觉自己的喉咙干哑,说出的话也发涩,「你疯了?」我掐着自己的喉咙,试图将灌下的酒水尽数吐出来。但是眼前却越来越模糊,身上愈发燥热。沈香的手搭在我的肩上,唇锋擦过我的耳垂,轻轻咬住我的耳垂,「姐姐喝了不少,可是累了?沈香服侍你去休息吧。」我攥着他的袖子手张开再握紧,攥住他细瘦的胳膊,「沈香,你出去。」我咬上自己的舌尖,尝到一阵腥甜,眼底清明了些,发觉他那张比女子还要秀气三分的脸近在咫尺。他的胳膊被我掐得死死的,却生生忍下那疼,将我抱起,走向室内的床榻,我不得已环住他瓷白修长的颈子。他一只手覆在我的脑后,将我轻轻置于榻上。我松开攥着他胳膊的手,压抑着身上的难受,艰涩道:「霍棠就在隔壁,她可是你未过门的妻子,沈香……」沈香被酒色浸润的眼尾勾起锋利的一笔,手掌覆在我的唇上,眸光灼灼逼近我,「姐姐又想欺负我?将我同旁的女子绑在一处。」他也用了那酒,一张脸汗涔涔的,整个人都似浸润了一层水光。他半跪在榻上,一层层褪去我的衣衫。我有些恍惚,少年束发的玉簪不知什么时候被谁取下,墨发迤逦在背,艳冶的山鬼勾人魂魄时,大抵不过如此。沈香骨腕单薄纤细,比女儿家更甚。我攥住他的右手腕,他却用另一只手抚上着我的脸,用虔诚的目光描摹了一遍又一遍,仿佛面前是他毕生最为珍重的宝物。他软了口气,在我的耳边好言哄着,「姐姐欺负我那么多回,我只还回去这一次,好不好?」我被那软糯的口吻激得心神一荡。少得可怜的理智迫使我推拒着他,可伸出的手也似欲拒还迎,他在半空中按下我那犯过杀孽无数的手。意识模糊间,我亦攀上他光裸的脊背,从脊骨延伸到尾椎。酒酿梨花的冷香轻易被揉碎,酝了满室。面前的少年墨眉匀匀裁开,他欺身吻上我的额角,覆在我腰上的手,似在拨弦,激得肌肤一阵颤栗。他倏然吻上我的额角,似叹息、似满足。我的手自他凸起的蝴蝶骨向下,碰到脊背上的伤痕,手上的动作一顿,想要看得更明白一些。他身子一颤,却按住我的手,颤声道:「丑。」我蹙眉,直觉他说的不对,「分明很好看。」他笑了,漂亮的脸上熠熠生光,按住我的手,引往更畅快的地方去。「沈香,你身上的伤……」他却不答我的问题,似是想起什么,语气混杂着酒色,「宋望山……他怎么敢?其实救下姐姐后,我本打算将你锁起来,永永远远藏在这宅院里。姐姐的武功沈香不是不知道,岂能没有防备之心,还被你轻易逃脱……」他将薄如刀锋的下颚埋在我的颈窝,声音里酝着委屈,「可是你皱皱眉,我怎么比你还疼呢?」他温声道:「我不想和宋望山一样,用那样的方式对你。」我摇摇头,含混道:「怎么会一样呢,宋望山没你长得漂亮。」33沈香失笑,「如今你这般对我,我也只能饮下你递给我的酒,是不是很没用?《鹿召国将军志》里说,姐姐喜欢的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可我终究不是你所喜欢的。」我身子更软,很想告诉他那《将军志》里写的都是骗三岁小孩儿的鬼话,但却哑了声,眼睁睁瞧着他冰凉的唇印上我的唇,方才被我咬破的舌尖,在更进一步的纠葛里,腥甜弥漫。他已经极尽温柔,可我还是疼,四肢百骸都疼,又交汇于一处,没人同我讲过,这档子事是这样疼。醉眼朦胧中,少年的耳垂自墨发里透出一点,含而不露的、似狡黠的狐狸。我再也受不住那引诱,勾住他的脖颈,去啃噬那小狐狸的耳尖,他一痒又似乎将我拥得更紧。他哑着声道:「明日,姐姐就算叫我死,沈香也甘之如饴。」满室旖旎中,烛火燃起「噼啪」的脆声。梨花的酒香将我勾进那段隐匿在倥偬岁月的回忆里。那年我不满十五,在旁人眼里,不过是一名少年得意的参将罢了。我虽为谢瑜所用,但我始终记得,我的父亲乃是镇江太守贺耽。阿爹自小便教我和阿弟习武,娘对此多有指摘,认为女儿家便应该好好修习琴棋书画,将来也可凭借此许个好人家。每每阿娘呵斥,不许我舞枪弄棒。阿爹便笑吟吟制止她,说镇江城乃是鹿召边城,战事旦起,平民百姓尚且不能独善其身,桐儿即便身为女子又如何?也需得保家护国。阿爹说,她首先是鹿召国人,其次才为人子女。后来父亲因叛国之罪,落得贺家满门被抄斩。谢瑜当初之所以偷梁换柱救下我,恐怕也是看中我根骨奇佳,若好生培养,假以时日或可为他所用。自我从军后,谢瑜果如他所言,不曾掺手我的事。我日日提心吊胆被人发现女儿身,只得留心学习男儿的举止,和军中的弟兄们成日厮混在一处,以防被人看出端倪来。后来立了军功,成了参将,方有自己独立的营帐,我却依旧不敢掉以轻心。34那年边境苦寒,又适逢年关,雪一直下,弟兄们思家心切,和晟国军队又闹了摩擦,一个个气急败坏,叫嚷着让那些晟国的卒子们吃不了兜着走。