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迦萝更惊讶了:「要是我不跟你过来吃怎么办?」
陆怀渊淡淡道:「自己吃。」
「……」沈迦萝听着莫名心里有点涩涩的。
陆怀渊一一将早茶在她面前布好,道:「故事不算长,边吃边听。」
沈迦萝净了手,先塞进陆怀渊嘴里一块点心:「先吃再讲,免得你又说我亏你。」
陆怀渊怔了一下,看了沈迦萝一眼,默默地吃进了口中,他嚼的很慢很细,像是在品尝什么珍贵的名品菜肴。
沈迦萝却是心里想听故事急得很,但是看着他慢条斯理中又带着认真的表情,还真是不好意思催促。
半晌,陆怀渊才缓缓开口,他为人简硬洁净,讲起故事来也秉承着一贯风格,陆二爷是陆将军第二子,大名陆昀潇。
陆家世代武将,祖上出过多位大将军;而柳家祖上则是以文官居多,亦任过几任宰辅,两家世代交好,所以陆昀潇和柳奉雅两人也是自小相识,青梅竹马,感情深厚。
只是后来,陆昀潇应李鸿章之邀赴美留学,远渡重洋,一去就是十年。
这十年发生了太多变故,陆柳两家因为陆家大少逃婚并娶了青楼女子而反目成仇, 等陆昀潇回来的时候,早已日月更迭,天地翻覆。
当时正值战乱,陆昀潇在各个军阀各自为营的复杂诡谲之下,保住了周遭四省,后又在严冬酷雪之中,在柳家门口跪了三天三夜,最终熬得了柳大学士松口。
只是定下的婚期还未到,陆昀潇便在内奸与外军的勾结之下中了埋伏,柳奉雅最后得到的关于他的消息,就是十面埋伏,全军覆没。
「其实二叔当年并没有死,」陆怀渊随手擦去听得入迷的沈迦萝嘴角的糕点屑,又给她倒了一杯清茶:「当时他被炸成重伤,凭着惊人的毅力爬出了尸体堆,养伤养了三个多月才勉强能下床,等能够自如的活动的时候,已经是半年之后了。」
「那后来呢?」沈迦萝追问:「后来他有没有回去找我妈?我妈又怎么会嫁给我爸的?」
「有找过,在竣乡之战爆发后的第四个月,二叔听农户的儿子说,有人清整了战场上的尸体,还全部给埋葬了,他知道这就意味着军队要统计好通知家属了,所以他不顾阻拦,颠簸了半个多月,伤口撕裂了无数次,终于赶回了家乡,但是却得到了恋人已经他嫁,随夫远走的消息。」
陆怀渊顿了顿,又道:「二叔的腿疾,就是那个时候落下的,时至今日,都会反反复复地折腾他,他却总说,这是他该受的。」
有情人终会错过……沈迦萝沉默了,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但是这说不通啊……」沈迦萝还是很纳闷儿:「就算我妈知道陆二爷死了,她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嫁给别人吧?」
陆怀渊轻摇了摇头,露出一个他也很费解的表情。
「这其中肯定有内情。」沈迦萝又想到另外一件事,「陆二爷现在有夫人吗?」
「没有。」
沈迦萝追问:「那他曾经有夫人吗?」
「……没有。」
「真的假的?」沈迦萝不信:「以陆二爷的权势,就算他不想娶,也会有人上赶着给他送人吧?」
「二叔一向洁身自好,他认定了一个人,就是一辈子。」陆怀渊静静地瞧着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神情有一瞬间的恍神,叹息般说道:「人间自是有情痴……」
沈迦萝看着他落寞的神色,心绪也跟着晦涩起来,默默地不再言声。
半晌,陆怀渊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说道:「吃好了就去车上等我,我去结账。」
