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我站在他身旁都会脸红到耳根。我那样拼命地习武,那样拼命地成为司天监的一把利刃,那样拼命地顶着流言蜚语,也不过是为了留在他身边,求得一席之地。
我对他的非分之想,从未停过。
可是他呢?他对我冷淡,对我疏离,他将我给他的信笺弃如敝履。
他曾无数次用桩桩件件告诉我,我和他只是师徒而已。
我好不容易才收敛起全部妄念,退回他身后做一把剑。
如果不是那一晚的意外,或许温鸿羽他这辈子都不会正眼看我。
明明那只是黄粱一梦。
明明我已经没那么喜欢他了。
可我为什么……忍不住?
我狠狠将温鸿羽推在浑仪上,用鼻尖蹭他的脖颈。
「师尊,我好难受。」我环住他的腰,仰头祈求地望着他,「你救救我好不好。」
温鸿羽的呼吸很急促,眼眸却格外冷。他紧抿了唇看着我,一言不发,额旁全是细汗。
我愈发嚣张地去吻他的耳朵,他却依旧没有半点回应。
我的声音带了哭腔:「师尊,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浑仪静穆旋转,月色皎皎如河,满天星斗无悲无喜,俯瞰人世淋漓爱恨。
温鸿羽突然出声。
「那你呢,」他问,「你喜欢我吗?」
温鸿羽躲开我近在咫尺的唇,不许我再亲吻。
「说喜欢我。」
他抵住我的额,哑声命令。
「千年,说你喜欢我。」
27
「温鸿羽我喜欢你。」
我说得特别干脆,几乎我话音刚落,温鸿羽就骤然发力,将我反扣在了浑仪边。
浑仪上的积雪被震落,化在我鼻尖,冰冷得像他的眼神。
此时他的眼睛格外幽深,像冬霾密布的夜空,看不见半点星辰。
我再接再厉,笑起来,黏黏糊糊地搂紧了他的脖颈。
「喜欢你!温鸿羽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温鸿羽整个人迅速发烫,但他在原地顿了很久,最后只是小心翼翼地回抱住我,在我背上轻拍了两下。
「乖,松手。我送你回去。」
「师尊……我说我喜欢你。」
「嗯。」
「我最喜欢你。」
「嗯。听见了。」
「那你呢?」
温鸿羽深吸一口气,箍着我的手紧了几分,半晌,用气音在我耳边很低地说:「我爱你。」
28
我听得有点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趁着这段静默将我打横抱起来。
「满意了?现在可以回去了吧。」
「我不想回去……」
「……年年,」他显得很无奈,「别闹了。」
「我没闹,我就是喜欢你,我想和你……」
温鸿羽的脚步滞了滞,忽然摆出师尊的架子,寒了声音喝止:「不许说话了。」
我很委屈,闭了嘴搂着他的脖颈看他。
他的皮肤没有往日那么冷,烫得有些灼人,但他对我的态度还是这样冷。
我负气,一口咬上他的侧颈。
血迹渗出,温鸿羽闷哼了一声,没言语。
「师尊。」我喊他。
他不理,径自走得更快。
「温鸿羽!」
他依旧不理。
他抱着我走过庭院,走过长廊,直到走进我房中,要将我放下去。
我假意抽泣了两声,死死抱着他不撒手。
温鸿羽放也不是抱也不是,僵了半晌,才带着压抑的怒意问:「千年,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扯着他的衣襟将他拽下来,吻上他眼角那颗小痣。
「你。」我老老实实地说。
温鸿羽的手攥得骨节发白。
「你现在不清醒。」他合了合眼,声音很低,「有什么事我们明天再说。」
「我很清醒……」
温鸿羽拎起我的长命锁,垂着眼往里面输送灵力。
我将他的手打开。
「我不要灵力,」我盯着他的眼睛,「我要你。」
温鸿羽的眼睛红起来,像是湖边的枫林燃烧起来,冽冽地透出炙热。
「别这样。」
他伸手托着我的侧脸,不知是在劝自己还是劝我。
「别再这样了……」
他仿佛失魂落魄极了,以往的孤高全都弃置一旁。我将他攥到泛白的手握进掌心,又把他的手指一个一个掰开,与我十指交扣。
他的手一瞬回握住我,手指与我缠得更紧。
我扬起头吻他。
他被动地接受着我的吻,呼吸渐重,最后另一只手护住我的后脑,俯身沉沉地吻了上来。
「千年,」他在亲吻的间隙里轻轻地问,「嫁给我好不好?」
「好啊。」我说。
于是他吻得更凶,可手却在发抖。
「温鸿羽,」我有些受不住,破碎地喊他,「轻一些。」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忽然放开了我。
温鸿羽直起身,轻柔地将我的鬓发别去耳后,喃喃询问:「我该拿你怎么办好?」
「什么?」我有些茫然。
他用那双琉璃般的眼睛望了望我,又低下头蹭了蹭我的脸,乖得像只脾气极好的猫。可他没有回应我,只是一直自言自语。
「说到底……是我趁人之危。」
温鸿羽唇角的笑意十分好看。
他手掌抚过我散乱的长发,也令我十分熨帖,我一时只想起身继续吻他。
他却从背后环过了我,将头搁在我颈窝。
「这样就好。让我抱一会儿。别再动了。」
29
我不知自己是怎样睡着的,第二天醒来时,温鸿羽已经不在我身边了。
我披衣坐起来,觉得昨晚好像一场梦。
一场美梦。
一定是那盆妖血有蹊跷,才让我再次失控,但现下我想不出什么缘由。
无论如何,我对温鸿羽的喜欢不假。只是我不明白,温鸿羽昨日的反应为何那样矛盾,像是在顾虑什么。