对驻守边城的将士来说,这边境摩擦是寻常之事,派出一队人镇压了那晟国的滋扰便是,老将军命我们几名参将带着几百个兵卒前去平定此事。战戈营的程参将向来与我不睦。那时我还并未成为鹿召国的右将军,我后来的副将李穆,在当时也不过是与我交好的一个普通兵士罢了。李穆这人,冲锋陷阵没有他,看热闹写话本却极有一手,因此在军中倒也十分吃得开。李穆亲口说过,他之所以最开始欲与我结交,乃是因为我面容白净,与军中的那群蛮子大不相同,他以为我腹中有文墨,可与他秉烛夜谈。后来才知道,我看似文弱,实则杀人见血、直取首级,刀刀狠厉。要说文墨,那是半点儿也没有。李穆大呼上当,却为时已晚,我们二人已被军中其他人视为朋党。到了边境之后,我才知引起与晟国摩擦的原因,竟然是双方的兵士们猎中了同一只野猪,为了那口腹之欲,争了个你死我活。没有国君的旨意,谁敢贸然引起边境之争?双方都卸下兵甲、去了武器,肉搏厮打。程知瀛手底下的兵愣子们喝了酒,一个个干劲十足,在雪地里,将晟国人打退了数里地,晟国那些驻守在边防的兵卒们连夜拔营,马不停蹄回去禀报自家将军。拔营之时,晟国落下不少战俘。我们意外俘获了几名他们没来得及带走的女子,那些个女子们瑟缩在一个帐内。打眼望去,一个个虽长相不怎么娇俏,但对于军营这种地方来说,女人是极为罕见的。程知瀛让手下将这些遍体鳞伤的女子用锁链捆起来缚在马后,我可想而知,一会儿他们这些吃醉了酒的男子策马驰于雪地,会是怎样的惨相。我在马背上看着那些哭哭啼啼却不得不受制于人的女子,不认同道:「称参将扣了晟国的人,就不怕引起边境动乱吗?」程知瀛见是我,面上铁青,「我扣下的不过几个女奴罢了,若真是要紧的,晟国那些个兵卒们早将人带走了,还不如留下来让兄弟们快活快活。」35他一言出,四下皆有附和之声。我翻身下马,嗤笑道:「将人绑在马后,拖也拖死了,对一具具女尸也能下得去手,以前竟也不知道程参将还有这样的癖好。」我的目光从这些哆嗦的女子们身上掠过,忽然瞥见有个身量瘦小的稚童混迹其中。她脚上没套鞋,赤足站在雪地里,足弓绷得死死的,已经冻得片片青紫。这小孩儿倒是倔强,乌漆漆的头发遮了大半张脸。比她年岁大的女子尚且都为未知的命运而悲戚,她却死死盯着我们一行人,眼神似狼崽子一样狠。程知瀛也顺着我的目光看向那女孩儿,翻身下马背,一把掐住那女孩儿的喉咙,迫使她抬起一张被炭灰抹遍的脸。她抬起脸,乌发滑至颈边,我才发觉,这女孩儿眉眼秀致,眼型极为漂亮。女孩儿在程知瀛的禁锢下,喉咙发出嘶哑的吼声。竟还是个哑巴?小丫头力气小,却奋力用缚在腕间的锁链去勾程知瀛的颈子。奈何程知瀛是谁,岂能让她如愿,单靠臂力便将那女孩儿凌空掐着喉咙拎起。那女孩儿死命挣扎,我蹙了蹙眉,别过脸。程知瀛挑衅看向我,「久闻樊参将年纪轻轻便武艺高强,想让她活着,不如与我的几个手下较量一番,樊参将若是赢了,我自会放了她。」我凝眉,那女孩儿脖颈纤细,只要再一会儿,必命丧于程知瀛之手。李穆摇拽着我衣袖,他这人见了女子就走不动道,想必见不惯那程知瀛的恶行,自己又打不过人家,只能求我强出头。我不喜与自己人干架,何况程知瀛这人气量比芝麻还小,我若管了,便遂了他的心意。「区区一个女奴而已,死便死了。」我冷声道。36荒地里冽风呼啸。程知瀛手上的力道不断收紧,那女孩儿一张脸皱成一团,偏了头正对上我的目光。我原以为那会是一双充斥着恨意的眼,但意外的,她那犹如幼鹿的眼里竟含了一丝解脱。女孩儿在半空中踢腾几下,便没了声息,头也歪向一侧,似是厥了过去。我上前几步,按住程知瀛的手肘,「好,我应了,若胜了这小丫头归我。」这一番,本是拳脚比划,谁料程知瀛那鳖孙竟唆使手下使阴招,在我手里走了不过十招,便个个使出刀剑,往我身上招呼。闪避不暇之间,我肩上挨了刀,但依旧将这些个兵卒们打得哭爹喊娘。程知瀛是黑着脸走掉的,我将昏过去的女孩儿交给李穆。老将军最厌恶底下人私斗,我只能打碎了牙齿和血咽。那夜,我回禀了老将军边境摩擦之事,回去后,正准备进自己的账内,预备沐浴过后,将肩上的伤处理一番。李穆却似在账前等候多时了,他站在寒风里搓着手,见我过来,对我不怀好意一笑,「脸洗干净了,是个美人坯子,樊桐,这最难消受美人恩,你且好好享用。」我一愣,便知他何意,我平常几乎不管这些闲事,也极力避免与那程知瀛有所冲突。