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以最平淡的语气说出自己最虐心的故事?

夜宴上歌舞不停,我被父皇带在身边,连九公主的坐席都在我下边,不免引起月氏注目,他们不多时就打听清楚了,当今陛下右侧坐着的这位公主同样是出自皇后名下的十七公主,在宫中的地位也并不让九公主,虽然不会说话,但盛宠优渥,可以说是皇上最宠爱的公主了。

月氏那位大皇子频频地打探过来的目光太过张扬,我手上的酒杯捏得不能再紧。这样露骨的眼光,九公主都看见了,她把眼睛往月氏大皇子一瞪,轻蔑地看回去:「看什么看?」

我诧异地抬起眼,九公主却把头一抬:「我可不是帮你。」

酒过三巡,宾客尽欢,父皇不知是高兴还是倦了,眼睛耷拉成一条缝儿,那位月氏大皇子却往父皇面前一拜,行的是他们的礼。我有些走神,没能太听清,陡然听见父皇直起身来,叫了我一声:「小十七。」

我一下就清醒了,周遭细碎的声音灌进耳朵里,我抬起眼,大皇子的眼神落在我身上,像是茹毛饮血的野兽看着猎物的眼神。

我听见细碎的字眼「和亲」「最宠爱的公主」「月氏不再进犯」。

蒙着的那层纱被揭开,露出其下丑陋的内里。

皇后把我记在她名下、父皇突如其来前所未有的关心,这场美梦一点一点地变色,织成浊黑的网把我包裹住。

陛下老了,不愿再多动干戈,月氏的气焰一日比一日嚣张,没有什么比和亲再简便的方法了,可是九公主自幼在他膝下长大,从娃娃抱起到如今亭亭玉立,他到底是舍不得,他才想起来,还有个年岁相近的十七公主,只是出身太卑贱,那便记到皇后名下,免得人家说轻贱了戎族。

父皇有时对我太好,好到他都忘记了,十七本不过是用来牺牲的女儿。又也许,这样好一些,能补上他本就不多的慈父之心和一点愧疚。

阖宫上下都为我做了一场秀。我身处其中,半梦半醒,柔顺地接受。

我到这一刻的时候,才发现我并不如想象中难过。可能是我更早地意识到,这些流露出的真情都建立在虚伪上,譬如皇后为我梳头时连护甲都不会取下,勾疼了我许多次;譬如这样盛宠之下,却没人发现十七公主没有名字,只有一个数字十七;譬如那场差点儿烧死我的火,阖宫心知肚明是九公主纵的火,却没人敢提出来。

原来从始至终,我就这样清楚我的命运。

递给我下下签的高僧,原来这就是你说的大凶吗。

是一开始就看见的结局。我觉得我是令九给我的那支鹅黄色的春花,那样渴望一点阳光,然而被攀折、被凋零,没有人能够救我。

我想扯出一个笑,周围从凝滞开始正常流转,那位大皇子却又说话了:「臣愿为月氏求娶陛下的九公主和十七公主。」

这话一出,四座都乱起来,九公主气得把杯子摔在地上,老臣颤巍巍地站起来,乱得一团。我弯起一个笑,抬起眼看父皇,手指弯折,很慢地做出几个手势。

父皇皱着眉看我手上的动作,却是不解的模样。

我问,十七的名字是什么呢?

他看不懂,也不会回答。

但父皇无暇再顾及我了,宴会上因着大皇子这番得寸进尺、十分放肆的话乱成一团,到最后竟然是一个不欢而散的结局。

入了夜我的帐外侍从到底是多了起来,不知道是怕些什么。春桃经了今晚的事怕得不行,正四处求告想要换到别的主子那里去当值。

我很理解她。

我把自己埋在被褥里,露出小小的一片脑袋。

我听见外头风吹过旷野的声音,我感受到自己咬着牙发颤的声音。然而我连同被子都被拥进一个怀抱里,我闻见干净的清竹味,我冷得不行,温暖却一点点地传过来。

令九拥住我,抱得很用力,像是夏夜里的一场梦,他说:「公主,不要怕。我带你走。」

我侧头发狠地咬上他的手臂。

「到一个公主不会害怕、不会伤心,能睡好觉的地方去。」

你骗人,根本没有这样的地方,

令九说:「有。我给你吹笛。」他重复一遍,「会有。我陪你,公主。」

我回过身勾住他的脖子,埋在他的颈窝里,贪婪地嗅着他身上的气息。他僵硬了一瞬,手穿过我披散的长发,安抚似的梳理了两下。

他说闭上眼,再睁眼时一切就好了。他话向来少,可每一句都言出必行。我就闭上眼,他抱着我往外走,侍奉的宫人早已晕去,避开一圈圈巡逻的侍卫,再牵上马,唯有往外时出了些差错,我听见兵戈相碰的声音,但只是一会儿。一把火烧了十七公主的营帐,世上再无十七公主。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会儿,我已经被抱在马上了,我听见令九在我耳畔说:「睁眼。」