沈迦萝点了点头,依言出了门。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陆怀渊又思忖半晌,终是长叹一声,转身穿过前台去休息室,他其实并没有账要结,只是很想抽根烟而已。
半倚在洗手台上,吐出最后一口烟圈,陆怀渊将烟头按在水池里,火星与水相触见发出呲呲声,像极了谁的一颗心,在火上反复煎熬的声音。
看着最后一丝火星湮灭,陆怀渊唇角溢出几分长久压抑的苦涩,当年形势一片大好尚未得善终,如今乱世颠沛流离,处于风暴中心的他,除了将她完好无损地送走,又如何敢奢望更多。
可是她不懂,而他希望她永远都不会懂……
另一边,沈迦萝一出门就遇见了顾绍辙和赵絮之,六目相对,面面而觑,好不尴尬。
正常跟顾绍辙打完招呼,沈迦萝正和赵絮之暗波流涌地互怼,远远地就见陆怀渊出来了,沈迦萝立刻如蒙大赦,赶紧招手示意自己在这里。
不料赵絮之转头看了一眼陆怀渊,却急了:「你……你怎么又换了个约会对象!」
什么叫「又」?沈迦萝这就不乐意了:「我从头到尾就这一个……咳……一个对象好不好!」
她不自在地瞟了越来越近的陆怀渊一眼,说到最后『对象』二字直发虚。
赵絮之语塞半晌,几乎恼羞成怒地跺脚:「你这个人怎么是这个样子的?怎么见一个爱一个的?」
沈迦萝莫名其妙:「我怎么见一个爱一个了?」
赵絮之气得脸都红了:「那……那不就先是我,然后是顾绍明,再是顾绍辙,现在又是陆三爷,你还说你不是见一个爱一个?」
这什么鬼逻辑的合并同类项?
沈迦萝无言以对中又生出些许灵感,恍然大明白了赵絮之的目的,她一定是那天见到顾绍辙等在沈迦萝门口,误会了些什么,又占有欲作祟,所以如今故技重施抢走顾绍辙,却没想到闹了个大乌龙。
这绿茶小病娇,怎么傻 fufu 的。
沈迦萝忍住不笑,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低道:「我就是喜欢陆三爷,如果你能把他抢过去,算你有本事。」
赵絮之瞪着她,气愤地咬了咬唇,一转头面向走近的陆怀渊又是一贯人畜无害的小可爱模样,笑若春山地伸出手去:「久闻陆三爷大名,今日一见,果然龙姿凤容,名不虚传。」
陆怀渊面色淡然:「你是?」
「我叫赵絮之,家父赵青山,在新政府任职。」赵絮之笑意盈盈,嗓音清亮,「常听父亲提起陆三爷是青年才俊,经营有方,名下福泽楼的药膳闻名遐迩,今日特意带朋友来尝一尝。」
陆怀渊点一点头:「赵小姐来的不巧,福泽楼刚刚歇业。」
「无妨,那就下次……」
「永久歇业。」陆怀渊这话一出,不止赵絮之,沈迦萝都惊讶了。
「什么情况?」
陆怀渊淡定地解释:「里面的菜品你不喜欢,没有经营下去的必要。」
啊这……沈迦萝不禁开始回想这阵子吃过的陆家酒楼,这到底是吃倒了多少家啊。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赵絮之,只见赵絮之满脸都是被塞了一嘴狗粮的憋屈,她瞬间就觉得自己升华了,唇角的弧度压都压不住,揽着陆怀渊的手臂离开时,还不忘跟赵絮之眨眨眼:「see you.」
赵絮之当然是不会那么简单就放弃的,她那新政府官员的爹在业界还是有几分面子,特意找了曾对陆怀渊有恩的同僚当介绍人,给赵絮之和陆怀渊安排了相亲。
可惜陆怀渊忙的分身乏术,只匆匆见了一面就离开了,而赵絮之为了伪装贤惠,厚着脸皮待在陆宅陪小卷毛玩儿了一下午,被折腾得够呛,回家之后小半个月没出门。
果然天下病娇,唯熊孩子不破!