今夜和他的人动了手,按李穆脑子里的弯弯绕,只怕认为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站在账前的冷风里,自牙缝里逼出来几个字,「你给我把人带走。」李穆闻言,溜得比兔子都快。我看着那夹着尾巴逃走的背影,认命扶额进了账内。我的营帐简陋,物品摆放虽无序,但在我心中样样有数。37走进账内的第一刻,环顾一圈,我便了然,剑架上少了一柄我时常把玩的匕首。我活动一番筋骨,走向榻边,先前的女孩儿便蜷缩在床尾,一脸警惕看着我。她手脚上都系着锁链,铁链几近嵌进皮肉里。足踝处的皮肉外翻,伤口狰狞,她却没有喊上一句疼。只是呼吸急促,咬着下唇看我,单薄的袖口连个匕首都藏不好。我居高临下审视着女孩儿雌雄莫辨的一张脸,果然,洗干净了方能看出昳丽的容貌,尤其是这双漂亮分明的桃花眼,实在扎眼。我暗忖,这假以时日长成,必然是个祸国殃民的美人儿,也不知道这好白菜日后被哪家猪给拱了?我若是个男子,此刻恐怕也难以把持住自己。我伸手,利落夺过她袖口的匕首,抽出那匕鞘,寒光一闪,她倏然闭眼,耳侧的青丝被我在半空中割断一缕,幽幽落在榻上。她浑身颤抖,良久不敢睁眼,我冷笑一声,将匕首随意扔往身后,岂料正砸进账内的炭盆里,瞬时溅出来火花来。我心里好一阵心疼,那匕首价值不菲,是老将军赐予我的。但输人不输阵,我压下心头不快,伸手钳制住她稚嫩的小脸,「小哑巴,刺杀人也得把利器藏好了。」她张开眼,满脸屈辱之色,那张清秀的脸甚至比帐外的莹莹雪光还要动人几分。我目光挪至她微微蜷着的脚趾上,已然是皲裂青紫。我叹了口气儿,折身自剑架上取了长剑,运力凝气斩断锁着她四肢的铁链。我一手指向账内西侧,「那边木架上有伤药,自己处理好伤,趁夜,我送你走。」她怔忪片刻,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似乎确认了我并没有开玩笑,才小心翼翼挪动到远离我的另一侧才下榻,整个过程几乎不敢发出任何声响。我瞧见她身上衣衫单薄,如果这样送走,不出明晨必然冻死。我翻出自己替换的冬衣来,连同将买酒买肉花得所剩无几的军饷,都从行囊里掏出来放在桌上。她将衣物抱着,却不肯当着我的面换上。我思索半晌,才想到我此刻女扮男装,这丫头必定是面皮薄,便自行出了营账。等她怯怯掀开那账帘,我瞧见那冬衣的衣角几乎拖在女孩儿的膝盖处,裤腿也用布条扎起,她纤细的身量因为臃肿的冬衣阔了一圈。女孩儿喉咙嘶哑,字也吐露得不甚清晰,「你是谁?」38我一愣,嗬,原来会说话。我随意道:「鹿召国一介无名小卒罢了。」她仰头看我,似是不满意这个答案,又问了一遍。我失笑,这丫头倒有点儿意思,「也罢,你是晟国人,大抵天生恨不得生啖我肉、吮我骨血。我叫樊桐,有命活着,再来寻仇吧。」我自架上取下一双鞋履,放到她面前,「鞋有些大,不过有总比没有强,雪地难行,还是换上吧。」她乖顺地换上那双鞋履,果然不大合脚,走路也拖拖拉拉的。我将她带出营帐,牵来自己的马,扶她上了马背,走出距离鹿召营帐四五里的路,整个过程中,她一直默不作声。直到我勒令她下马,她踩着脚蹬跳下来,却还是崴了脚,鞋也掉了一只。她红着脸屈膝穿好鞋,看着我欲言又止。见我看向她,又霍地偏了脸对着那马儿。我扯着嘴角,心中顿感不妙,「你想要这马?」她闻言一愣。我咳嗽两声,「我告诉你,绝无这个可能,你想都不要想。」我将背上的包袱递给她,里头有银子和干粮,够她这几日用的。她垂目低声道:「我明白,人比马贱。」我一噎,之前替人往京都送信,途中跑死了好几匹马。老将军说了,若我再损掉一匹马,往后行军就和前卒们一起步行,何况她看样子也不会骑马,非是我不愿送她。我看着她瘦小的身形默了默,「如果不想要任人欺辱,只能想方设法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雪路难行,向我辞别后,那小小的身影伶仃,走出十几步,她忽然回头,张了张口,却似乎不知说什么,勾唇对我一笑。那一笑,竟似哀雪里艳光,衬着那稚童的面容愈发唇红齿白,她郑重其事看向我,目光里隐有积雪难融的温热,「你要记得,我叫沈香。」39我叫沈香。我叫沈香。那微哑的声线回荡在我的脑中,拉扯出记忆里轮廓并不分明的一张脸,与一个清瘦少年的面容重叠再移开。我自淋漓着冷汗的梦里惊醒,才发觉这是沈香的屋子,他正坐在榻边,攥着我的手,臂肘支在木榻上。他不知何时醒来的,似乎没有睡好,漂亮的桃花眼微微泛肿,下颌一下又一下在半空中点着。我小心翼翼将手从他交握的掌心抽走。他半眯着眼,见我醒了,开口道:「我将霍棠送走了。」