我睁开眼,马在无边际的原野上跑,草在风里弯折了波痕,我看见夜幕深紫色地低垂,无数的星星倒挂下来。令九把我护在怀里,我摊开手想要抓住风,却在下一瞬萤火点点飞起。

我侧过头,令九空出一只手来,沉默地替我擦去腮上的一滴泪,我也讶异这一滴泪。

这样的宁静不知晓过了多久,天际已经翻了鱼肚白,一直到原野的另一头,在群山的脚下,令九才停了下来,夜里寒露很重,我已经冷得唇色发白了。

他生起火来,火光照亮他冷淡的眉眼,令九的半枚银质面具在月下泛着光。

我披着他的外衣,静静地看着他,伸出手来。

令九看着我的那只手,不明所以地伸出自己的手,我错开,他顿住。我往他脸上的面具伸去,他握住我的手腕,眼中有情绪翻涌。

我看着他,不说一个字,却没收回自己的手,令九这样和我僵持了一会儿,像是妥协一般地放下了手。我一点一点地揭开他的那枚面具。

我听闻本朝有位安乐公主,在上元节灯火流丽之下揭开她意中儿郎的面具,所见面具下青年清俊无双,比灯火还要夺目些,安乐见之落泪,就此传成一代佳话。

我揭开令九的面具,面具之下都是火燎出的伤疤,狰狞不平、烂肉生疮,他没说过在大火中救我,也没和我吐露过这些痛楚。我替他疼,眼泪往下流。

你怎么不怕我以为是裴大人救了我,你怎么不怕我心一松嫁给裴大人呢,令九。

令九平静地说:「别哭。」

令九不会手语,可是他就是,知道我每每在想些什么。

我擦了擦眼泪,他别过眼去,看眼前的火堆,很生硬地说:「你哭了,我才疼。」

我把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肩上,抱着膝小小一团,他随手折了草叶吹,风声都弱了下来。我看见原野尽处,慢慢地出现了橘色,于混沌中找寻到了方向。

6

令九说,往南边去,公主畏寒,江南有流水小桥,还可以采菱。

我弯着眼笑。

但路上其实并不顺利,令九的武功一流不错,可是他还带了一个我,不多时地则有一批暗卫追上来。令九把我安置在草堆里,把农人闲置的草帽盖在我头上,歪歪斜斜的,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候,他却不合时宜地笑了起来。

原是看着我这样滑稽的模样,弯起了眼睛。他很少笑的,这一笑却如同浮云被风吹开,露出悬日的光亮。

他把脖子上挂着的那枚平安符取下来,连同一枚温润的玉佩。我怔住,这枚平安符我认识,我曾经求得又掉在土里的,上面我给绣了一个「九」,如今递还给我,旁边却是再多了一个「十七」的字样。那枚玉佩也被挂在了我脖颈上。

「我自幼便是暗卫,不知父母何处,唯有这枚玉佩,是我母亲留下的。」

他俯下身,看着我的眼睛,轻声道:「我唯有一愿。」

「唯愿长久,唯愿公主平安喜乐。」

「平安」是很平常的字眼,「平安」是很重很重的祝愿。

他不在意地擦去嘴角的血,把我遮掩得更好一些,转身提起剑往外走去。

我时常想,若是我不是公主就好了,可是我若不是公主,怎么能遇到令九呢。那我想,倘若天公能有知一回,我和令九生在江南,他不再是暗卫,我也不是这个什么都不是的公主,或许有一日我采菱归来,能遇见一个像冷剑一样的少年撑伞从桥上走过。

若生不成人也没有关系,我想做他窗前的明光,做他门边的野花,无须他操劳,只要时刻陪他便好了。我只是想同令九,长长久久,仅此而已。可是怎么办呢?世上本就没有如果这回事。

我只能在这堆乱草里,徒然地见他往外走去,迎接属于他的战场。

我这样垂下眼,不知道过了多久,令九还没能回来。我头顶的草被揭开,我下意识地抬起头,却看见裴大人站在我面前,他带的侍从并不多,他第一句话是:「公主,你得回去。」

第二句是:「我不会让你替小九去和亲。」

我比画着问:「皇上是怎样控制他的暗卫的?」

裴瑜看着我,许久才慢慢道:「毒。早晚服用解药一次,一日不用如同百蚁食心,痛苦与日俱增,直到受不住,就该死了。」

我捂住眼睛,原来令九这两日,是这样的痛啊,我才见到令九今日咳下的血,他从没表现出来过。

他不说,我生来哑。算不算另一种意义上的般配?