他说爱我,却又推开了我。
我弄不懂。
横竖我已经把话说开了,直接找他当面问问来得更快。
这么想着,我迅速洗漱了一番,裹起斗篷出门。
然而还没找到温鸿羽,我就先在廊上撞见了一名外门弟子,手上还拽着上次那只兔半妖。
「冬官正大人。」他行了个礼。
我看了那兔妖一眼,依旧是面色潮红,很吃力的样子。
我问:「他这是怎么了?生病了么?」
「回冬官正,这小半妖正处发情期,所以会不时发作,还会现出原形。属下怕他生事,正要将他关去别的牢房隔离。」
我想起来是有这么一回事儿。
半妖和妖不同,半妖的血统不纯,因此妖力也更难自控,会出现一定的兽类通性,发情期就是其中一种。但世上的半妖本来就少,形成原因也复杂,因此之前我倒是很少注意。
怪可怜的。
我点点头,摆了摆手:「带下去吧。辛苦了。」
那弟子应了一声,与我擦肩而过。
我忽然想到一些不对劲。
「等一下,」我叫住他,「这个发情期,除了自行度过,还有什么办法可解吗?」
那外门弟子有些诧异,但仍是恭顺答道:「自行度过其实是十分损害半妖身体的。一般来说,都会选择交合或是大量灵力补充这样的方式。」
我觉得背脊发冷。
我触碰着胸口那个灵气丰沛的长命锁,忽然脱力到难以将他握住。
30
「冬官正?」外门弟子唤道,「您还好么?您的脸色似乎有些苍白。」
我定了定神:「没什么。」
那兔妖却猛地一下扑了过来。
「我好喜欢你啊……给我……给我吧……」
我下意识地退了退。
「喂!别用你的脏手碰冬官正大人!」外门弟子急忙扯住他脖上的链条,「就你也配碰司天监的人!」
我直直地盯着他:「半妖……发情期的时候,对谁都是这样吗?」
「是啊。」他轻轻地踢了那边一脚,「越弱的妖,越像畜生。」
我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忍不住地想要干呕。
「大、大人?」
「别管我……」我死死抓着石阶,几乎要呕出血来,「别管我!」
31
我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向温鸿羽的房间跑,又生生停住了。
我想起他昨晚的反应,想起他放弃成婚时欲言又止的话,想起我那些反常的情绪和记忆,忽然觉得好笑极了。
所以,温鸿羽从头到尾都知道,只是存了心骗我。
怪不得。
怪不得我学不好灵术。
怪不得我总是失控。
怪不得温鸿羽对我那样冷。
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步步后退。
所以,昨晚他觉得我那样对他,只是因为我发情?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32
我木然地走出了司天监。
去哪里都好,只是不能再呆在司天监了。
我不知道我在害怕什么,又在难过什么。在王城活了二十年,我第一次觉得这里如此狭窄,狭窄到连一个微末的我都容不下。
我只是想做一个普通人而已。
王城这样恢弘。珠窗银瓦、玉宇琼楼;雕栏画栋,屋脊刺天。
我在这里见过高高在上的王侯,见过读书万卷的书生,见过寒冬凛冽的风雪,见过春日自由的风筝。
我曾无数次望着这昭昭国都,为我生活在此感到幸运无比;也曾无数次走在温鸿羽身侧,为我是司天监的一员感到骄傲万分。
原来都是我自以为是。
我不属于这里。
或许我应该感激温鸿羽。
他这样亲力亲为地养大我,又这样煞费苦心地瞒住我,实在辛苦。
我一个低贱的半妖,能做他司天监监正的一把刀,手上沾满族人的血,何其有幸。
妖这个字我这辈子听了太多遍,从小到大,我杀过很多妖,也很多次被叫成妖。
我在仙砚最洁净无瑕的司天监,活得像一块污点。
曾经我以为,只要我足够强大,杀足够多的妖,就会得到更多的认可和宽容,但原来我没能成为谁的英雄,也没能成为自己。
我最恨的是,我到现在,也恨不了他。
33
有什么撞到了我身上,我低下头,看见一个举着糖葫芦的孩子吃痛地揉了揉鼻子。
也许是我现下的神情太过骇人,他见了就慌张地向后退。
一驾马车疾驰而来,眼看就要撞到孩子身上。我没多想,将他扯进怀里就地一滚,护到了安全的街边。
我放开他,松了一口气。
「没事吧?」
他愣愣地看了我一会儿,似乎被吓到了,一下嚎啕大哭起来。
街边的一名妇女急忙跑过来,将他揽进怀里。
「倒霉孩子!净给冬官正大人添麻烦!说了多少次,不要在街上跑!」她对着我不住道歉,「实在不好意思,千年姑娘……孩子不懂事。」
我摇了摇头。
「没关系。」
「千年姑娘饿了吗?来吃碗面吧?上次那碗面被打翻了,怪可惜的。」
我怔了怔,想起上次的情状,蜷了手指没说话。
老板娘却已然将我拖到桌边坐下。
她兴冲冲地端了面过来,上边浇了厚厚一层肉臊,还卧了两个蛋。
我喉咙哽了哽。
「我吃不下的……」
「这才多少!姑娘吃得这样少可不行,都瘦得叫人心疼了。」她絮絮叨叨着嗔怪。
我默不作声地吃面,面太烫了,热气氤氲得我眼角发红。
小孩子泪痕未干,小心地挪步过来,扯了扯我的衣袖。
「姐姐,」他将糖葫芦递给我,「吃糖。」
老板娘连忙来拦:「你这孩子……」
那孩子委委屈屈地看了母亲一眼,又很期盼地看着我。我犹豫了一下,努力牵起一个笑。
「没关系。我爱吃甜的。」
我拉过他的手,咬下一颗糖球。
太甜了,腻得发苦,我鼻子有点酸。