当然这都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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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才回了公司,陆怀渊就又被急匆匆地请走处理事务了,沈迦萝百无聊赖地在董事长办公室待着,差点睡着的时候突然听见了敲门声,接着阿强就走了进来:「三爷,沈小姐的策划书……」
沈迦萝眉毛一挑,迅速抓住关键词汇,沈小姐?策划书?跟她有关系?
阿强进门一看是她,神色就有些迟疑,沈迦萝趁他愣神,一把抢过他手中的文件拿过来看。
阿强见惯了她跟陆怀渊的霸道耍赖,也见惯了陆怀渊拿她毫无办法,此时还能说什么,只好默默退出去关好门。
沈迦萝又没型地摊回椅子上,翻开策划案开始看,光看了第一页目录,她的身子就慢慢坐正了,那种轻漫的表情也变成了赞叹,厉害了,这策划案真真是为她度身定做的,十分缜密细致,含金量相当高。
正在她两眼放光地准备往下翻的时候,陆怀渊推门进来了,看到她,难得有了一怔的表情,但立刻就恢复了不可捉摸的神色,扫了一眼她手上的策划书,道:「又偷看我的文件。」
沈迦萝狡辩:「我看的是给我写的策划书,怎么能叫偷看呢!」
陆怀渊不跟她争,直接伸手去拿。
沈迦萝一下子偏身躲开:「我还没看完。」
陆怀渊眸色沉凝,掌心转为朝上:「给我。」
沈迦萝觑着他的脸色看了两秒,不乐意地撇撇嘴,把文件递了过去,但是在他的手捏住一头,正往回抽的时候,她又收紧了手:「为什么不让我看?」
陆怀渊不答,只道:「松手。」
他声音很轻,但是很有力度。
沈迦萝心里再不情愿,也只得一根一根松开了手指。
陆怀渊把文件放到桌子上,拉过面前的椅子,姿仪优雅地坐下,瞟了沈迦萝一眼,淡淡解释道:「这个策划书还不完善,等最后敲定了再给你看,别不高兴。」
「不是不高兴。」沈迦萝说,却忍不住嘟嘴:「我刚刚看了策划案才知道,前段时间我出道引起的争相报道,还有新颖造型掀起的时尚潮流,原来都是你在一手策划好的。」
「嗯,那天晚上我才知道是你,策划的很匆忙,但效果不错。」陆怀渊毫不避讳地承认。
「我有点受打击,」沈迦萝十分坦白道:「我觉得我很没用,总是什么都得靠你,却从来都没有一次帮过你的忙,好容易这次,我觉得我可以让你骄傲了,谁知道……」
「你一直都是我的骄傲。」陆怀渊的表情是惯常的四平八稳,眉目英俊非凡,眼中颇有刚毅之色,可是话语中却挚诚至深,让人动容。
沈迦萝心里一热:「真的?」
陆怀渊回的笃定:「当然。」
沈迦萝眼中这才浮现了笑,默了默,神色间又有些郁闷:「我之前还以为自己一唱成名是凭实力,再不济也是运气好,有主角光环什么的……」
陆怀渊俊眉微挑:「难道我不是?」
沈迦萝没跟上他思路,迷茫的眨眨眼,问号脸。
陆怀渊淡淡笑,温情脉脉道:「难道我不是你的主角光环?」
沈迦萝怔了一瞬,随即明白他竟是在打趣,不禁笑开了:「可不,你当然是,24k 纯金主角光环,我下半辈子的幸福就靠你了。」
话脱口而出,两人皆是一愣,沈迦萝反应过来,脸腾地就红了,掩饰地轻咳一声,不自在地溜着墙边往外走:「怎么突然这么饿,我去找点吃的。」
她捂着滚烫的脸出了门,说不清是懊恼还是羞涩,只觉得怀里活像揣了一百只狂放的兔子,噗通噗通的心跳声一下接一下地撞击着耳膜,忍不住胡天胡地的乱想,刚刚他并没有反驳,究竟是不排斥,还是没有反应过来?
