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玩笑,「要是有个绝世美女瞧上你,你还能跟我说这话,我就信。」说完这话的第二天,宫女告诉我,萧时昀去找皇贵妃,今晚不
来了。
我没什么反应,却总有人往我耳朵里塞消息:皇贵妃的娘家在
前朝立了大功,提出了小小的要求,萧时昀不得不去。
于是这一晚我早早歇下了。
转天我醒得很早,明明暑天,身边少了一个人,竟觉得冷。
天色尚早,黑黢黢一片。院子里空无一人,我披着衣裳,吱
呀,打开了小雀宫的门。
本想在石阶上坐一会儿,醒醒神,一转头,突然发现一团黑影
黏在台阶上,两只黑黝黝的眼珠子直勾勾盯着我。
我浑身动作一僵,尚保持着下蹲的姿势,下一刻尖叫破口而
出:「啊啊啊啊……鬼啊啊啊啊………」
那人急忙窜过来捂住我的嘴,「嘘!你非得嚷嚷得所有人都知
道朕跑来这儿了不成?」
我止住气,看清了来人,是萧时昀。
他袖子湿漉漉的,可见在外头待了不少时候。
我挣脱他的大手,问道:「你不睡觉,瞪着眼熬鹰呢?」
萧时昀打了个哈欠,难掩疲惫,「朕去哪都有人盯着,只有你
这儿最清净。不过看你睡了,没忍心喊你。」我酸溜溜地问:「皇贵妃呢?人家能放你走?」
萧时昀转了转酸痛的腕子,拉着我进了小雀宫,「皇贵妃明早
要去见皇后,连夜准备稿子呢。」
骂人的稿子吧……
时间一晃而过,众多大臣没斗过萧时昀,统统闭了嘴。
此时,我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我封贵妃那天,萧时昀赏了不少东西,里面就有一把长命锁,
上面的字歪歪扭扭的,像虫子在爬。
王公公喜气洋洋道:「这是皇上亲自刻的。」
我嘟哝道:「就知道是他,也就他能干出这种事,戴一辈子的
玩意,就不能走点心……」
王公公一脸假笑,很快告退了。
那天萧时昀来的时候,喝得醉醺醺的,头磕在小雀宫的大门
上,脑袋磕了个碗大的包。
我唤他进来,他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地嚷嚷:「春瑛啊,朕就
是爬也要爬来见你。你看,朕爬来的……谁都挡不住,挡不
住……」
说着说着,他带上来了鼻音,捂着脸吐了口气,「你别笑话
朕……」我忍着笑,要去搀他。
萧时昀像被烫到一样,连忙拉开距离,「春瑛呐,别碰,朕脚
底发飘,别伤着你……」
我看他踉踉跄跄地扶着门走进去,一步三晃,最后倒在软榻
上。
借着灯一看,衣服上沾泥带水的,没少摔。
我凑过去,说:「萧时昀,你怎么荒唐成这样?」
萧时昀眯着眼,一双眸子满是醉意,「不荒唐,她们就把朕吃
了。」
他张开手掌,叹了口气,「朕得都拿回来才行啊,属于萧氏
的,都得一个不落地拿回来。他们送进宫的,朕不想碰……可
你不一样,你是朕的人……」
是啊,我当年一根筋地往京城跑,无意中救他一命,反被萧时
昀记在了心上。
我坐在离他不远处,支着头看他:「原来你是利用我啊……」
萧时昀连连否认,急切的模样仿佛晚一刻就不会说话了一样,
「春瑛,你别误会……我想跟你好好过日子的……你别吓我,
我酒醒了。」
「还喝不喝了?」萧时昀摇头,「不敢了……」
这样好的日子,萧时昀抱着我说了一宿的闲话,他说宫里会进
来几个女人,让我离她们远远的,他很快就会解决。
萧时昀只是看起来没心没肺,可实际上,谁知道呢?