小孩子咧着嘴冲我笑。老板娘无奈地揉了揉他的脑袋,又有些羞赧地对我说:「上次……上次那些人也太过分了……没帮上您的忙,真是对不住……」
我有些意外。
「婶娘怎么这样说。那次是我该道歉,面碗我还没赔……」
「欸!」老板娘显得有些生气,「那次明明是一帮人欺负你一个小姑娘。他们外边说得也忒难听了,我可不信。千年姑娘就是顶好的人!前次有人在我这面摊闹事,还是你摆平的呢!」
「……我是好人么?」
「那当然!」老板娘笑眯眯的,「不止是个好人,还是个顶漂亮的小姑娘呢!」
她说完这话,有些惊讶地看着我。
「姑娘这是怎么了?怎么掉起眼泪来了?」
我吸了吸鼻子,笑道:「没事。太辣了。」
远远传来了喧天的欢呼雀跃,依稀听见唤的是「温监正」。
看来温鸿羽今天进宫了,这会儿才回来。
我心下一慌,也没明白为什么,就迅速遁逃上了屋檐。
34
我漫无目的地跑了很远,直到街道的嘈杂声渐渐消隐,我才寻了一处屋檐坐下去。
我在屋檐上呆了许久,才想起来今天是小年。
远远的街头燃起爆竹,孩童欢闹着跑进蜿蜒的小巷。市井民众喧嚣,香车宝马步过台阶。
说起来,十珞说今晚要在家一起放烟花的。
身后的乌瓦上落了个人,发出细碎的声响。
我回过头,见到一张熟悉的脸。
宋离。
他噙着笑停在飞檐处,手中的玉骨扇华光流转。
我短暂地皱了下眉,不明白他为何会这时出现。但当下我实在不想说话,于是只瞥了他一眼,便转过身继续发呆。
宋离在我身边坐下来,唤:「千千。」
「……宋坊主白日里倒是清闲。」
「不清闲。我是特意来找你。」
我抬起眼看着他:「找我?为什么。」
「为什么?」宋离轻笑了两声,「因为你是半妖?」
我目光一利,几乎动了杀心。
宋离却依旧镇定,我的拳刃抵在他的脖颈边,而他看着我,笑得眉目含波。
「你用不着防我。」
他的身后晃出几条影影绰绰的狐尾,闪烁着妖异的光。
「我和你,是一路的。」
35
我坐在笙歌坊熟悉的房间里,麻木地看着宋离给我倒上酒。
「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宋离笑得有恃无恐,「千千若要杀我,我自会引颈受戮。」
我沉默地看着他,许久,摇了摇头:「我没有立场杀你。」
我捞过一杯酒一饮而尽,转而问:「你从什么时候知道我是……我的身份?」
他笑了一笑。
「我一直都知道。不过,一来,我怕说了你不信。二来,时候未到。」
「什么时候?」
宋离没有正面回答。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
「师尊知道你是妖吗?」
「温鸿羽自然知道,」宋离不以为意地扯了扯唇,「可他不能拿我怎样。我是陛下的人。」
这真是荒唐至极,我觉得太阳穴开始发疼。
「妖怎么会和陛下有关系?」
宋离把玩着夜光杯,眉宇间的笑意在天光下显得阴鸷而凉薄。
「没有皇帝能接受大权旁落,」他转头扯了个笑,「千年,你以为仙砚能有例外吗?」
「那也不能与妖为伍,而且师尊他根本没想——」
宋离睨着我:「妖算什么。」
他一步步走到我身边,俯下身与我诡魅耳语。
「人心啊,比妖可怕得多呢。」
我怔在原地。
我从未想过,仙砚的妖灭而不绝……是这个缘故。
「温鸿羽根本不在乎你。这些年他养你,不过是为了利用你。」宋离怜悯地望着我,「他让我们同类相残,他好坐收渔利,你以为,他能干净到哪儿去?」
36
我的拳刃又一次滑向了他的咽喉,这次是认真的。
宋离诧异地退开,显然没料到我的举动。
我垂着眼将腕带束得更紧。
「你可能没弄明白,宋离。」我冷淡地看着他,「我和你不是一路。以前不是,以后也不会是。」
宋离狭长的眼睛眯起来,停了许久。
「我很好奇原因。」
「你来找我的时间太巧。你说的那些话,也很难不让我觉得,你另有所图。」
我是半妖的事,连我自己都刚刚知晓。宋离这样急切地怂恿,过于可疑。
甚至叫我隐隐有些怕他。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我只是告知你实情。至于要怎么做,是你的事。」
「那要让你失望了。」我压抑着内心的不安,逼迫自己直视宋离,「我什么都不会做。我不会背叛司天监,更不会伤害温鸿羽。」
宋离轻笑了一声。
「为什么呢?千千,你是妖,不是吗?」
「我不是。」
他伸出手试图触碰我的发梢,被我偏头躲开了。
宋离无所谓地耸耸肩,给自己倒上一杯酒。
轩窗映着无尽的天光,窗棂的纹路在白墙落下阴影。他沉默了许久,忽然说:「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给我算了一卦桃花。」
我不明白他这时为什么提这个。
他问:「你当时算出什么了?」
我别开眼:「我骗人的。我不会算。」
宋离叹了口气,又如常地笑起来。
「还是那么淘气啊。」
他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眼神里有近似癫狂的狠戾,神色却极度温柔。
他将我的手腕拉起来,微笑着用鼻尖蹭了蹭。
「你说得对。我确实另有所图。」
37
宋离身上的妖气此时肆无忌惮地溢了出来,灭顶的威压几乎让我喘不过气。
我挣不开他的手,就像那晚在笙歌坊一样。
我觉得他疯了。
「宋离……你究竟想干什么?」
宋离垂眼看着我,目光像毒酒一般妖冶。