我的声音有些干哑,「你叫沈香?五年前鹿召边境的那个女奴也叫沈香。」沈香惊了一下,面上似乎有些喜悦,「姐姐记起我了?」他用修长漂亮的手扶住坐起身的我,又细心在我身后放了个软靠。这事太诡谲了,我探究看向他,「你那时候为何不说自己并非女子?」「姐姐当初也没有问过我。」沈香语气狡黠,偏偏神色又颇为乖顺。怪不得,初次见面询问他时,他只说自己是沈香,奈何这些年随手救下的人太多了,我对这个名字压根没有印象。我头脑胀痛,果然喝酒误事,我从未想过,酒后乱性这事会落在我头上。现下一闭眼就是昨夜迷醉的一幕。沈香靠近我,小心翼翼挪上床榻。我倏然睁眼,连连后退,扯了那软靠抱在怀中,喝止他别动。他似有些委屈,身子僵在原处,就着那个姿势跪坐在榻上,颔首低眉,长发掩映下,桃花眼里隐隐透着波光。40我狐疑问他,「你满二十了吗?」「十九。」「胡说,五年前你看上去绝对没有十岁。」我斩钉截铁道,此刻心乱如麻,竟没有意识到自己为了这种小事同他争执。少年低声道:「因为在冷宫里经常挨饿,所以那个时候看上去比同岁的人要小。遇见姐姐,是因为新岁皇族上香,在城郊被人灌了哑药送往边境军营。」后半句我听得不大仔细,只是心叹道,苍天,我是个禽兽吧。倘若我的副将李穆在我身边,必然会痛斥我:禽兽不如,与猪狗何异?一世英名眼见要毁于一旦。我好言相劝,「我警告你,莫要动手动脚的,昨夜只是个意外。在我们鹿召,不满二十的话,这事可做不得数。」沈香顿住,忽的支起上身,膝行过来,将侧脸枕在我膝头,漆黑柔软的发丝铺陈在我的腿面,触手有柔顺的美感,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将其揉乱。他声色委屈,「姐姐你欺负了我,难道不愿意负责吗?」我看不到他眼里的情绪,只察觉到枕在腿上的少年肩膀剧烈起伏着。我攀上他的肩头,扶他直起身子,才看到那漂亮的眼眸里,眼底湿漉漉的,教人看见,恐怕真以为我欺负了他。我咽了口唾沫,这少年怕是小狐狸转世吧?他怔怔看着我,含混不清道:「晨起宫里来人了,父皇口谕,要姐姐与我同去宫中觐见。」我额角更疼了,真是一波未平、一波未起。谢瑜的事没办好,晟帝又来凑热闹。定是那宋望山狗急跳墙,将此事禀告给了晟帝。我将衣裳整理好,下了榻。回头见沈香还僵坐在原处,我没好气道:「不是叫我对你负责吗?我与你同去。」他一顿,然后低眉笑道:「好。」41晟帝在辛夷宫召见我,屏退了左右,身边只侍立了一个须发全白的老太监。他倒没有过多为难我,只是象征性问了几个问题,尽是一些晟国的风土人情如何,久居可还习惯?关于我在沈香处的事,竟是一字未提。直到我们告退之时,鎏金高座上晟帝忽然开口,却是看向我身侧的沈香。「你也长大了,当初与霍家指的婚事还是早早办了。」沈香骨质匀称的手垂落在两侧,闻言攥着衣襟,忽的抬头道:「儿臣有事要禀。」晟帝眯着眼瞧他,摆手制止道:「宋将军之妹宋意柔,娴静温良、德才兼备。寡人认为,不妨让其效仿那娥皇女英共事一夫,你便将那霍棠与那宋意柔一并娶了。」「儿臣已有心悦之人,不愿辜负其他女子,这桩婚事还请父皇三思。」沈香眉间慌乱,急着推拒。晟帝还未开口,那旁边白须太监便扯着嗓子,声音也似扯出的一条尖锐的线,「九皇子,你可是要抗旨不成?」沈香还要再辩,却被我提前抢白道:「九皇子年少,晟帝的苦心,外臣会劝其接受。」「哦?樊将军竟愿成人之美?」晟帝这句话一出,我便知那宋望山必定是将我与沈香之间添油加醋禀报给晟帝,明里不问一字,却句句都为落实这桩婚事,不外乎是为了看我的态度。我若替沈香推拒,岂非坐实了宋望山的进言。高座之上,年过半百的男人似乎有些意外,一锤定音,「也罢,中秋宫宴之后,便择吉日履行婚约。」出辛夷宫殿门之时,我回头看了一眼,高座上的晟帝落在沈香身上那最后的一瞥,还未来得及收回,便被我捕捉了个正着。那眼神像是瞧着一个厌恶至极的东西。不是君臣,更不像是父子,倒像是……不共戴天的仇人。42我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便示意沈香等出了宫门再说。谁料走出了几十步,便被人拦了下来。「樊将军请留步。」我回头,见是方才站在晟帝之侧的老太监。我略一抱拳,「可是贵国陛下还有事吩咐?」「杂家不是替陛下留人,皇后娘娘久闻樊将军乃鹿召奇女子,对樊将军的事迹多有好奇,故而想借着这次将军入宫,能一睹姿容。」肖皇后?