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以“终于,我成为了女帝”开头写一个故事?

李妃又写了新话本,我在他的冷嘲热讽中看完了,不知不觉,落下一句话:

「这结局是好的,我要拿回去给行知看,他会喜欢的。」

说出来后,李妃愣了愣,我也愣了愣。

直到这一刻,我的眼泪才怔怔地涌出来,怎么抹也抹不完,怎么流也止不住。

怎么可以这样?女帝怎么可以这样,突然崩溃,号啕大哭?

可是权势再大,却拿不出半点办法管制眼泪,管制自己。

直到这一刻,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行知死了。

我想再给他讲故事,我想再翻墙爬屋顶去见他,我想再惹他生气,我想再跟他睡觉要小孩,统统都不会再有了。

没了,没了,这回是彻底没了。

行知和我不在一块了,不在一方天角下了。

君埋泉下泥销骨。

沈知鱼再也等不到行知。

长乐宫再也等不到皇后。

女帝再也等不到皇后。

十二

朕有了个新癖好,喝酒,越烈越好。

没有什么烦心事是一顿酒不能解决的,如果有,那就两顿,三顿,顿顿上酒。

那一晚,朕在议事阁查文献,查得烦了,从柜子底下翻出来酒,蹲在墙边喝了半晌,喝大了,正趴在桌上,半睁着眼迷瞪,忽然门被推开,一道光照进来,眼下出现一袭雪白衫,一双指节纤长干净的手,那双手轻轻地按在我的手腕上,轻得像一个一吹就散的梦。

他把我手里的酒壶拿走了。

我欣喜若狂,可又紧张到极点,屏气凝神,不敢呼吸,生怕把这个梦吹散了。

我听见很淡很淡的叹息声,是行知惯有的,宠溺又无可奈何的叹息声。

行知回来看我了。

可是他忽然松开我的手,他又要走了。

我醉得厉害,紧紧地拽住他的手,只是记得自己是沈知鱼,无赖地,撒泼地,哭着恳求他,「行知,别走了,别离开我。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好不好?」

他背对着我,想把被我拽住的手抽出来,我又往前一趴,紧紧地、死死地抱住他的大腿,把头也倚在他的大腿上,继续哭:「行知,你别不要我,我们回到从前好吗?我不要当什么狗屁皇帝了,我跟你走,我们一起走,去大山里,云深处,没有人找到我们,我们好好过日子,行知……」

「陛下,你喝醉了……」

我挣扎着爬起来,从身后揽住他的腰,把脸靠在他肩膀上。

「行知,你别不要我了,我替你生个孩子,我把皇位给他,我们就去过隐居的生活,只有我和你,只有沈知鱼、行知,再也没有别人来打扰我们了,好不好……」

我的眼皮渐渐沉重,可是仍等不到他的回答。

我急了,我开始动手,扯他的腰带。白玉服扣,是臣子的袍服,可是我顾不上那么多,我不能让行知走,我要留下他。

他又叹气了:「陛下,你认错人了。」

怎么可能,我怎么会认错我的行知?