「我要你。」
宋离伸手抹过我咬到出血的唇。
「人妖殊途,你本就该和我在一起。」
我狠狠地咬上他的手指。鲜血淋漓,他的神色却全无变化,仿佛没有痛觉。
他甚至故意将血喂进我的口中。
我感到躁动,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嗜杀的欲望。
宋离却只是轻慢地将手上的血迹舔净,波澜不惊地向我娓娓述说。
「东海境是我引一瞬去的,北郊的妖是我控制的,还有啊,你从小到大被骂是妖,那些流言蜚语,都是我叫人去鼓动的。
「千年,我爱你啊。我想要你留在我身边。」
他将我揽在怀中,我动弹不得。
「你是妖。你怎么能妄想过跟人一样的生活?」
「我和你不同。」
我用目光死死地抓着他,像是抓住了我心底那点微不足道的自尊。
「宋离,我和你不一样。」
我是温鸿羽的徒弟。
我是司天监的冬官正。
这个城中有人信任我,有人亲近我,有人爱我。
「不一样吗?」
宋离轻轻地笑了起来,手指缱绻地拂过我的额发。
「没关系。很快……就会一样了。」
38
有锁链碎开的声音。
我听见了长命锁的铃声。
一声。
两声。
铃声逐渐消逝,眼前宋离的脸也在逐渐模糊。
他的唇在轻诵着什么,我听不清。
我只能看见黑暗中他那双狭长而勾人的眼眸,红得像是最浓稠的血。
似乎胸口有什么东西裂开了,那些妖力争先恐后地涌出,我无法抵抗地坠入了梦境。
最后,我听到一个声音。
他说:「杀了十珞。」
39
是了,十珞说今晚要等我回去放烟花的。
昏昏沉沉间,我似乎回到了小时候。
她穿着一身暖鹅黄的襦裙,站在金黄灿烂的银杏树下,对我甜笑。跑起来时,仿佛所有的阳光都在她身上跳跃。
银杏树萧萧而下,她的笑容天真到不谙世事。
「小千,我们来玩捉迷藏吧!」
「那你可不许耍赖。」
「谁耍赖,百流才耍赖!」她皱了皱鼻子,「我去躲了哦!」
于是我背过身,大声地回:「我开始数数了——」
「六!」
耳边似乎有嘈杂的声响,却被纷乱的银杏叶落声湮没。
「五!」
烟花升起的声音寂寂地滑过天空,火药刺鼻的气味钻进鼻腔。
「四!」
耳朵失去了所有声音。
「三!」
风刮过脸颊,比往常的秋风寒冷许多。
「二。」
天空又高又净朗,有鸟在飞翔。
一。
我转过身,跑进阳光灿烂、落叶满地的庭院。
刚刚拐过墙角,十珞明亮的笑容就出现在我眼前。
我扑上去,将她抱住,闻见她身上暖烘烘的金橘香味。
「十珞,我抓到你了!」
眼前的一切如雾气般散去。
火光冲天,耳朵先听到了焰火的声音。
绚烂的烟火毫无所觉地升空盛放。
十珞鲜活的笑脸,模模糊糊地与眼下她充满血泪和震惊的脸重叠在了一起。
我看见自己的拳刃没入她的胸口,鲜血染红了刃爪上雪白的系带。
「小千……」她吐出一口血,担忧地望着我,「……你怎么了?」
40
她倒进我怀里,瞬间丧失了所有声息。
我愣愣地接住了她。
「十珞……师姐。」
这是司天监。
十珞躺在我怀中,温热的血不断涌出,濡湿了我的手。
这一定只是一场噩梦。
她的手抬起来,似乎想要碰一碰我。我下意识地想抓住她,却发现血仍从我锋利的拳刃上滴落下来。
我骤然将她放开了。
身后传来百流颤抖的声音。
「千年……你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
我不知所以地回头看去。
司天监成了一片火海,前面有刺耳的杀伐声传来。
尸体横陈了一个庭院。
屋檐上一道白影与一道粉影斗得难解难分。
我祈求地看向百流,希望他告诉我这一切都只是一个梦。
然而百流盯着我怀中的十珞,鬼眼云气翻腾,汹涌地撞出了沉黑的鬼气,邪恣破天。
万里无云的夜空电闪雷鸣,百流的袖口被狂风鼓胀,双眼一片漆黑,落下血泪。
「你是妖……」
他喃喃着。
「你该死。」
41
百流的剑向我直直地刺来。
我不想躲。
脑中一团乱麻。我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我该死。
可剑尖抵在我身前几寸时,一只苍白的手死死地攥住了它。
温鸿羽落在我身前,血迹从嘴角渗出。
宋离站在飞檐上,愉悦地笑出了声。
「温鸿羽,你说,这可怎么办才好?」
眼前,百流似乎已经失去了神智,周身被黑气笼罩,步步逼近。
温鸿羽的白绸向前伸出,将他缚住。
百流抽搐了两下,倒在地上,眼睛却还直直地望向十珞,似乎要随时暴起,只是挣不脱白绸。
他含混地吐着字,来来去去,不过是重复两个字。
——「阿珞。阿珞。」
42
我坐在血泊之中,脑中一片空白,抬头望见宋离正爱怜地俯视着我。
「我说了,千千,」他悠悠地道,「我们是一样的。」
他那双眼睛,依旧鲜红似血。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重新举起了拳刃。
「千年!住手!」
温鸿羽喊着我的名字。
他的四周延开几道冰柱,直刺宋离。
宋离挨了一记,半伏在地上吐了一口血,紫色的狐尾在身后依依招摇,笑容却丝毫不减。
「我不会杀了你,温鸿羽。我要看着你一无所有。」
疯了。都疯了。
我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动作,只能凭着本能向前挥拳。温鸿羽不断闪躲着,却没有半点还手的意思。
还手啊。
温鸿羽,你还手啊!