最困的时候,我迷迷糊糊问他,十年后是什么样子的。
萧时昀一本正经地说:「没了那群毒瘤,政治清明,海晏河
清,朕有一妻一子,几个贤臣,下了朝抱着孩子听听戏,放放
风筝,再从大臣里抓一个当夫子,空下来的时间都陪你。」
后来,小雀宫被围成了铜墙铁壁,我得了空只能在院子里溜达
溜达,听说宫里新来了几个秀女,个顶个的好看,我老毛病又
犯了,拿了画来挨个品鉴。
如今我是贵妃,身边多了不少察言观色之人,但凡在一个画上
留恋太多,立刻就有人「替」我教训她。
我还是听到传言,才知道有人打着我的名号欺负新人,这天中
午我发了一通好大的火。
好巧不巧,萧时昀来了。
他刚进门就厉喝道:「赵春瑛!谁给你的胆子!快把手里的恭
桶刷子放下!」
我挺着大肚子,咬牙切齿地威胁宫人:「到底谁干的,自己站
出来,别等我查,查到了统统给你们卖出去!」萧时昀半托半抱将我拉进屋里,打掉手里的刷子,冷着脸道:
「不知道还怀着呢?你这鸡飞狗跳的劲儿让母后知道了,非得
踹你两脚。」
我气得不行,指着自己鼻子道:「我赵春瑛从来都是友爱妇
女,从来没干过欺负人的事,他们砸我招牌,我能不生气?」
萧时昀压着我的肩膀,摁在软榻上,「行了行了,他们爱欺负
就欺负,我知道不是你指使的就行。」
他看见我摊开在桌子上的画,仔细端详一阵儿,「有好看的
吗?」
我白了他一眼,「怎么?想找一个?」
他啧了一声,「赏别人的,朕又不喜欢,别耽误人家。」
我随手指了几个,却没想到惹到了人,晚上起夜时,一簇明亮
的火苗自小雀宫东南角开始,眨眼工夫迅速波及整座宫殿。
我应该庆幸自己睡前喝多了水,在所有人都酣然熟睡的时候,
我扯着嗓子喊醒了大半个皇宫。
就连萧时昀都是睡意蒙眬地从被窝里爬出来,光着脚陪我站在
小雀宫宫外,一脸木然地看着它烧成一撮灰……
萧时昀气疯了,「他们这是要把朕一起烧死啊!反了!彻底反
了!」
小雀宫的火吵醒了半个皇宫,萧时昀的卫队把剩下的半个也掀了个天翻地覆。
我从来没见过萧时昀震怒,整个夜晚,他都冷着脸有条不紊地下达一个又一个命令,天明十分,我已经记不清他揪出了多少人,又让多少人当场自裁。
东方破晓,我握住了萧时昀的手,他还在微微颤抖着,手指冰凉。
最后,他侧过脸,「春瑛,你怕吗?」
我眨眨眼,「有啥可怕的?我们老家经常有火蹿房梁上去,人没事就行。」
他说:「有人要害你。」
「不是活着吗?害回去呗。」我肚子咕噜叫了一声,还有点犯困。
萧时昀突然笑起来,最后紧紧将我抱在怀里,「好,我听春瑛的,害回去。他们一个都跑不掉!」
小雀宫的烧毁只是一个开端,随之而来的暗害层出不穷,无色无味的毒药,不知哪里来的野猫,还有掺了红花的安胎药,我都习以为常了。
萧时昀不放心,把我挪进了自己的寝宫,有大臣知道后,说了闲话。萧时昀气得反唇相讥:「朕的地盘不住赵春瑛住你吗?你先生
个龙种出来。」
结果给人家气得半个月没上朝。
随着生产的日子逐渐临近,萧时昀「病情」更严重的了,总是
疑神疑鬼,就连我的枕头,他都扒开棉絮看了,才肯放心让我
枕着睡。
与此同时,萧时昀在前朝大刀阔斧的整顿,仿佛有人在后头撵
着他。
我翻出了自己的小本本,偶尔在上头写写画画,婢女好奇地问
我,我就偷偷藏起来。
十月初八那天早上,我刚起不久,正穿袜的功夫,腹部突然一
阵绞痛。
萧时昀听闻消息,朝服都来不及换,着急忙慌地赶过来,来到