行知从前对我再生气、再抵抗,最后也会心软、也会屈服。

只要我胡搅蛮缠,只要我耍赖撒泼,他没有办法的。

我踮起脚尖,双手攀在他肩上,吻他纤长雪白的颈项,吻得落泪,绝望,毁灭。

他心软了,转过身来,一只手掌遮住我的眼,低下头来,吻我脸颊上的眼泪,吻我颤抖的唇。他犹豫着,斟酌着,询问我:「陛下,你真的不后悔?」

「不会,绝不会,永远不会,我只要你……」

我使劲地摇头,眼泪也含糊不清,恨不得把心剜出来给他看。

我颤抖着,去吻他左眼角下那滴小小泪痣。

他终于心软了。

……

浓睡不消残酒。

我在议事阁醒来,衣裳齐整,头痛欲裂,我撑着手肘,从榻上坐起来,愣愣地喊:「行知……」

门推开了,走进来的,是一袭雪白衫的状元郎,陆遥。

他手上捧着书,对我点头微微一笑:「陛下,早安。」

他左眼角下的那滴泪痣,尤为刺眼。

十三

朕有几个晚上喝醉酒,在议事阁胡乱睡过去。

做了好几次春梦,回回和行知,颠鸾倒凤,不知天上人间。

可是一觉醒来,春梦了无痕。

朕的心残缺了一块,白天不能饮酒镇痛,时不时就胸口疼得慌。

可每次在议事阁见到陆遥,很诡异。

五脏六腑火燎燎的沉痛就像被一只大掌安抚下去,没那么痛了。

大约是因为他这张和行知高度相似的皮相。

朕现在常到议事阁去,还设了个御座,就在陆遥的邻边。

永远不要指望一个帝王的道德能高尚到哪里去。

行知没了,朕找个替身聊以慰藉,并不对此感到抱歉。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陆遥既是朕的臣,便也可以是朕的人。

陆遥并未察觉朕的险恶用心。

整个议事阁能看懂朕的居心叵测的人不多,除了老狐狸宋凛、小狐狸花妄。

他们当初打着公家的幌子谈情说爱,差点被朕棒打鸳鸯。

现在轮到朕借公行私,他们可逮着机会了。

每当朕不小心摸个陆遥的手、喝陆遥喝过的茶水时,他们就会向朕投来异样的目光。

这天,议事阁的人都走了,只剩下我和陆遥两人。

孤男寡女,独处一室,适合作案。

我凑到他身边,脸倚在他的手臂上,看他执笔撰文的侧颜,端肃道:

「陆卿,朕喜欢你的书法,你教教朕?」

陆遥那冷白玉似的脸渐渐浮现温柔的笑容,他偏着头望向我,问:

「陛下想怎么学?」

「朕从前学书法,都是老师手把手教的。」

做质子时,有太多时光要打发,行知总是百忙中抽空,手把手教我练书法。

他说这样能陶冶情操,那时候可把我憋坏了,天天拔草诅咒行知。

这大约是老天对我的惩罚。

「那就照陛下说的办,恕臣冒昧了。」

他走到我身后,微俯身,一只手轻轻按在我肩上,另一只手环过我手臂,宽大温软的手掌覆在我手上,他的指尖是带着妥帖的温度的,那点温度通过触碰,一点点,一滴滴,像细密的潺潺流水,淌到心尖上。

雪白宣纸上渐渐落下遒劲舒和的笔墨。

我仿佛回到了当质子的时候,偶尔温柔娴静,岁月静好。

陪着我的是行知,我们没有家仇国恨。

一走神,笔下就落岔了一笔。

陆遥认真沉着的声音在我后脑勺响起:「陛下,练书法要专心……」

朕想练的可不是书法,朕想练的,是他。

我扭过脸去,状似无意地用红唇飞快摩擦过他干燥柔软的唇。

眼看着他那雪白的脸颊上浮现一抹桃花粉。

我舔了舔唇,笑盈盈对他眨了眨眼,略诧异道:

「陆卿,你离朕太近了,朕不是故意占你便宜的。」

他怔愣了片刻,垂着眼眸,伸手抚上自己的唇,若有所思。

我想陆遥这样单纯无知的纯情书生,若是一下子攻略得太过猛烈,恐怕会吓坏他。

朕暂时放过他,站起来正准备走。

还没走出几步,忽然,手腕上落下来牵制,唇上也压下来一片绵软。

他把我扯回怀里,按着我的头,俯下脸,凑近我的唇。

这场猝不及防的索吻,像蕴含了浓烈凶狠的情绪,又深又重。

胸腔、口齿都灌满他的气息,凛冬寒雪那样冷冽的气息。

他这娴熟撩人的唇技,明明就是身经百战。

简直就是跟我历练了千百回的,行知的水平。

他的手掌伏在我腰间,呼吸略微凌乱,声音沉着平静:「陛下,这才叫占便宜。」

他把下颌抵在我的发顶上。

那样自然而然的动作,毫无半点君臣之礼。

我脑袋有些混乱、发胀,质问他:「你这是跟哪学的?朕上回见你,你还不是这样的,是不是花妄带你去逛花楼了?」

他的手插进我的发里温柔抚弄,那双澄碧的眼眸含情脉脉地望着我,唇角绽放着淡淡的微笑:「臣什么都不懂,只是凭感觉。陛下这么问,是觉得臣做得不错吗?」

我静默片刻,低声道:「爱卿天赋异禀……」

「陛下受用的话,臣随时待命。」

明明是朕对陆遥居心叵测。

十四

陆遥正在教朕书法时,哐当一声,门被重重踹开,激起半丈灰。

「谁是姓陆的,给老子滚出来。」

朕和陆遥齐刷刷抬起头。

是慕野,他一只脚踩在门槛上,抱着胳膊,下颌微抬,一副找碴的样子,目光凶狠。

我拂了拂袖,靠着背,跷着腿,盯着他。

「贵妃,你找谁啊?」

慕野没料到我在这,微怔,默默道:「吃饱了闲得没事到处溜达……」

他的目光慢慢游离到陆遥面上,瞬间,他那水汪汪的桃花眼瞪得圆溜:「病……病秧子?靠!没死透啊!」

陆遥对他笑吟吟道:「贵妃,臣身强体壮,不是病秧子……」

我插话道:「慕野,他不是行知,他是陆遥,状元郎。」

没等我话说完,慕野已经大步流星,跨步走到他面前,骤然抬高手臂,掐住陆遥的两边脸颊,扯着往两侧捏了捏,把陆遥的小白脸都掐红了,一边掐一边皱眉问:

「姓陆的,你是不是有双胞胎兄弟?」

陆遥瞬间阴沉着脸,狠狠打掉慕野的手,冷声道:

「臣是独生,没有兄弟。」

慕野默了片刻,抱着胳膊打量了陆遥一番,目光疑惑,抚着下巴若有所思。

半晌,他盯着我欲言又止,忽然拽起我胳膊,往外走。

没等走出几步,陆遥从另一边拉住我的手腕,他的语气带着不可反驳的坚定:

「陛下,今日书法还没练完,不可半途而废。」

慕野朝陆遥狠狠瞪过来,陆遥朝慕野淡漠地微笑。

我看了看慕野,看了看陆遥,最终……

「那个,贵妃,我和陆卿还有要事,晚点去找你吧……」

慕野脸色铁青,摔了我的手腕,气势汹汹骂我:

「沈知鱼,我看你真是病得不浅,一个替身,也比我……」

他没说完,愤然拂袖离去。

陆遥握住我的手,笑着问我:「陛下,病秧子是谁?」

他笑得春风和煦,我恍恍惚惚:「是一个,温柔得要命的人。」

他忽然抬手揉了揉我的发,问:「跟臣比呢?」

我伸手抚着他微红的脸颊,轻声叹道:「你们不一样。」

就算皮相一样又如何,不是我的行知啊。

陆遥脸上的笑容淡了。

晚上我还是去找贵妃了,去的时候,他躺在兰舟上,双手枕头,饮酒,望星河。

我往船板上一踩,小舟晃晃荡荡,他朝我懒懒看过来一眼,一双桃花眼似醉非醉:

「干嘛?不去陪着你的心头好?」

我躺在他边上,拉过他一只手臂当垫枕,拿过他手上的酒喝起来:

「心头好要陪,兄弟也要陪嘛……」

他抬脚轻轻踢了一下我,冷哼道:「呵,我才不稀罕。滚吧滚吧……」

我抬起脸瞅他,「真的不用我陪?」

他用那双迷离的桃花眼盯着我,闷声道:「谁求着你来似的……」

「哦。」

我挪了挪位置,准备从他手臂上挪开,他猛地把我的头按回去,腿一伸,一压,一手圈住我的头,一手撑在船板上,把我桎梏在身下,他那漆黑浓眉攥成小山川,凶巴巴训我:「你求和,也要拿出点诚意,你看看你,什么态度。我一让你滚,你就真的滚,那病秧子,次次都让你滚,也不见得你滚……」