他没有。
锋利的拳刃险险地擦过了他的手臂,破开一道惨烈的创口,血流不止。
温鸿羽反手握住我的手腕,然后用力地,将浑身是血的我重重抱进了怀中。
系带松脱,「当啷」一声落在地面。
我僵硬着,战栗着,却只能发出嘶吼一般的兽语。
温鸿羽抱着我,身上血腥弥漫,几乎覆盖了他平日里沁凉的气息。
我不想伤他的。
泪水从眼眶中不断落下,我的头变得越来越沉。
「师尊……」
「嗯。我在。」
他松开了我,将我的脸捧起来。
「没关系。千年,看着我。」
43
我的手仍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脑内宋离的诱哄与耳边温鸿羽的安抚交杂在一起,几乎要让我崩溃了。
「杀了我……」我竭力抓紧温鸿羽,求他,「师尊,求你……杀了我。」
温鸿羽望着我,眼神孤寂而温暖。
「听话。」他轻轻地说,「睡吧。」
我磕在他的怀抱里,听见他平稳的心跳。
躁动的血气逐渐平息,我开始丧失意识。
昏过去之前,我听见宋离说:「温鸿羽,我说过,我会看着你失去一切。」
温鸿羽却只是低低地笑了一声。
「而这一切,你甚至从未拥有过。」
44
白茫茫的一片雾气中,我远远地看见了十珞。
她站在那里,穿着司天监清贵无瑕的官服,笑得安静又哀伤。
我想要追上她,但无论怎样拼命,都摸不到她的裙角。
汹涌而出的黑雾蔓延过她的周身,将她淹没。
她消失了。
是我的错。
十珞,十珞。
如果我能听宋离的话,早点离开司天监……
是不是你就不会死?
45
温鸿羽合着眼倚在床棂上,眼下发青,脸色惨白得像一张纸。
外面天光微亮,已是破晓。
我略略动了一动,他就睁开了眼。
我存了一丝希望,问:「十珞呢?」
可是温鸿羽没有回答。
他默不作声地伸手抚在我的发上,眸色既深且痛。
我重复道:「十珞在哪儿?」
「千年,」他哑声说,「这不是你的错。」
「……什么?」
「宋离是千年狐族,能操纵人心。」
「人心?」我流着泪笑起来,「我也算是人吗?」
他的手滞在我发间。
「年年……」
「是我杀了她。」
我将他的雪衣抓出褶皱,压抑不住双手的颤抖。
「温鸿羽。」我仰起头凝视他,「你为什么要骗我?」
我的心里甚至生出了微妙的恨意。
可我又怎么能恨他。
我跳下床往外走,温鸿羽试图拉住我,但我挣开了他,踉踉跄跄地奔向门外。
目之所及,满目疮痍。
不再有了。
春未归,夏已逝,秋入魔,冬长久。
司天监的四季,不再有了。
温鸿羽跟了出来,我望着他,向后退了几步。
「我本性如此……嗜杀嗜血,无可救药,你为什么要管我?」
「那并非你的本性。」
「那就是我的本性!」我吼道。
46
温鸿羽软禁了我。
他不许我出门,并没收了我的拳刃。
外面的形势如何,不用他说我也能猜到。
司天监大乱,我手刃同门的消息传遍全城。皇帝借机发难,宋离煽风点火,当下司天监民心尽失。
宋离打得一手好算盘,让我无家可归。
我必须离开。
于是我对温鸿羽说:「我要出去。」
然而他将盛了药的瓷勺递到我唇边,面若寒霜。
「不准。」
我将药碗打落在地,扬着唇同他叫嚣。
「你凭什么不准?」
温鸿羽的眼睛黑沉沉的,像两片鸦羽:「凭我是你师尊。」
「不再是了。」我冷笑了一声,「妖向来冷心冷肺。你瞒着我的时候,就该想到这一天。」
我忍住想要低下头的本能,坦然地注视着他。
天空飘起了雪。
温鸿羽望着我:「千年,你不是那样的。」
「哪样?原来师尊以为,你比我还了解我自己。」
他抿着唇,半晌,说:「我知道你要出去做什么。千年,你想都别想。」
「你以为我要做什么?」我别开眼,「你以为我要去杀了宋离?不,我没那么不自量力。我也没你那么高尚,温鸿羽,我只是要跑罢了。」
温鸿羽垂着眼,不为所动。
「无论如何,你留在这里。我会护住你。」
「你护不住!」我扬声道,「你我人妖殊途,你拿什么护我,又凭什么护我?」
我合了合眼。
「这些年我不欠你什么。放我走吧。」
温鸿羽仍然十分沉静。
他伸手过来,不轻不重地揉了揉我的头。
像一直以来他安抚我时那样。
我想哭,但忍住了。
他说:「年年,你说过喜欢我。」
「你是说发情期的时候?」我盯着他的眼睛,笑着一字一句,「师尊不是知道吗?半妖发情期的时候,谁都可以的。」
他忽然就失了声。
我继续笑:「半妖就是很贱啊。就算那天在我面前的是一瞬,是百流,我也一样可以……」
温鸿羽终于被我激怒了。
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眼睛紧攫住我,仿佛下一刻就会落下血泪。
他的手臂渗出血,染红了雪白的衣袖。
我看着他高高扬起手,下意识地闭眼,然而过了很久,巴掌都没有落下来。
我睁开眼,只见温鸿羽的手蜷在半空,最后渐渐地像是丧失了所有气力一般,缓慢地放了下去。
47
「打啊。」我抬眼平静地看着他,「现在不打,以后可就没机会了。」
温鸿羽半晌都没有动作,我转过身时,他蓦地出声。
「你一定要这样和我说话吗?」