肖芷柔入宫前,肖氏一族在朝中并非位居要职,但自从这肖芷柔进了宫,连带着整个肖家都水涨船高起来,连起初备受晟帝器重的太师微生辞都屡遭打压。身侧沈香的神情有些紧张,扯住我的衣袖道:「姐姐,我与你同去。」老太监皮笑肉不笑道:「那柳氏还在冷宫里候着呢,九皇子好容易有机会进宫,不去瞧瞧她吗?」陈老说过,九皇子乃晟帝与一普通宫女所生,那柳氏想必就是沈香的娘。我软了语气,对沈香道:「无妨,一会儿我们在宫门口汇合。」那老太监将我领至凤藻宫便告退了。我本以为这肖后是个威严尊贵的女子,在殿内等候良久,却不想千呼万唤始出来的是个华服雍容,眉眼却过分娇柔的女子。行过礼后,她叫我走近,我这才注意到肖后眉眼之间的瑰色花钿极妧媚。女人在宫女的搀扶下落座,不咸不淡恭维道:「樊将军的英名,本宫久居深宫亦有所闻。」这样的客套话我听多了,我毫不避讳看向她,瞬时瞳孔骤缩,怎么可能是她?我怔怔看向肖皇后,她的模样竟与我幼时所见、府上那名歌姬,一模一样。纵然时隔多年,眉眼不复当初,但是依旧可辨,我深切记着那名歌姬的模样,尤其是那眉心的一点朱砂,分外惹眼。在我幼时,适逢阿娘生辰,父亲为了博她一笑,招揽了歌姬入府献歌舞。而那名歌姬,是那次祝寿过后,唯一一个恳求阿娘,说她无处可去,以凄婉的身世打动阿娘,将她留在身边的人。如今十多年过去,竟摇身一变成了晟国的皇后。43肖氏一族在晟国本就有根基,绝不可能让一个陌生女子顶替家族的女儿入宫。若这肖芷柔真是肖家的女儿,又为晟国人,那么我父亲叛国一事,决计和她脱不了干系。可惜我此刻并没有十足的把握,确认她就是曾经府上的那名歌姬。一旁的宫女见我面上恍惚,不由出口提醒,「樊将军?」我从记忆里抽离,正了神色,「外臣从未见过皇后娘娘这样如天仙般的女子,一时间竟看痴了。」那宫女目露鄙夷,大抵以为我这样粗俗的人没什么见识。肖后掩唇,轻笑道:「无妨。」我眼神一转,走到殿内立柱旁捧着红漆木托的宫女旁,伸手取了其上的茶盏,「皇后娘娘惊为天人,外臣以茶代酒,想敬您一盏茶,愿您福寿安康。」肖芷柔一愣,而后点头应下。我走近她,奉茶之时,故作脚下一滑,手上没端稳,将茶盏里多半盏水泼了出去。温热的茶水溅在她的脸上、领口间,熨烫出一片红。「皇后娘娘千金之躯,岂容你放肆?」那宫女惊叫。我低呼一声,伸手抢过侍立的宫女为其擦拭的绢帕,慌乱为其抹去脸上的水渍。肖芷柔面上的脂粉顿时花了,额间花钿被我抹掉,一点朱砂痣赫然显现在其上。我心下一凛,果然是她。面上却讪笑道:「外臣粗手笨脚的,本想奉茶一杯,却不想出了这样的事,实在罪过。」肖后的眼底愠怒,但为了息事宁人,疾言厉色道:「好了,本宫也瞧够了,樊将军可以退下了。」44我出宫之时,沈香已在宫门久候。我们来时的马车车彀却有所损坏,不能驾车离开。沈香的视线落在身后的宫门上,眉眼间的神情是我所没见过的落寞,他勉强对我笑笑,「姐姐,我们走回去吧。」我一个「好」字还没说出口,便眉心一沉,敏锐察觉到这附近有高手在,且不止一人。这些人极力掩饰内息,又并非宫门看守,显然不怀好意,恐怕这车彀损坏,也并非一桩意外。我正准备提醒沈香,却听见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一辆普通的马车在我们不远处停下,一只修长的手撩开车厢的帘子,紧接着便露出微生辞那张冠玉般的面容。他唇角含笑,「樊将军,可要在下相送一程?」微生辞来此却不入宫,绝非只是路过,倒像是知道我此番进宫会出什么事端。我笑了笑,承了他的情,与沈香上了微生辞的马车。这一路上,微生辞似是累极,一直阖目小憩,直到车夫提醒他到地方了,他才倏然张开眼。我注意到这里是沈香的别院,心中明了,这微生辞早便摸出这个地方,却一直装作一无所知。下马车时,微生辞笑着对沈香道,他同我有要事相商,留我在车上。沈香欲言又止,见我并未拒绝,只是告诉我,他在屋内等我。沈香离开后,微生辞一改之前的作风,一把攥过我的手,撩开我的衣袖,将两指搭在脉息上,良久他似松了口气儿,「还好,不曾中毒。」45「宫里有人要对我下手?晟帝,还是肖后?」见我无事,微生辞却似乎并不想和盘托出,只是好整以暇看着我,「樊将军,在下思来想去,决定好心提醒你一句,小心这位九皇子。」我点点头,「知道了」,便要起身下马车。见我颇为敷衍,微生辞制止我,声色淡然,「你以为那楼斐是个什么干净的玩意儿?冷宫之中,无人庇护,又背负着那种见不得人的身世,还能活到今天,他的手上不见得比你干净多少。」「我怎么知道,太师是否诓骗于我。」我亦看向他。