裴瑜摸着我的头发,像是摸着一个小姑娘:「十七公主,我可能不曾告诉过你,我初次见你是在永巷那条路,你看着青石板上生出的一朵黄花,眼神是宫里宫外都见不到的纯真,我当时就想,什么时候就该把你这样的小姑娘偷出来。可是我有点慢,让你先见了别人,也让小九对你生了恨。其实,我和宫里那些人一样坏。」

「可是,我们的公主不能嫁去那里。」

我没多想,比画着说:「我要令九,平安。不要伤害他,给他求得解药,放他走。」

裴瑜看着我的手,点了点头。

裴大人牵着我的手,拉着我往外走,他送我上马车时,我却听见了异样的动静,夕阳正好落下去,是苍凉的一片红,令九的剑还在滴着血,他的鬓发散下来一些,瘦削的脸颊边上还溅了血,看起来受伤得不轻。剑被他插入土里,他站着看我。

他要上来,却有无数泛着寒光的剑拦住他,他伤得很重,半步都靠近不得,一双眼却看着我,无声无息地从眼角滑下一滴泪来。他在哭。我好痛啊。

我茫然地想,原来自始至终,我和令九,都到不了江南啊。

7

要和亲的十七公主跑了,对外都只说十七公主因为失火伤了身子,月氏很生气,根本不信此缘由,然而强闯营帐之后,床榻之上正是养病的十七。

月氏如此冲撞,却并不为冲撞了我朝尊贵的公主而生歉意,同时求娶九公主和十七公主的口气并无改变。

再迂腐的老臣都不愿意再和月氏以礼相待下去,可是父皇老了,仍然犹豫不决。

裴瑜没能保下令九,父皇的怨气无处发泄,看我不顺眼,看这个差点儿带跑我的暗卫更是不顺眼。令九被捉拿回来,父皇下令「凌迟」二字。皇权之下,谁能与之抗争。

令九被往外拖,我哭着往前爬,抱住我父皇的脚,却被一脚踢开。我拔出旁边侍卫的剑,太过突然,都没人能够阻拦我,我把刀架在脖子上。我颤抖地开口,尖叫出来:「九。」

「令九!」

令九不能死。场面似乎都静了下来,哑巴能开口说话吗?但为君故,妾寸心如狂。

我声音还哑涩,却一字一顿地开口:「令九,平安。」我手上的刀锋更进一寸,血沿着刀往下滑。父皇看着我,浑浊的眼里不知想到了什么,竟也有了些动容了起来。

他点点头,我的刀被夺走,我跌倒在地,数不清的宫人涌上来,为我封住不停出血的脖子,我艰难地回过头,正好见到令九背着光回望我的眼神。只有短暂的一瞬目光交接,他被带离,我被宫人挡住。

我想起那个窗外有小小竹林的宫殿,九公主派了侍卫来欺辱我,他站在我面前为我挡下阴翳时,也是背着这么好的一片光。

眼泪把我的视线封住,我疼得呼吸不过来。

我想起来,我没和他说过喜欢。

令九啊令九,你知不知道,本公主,倾心你很久啦?

不知道也没关系,我唯有一愿。

愿与君长久。不长久也行,那就唯愿令九平安。

8

「哑巴真的能开口说话吗?」抓着一截莲藕啃的小孩看着我,眼睛很圆。

远处荷叶层叠,被风吹出一道浪来,我笑着说:「对呀。」

她继续问:「那后来呢?公主和她的暗卫怎么样了?暗卫知道公主的喜欢了吗?」

我的笑淡了点,说:「没有之后了。」

小孩恨恨地咬了蒸熟的莲藕一口:「就知道你是骗人的,哪有十七公主啊,我只听过九公主,不和你玩了。」很不高兴地抓着她的莲藕跑了。

我托着腮看荷花在风里吹拂,绿水脉脉地流过一横桥。

后来我没有再去和亲。因为当晚醉酒狂妄的大皇子闯进了九公主的营帐,九公主曾经想让侍卫在我身上做的事,到头来却灵验在了她身上,她性子向来烈,拔剑自刎了。父皇这下真情实感地流了泪,与月氏之间的矛盾都借此爆发了出来。

裴大人所说的「西北望,射天狼」并非虚言,三年把西北收拾得服服帖帖。他送我离了宫,世间再无十七公主,那一时的风光除却当局者再无人记得。

我临走前,裴大人摸着我的头,他说:「小十七,这下该在阳光之下了。」

我在江南定居下来。我从前有个暗卫,但暗卫没有了。

江南的雨来得令人不知所措,绵绵的雨丝落着,被风吹得斜斜的,落在身上微凉,有人撑一把伞在我头顶,伸出的一只手削瘦有力,浑身的气质像冷剑一般,却莫名地柔和下来。

裴大人再没有食言,解了令九的毒,又送他与我一同到江南。

令九低下头,牵住我的手,他说:「公主,我们回家。」

我弯起眼,仰头道:「令九,我刚刚想到,若是我们生了女儿,要不要叫二十六。」

他耳后攀上一点红痕,然而牵着我的手却更紧了一些,他补充道:「儿子也可以叫。」

十七和九,二十六。

我从没说过喜欢。可是我的十七公主,喜欢,是不需要说的东西,不论你是哑、是聋,喜欢是藏不住的。

唯愿与子携手,长久长久,与共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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