「放我走。」我轻声道。
「不可能。」
「我只要这个。」
温鸿羽滞了滞,放低了语气。
「我求你。」
我喉头一堵,鼻子的酸涩几乎是一瞬间就将眼眶逼下了泪。
我顿在那里,背对着他,心痛得连半句话也应不出。
温鸿羽放低了声音。
「以前是我不好。我……我不知道怎么对你好。我毕竟是你师父……」
我死命地捏着拳,控制自己不要哭出声。
「你自幼黏我,但你是个姑娘家,我担心那些风言风语,才与你拉开距离。
「你打破碗我凶你,是我太着急,心疼你伤了自己。
「你十五岁及笄那年穿的裙子真的很漂亮……好看到我看了一眼就生出绮念。你叫我如何敢看你。
「我一直想放手。我想只要你平平安安地过这一生就好,只要你喜欢,我可以护着你嫁给你想嫁的人……可是……」他望着我,眼尾发红,「可是我让不了。」
别说了。
别再说了。
我回过身,看着温鸿羽一张一合的薄唇,终究忍无可忍地吻了上去。
「别说了……」
温鸿羽捉住我的手,回吻得细致而温柔。
我猛然醒转,骤然抽身。
他的手仍然死死握住我。
「千年,」他沉沉呼气,「你现在,也是在发情期吗?」
48
当然不是。
我喜欢他怎么可能是因为那种荒诞的理由。
可是温鸿羽,你不应该再喜欢我了。
我低下头,笑了笑。
「可能吧。谁知道呢。」
温鸿羽的手僵了僵。
我抬起眼,说:「师尊,其实我一直都觉得你挺烦的。」
我的指甲用力地嵌进手心。
「你总那么高高在上,真的,挺没意思。」
「我不信。」温鸿羽看着我,目光像是碎了一样。
几乎是在乞求我别再说下去。
我从没见过他这样卑微的样子。
他可是温鸿羽啊。
他那样清高,那样完美,那样无所不能。
世人说他只会对星辰仰望,只会因悲悯落泪。
这样的他,曾经拥抱过我,曾经亲吻过我,曾经……因我动情。
已经足够了。
我将手狠狠地抽了回来。
「我恨死你了。」
我笑着偏了偏头。
「我说喜欢你,都是骗你的。你总是自以为了解我,自以为对我好,自以为能拯救我。怎么没问过我愿不愿意?」
温鸿羽红着眼,笑得既凉且悲。
半晌,他的手陡然地垂了下去。
「我原以为……你至少,会有一点点喜欢我。」
「我确实不讨厌你。」我靠过去,「要怎样才放我走呢?师尊?」
我轻轻地环上他的脖颈,唇在他的下巴上轻轻啄了一下。
「你要这个吗?可以啊。多少我都可以给你。」
「千年,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我说了,我就是贱。」我嘲讽地笑起来,「我和谁在一起都一样。我是个半妖,兽性未泯,妖性难控,本性顽劣。现下我不想忍了,我要走,又如何?」
温鸿羽紧抿着唇,原本清冷淡漠的眼睛此刻危险得翻出了下三白,戾气深重,完全不像他。
「是吗?」
他猝然将我的手腕拉起来,将我扣在床边。
吻落下来。
我心下一惊,压抑住挣扎的本能,生涩地回吻。
他吻得极为深重,狠厉地攫取着我的气息,我很快就难以招架。
温鸿羽却忽然停了下来。
他松开我的唇,一只手环过我的腰,另一只手掐住了我的下巴。
他的眼眶那样红,让我难以分辨他是愤怒,还是悲伤。
「你确定要这样吗?」他问。
「我要这样,你又能……」
「可以。」他加重了指尖的力道,「取悦我。」
49
这不像温鸿羽会说出的话。
但温鸿羽极冰冷地望着我,又重复了一遍。
「如果要走,就取悦我。」
我怔了一瞬,又很快笑起来,支起身去吻他。
讨厌我吧。温鸿羽。
认清我是怎样的一个妖孽,然后离我越远越好,不要有半点留恋。
不要对我心存希望。
我吻过他的眉骨,吻过他眼角的小痣。吻他单薄的唇,也吻他炙热的耳朵。
然而温鸿羽纹丝不动,像是一块捂不热的冰。
「就只有这个程度吗?」
就在我疑心他根本不喜欢我的时候,他骤然翻身,将我抵在了身下。
我扯了扯唇,迎上他的吻。
然而最后,他又一次放开了我。
我觉得释然,也觉得心痛。
是啊,这才是温鸿羽。
无论何时,都不可能会真的伤害我的温鸿羽。
一滴泪落在我脸上,像一簇融化的热雪,几乎灼透我的皮肤,痛得我难以忍受。
「你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个。」温鸿羽俯首埋进我的颈间,贴着我鼓动的血脉出声,「千年,我要的不是这个啊……」
我望着帷幔,竭力维持着娇糯的声音。
「外面的人都想杀我。你呢,你在坚持什么?」我伸出手,轻轻地抚过他的白发。
他给我的那枚指环在微暗的屋内荧荧发光,像一条缠绕不懈的蛇,锁紧我的指骨。我将手藏进袖中,平静地继续说话。
「你为什么不顺应民意,履行你司天监监正之责,将我杀死以飨世人?」
「不可能。」
「你我都知道,那才是最合理的做法。」我笑得很无畏,「如果我什么都做不到,至少能让我保全你的名声。」
「我不在意。」
我望着他。
「那又如何?你能怎么样?和我一起沉沦?不管司天监,不管仙砚,不管妖邪犯境,不管血流成河。忘记一瞬的生死未卜,忘记十珞的无辜送命,忘记百流的走火入魔,我们远走高飞,当一切都没有发生?