我以为微生辞又会顾左言他,如此说只是激他,却不想他竟不以为意,将我所不知的沈香的另一面一一告诉于我。对外,九皇子楼斐乃是晟帝与宫女柳逢春之子,实则楼斐的生母并非柳逢春,而是此宫女曾服侍过的冯贵妃。皇后肖芷柔初入宫时,晟帝独宠冯贵妃,为扳倒冯贵妃,肖芷柔构陷冯贵妃与侍卫私通。而那宫女柳逢春,因为亲眼得见主子冯贵妃难产之时的死相,被吓得疯癫。冯贵妃所诞之子楼斐亦为晟帝不喜。晟帝对外宣称,冯贵妃纵容宫女柳逢春勾引皇帝不成,将其禁足,而后肖芷柔被册封为皇后。楼斐则在冷宫中被疯癫宫女柳逢春养大,晟国内宫连同楼斐自己,皆以为他乃晟帝与柳逢春之子。我悻悻不已,默了默只讲:「我知道了。」我微笑看他,「这宫廷秘辛,太师竟也了解得如此清楚。」男子长眉微皱,讥笑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便贵国太子不出兵,在下也搜罗着肖后的罪证。」46他抚了抚衣角上莫须有的灰,眼底的情绪不明,「九皇子不到自立府邸的年纪便因陛下的厌恶,被放出宫去,临出宫之际,冷宫中欺辱过那柳逢春的太监、宫女们,竟在一夜之间离奇自缢。樊将军以为,这是出自谁的手笔?」他见我不语,半晌眼神一凛,「宋望山新觅得一个爱妾,据在下所知,这位爱妾可并非普通人,手段很是了得。」「哦。」我轻描淡写看他,「太师是想告诉我,那宋望山眼光不错?」「倒霉的应是那宋将军。」微生辞一字一顿道:「那位爱妾本是医理世家,后家道中落,屡屡被人欺辱,几年前,九皇子救其性命,护其周全。」「我观那宋将军面相」,微生辞一顿,嘴角绽开一个微凉的笑意,「假以时日,药石无灵。」我眯眼看他良久,「多谢太师告知。」他抚掌微笑,「樊将军是决意要与虎谋皮?」我挑眉,含笑看他,「照你这么说,我俩天生一对啊。」我进了庭院,见沈香立于中庭,单薄的身形颇伶仃。看见我的那一刻,他眼底竟含了怯意,止不住后退了半步,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抬眼小心试探道:「姐姐饿了吗?我们吃些东西好不好?」我没应声,只是走近他,忽然瞧见他乌黑的发隙间落了片枯叶,我伸出手,想要摘下那枚落叶。他却忽然拥住我,紧迫的、热切的,伏在我的肩窝,声音里亦带着软糯的哭腔,「姐姐,求你,别嫌我脏、别丢下我,我往后会乖的……」47那乞求的模样像极了一个讨不到糖的孩子,他太过慧黠,只怕猜也猜得出微生辞对我说了些什么。良久,泪水从他的长睫下肆意淌出,大概是哭得狠了,单薄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我顿了顿,轻轻拥回去,唇角莞尔,「不,我想说,你做得很好。」他身子一僵。「难道别人打了你一巴掌,你还要把脸凑上去让他再打一巴掌?」逆来顺受,只会任人欺辱,如果是我,绝不会让那些人如此便宜地死掉。沈香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我拭干净他脸上的泪,手掌附在他的长睫上,轻声道:「闭眼。」他依言闭上眼,清贵的眉目有些不安。我凑上他的唇角,在唇边印下一吻,浅尝辄止。我有什么资格去责备他,我樊桐这一路走来,何尝不是白骨累累、手染鲜血。我知道谢瑜不会放任我违背他的命令,却没有想过这样温存的时日竟少得可怜。还不足半月,我便见到了那张令我午夜梦回也难以忘却的脸。谢瑜竟亲自潜入晟国。沈香已在屋内睡去,我警觉院内有人,摸出屋门时,便瞧见那个负手立于中庭的男子。我眸底震动,「你……你怎么来了?」「樊将军办事不力,自然得由我亲自动手了。」48谢瑜从不在我面前自称「孤」,可他一举一动,已经将上位者的威严死死压在我的骨髓里。他转过身来看我,紫金冠威严肃穆,那张面容隐匿在黑暗里,我瞧不见他的神情,只听见他讲:「过来。」我俯身行礼,谢瑜手中把玩着的青色烟杆忽然挨近我的左脸,烟锅贴近的地方火辣辣的,我不敢挪动。谢瑜审视着我,忽然笑道:「如今樊将军是愈发出息了,这郎情妾意的日子过得很是自得。」他收起烟杆,在庭院内走了一圈,目光从庭院里栽种的花儿到檐顶的瑞兽,一一巡视过,才又走到我面前。他止步,含笑将手中的烟杆旋了一圈,十几个黑衣人纵身从院墙内跳下。这些人身姿矫健灵巧,是我再熟悉不过的轻功路数。谢瑜玄色的衣袂在飒然的风中晃动,我听到自己声色发颤,「你别动他。」他一手托着腮,饶有兴味地看我,「心疼了?」「算我求你。」