我伸手就掐住他的两边脸颊,嬉皮笑脸:「慕野,你跟他又不一样。」

他打掉我的手,冷哼道:「哦,当然不一样。你不就看准了我好欺负、好哄。哼,下次你要是再落我脸,我就……」

我伸出手指头去蹭他挺直英秀的鼻梁:「就什么?落你脸,你要怎么办?」

他面色微红,冷然道:「……我就带着我们慕家军造反,把你的皇帝抢过来当,天天落你的脸……」

我摸了摸他的唇,轻轻一笑,并不说话。

慕家军很强大,这就是当初为什么一定要纳慕野为贵妃的根本原因。

可是军队再强大,也姓沈,不姓慕。

唇上忽然被吧嗒亲了一口。

「想什么呢,沈知鱼……」

我盯着他,实话实说:「想……万一,你们慕家造反,我怎么对付你们啊……」

他顿了顿,盯了我半晌,又往我唇上亲了一口,慢腾腾道:

「永远不会有这一天的,沈知鱼,不是谁都跟你一样,拿皇位当眼珠子一样。在我这,有更重要的东西……」

「哦?什么?」

他浓睫低垂,盯着我的唇,声音很不自然:「兄弟……」

慕野也是很有政治天赋的,在我试探他的那一刻,他给出了一个让朕很满意的答案。

十五

沧水泛滥,民间起了流言:「女子夺政,天降其罪。」

这种流言最是愚昧,可朕不得不慎重。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派谁去治水,这是个大问题。

如果行知在就好了,东陵朝时,沧水也发过几次大洪,行知处理得很好。

可惜我朝暂无这样的人才,就在这时,陆遥主动请缨。

朕注视他良久,叹息道:「这不是一个好差事,若是治不好,会掉脑袋。」

是的,如果治不好,民众不忿,必须有人来承担这个罪责,而朕是天子,天命所归,至高权威容不得半点过失,那必然,要推出一个人来承担过失。

朕并不很舍得陆遥。

陆遥对朕温和笑了笑,斩钉截铁:「请陛下放心,臣会为你平定沧水,以性命作保。」

朕批准了。在江山面前,朕永远可以舍弃美色。

此外,朕莫名地信任他。

大概是因为他长得太像行知,让朕忍不住相信,他也有行知那样的本事。

临行前,朕去他府上跟他秉烛夜谈,大约到了五更天,朕揉着疲倦的眼皮正准备要走,他忽然拉住朕的袖子,一拽,朕跌入他怀里。

天灰蒙蒙地暗,他的声音也像沉沉夜色一样:「陛下,等我回来。」

仿佛回到旧朝,行知每次离开,都让我等他回来,我像一个等丈夫归来的寻常女人。

我轻轻颔首。

他的唇蜻蜓点水般,落在我的额头上。

温柔的人,都那样相似吗?

我仰起脸,捧着他的脸颊,对他笑道:

「陆卿,如果你办得好,朕把你纳入后宫,如何?」

他微笑:「臣志在朝野,不在深宫。」

两个月过去了,陆遥把沧水治住了,朝野内外对朕一片歌功颂德。

但陆遥病了,病得很重,累病的。

朕为什么知道,因为朕派了监察司一直在盯着他。

这是第一次起用陆遥,朕得谨慎万分。

但这次他办得很好,或许朕以后可以信任他。

朕交代好事务,微服去了一趟沧州,探望他。

朕出现在他床边时,他很诧异,目光顷刻明亮。

他挣扎着要起来迎接朕,朕赶忙上前去,搀着他,一壁同他寒暄。

他初见朕是喜悦的。

可不过须臾,他似乎想到什么,面色微变,轻轻拂开朕的手臂,闷声说:

「陛下,离臣远一点,怕过了病气给你。」

不知道为什么,朕隐约觉得他有些烦郁。

朕不以为然,仍搭上他的手臂,挨近他说话。

他皱着眉,沉默着继续推开朕,朕一把按住他的手腕。

「陆卿,等你好了,陪朕去打猎吧。」

他盯了我半晌,内心似乎挣扎了很久,终于没有挣脱开朕。

我很殷勤:「朕给你猎只银狐,给你做件冬衣。」

他忽然问:「陛下对谁都这样吗?」

他的目光沉静地望着我。我怔了怔。

他别过苍白的面孔,转向窗外,似乎笑了,又似乎没笑,带着一声叹息。

「陛下这样,会让臣以为,臣是独一无二的。」

他顿了顿,黯然道:「可惜不是,陛下后宫三千,听说陛下对谁都很多情。」

我干脆脱了鞋子,爬上榻去,把他的脸掰过来,双手搭在他肩上,蛊惑他:

「陆卿,你也可以成为朕的人。」

他抚上我的脸颊,目光柔和,苍白的脸上浮现很淡的笑容:

「臣想要的,陛下给不了。」

我不甘心地追问:「陆卿想要什么?」

他沉吟片刻,叹了一口气,微微一笑:「日久见人心,往后,陛下会知道的。」

我还要说些什么,他忽然垂眸叹气:

「陛下,你不该来沧州,有些地方闹瘟疫,很危险。」

陆遥一直催朕离开,可是朕没听他的话,朕来沧州,不仅是为了探望他,还是为了安抚沧水两岸的百姓,顺带敲打下那些治水不力的官员。

十六

朕去灾民区慰问了一番,回来时,发起高烧,大夫诊断,朕染上了瘟疫。

朕浑身乏力,昏昏沉沉,听见陆遥在同别人对话:

「陛下都接触过什么人?」

「中途歇息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一群小叫花子,一个个抱住陛下讨饭吃。」

陆遥的声音渐冷。

「你们这些贴身护卫,是做什么用的,废物。」

原来陆遥也会凶。

我疲倦地合上眼。

慢慢走到一片雪地里,身上渐渐发冷,我仰着头看,天上飘下来鹅毛大雪,一片片落在我脸颊上,冻得发麻,四周环视,也是白茫茫、雪皑皑一片,只有我一个人。

我蹲下来,双手紧紧抱住膝盖,牙齿打着颤,嘴唇发着抖,大喊:

「来人啊,给朕生火,给朕添衣,来人啊……」

可是我吼得声嘶力竭,没人回应,这荒凉的雪地,也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一个人。

我可是天子啊,九五之尊啊,我什么都有,可我又什么都没有。

我双手掩面,慢慢淌下泪来。曾经我什么都没有,可是我又什么都有。

很早很早以前,我有父亲、叔叔、哥哥,他们承担一切沈家的责任。

我一个姑娘家,落得轻松,成日跟慕野吃喝玩乐。

后来,叔叔死了,哥哥死了。

我成了质子,虽然也憋屈,可是行知一直温柔地陪着我。

再后来,父亲也死了,沈家的责任,只得我一个人承担起来。

我成了西陵王朝的开国女帝,多么荣耀。

可是我什么都没有了。父亲,叔叔,哥哥,他们统统都不在了。

母后,再也不会容忍我像个孩子般任性。

爱人没了,兄弟夹了猜疑,活得真累,活得不像个人。

还不如就这样,就死在这白茫茫的大雪地里,落个清净。

「阿鱼……」

我冰冷的身子被温暖的怀抱拥住。

我抬起头,行知神色怜悯地,半蹲在我面前。

我的眼泪一下子汹涌而出,我紧紧搀住他的双臂,呜咽着:

「我以为你不要我了。行知……」

他轻轻叹息了一声,沾了雪花的眉目格外地温柔。

他沉默着用指腹一点点揩我的眼泪。他什么话都不跟我说。

「行知,你跟我说话好不好? 」

他只顾着擦我的眼泪。

我不甘心地摇撼着他的手臂。

他又重重叹了一口气,「阿鱼,事到如今,我们还能说什么……」

我一边笑一边哭,「你骗骗我也好。」

「阿鱼,何必呢?」

「求求你。」

他拢了拢我的鬓发,笑了笑:「不用我骗,你自己会骗自己。」

……

陆遥亲自照料朕,也染上瘟疫,然后为朕试药。

多亏他,朕没死。

朕醒的时候,他立在窗边握着一捧芍药,正在修剪。

我低声喊了他一句,他转过身来,日光浮动,那张苍白的脸上有了明媚的光泽。

他扬起手上的芍药对我微笑:

「刚好,花开了,你醒了。」

十七

自沧州一行之后,朕很信任陆遥,他成了我的心腹。

他志在朝野,朕就跟他一起处理政务。很多重大的事,朕都会跟他商量。

慕野吃醋了,他总说陆遥不对劲。

有一天,他忽然设宴,请陆遥吃饭。

朕一寻思,慕野的醋劲太大,怕他对陆遥下什么黑手,就跟着一块儿去了。

一落座,慕野挨着我坐,陆遥坐在对面。

陆遥盯了我半晌,我莫名地有些坐立不安。

很快就上菜了,一桌子的海鲜盛宴。

我望了望慕野,他挑了挑眉,看向陆遥。

我忽然明白慕野什么意思,他怀疑陆遥是行知。

行知吃不了海鲜,如果陆遥是行知……

我立刻站起来,冷声道:「换了。朕不喜欢吃海鲜。」

朕不能冒这个险,万一他真的是行知,朕只会再次失去他。

如果他不是,朕依然可以骗骗自己,他跟行知,又有什么差别呢。

宫人正准备上来撤掉。

慕野双手撑在席上腾地站起来,冷着脸喝止:「不准换。」

我转过脸,恶狠狠地盯着慕野,「你连朕的话也不听了。」

慕野回视过来,毫不退让:「沈知鱼,你现在脑子不清醒,我不能听你的。」

我气得怄火,拿指尖点着他:「慕野,你这叫以下犯上。」

慕野耸耸肩,满不在乎:「犯就犯吧。」

他一边说,一边转过脸去,死死盯着陆遥,命令道:「状元郎,请吃吧。」

陆遥面色沉静,不动筷子,只微微一笑道:「臣只听陛下一人的命令。」

慕野抱着胳膊,哈哈笑起来,「心虚了?病秧子,你以为你装神弄鬼骗得了谁啊?怎么,金蝉脱壳,想复国?沈知鱼一个人犯傻,别人可都明白着……」

陆遥依旧不动声色,「臣不知贵妃在说些什么。」

慕野继续说下去:「你行啊,继续装,来人,给状元郎喂吃的。」

我狠狠摔了杯盏:「谁敢!」

碎片溅起来,擦破我的脸颊。

安静极了。没人敢动。

慕野怒容满面地盯着我,我也怒火腾腾地瞪着他。

「这天下姓沈,不姓慕,贵妃,你最好记住。」

「沈!知!鱼!别以为我拿你没办法。」

「怎么,你要造反?」

「你!」

正在僵持时,陆遥忽然轻声笑起来:

「何必为了微臣闹得如此境地,我吃就是了。」

陆遥拿起筷子,优雅地夹了一口蟹肉,慢条斯理地吃了。

过了半晌,一点反应也没有。

慕野瞠目,我也呆在原地。

陆遥不是行知。

我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原位,举起整壶酒,往嘴里灌酒。

慕野伸手来夺,我打开他的手,瞪着他:「这回你满意了,他就是死了。」

慕野面色很难看,忿声道:

「你喝死吧,喝死了好跟你的行知黄泉相见。」

他踢了凳子,拂袖而去。

慕野简直是大逆不道。他完全没有把我这个女帝放在眼里。

我阴沉着脸,抓起酒壶继续,这回却被陆遥夺下了。

他盯着我,目光怜悯:「陛下,臣跟那个人,很像吗?」

我凝视他片刻,点了点头。

他问:「陛下爱他?」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朕不配。」

他抬起手来,轻轻抚上我脸颊上的破口,目光沉静,低喃道:「疼吗?」

我推开他,踉踉跄跄往外走。

十八

慕怀春打了胜仗,凯旋归来。

朕很高兴,可朝堂上,慕怀春忽然提议,立贵妃为后。

慕怀春一提,朝中立即一呼百应。

慕家的势力,今非昔比。

一场战争,不仅巩固了西陵王朝的势力,也壮大了慕家声势。

朕坐在皇位上,含笑道:「此事非同小可,再议吧。」

慕家固然劳苦功高,可是功高震主,朕不得不防。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朕在朝上宣布:

「立贵妃为后,封慕怀春为统领镇国侯。」

朕给了慕家至高无上的荣耀,只有这样,朕收缴慕怀春的兵权,才得以风平浪静。

封后那天,慕野和朕站在九台之上,接受万民朝拜。

晴空万里,白云悠悠。

朕忽然记起来,封行知为后那天,是一个阴天。

慕野低沉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

「沈知鱼,你放心,你想要的一切,我都会为你拱手奉上。」

我微微一笑:「我信你。」

我的目光扫过台下百官,一眼就看见人群中的陆遥。

他一袭雪白衣裳,眉目如画,可神色那样黯淡,脸色那样苍白。

他似乎有所感应,忽然望向我,那目光寒凉,像一阵冷风冷雨,陡然落在我身上。

行知若是看到这一幕,他会怪我对吧。

我曾经答应过他,只会立他为后。

更早以前,我还答应他,只跟他一生一世一双人呢。

我没有一个承诺办得到。

一个帝王的承诺,永远都是狗屁不通,一文不值。

慕野紧紧握着我的手。

震天的礼炮响遍万里山河。

慕野成为我的皇后。

陆遥是在酒席后截住我的,他喝醉了,我也喝醉了。

他拉着我躲进荒凉的冷宫里,那座大火烧过的冷宫里。

他的吻很冷,冷到我的肌肤一寸寸地战栗。

可他的手很暖,把每一寸肌肤都温热了。

在黑暗里,他寂静地问我:「陛下不是爱那个人吗?为什么?」

我在黑暗中抚摸他的轮廓,眉眼,唇,每一寸,都是行知的模样啊。

「爱?对一个帝王而言,最廉价的就是爱。因为根本上,背弃爱,除了心上的创伤,不会有任何实质性伤害。」

他咬住我的手指头,忽然低声笑了笑。

「陛下是个合格的帝王,一直都是。」

他的眼眸在黑暗里水光潋滟。

我们处于荒芜的、黑暗的废墟中。

十九

兵权最后由陆遥掌管。

他现在是朕的心腹。

有一天,朕在上朝时,忽然晕厥了。

朕,有喜了。

很遗憾,不是后宫三千的种,是陆卿的种。

醒过来时,陆遥端来一碗莲子羹,坐在床边喂我。

他的眉目温柔得一塌涂地,他喂了我一口,静静凝视着我说:

「陛下,你要养胎,最近不要上朝。」

我微笑道:「怎么可能?」

他摸了摸我的脸颊,那温柔的长眉微微上扬,「嗯?都怪臣,没能为陛下分忧。」

我掀开被子,想爬起来批奏折,他却把我按回去,温柔又不失力量地说:

「陛下,听话。」

我耸了耸肩,「陆卿,朕也想听话啊,可是一大堆事呢……」

我发现,我对着陆遥,已经算得上有很大耐心了。

他默了默,起身出去,很快,搬回来一大摞奏折。

他揉了揉我的发,说:「臣念,陛下躺着听,陛下有什么指示,臣记下来。」

我只好倚在床边,听他念,听着听着,睡过去了。

大约是他的声音太过温柔,很催眠。

睡得朦朦胧胧,额头上、鼻尖上、唇上又落下暖和的柔软。

很难得地,我记起来从前那些岁月静好的日子。

朕仍坚持去上朝,可是总是到了半途,作呕不止。

回回都是陆遥把我抱回寝宫里的。

他温柔地埋怨我:「陛下总是这么要强,叫人头疼。」

我闷声说:「因为我是皇帝嘛,我不能不努力点……」

他静了静,忽然问:

「如果有一天,陛下不再是皇帝,只是一个人的妻子、娘亲,陛下会愿意吗?」

我仰望着他冷白玉似的面容,摇了摇头。

「这辈子是不行的,下辈子吧。」

这个帝位,是踩了千万尸骨登上的,不是我一个人的。

我不能任性地说不要就不要。

他摸了摸我的脸颊,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二十

我临盆那一夜,宫外忽然火光冲天。

陆遥说,慕家反了。

有几个生面孔来催促陆遥出去布置。

他恋恋不舍地吻了吻我的额头,拉着我的手,低声说:

「阿鱼,你和孩子,乖乖等我回来。」

我反握住他的手,我的手很凉,他的手很暖。

我凝视了他片刻,终究什么话也没说。

他拍了拍我的手背,出门去调兵了。

产房里血腥味浓烈,我满头大汗。

在催生婆一声声中气十足的呐喊中,我听见洪亮的婴儿啼哭声。

我松了一口气,浑身瘫软,叹了一口气:「要命。」

刚刚喘了一口气,一个女人走了进来。

她手持匕首,笑盈盈朝我走过来。

我努力分辨,「哦,是小雨。」

她对我说:「陛下,何苦费这个劲,横竖也是死。」

我冷笑着:「就凭你?」

她不甘示弱,抚掌笑道:「陛下太瞧不起人了。这宫里头,现在全是我们的人。」

我寒声:「你们的人?你们是谁?」

她笑得很快活:「行知哥哥的人啊。老话说得好,一孕傻三年,陛下真是太糊涂了。你的人,早就被行知哥哥的人换掉了,我们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

我问:「行知?他不是早就死了吗?」

她捂着嘴又笑起来:「陛下太笨了,陆遥就是行知哥哥啊。」

我冷着脸继续问:「哦,原来他就是他,可他是怎么做到的,陆遥出现的时候,他明明还在宫里头当皇后,怎么办到的?」

「哈哈哈,没错啊,陛下第一次见的陆遥,确实是陆遥,但后来见到的陆遥,就是行知哥哥了啊。」

哦,难怪了,我就说,后来的陆遥,怎么完全变了。

「那原来的陆遥呢?」

「陛下在冷宫大火后见到的那具尸体,就是陆遥的尸体。」

「行知杀了他?」我慢慢笑起来。

「不是,那个陆遥本身就得了绝症,刚好死在大火前几天。」

「那么,既然他是行知,为什么在沧州要以身试药救朕?说不定朕在当时就死了,又何苦大费周章?」

小雨愣了愣,旋即笑起来:「陛下死了,西陵朝不一定会灭,行知哥哥那是使的苦肉计,若是不演得真些,怎么骗得了陛下,怎么赢得陛下的信任,怎么可能掌握军权,又怎么能离间陛下和慕家?」

我摇了摇头:「行知真是令朕刮目相看啊。可是,他为什么吃海鲜的时候,一点事也没有?」

小雨哈哈笑道:「提前服药就好了。又有何难?」

我轻叹道:「行知真是心思缜密。每一步都算到了,朕自愧不如。」

小雨踱步走到产婆那,她低喃道:「那也不是,这个孩子,就是意外。」

她忽然举起匕首,对着襁褓中的婴儿。

我被子底下的匕首还没来得及扔出去。

有个人影已经快我一步,抢到她眼前,夺下匕首。

地面上哐当一声响。

她惊呼:「行知哥哥……」

「小雨,你出去。」

她哭着跑了出去。

行知抱过孩子,转过身来,站在原地,静静地望着我。

我也静静望着他,慢慢笑起来:

「行知,怎么,不打算杀死这个孩子吗?你要是下不了手,我帮你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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