「温鸿羽,你做得到吗?」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急怒攻心,心力交瘁,狠狠地吐出一口血。
我深吸一口气,合了合眼:「我做不到。」
心像是被粗劣的钝刀磨过,杂乱无章地泛起剧痛。
忍着那样的疼,我冷静地抬起手,趁他虚弱,点住他的穴道,翻身下床。
回过头看,温鸿羽红着眼,竭力动了动唇,却发不出声音。
不要走。
你不要走。
50
温鸿羽昏睡了过去。
我蹲在床边,伸手轻轻地拂过他的眉眼,像抚过一幅画那样,描摹他的轮廓。
他终于能好好睡一会儿了。
值得庆幸的是,我们之间曾经有过很好的时候。
其实我常常觉得,我与温鸿羽也不一定非要更进一步。长长久久地陪在他的身边,亦算得上一种厮守。
只要司天监依然是那个司天监,我什么都可以付出,也什么都可以忍受。
我想看一瞬坐在屋檐吹叶笛,想靠在浑仪旁看十珞占星,想看百流每次买错唇脂,被十珞提着耳朵三令五申时宠溺又温暖的神色。
想站在温鸿羽的身侧,什么也不用担心,什么也不用多想。
春天我们会去看桃花,夏天我们会去扑萤火,秋天我们会坐在庭院下棋,冬天我们会踏着雪捧着暖炉,絮絮地为仙砚择定年关前后的良辰吉日。
我们会看着这天下安定太平,海晏河清。
可是,再也不可能了。
我没有资格哭。
亲了亲温鸿羽的眼睛,我提起拳刃,向外走去。
宋离是个畜生,但他让我意识到,温鸿羽不是神。
一直以来,我也好,司天监也好,都把温鸿羽想得太强大了。
我们太依赖温鸿羽了。
他总是冷淡沉默地担下所有事。不论是预言过多带来的天机反噬,还是皇帝过河拆桥的忌惮,抑或是妖邪滔天的仇恨,他都从来没有同我们抱怨过一句。
所以我们好像觉得,这一切都理所当然,所有人都把他奉为神祇。
他是半仙之体,但他仍然是个人。
他会痛、会累、会死。
他有欲有求。
51
我走出正厅,见司天监内空空荡荡,外门的估计全去挡人了。
百流暂时被关在司天监的地牢,我拎了一盏灯,沿着台阶一路走下去。
所有人原本都以为百流会是下一任司天监监正。
他出身好、样貌好、八面玲珑、嫉恶如仇。最重要的是,众所周知他的阵法符咒出神入化,四国境内除温鸿羽外无人能出其右,司天监乃至王城的所有防卫法阵几乎都是他负责。
然而此刻,他被一把普通的铜锁锁在了地牢的最深处。
百流近身战极差,武力值几近于无。倘若今天入魔的是一瞬而不是百流,那我这会儿大约已经在地下长眠,说不准温鸿羽都要来和我同柩而卧。
或许那也算得上一个好结局——比起现在来说。
我站在牢房门前,百流见到我来,连眼都没抬。
他的手中捏着一支唇脂,反反复复地摩挲着。
金雀楼新出的枫叶红,十珞最喜欢的颜色。
我喊:「师兄。」
他没理。
或许是因为近来难过的次数太多,我这会儿竟也没有觉得有多难以承受。
于是我只是麻木地说:「江百流,你得帮我。」
他依旧没抬眼。
「我的阿珞死了。」
他望着左边,仿佛那里站着一个不存在的人:「因为你,她死了。」
我丢下武器,在他面前重重地跪下去。
「那晚宋离控制了我,十珞的死是他一手造成的!百流,和我一起杀了他,能帮我的只有你了。」
听见十珞的名字,百流终于有了反应。
「啊。帮你。」
他转过来,呆呆地望向我。
「好啊。」他说,「那你,能去死吗。」
52
我有片刻的窒息。
眼前的百流,比过往任何时候都要陌生。
他看着我,又平淡地说了一遍:「能去死吗?」
我点头。
「能。」
他却又笑了:「你死了又怎么样。十珞不会回来了。」
「她那么疼你。」他的鬼眼空洞无比,「明明也没比你大多少,却事事时时都顾着你。她从来没害过任何人,连兔子都不会杀,每天只想着怎么让所有人幸福,凭什么她要有这个结局?」
他伸出手,穿过牢笼的缝隙,掐住我的脖颈。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他说:「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和温鸿羽?」
我被掐得咳了两声。
「……不是师尊的错。」
「当然是他的错!」百流狰狞地笑起来,「我早就知道,我早就知道他对妖于心不忍。但我没想到,他胆敢将妖养在身边!他根本不配做司天监监正,他不配!」
鬼气弥漫,几乎到了扰人心智的地步。
「是我的错。」我勉强地挤出声音,「都是我的错。我会去死的,但求你帮我,求你看在这十几年,帮帮我。」
百流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松开手,眼里猝然滚出两行泪。
他面无表情,却双目通红,显得极不相称。
我捡起地上的刃爪,往自己肩胛骨下刺了一刀。
「信我最后一次。」
百流冷笑。
「帮一个妖?」
我与他对视:「让妖与妖自相残杀,你能省很多事。」
「十珞死了。我没有义务再保护任何人。」他垂着眼,「死多少人都无所谓。」
「我没有要你去保护谁。」
「你不是要我设阵?」
「我是要你设阵,」我望着我手中的灯光,「但不是挡外面的人进来,而是,挡里面的人出去。」
「我可以替你挡住温鸿羽。」百流淡声道,「但你打算怎么杀宋离?据我所知,温鸿羽尚且拿他没有办法。」
「你将法阵设在我身上。」
「肉身为阵?」百流有瞬间的怔忡,「这样的话,你……」
「我会死。这样正合你意。」
百流盯了我一会儿,神色忽然变得有些茫然。
半晌,他吐出一个字。