谢瑜眉眼锐利,闻言却霍地收了笑,自袖口取出一封火漆封着的密谍档。他冷笑,「你以为布于晟国的密谍当真就为你所用了,这次入宫可见过肖后了?」我松了口气儿,或许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我盯着那密谍信笺,看来我拜托陈老的事,谢瑜已然知晓了。我沉了眸,欲言又止。谢瑜瞟了我一眼,慢条斯理道:「我现在便可以告诉你,当年肖芷柔入镇江太守府,名为歌姬,实为肖家的密谍。那时贺耽被定罪判刑,那封与晟国右丞所通信笺也是出自她之手。你以为肖芷柔如今能身居后位,靠的仅仅是肖家?不过是当初立下离间之功,还有那颇具毒辣的手段罢了。」我敛眉垂下眼,「谢瑜,一直以来,你都知道实情是不是?」他侧目,神情似有些悲悯,「父皇雷霆震怒,将贺耽满门抄斩。密谍查出真相之时,为时已晚。」我喉头干涩,抬眼看他,「既然已经有了证据,为何这么多年来,只字不提?」我咬牙,「谢瑜,你玩我呢?」「镇江太守已亡故,贸然替其平反,此举没有任何意义,反而会引起朝堂动乱。当初朝堂不宁,不如由着这谋反之罪坐实,以贺耽满门之死,以儆效尤。」所以他一早便知道父亲任镇江太守之时,并未犯下谋逆之罪,却让我带着这份希冀活了这么多年。他垂眉,软了语气,「我虽不能为你父亲平反,但这次事情过后,可将肖芷柔交予你,任你处置。」他伸出手掌抬起我的下颌,迫使我看着他,一字一顿道:「作为交换,我要你亲手了结了楼斐。」他另一只手里的烟杆挑开我的衣领,胸口的皮肤在风里激起一阵颤栗。「早知你喜欢皮相漂亮的,起初就应该将你送进秦楼楚馆里好生学学,那样的棋子,对我的用处许会更大些。」49我闭上眼,牙关打颤,「我不懂,楼斐同你所谋划的事并无冲突,为何一定要置他于死地?」谢瑜狭长的凤眼微眯,慢条斯理替我整理好衣襟,声音异常温柔,「的确没有冲突,让你杀了他,只是我不太喜欢这个人。」他轻笑,「我不喜欢的东西,大可不必存于世。樊桐,不要逼我亲自动手,你应该知道届时他该是个什么下场。」我面容骤然一冷,我如何不知?当初我奉谢瑜之命,除掉明州刺史时,谢瑜只说了一句,斩草除根,一个不留。可那刺史弥留之际苦苦哀求,让我放过他的幼女。因与我有着同样的经历,我动了恻隐之心,放了那个孤女。不过一日,谢瑜便将那孤女绑来,要我亲眼观刑,看那火刑架上的稚童,如何被烈火活活烤死,连骨渣也不剩。我胃里泛起一阵恶心,只想呕吐。他将一只瓷瓶塞给我,「鸩毒,给你一日,樊桐,不要挑战我的耐性。」夜色凉薄如水,谢瑜离开了,却仍留了人。我知道,这些人不过是为了防止我违背他的命令。50我从未想过有一日,我会将一杯毒酒亲手端给沈香。他接过酒,笑着问我:「是有人逼姐姐的,对吗?」我摇头,却不敢看他。「那日,姐姐不曾问过我一句,是因为我做的事,只是听一听都会嫌脏吗?」我狠下心来,倏然抽出他簪发的玉簪,利落贯入他的肩胛,强逼自己狠了心,「楼斐,我是鹿召国的右将军,来晟国自然是有所图谋,与你……不过是虚与委蛇罢了。」他细长的眉微拧,颓然跌坐在地上。清瘦的脊背伶仃,指腹擦过肩头汩汩流淌出的血色,送入口中,半晌,他抿着唇,将手里的那杯酒和着血咽下。饮毕,他桃花眼里迤逦出惊人的丽色,仰头看我,「姐姐,唤我沈香好不好?」他忽的捧起掉落在绒毯上的那支浸了血的白玉簪,音色细弱如呓语,「疼……姐姐,沈香好疼。」他整个人都蜷缩起来,手脚止不住地痉挛,却紧紧咬着牙关,不让一丝呻吟溢出。我屈膝跪坐在一旁,克制自己不去瞧他那张惨白泛青的面容。他借着酒意哀求我,试图将我拖曳堕入那段依偎取暖的回忆里。他支起身子攀过来,伏倒在我的膝头,呢喃出声,「姐姐,你同沈香再也回不去了吗?」见我不作答,他唇边带笑,「那姐姐,往后可一定要好好活着,天冷的时候记得加衣,荤食吃多了对身体不好,要多用些清淡的。」他越笑,我的心便越疼,连着心肝脾肺一同揪起来,浮浮沉沉。我垂眸看他,「我许你一诺,在我力所能及的范畴之内,帮你做一件事。」沈香的瞳孔涣散,瞧不清了,也试图认真仔细看我。什么事都行,怎样都好,照顾柳逢春,或是带她离开冷宫,但凡他开口,我也能够心安一点儿。可是他什么要求也没提,只是紧紧拉住我的手腕,笑着说,「我在钱庄里存了钱,据条我放在多宝格……的檀木盒里,姐姐可以拿去做你喜欢的事。」51我攥紧手指,一刻钟过去,怀里的人终于没了声息。一道身影自屋外转进,探向沈香的鼻息,半晌过后,幽幽道:「将军的事情既然了结了,便让属下带尸首回去复命。」