就在她走了没一会儿,阿强又拿着文件进来了:「三爷,申请将亲属转移到国外的表格送到了。」
陆怀渊微怔了怔,这才反应过来申请表并没被放在演唱会企划书的夹子里,是他太草木皆兵了。
他有些疲惫地捏了捏鼻梁骨,拿起钢笔准备填写,却见阿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陆怀渊看了他一眼:「说。」
阿强低一低头:「沈小姐……会愿意走吗?」
陆怀渊写字的手顿了顿,又行云流水地写下去:「由不得她。」
「三爷真的不再考虑一下?沈小姐对您的心意,明眼人都看的出来,而您对沈小姐的感情,更是苍天可鉴,如果就此错过,连我都会觉得遗憾惋惜。」
陆怀渊静默了,半晌,沉沉叹息一声:「谁能凭喜爱将富士山私有。」
他停了一停,嗓音漫上苦涩:「从我选择踏上这条开始,就无时无刻不在生死线上游离,早已失去了争取爱情和幸福的权力,上次你跟着我去的重庆,情况你也都知道,难道我能在明知是死路的情况下,还给她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
阿强片默然刻,又问:「您后悔吗?」
陆怀渊毫不犹豫:「国家正于危急存亡之际 ,我尽绵薄之力,不敢言悔。」
阿强道:「但您和沈小姐……」
陆怀渊抬手制止住他的话,神色平静道:「匈奴未灭。」
匈奴未灭,何以为家。
阿强明白了他的意思,不再多说,退了出去。
门缓缓关上,陆怀渊神色间的疲倦又加重了几分,用低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呢喃道:「能再见她,已是万幸,怎可奢求更多。」
在沈迦萝的人生旅途中,他注定只能参与,不能永居,否则,就会害了她。
曾经,他在另一个世界仓惶而生,是她伴他左右不弃不离。
如今,在这血火漫天的乱世之中,他能护她周全几分也好。
他按了按太阳穴,头痛病又犯了,这次似乎来得十分迅猛,迅猛地他麻木已久的心,都有些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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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迦萝睡得正香的时候被陆怀渊抱了起来,她迷迷糊糊地感受到很熟悉的气息,呢喃了一声不知所云的话,又窝在人怀里睡了过去。
等她恍恍惚惚地睁眼,发现自己已经在车上,陆怀渊将车子开得很稳,她拍了拍脸清醒了一下,忍不住抱怨:「我睡得好死,被你搬车里来都不知道。」
陆怀渊眼角浮现一丝笑纹:「正准备把你拉去卖掉。」
沈迦萝扬起好看的秀眉:「多少钱一斤,便宜了我可不干!」
陆怀渊忍笑:「三十头猪的价钱,如何?」
沈迦萝煞有其事地想了想:「陆老板恁的小气,怎么也得五十头的才行。」
「行,就五十头猪,包身工!」
「呸,你才是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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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行至半路,陆怀渊看了沈迦萝一眼,朝着后座扬扬下巴:「后面的文件,自己拿。」
沈迦萝拿过来打开,立刻不敢置信道:「演唱会定了?」
陆怀渊「嗯」了一声,动作极其优雅漂亮地将车转了个弯:「相关事宜早就让人准备了,你不用操心,只管拿出最好的状态唱歌就可以。」
沈迦萝惊喜之余还有点发虚:「一个月都不到,我完全没准备……」
「宜早不宜迟,再晚就来不及了。」
「为什么?」
陆怀渊神色严肃地缓缓道:「七七事变。」
只没头没尾的三个字,沈迦萝却如醍醐灌,她思忖半晌,说道:「现在国难当头,还是等到……」
陆怀渊轻轻地「嘘」了一声止住了她的话头,等不了了,他没有时间了。
从真实世界回来之后,他就一心致力于避免战争的发生,以期国家、同胞免于战乱之苦。
他曾亲眼见过那个和平的世界,曾亲自感受过那个自由的年代,也期冀在他的时代,所有人都能温饱无忧,衣食不愁,想大笑就大笑,想玩闹就玩闹,想读书就读书,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必看侵略者脸色,不必颠沛流离,不必身不由己,不必命悬一线,不必被残忍虐杀,更不必成为他人枪下玩物!