「好。」
53
我离开司天监后,没费什么劲就找到了宋离。
今天是个好天气,万里无云,阳光普照。
他站在阳光下,一如既往地微笑。
刺目到有些嘲讽。
宋离仿佛只是作为一名友人来接我去喝一杯温酒那样,朝我伸出了手。
「怎么也不多穿点?」
我低下头,没有看他的眼睛。
宋离的音调却变了:「千千,你受伤了?」
我任由他将我扯近,淡淡地回:「我没事。」
他的目光滞了一滞,忽然又轻轻地笑了。
「你看,温鸿羽也没那么在乎你。」
我不置可否。
你说是就是吧。
你要这样想我也没办法。
我扯开了话题:「你就这样笃定我会来?」
「当然。」他说,「你属于我们。」
我捏着指间温鸿羽送我的戒指,没说话。
宋离望着远方:「司天监就要完了,这座城池也要完了。妖族压境,没有人能再保护这里。
「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你虽然是半妖,却还能保留许多发情期的记忆,」他漫不经心地牵过我的手,「因为你并不是天生的半妖。」
「什么?」
「你是纯血的妖狼。之所以会成为半妖,是因为你之前逆天而行,妄图成为一个人。」
54
我脑海里有隐约的片段呼之欲出,这种感觉让我有些焦躁。
我说:「那又如何?」
「那是不对的。」宋离说,「千千,你应该走回你的路。」
「我的路?」
我觉得有点好笑。
我已经无路可走了。
宋离难得地收敛了笑容。
「人才是最伪善又贪婪的动物。十三年前,狐族灵珠被凡人所窃,狐主震怒,屠了那人满门。温鸿羽救了那家的孤儿,反屠狐妖全族。」
我木了半晌,问:「……那家人姓什么?」
「江。」
我叹了口气。
果然,世间诸事,不过一场因果孽报。
宋离望着我,那样的眼神,像是拼命要凑起一面打碎的镜子。
「千千,别再帮他们了。」
我仰头看了看天光,时辰尚早,甚至能看得到天边的星星。
是十珞最喜欢的星星。
我望着天,问:「那么,宋离,你可不可以告诉我,过去的我,为什么那么想要变成一个人?」
宋离没有回答。
「你知道因为什么的,对么?」我温和地说,「宋离,事到如今,你还想骗我。」
长命锁碎的时候,我就已经想起了很多事。
原本我以为那些记忆不属于我,很快却意识到,那就是我。
温鸿羽屠妖,是为了救我。
彼时我作为半妖,处境艰难,日日遭受毒打,记忆全失,温鸿羽将我救出,带回司天监。
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找到你了。」
55
宋离的笑僵在脸上。
他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却动弹不得。
我的身体逐渐失去人型,转而成为一匹巨大的白狼。
「你必须死。」
「……你做了什么?」
宋离和我的脚下出现一个巨大的法阵,绽开一朵巨大的莲花。
「地狱咒……」他仿佛难以置信,「千千,你疯了吗?」
「宋离。」我淡漠地咬字,「下地狱去吧。」
56
层云涌动,天象突变。
我低声慢诵。
「九幽诸罪魂,身随香云旛;定慧青莲花,上生神永安。」
宋离痛苦地跪了下去。
「千年……停下来!你是妖啊!那些人都要杀你啊!」
街道上的人群扬起头,侵入的妖邪也扬起头。
我模糊地望着乌云密布的天。
宋离。
我的本性,不在我的妖血之中。
它在无数个我沐雨栉风的夜晚里,在面摊老板娘满满当当的一碗面里,在街头小孩子们的笑容里,在我与司天监共同仰望天空的日夜间。
和你不同,我得到过这一切。
人很脆弱。可人之中,还有那样多的人,拥有着强大而无私的温柔。
算了。
下辈子,你就做一只无忧无虑的小狐狸,自由地奔跑在山林间,不要再来人世。
不要再遇见我。
57
百流提醒的话响在耳畔。
——「……法阵开始生效的时候,你会开始丧失五感。」
——「除了痛感。」
——「你会成为他的牢笼。」
——「你会觉得特别疼。然后,你的记忆会开始消散。」
我看见星空,看见大雪,看见温鸿羽在二十八宿下回过头,看见他温柔地吻我。
他说:「年年,我爱你。」
我的眼前开始发黑,宋离的嘶吼也逐渐轻了下去。
一些陌生的记忆在我脑中横冲直撞,像打开了一个装满蝴蝶的匣子。
一个红衣少女坐在枝头,笑眯眯地往下探,身后的白狼尾一摇一摆。
「书生,你在读什么呀?」
那名书生有一张与温鸿羽一模一样的脸,写满了不耐烦。
「妖孽。」他重重地咬字,「离我远点。」
「不要这样嘛,我会很伤心耶。」
女子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动作却一点也不含糊,劈手就夺过了书生的书,娇俏地念了起来。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还给我。」
「喂,如果我成为人,你是不是就会和我在一起了?」
百流的声音仍在继续。
——「你的魂魄会一点一点,灰飞烟灭。」
58
天空忽然坠下无数道落雷。
一袭灰影极快地接近,连绵电闪精准无比地将一众妖邪击倒在地,也包括宋离。
同时,我的法阵被打乱。
一瞬像一只鹰般落在了我身边,左臂的袖管空空荡荡。
我笑了起来,但我连一句「欢迎回来」也说不出。
已经来不及了。
——「地狱咒一旦发动,再无转圜。」
我闻见熟悉的气息,像一片雪,落在了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