我闭眼默了默,「太子只是要他死,检查完了就滚。」我起身一字一顿道:「我会亲手葬了他。」那人似有不甘,但还是颔首应是。我将沈香安顿在榻上,出门便啐了一口,你大爷的微生辞,没给我说过假死药能把人疼成那般模样。是的,微生辞手下能人异士不少,那日我表明心迹,他却笑得开怀,说他从未见过如我这般行事的女子,并提醒我,谢瑜不日便会来晟国与他相商,让我早做准备,并赠了我这颗假死药,以备不时之需。我问过微生辞,为何要帮我。微生辞向我讲了个故事,他之所以助我,是因为他曾有一位爱而不得的女子。为了权势,他将那女子献给了自己的政敌。微生辞自负来日能亲手救下她,他要她等。可那女子却被人百般折磨致死,她到死也没等到微生辞所谓的救赎。待他身居高位,所能做的,也只能是杀了那政敌泄愤。如今助我,不过是不希望天底下还有另外一对有情人重蹈他的覆辙。待我在谢瑜暗卫的眼皮下葬了沈香,微生辞便会命人开棺,将假死昏厥过去的沈香送去北边。我托微生辞带给沈香书信一封,让他等我,若是等不到,便另寻一个女子度过余生。微生辞说我果然太残忍。我同谢瑜说,攻破晟国之后,往后我只愿做一个普通的人,远离皇城,此生再不踏入朝堂。谢瑜用狭长的眼眸看我良久,黑眸里错综复杂,半晌后,他唇畔讥笑,对我道:「那便如你所愿。」52中秋晚宴,谢瑜借助微生辞的私兵,与都城之外的伏兵里应外合,进了晟国皇宫。等宫中乱了套,晟帝大惊,唤其左右,才知太师今夜与御林军统领彻夜饮酒,那统领酩酊大醉。乱军进来之后,御林军群龙无首,俱已伏诛。谢瑜挟制晟帝,大开边城,鹿召国军队长驱直入。那夜,谢瑜将肖后留给我。我踏过满宫遍地的尸体,提剑,为沈香,更为我那枉死的父亲、母亲还有阿弟,一剑刺破她的胸膛。肖芷柔弥留之际,我问她可还记得镇江太守贺耽,又笑着告诉她,我本姓贺。肖芷柔捂着胸腔的血窟窿,血珠顺着她发白的指隙往下流。她瞳孔逐渐涣散,嘴唇翕动着,无声道:「报应,都是报应。」事了,我拜别谢瑜,策马向北,再向北。如我所料,在晟国之北的露引河被谢瑜带兵追上。53浅河对岸,马背上的男子玄衣墨发,攥着缰绳。彼时,他已经是这天下最尊贵的人,行止是杀伐果决,眉眼是河山跌宕。谢瑜于河畔对岸问我:「当真以为凭借你那些微末伎俩,就能瞒天过海?樊桐,我说过,凡有背叛者,诛。」我闻言一顿,紧接着浑身止不住地颤栗,我怎么会忘了,太子谢瑜,向来睚眦必报。他并非为我的离开而震怒,此番追赶,应是已然发现沈香假死之事。生死于我而言,不过是小事。我只惧怕我死之后,沈香的下场会有多惨,我不敢想,这些年来,太子府横死的冤魂哪一个是浑全走的?我承认,我怕得要命。须臾间,长箭呼啸而来,我知道我逃不掉了,我的箭术乃谢瑜所授,我清楚知晓他百步穿杨的本事。然而那一箭刺来,只贯穿了肩胛。我自马背上跌落,鲜血从肩头渗出,我只觉得骨缝生疼。这一箭,并未伤中要害。谢瑜的手下要渡河查探,我的指骨攥住地上一株野草,终归还是食了言,要丢下那少年一个人了。然而这时,我却听谢瑜制止了手下,「不必了,孤留着她的尸首,喂这山野的狗,也算死得其所。」有人出言疑异。我听见谢瑜淡漠的嗓音自河畔对岸传来,「孤的箭术你也要质疑?」等那行人都离开了,我才咬牙坐起身。谢瑜终是对我仁慈了一回。54我长目远视,看着茫茫野地里,那行人消失的方向,喃喃道:「谢瑜,其实我最羡慕闵宁公主的,不是她尊崇的地位,亦非锦衣玉食的生活。而是她有一个对天底下人都残忍如斯,却偏视她为珍宝的哥哥。」我从河畔野地里立起身来。我只知道,此刻有一人,他在等我。而我,不愿意让他等得太久,我翻身上马,长驱百里,终于在微生辞所说的竹屋前看见那个眉眼湛湛的少年。后来我问沈香:「若是等不到呢?」他亦笑着答我:「那沈香一定要早早赶去地府,比姐姐先饮上一碗孟婆汤,这样就可以早点投生。」「为何?」「如此下一世,沈香就可以比姐姐年长一些,让你免于颠沛流离,护你一世周全。」我眼角酸涩,怅然若失的心仿佛有了着落。他指着竹屋外迤逦一片的美人蕉,柔声道:「姐姐,花开了。」我失笑,「可惜晟国覆灭,楼斐这个名字日后也将不复存在了。」少年修长的食指压在我的唇上,制止了接下来的话,他款款道:「我是晟国的楼斐,却只是你一个人的沈香。」备案号:YXA1RmE8KZnTdkPnK2EURl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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