后得知宫口开全还得几个时辰。
他揉搓着我的手,眼眶通红,「春瑛啊,你疼不疼啊……」
我咬着牙,瞪着眼,「能忍……」
萧时昀说:「我心疼啊,我忍不了啊……春瑛,你喊出来会不
会好点……」
我疼出一脑门子汗,「你能不能出去啊……」萧时昀不,屁股跟黏在地上一样,干耗着。
等到日头高升,稳婆惊喜地大叫一声,「娘娘,十指了,能生
了!」
我早就疼得说不出话来,紧紧攥着萧时昀的手,胡乱使劲儿。
萧时昀在旁边大气不敢喘,除了干瞪眼,屁用没有。
我气得推他,「你能不能出去啊,我好烦……」
萧时昀脸都白了。
第一次生孩子,没什么经验,最后人都迷糊了,似乎听见了小
孩儿哭,也听见了萧时昀咆哮。
我刚要闭上眼睛,胳膊被人狠狠掐住,紧接着神智回笼,耳边
是萧时昀的大喊:「赵春瑛,你敢闭眼朕就把孩子摔死!」
我眼皮子发沉,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你做个人吧。」
谁生完孩子不累啊,累还不让人睡了?
刚闭眼,萧时昀又掐我,他是不是有毛病?
睁开眼,发现他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泪。
我问:「你哭什么?」他不回答,捧着我的脸,颤抖着说:「春瑛呐,春瑛,你别丢
下朕,争点气,别闭眼。」
我什么都不明白,浑身乏得很,听见周围人乱哄哄的,什么血
止不住,什么命保不住……
我吃力地眨眨眼,哭笑着:「不能那么倒霉吧……萧时昀,我
第一次生孩子,第一次啊……」
萧时昀豆大的泪珠子一个接一个往下掉。
我哽咽着笑了一声,「枕头下面,有个名单,都是我的仇人,
麻烦帮我报仇……」
萧时昀手忙脚乱地抽出来,翻开第一页,笑出个鼻涕泡,对着
我柔声道:「邻居家的鸡啄你也算?」
我咯咯笑着,想去握他的手,却没有力气,「对不起,要留你
一个人了。」
我想起了那个黄昏,萧时昀背对着我,坐在小雀宫的门外,夕
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影子上长满了孤独。
萧时昀泣不成声,堂堂七尺男儿,哭得跟个孩子一样。
真是对不起啊……没说过我喜欢你。
我其实什么都懂,从前不敢说,怕你得了真心就肆无忌惮,弃
之敝屣,如今更不敢说,怕你挂念一生,画地为牢。
谁都没想过,生个孩子能要了我的命去,时间太仓促,萧时昀的脸我怎么都看不够,明明心里压了许多的事,明明自刀山火海里披荆斩棘活下来的人,却喜欢陪着我胡闹,喜欢装成个傻子,没心没肺,嘻嘻哈哈。
这种时候,遗言总是多得说不完,
「窗台那束花别忘了换水,桌面上摊开的手帕,还有几针就绣完了,记得找人补全,你落在我这里的玉扳指收在梳妆柜的第三层,和你送我的簪子放在一起。对了,灶上温着白粥,趁热喝。孩子我就不问了,你好好养大,十年后,带着他去放风筝,请个最厉害的夫子……」
我越说声音越小,窗外的光线渐渐模糊,萧时昀的脸逐渐隐匿与黑暗。
闭上眼睛那一刻,我动了动嘴唇,无声地说了一句:我爱你。
番外
我是本朝的大公主,萧竹竹。
最喜欢的人是父皇,据说从出生起,他就把我带在身边,寸步不离。
他们都羡慕我,因为父皇太凶了,动辄对着朝臣破口大骂,我有幸见过一次,他把一个白胡子的老爷爷骂的失声痛哭。