然而一个人的力量还是太过渺小,这些年,他虽多方斡旋,但却收效甚微,历史的巨轮依旧按照自定的轨迹前进,不会因为渺渺沧海之一粟而改变方向。
所以他走的每一步,都必须思虑周全,都必须筹划细致,都必须预测到对这场旷日战争的精微影响,保证即便计划有败,也能成为将来的反战基石,而这些基石磐底,便是他陆怀渊的尸体。
尽人事争天命,他不逃避不妥协,不至最后一刻不放弃,到了最后一刻,哪怕身死魂灭,也要留下有价值的东西让其他战友继续战斗,追根究底,不过所谋国家千年基业得保,所求百万同胞性命得存,所图中国四亿亿人民得以安居乐业,共享太平。
血雨腥风,他能面色不改;战海滔天,他自岿然不惧;枪林弹雨、炮火连天,亦可迎头直上,粉身碎骨浑不怕,任尔东西南北风!
计划是以他为中心制定的,每一步棋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怎会不知迎来的将是一盘死局,而全身而退的机会微乎其微,家国大义面前,他不畏伤不惧死,只怕死了会再次对她食言,所以只能现在拼尽全力孤注一掷。
「你信我吗?」陆怀渊语音清淡,一点都看不出心中波涛汹涌。
「当然了,我不信我自己都会信你的!」
「那就听我的。」
沈迦萝想也不想地乖乖点头:「好。」
陆怀渊微微一笑,掩去眸底的思绪万千。
沈迦萝就着光线喜不自胜地看了一会儿企划书,又提出了几个问题,陆怀渊听了觉得有理,便点头道:「好,我来处理。」
沈迦萝偏头看他,此时窗外的路灯都亮着,暖黄色的灯光从车窗照进来,柔和的打在他俊逸挺括的脸上,扑上一层温柔的光芒,他似乎从来都是如此,像一块莹白温润的和田玉,永远徐徐而立,永远不急不躁,只在波澜不惊的外表下,隐隐流动着润暖的波光潋潋。
这情景让她恍惚间似乎回到以前共事的时候。
「好,我来处理。」
「没关系,不要担心。」
「先去吃饭,交给我解决。」
「有我在,别怕。」
「……」
现实世界的生活已经很久远,似乎真的是上辈子的事情,但这几句他常说的话,她依旧记得清楚,他永远站在她的前面,无所畏惧,无所不能,可是她却从来没有想过,他不是神不是佛,没有三头六臂,是不是也会累,也有烦心事?