母妃的笔记上写了:「要尊老爱幼。」父皇却从不照做,不光骂老头,还总是把人贬去偏远的地方。
总之,我出生后,父皇前前后后教训了不少人,几乎每年我的
生辰,他都会送一个家族离开京城。
直到我十岁这年,父皇脸上露出了笑容,摸着我的头,「竹
竹,父皇给你娘报仇了。」
他们大人的事情真复杂,但是有一点是真的,父皇喜欢母妃,
每天都会带着我翻看小本本上的笔记。虽然他从不照做。
最近,我有了一个夫子。
也是个胡子花白的老爷爷,他总是一本正经地往前面一坐,喋
喋不休地念一天课本,我不太喜欢他。
旁边伴读的小孩也不喜欢,我连总是偷着从后窗户翻出去,跑
到御书房里偷点心吃。
父皇好几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夫子找上门的时候提着我的
后领藏在桌子底下。
可以说,我是天底下最了解父皇的人之一,他跟别人讲话的时
候是一个面孔,跟我说话的时候又是一个面孔。
我皇弟嫉妒极了,追着问我秘籍。
我说都是看在母妃的面子上。
他就不说话了,默默垂着头,可怜得很。父皇偶尔会考校功课,皇弟不爱念书,回回挨打,我总是坐在
旁边吃点心看着。
可是最近我也不爱吃东西了,总是唉声叹气。
父皇问我:「竹竹,谁欺负你了?」
皇弟支起耳朵偷偷地听,过了一会看我不说话,接茬道:「她
看上了伴读那小子,像让他当驸马呢!」
父皇说,「不行。」
我恼了,「为什么不行?」
父皇不紧不慢地说:「那么轻易就娶了朕的公主,白日做
梦。」
我噘着嘴,「我不管我不管,我就是喜欢他。」
父皇叹了口气,放下笔,「你还太小了。」
我不服气,「不小了,都十岁了。」
父皇哼了一声,「父皇认识你母妃的时候,二十出头,你还早
着呢。」
我大喊道:「我不信!」
父皇好像并不在意我信不信,「不信去问你母妃。」皇弟探出小脑袋,希冀地问:「母妃身子好了吗?可以去找母
妃了吗?」
我昂起脑袋:「笨蛋,母妃今早还让人叫我回去吃鸡蛋羹
呢。」
皇弟站起来,「那我也去。」
「等等。」父皇叫住我们,正当我以为父皇要教训我不告而别
的时候,他老人家也站起来,「朕也去。」
我和皇弟更高兴了,一蹦一跳地走在阳光底下。
小雀宫门前种了一大片桑树。
树下,有人慢悠悠走出来。
皇弟高兴地喊道:「母妃!圆圆来看啦!」
我不甘示弱,「圆圆,你狡诈!」说完也一股脑地向母妃扑过
去。
我成功扑进母妃的怀里,她抱着我笑得开怀。
圆圆则被父皇拎着后领扔到后面去,「小胖子,别累着你母
妃。」
我哈哈大笑,圆圆委屈巴巴地跟在父皇后面。
父皇拉着母妃,踏进小雀宫,连脚步都轻快了。
圆圆嘟嘟囔囔的,「母妃身子不好,好不容易见一次,都被你抢了,烦人精。」
我对着圆圆吐吐舌头,却拍拍母妃的肩膀,让她把我放下来。
我们都知道母妃身子不太好,隔三岔五地生病,据说是当年生我的时候被一群坏人害得差点丢掉性命,父皇拼了命把人救回来,养了好多年,才慢慢好起来。
别人都怕父皇,其实他们不知道,父皇怕母妃,母妃皱皱眉头,他就如临大敌。
「竹竹,你可要好好选,他要是像父皇对母妃一样对你,才可以嫁,明白吗?」圆圆一本正经地教育我。
热饭摆上了桌,不远处是父皇和母妃的窃窃私语,圆圆倒腾着小短腿跑进屋。
我攥紧了一个小小的香囊,笃定道:「一定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