她静静地瞧着陆怀渊,思绪漫无边际的发散,像是一只只柔软的小触角,飘飘忽忽,悠悠荡荡地,一点一滴的落在他的身上、脸上、睫毛上、发丝上……
倏地,陆怀渊的手掌轻轻地覆盖在了她的双眼上,潮热的温度渗进眼皮,即便黑暗也让人分外安心,似乎能一路暖进心里,他轻轻开口,语意清冷却不似平常淡然:「别这样看我……」
沈迦萝迷茫的眨巴眨巴眼睛,长长地睫毛像是蝴蝶的翩软翅膀,一下一下、轻轻柔柔的扫在他掌心,恍然间又觉得他掌的温度似乎升高了不少,她乖乖的不动,只慢慢抬手,用细润绵软的指尖地抚上他温度攀升的指节,疑惑地问道:「你怎么了?」
陆怀渊猛地踩了一脚刹车,沈迦萝无法控制的向前倾去,但他温热的的手掌依旧覆在眼前,微微施力将她稳稳托住。
沈迦萝还来不及看发生了什么,忽觉眼前一个高大的影子压迫地倾了上来,她吓得立时僵在了那里,一动都不一动,却在闻到对方清冽香水味的一刹那,心脏突地狂跳起来。
她能感受到他隐忍却灼热的呼吸喷薄在耳边,惹起一阵绵麻麻的痒意,混着咚咚如鼓声的心跳,让她忍不住动了动脖子,额头却在下一秒贴上了他的侧脸。
她眼睛倏地睁大,一瞬间脸从额头红到了耳朵根,怔怔地愣在那里,不敢动弹,心跳却截然相反,鼓噪的更加狂烈起来,如海浪击石一般激荡难平。
旖旎的气氛也许只是一次瞬间,也许持续了很久,陆怀渊缓缓将她身侧的安全带抽了出来,斜斜地压过她纤瘦的腰际,轻巧地扣上。
「记得扣安全带。」他的呼吸又是一派淡定,平稳地开着车仿佛刚刚的旖旎暧昧只是她的错觉。
沈迦萝这才想起来,刚才拿文件嫌不得力,她就把安全带解了。
她下意识地应了声,手紧紧攥着安全带,上面似乎还有着他的温度。
没一会儿,车子又停了,这次是缓缓地刹住,陆怀渊清冷的声音响了起来:「到了。」
沈迦萝惊讶了:「就剩这么两步还用系安全带?」
陆怀渊却徐徐道:「安全无小事。」
沈迦萝无法反驳,开门正要下车,却忽地又被他按住了肩膀。
她心跳陡然漏掉一拍,缓缓地回头,静静地凝视他漆黑的眸子,那双眼中幽深远致,情愫难明,他的掌心滚热如烙铁,隔着薄薄的衣料熨进她的肌肤,似乎连血液都滚烫沸腾了起来。
他轻轻地启唇,缓缓开口,嗓音低沉如大提琴:「安全带还没解。」
沈迦萝脑子里有跟弦『咻』地就断了,还断的惨烈,她一下就被自己口水呛到,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上气不接下气,什么嘛!她还以为……
陆怀渊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关切道:「还好吗?」
沈迦萝连忙摆摆手表示没事,手忙脚乱的解开卡扣,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下了车,平复半晌,才伸手缓缓覆上自己的心口,小鹿,似乎又复活了。
——————————
自从知道了陆二爷还活着,柳奉雅就跟丢了魂儿似的,所以沈迦萝这几天一下班就早早回家,生怕她想不开。
今天才刚到巷子口,就看见一个圆圆胖胖的小身影哒哒哒地跑到了自己的身前,两个小胳膊大大张开,一把就抱住了她的大腿:「妈妈!」
沈迦萝看见他就开心,一边把他抱起来,一边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想妈妈,就让二爷爷带我来了。」小卷毛依恋地搂着她的脖子,在她的脸上轻轻蹭了蹭。
沈迦萝的心软成了一团,亲了亲他的小脸蛋:「二爷爷呢?」
小卷毛指了指巷子里,
沈迦萝抱着他走了进去,就看见陆二爷站在她家门口正对着一个的墨绿色小皮箱发呆。
这不是柳奉雅的手提箱吗?她回来了?
沈迦萝伸着脖子往屋里看了看,没人,不禁试探着问道:「二爷……见过我妈了?」
陆二爷像是没听见一样出着神,小卷毛看看沈迦萝,又看看陆二爷,有点不安地大声叫道:「二爷爷!」
陆二爷一震,下意识看向他们,眼神还有一点点发空:「怎么?」
沈迦萝满心狐疑:「您怎么拿着我妈妈的皮箱?」
陆二爷的眼睛缓慢地动了动,突然问道:「她是你母亲?」
看来是真碰面了,沈迦萝心里一沉,突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这时小卷毛轻轻在她耳边解释道:「我们刚才碰见一个漂亮的奶奶,那个奶奶一看见爷爷就特别慌张地跑掉了,连皮箱都丢了,然后爷爷就这样了……」
原来是如此……沈迦萝抱着小卷毛胳膊发酸,于是对陆二爷说道:「不如去屋里坐坐?」
陆二爷点了点头,跟着她进去。
沈迦萝一进去,就看见了桌子上有一张纸条:有事外出,勿念。
陆二爷也看见了这张纸条,笃定道:「是她的字迹。」
沈迦萝眉头跳了一下,这么多年了都还能认得出来?
还没等她说话,陆二爷已经大跨步走出门了:「我会把雅儿安全带回来,孩子你照顾好。」
沈迦萝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然后才反应过来,这俩人就如此干脆利落的相认了?
她还以为她多少能发挥点作用。
真是挫败感啊……
——————————
沈迦萝把小卷毛送回家,一路总有种被盯着的感觉,到了陆家,她把孩子递给了仆人,又突然开门走了出去,正看见一个身着黑色大披风的人影转身要走,大大的兜帽罩住了脑袋,乍一看,连男女都分不清。
沈迦萝冷喝一声:「站住!」
那人闻声顿住了脚步,半晌,才慢慢回头,她里面穿了一身宝蓝色的旗袍,戴着浑圆莹白的珍珠项链和耳环,身材丰腴,曲线玲珑,凹凸有致,如果说,沈迦萝是处于女孩和女人之间的清纯性感,那么她便是成熟蜜桃的独特韵味,甚至还沾染了那么一点点熟透了的死亡气息,让人见之难忘,欲罢不能。
最重要的是,她和沈迦萝长相有八分相似,只是五官更立体些,有几分混血感,不过气质观感却不大相同,沈迦萝平素更率性飞扬,而她则是忧郁柔弱,周身萦绕着强烈的绵绵愁绪,像是海上浮萍般飘荡无依。
「俞千樯?」沈迦萝仅凭直觉便认出了她。
「沈小姐。」对方也同时开口。
「你知道我?」是沈小姐,却不是褚小姐,让沈迦萝觉得有些异样。
俞千樯点了点头,轻道:「如雷贯耳。」
沈迦萝更觉奇怪了:「你怎么会知道我?」
俞千樯低下头,显得有些局促:「我听陆大哥提起过你。」
沈迦萝看她与自己几乎可以称为双胞胎的一张脸,露出自己绝不会露出的表情,顿觉相当神奇,立刻道:「我也是听他提起过你。」
俞千樯的表情却有些凝滞,不大敢相信的样子,轻轻说道:「是我对不住他。」
最初的惊异之感过去,沈迦萝又想到了俞千樯与陆怀渊的关系,一颗心不禁慢慢下沉,缓缓道:「你来是……」
千樯眼中的忧思愁绪骤然又加深了几分,还带着一些愧疚:「我…能不能……见见念之。」
「当然。」沈迦萝立刻侧身让路: 「他现在睡着了,你先进来。」
俞千樯却十分迟疑:「陆大哥……」
沈迦萝回道:「他还没回来。」
正说着,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了陆宅门口,明亮的大灯晃的人眼晕,车门一开,一双做工极考究的黑色意大利皮鞋便踏了出来,陆怀渊面无表情的下车,将幽深的目光落在了俞千樯身上,俞千樯凄楚哀哀地瞧了他一眼,低下了头。
沈迦萝的眼神在两人身上来回跳动,心里有些发紧,看着他俩对视了很久,久到她的心都开始发凉了,陆怀渊才将目光转向她,淡淡道:「先进去。」
沈迦萝不大想离开:「没事儿,我就在这等就行。」
「回家。」陆怀渊语气不容置疑。
「好吧。」沈迦萝默默地怂了,进了门又将耳朵贴在了门上,凝神屏气的偷听。
静默了许久,陆怀渊不疾不徐的开口:「下次想见孩子,可以直接来。」
「我没有颜面见你。」俞千樯轻轻咬着唇,低声抽泣: 「我实在愧对于你……当初……」
她的声音小到几不可闻,沈迦萝努力的把耳朵向外贴近,也只能听到断续的只言片语。
「都过去了。」陆怀渊淡然道:「念之一直都很想你。」
俞千樯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地簌簌落下,整个人都笼罩在难以言喻的忧愁哀伤之中:「我对不起他……我……」
她几乎难过的语不成句,良晌,陆怀渊又问道:「你的事情如何了?」
俞千樯泪光盈动地缓缓摇头:「此次所为,凶险至极,怕是……」
她没有再说下去,陆怀渊却已经明白:「有什么需要可以找我。」
语音清冷,却是掷地有声。
俞千樯面色一暖,却还是婉言拒绝:「多谢你,但这是我自己的事,不该牵累你。」
陆怀渊并不勉强:「我尊重你的选择,但念之已经不能承受再一次失去母亲的打击,你至少要活着回来与他团聚。」
俞千樯眼中光亮乍然闪烁:「你……你愿意将他还给我?」
「当然。」陆怀渊轻点一点头,「我只是他的养父,你才是他的亲生母亲。」
俞千樯面色动容的看着他,泪珠滚滚而落,最后朝他深深鞠了一躬,道了一声「保重」,转身离开。
沈迦萝趴门边听了半天也没听清他们到底在说啥,正纠结着,就见陆怀渊已经快走到门口了,连忙一闪身躲到了旁边大树之后。
陆怀渊进了院子,就停在了那里:「怕黑就不要躲在暗处了。」
沈迦萝讪笑着探出一个脑袋,然后又露出半个身子,慢慢蹭着步子到了陆怀渊身边:「我就是走的慢,没想偷听。」
他淡淡的「嗯」了一声,并没追究。
沈迦萝觑了觑陆怀渊的脸色,又试探的开口:「她刚才说要去干什么?听起来很危险的样子。」
「报仇。」
「什么仇?」
「血海深仇。」
「找谁报仇?」
「陈放。」
陈放?沈迦萝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想了半天终于记了起来:「是那个鸦片贩子?」
陆怀渊点了点头。
「你不是说陈放杀人越货,无恶不作。」沈迦萝理解无能,「你……你就这么让余小姐走了?」
陆怀渊十分淡定地「嗯」了一声。
沈迦萝有点懵:「再怎么说她也是小卷毛的母亲,不拦着点吗?」
陆怀渊轻道:「她找了他六年,拦不住。」
沈迦萝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陆怀渊言简意赅:「陈家和俞家本是世交,后来陈家败落,陈放求亲不成,在俞千樯留学期间,勾着她弟弟吸鸦片,导致她弟弟失手杀了父母,还将俞家都据为己有。」
啊这……这也太惨了吧?
沈迦萝默了,易地而处,她也不会放过仇人的。
——————————
陆怀渊送沈迦萝回去,依旧是提前下了车,两人沿着马路慢慢地走,有软软的风拂过脸颊,月色也温柔。
沈迦萝犹豫几番,还是将压在心底的疑惑问出了口:「你当初对我那么好,是因为我长得像她吗?」
「不是。」陆怀渊回的坦然,「不要胡思乱想。」
话是这么说,可沈迦萝还是忍不住多想,几乎一模一样的两张脸,这就很明显是拿的替身剧本啊。
越想越有点伤心,还不止一点,是非常伤心。
然而她却不知道,即便强大沉稳如陆怀渊,所有的避之不谈,都是因她而生的忐忑不安,有些事情,害怕她知道,又害怕她不知道,更害怕她知道却装作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