椿嬷嬷挣开我:「她是主子,咱们娘娘就不是了?一个美人,有什么好得意的,美人往上,多着呢!够她斗到老。」
此事没敢惊动淳妃娘娘,大概也是皇上的意思,张敬忠领着人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
我心中愧疚不已,大冷天,木头一般杵在门口。
得知九儿被皇上瞧中的那日,正是替我进屋温酒的时候,她趁着淳妃娘娘小憩,把酒洒在了皇上的裤子上,投机取巧,得了青眼。
间歇,我会夹着愤怒滚上来。
为九儿的薄情,和皇上的寡义。
淳妃娘娘并没有过多的责问。她写了封家书,托人送去遥远的北地,之后便是日复一日地同我说过去的事儿。
我见过淳妃娘娘最开心的一次,是收到端王送来的东西。锦盒里放着几块发了霉的乳酪,后来,她说那是她阿姊亲手做的,阿姊听闻中原的马儿快,便将乳酪封在盒子里,托人送进京城。
可那位可怜的阿姊并不知道,即便是朔九寒冬,从柯兰察部到京城,也要月余,一块乳酪,反复冻住,又化开,送入宫里,已面目全非。
平静的日子过了几个月,眨眼年关,贵妃因贺岁的事和皇后争得不可开交,自然没工夫管崇贞宫的闲事。
再次看到九儿,是除夕的宫宴上。她分到了宸妃宫里,举止言谈与宸妃颇为亲密,她也看见了我,笑容一顿,立刻浅了,过了一会儿,她身边的宫女过来,直白地问我可愿意跟着她。
我想了想,回绝了。
九儿走的路,是一去不回头的路。
可我还要出宫,嫁人和侍奉爹娘。
宴上,我也看见了端王,他喝醉了,眼神迷瞪地望过来,引起许多人发笑。
他们定然又在传我和端王的谣言了。
我哀怨地瞪了他一眼,往后躲了躲。
淳妃娘娘喝了点小酒,两腮染上一层粉霞,笑着问我:「小四,你可愿意嫁给端王?他很好的,无心争斗,一生闲散。」
端王说淳妃好,淳妃也说端王好,一个要我陪着淳妃,一个又要我嫁给端王。我觑了端王一眼,那分明不是看我。
心中叹息一声,久久无言。
开了春,我替淳妃娘娘去御花园采集露水,转过一个拐角的时候,突然撞见了九儿。
她如今被封了婕妤,一身软烟绫罗,穿金戴银,好不风光。
我端着漆盘,原想回避,被人眼尖发现,带到了九婕妤面前。
我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就听九儿依旧挂着昔日笑嘻嘻的语气道:「小四,见了我怎么一声不吭就走呢。」
我不由得想起了那个冬日的午后,她被人困在巷子里,衣不蔽体,眼神惊恐。可眼底深处,依稀透出的狠,同此刻如出一辙。
听说,前几日御花园里死了个看守冷宫的太监。
被人发现时,没穿衣裳,下面似乎被野猫咬烂了。我见过她最狼狈的一面,恐性命难保。
我跪下去:「奴婢莽撞,恐冲撞了主子。」
一阵尴尬的沉默,九儿突然淡了语气:「好歹是一个被窝里出来的,真是一点旧情都不念。」
我缩了缩脖子,突然被她拉着了手腕,硬套上一个圆润的玉镯子。
我惶恐缩手,她倏地抓紧,拽过去。
「不许摘,说了让你穿金戴银,你不跟着我,便只好送你个玉镯子了。」
我跟在淳妃娘娘身边久了,自然知道这个镯子是个好物件,她是主子,说一不二,说要敢摘下来,就发卖我到慎刑司去。
见我默默收下,她心情大好。
临走的时候,九儿突然说道:「小四,起风了,当心一个浪头打过去,再大的船都遭不住。我是想保你的。」
我一愣,当晚躺在床上想了很久。
记起某个深夜,九儿曾对我说过的话:「随波逐流,才是皇宫的生存之道,找不到船,就做一条鱼。」
可是我不想做鱼,我想离开大海。
盯着墙上贴的那张画满横线的纸,我强迫自己闭上眼,沉沉睡去。
天明,我已经扫好了院子。
见娘娘迟迟不起,便坐在廊下替前几日皇上新送来的花松土。
椿嬷嬷也来了,抬眼一看,说:「待会儿娘娘用过早膳,你便把御医找来。」
淳妃娘娘近来嗜睡,醒着的时候,除了椿嬷嬷,便喜欢唤我过去说说话。
我也觉得奇怪,一早就去了。
结果,御医一诊说,娘娘有了身孕。
崇贞宫难得有这样喜庆的事,不出一个时辰,风一样刮遍皇宫。
赏赐补品流水般送进了崇贞宫,皇上几乎日夜守在这儿,一个大男人,脸上却挂着笑,怎么都不嫌累。
皇上说,我是淳妃娘娘身边的大宫女,汉话说得好,一定要天天对着肚子里的孩子说话,不能让当娘的把自己孩子带歪了。
话音一落,整个宫殿都是欢声笑语。
淳妃娘娘抱着我,摸了摸我的头:「小四,我知道你想家,等我生下孩子,就可以求得恩宠,放你出宫了。」说话的时候,她眼中莫名有些晶亮在闪烁,我知道她也想家了,可是这辈子都回不去。
我鼻头一酸,转头看椿嬷嬷。
她絮絮叨叨的,说胎没落稳,早早地宣之于众不是好事,还嘱咐众人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把崇贞宫围成铁桶。
淳妃娘娘笑得合不拢嘴,只觉她小题大做,她放心交给椿嬷嬷去办,看到我手中的镯子,摸了摸:「真好看。」
我眨眨眼:「是九婕妤送给我的,我不收,她就要将我送去慎刑司。」
淳妃娘娘听完,笑了:「倒像是她的性子。」
「您不气她吗?」
「人各有志。不是她,也会是别人。」
后来,她摸着我的头,唱起了歌谣。
那是她阿姊教给她的,我听不懂,却觉得,她不是唱给我听的。
「小四,跟喜欢的人在一起,真的很好。」
日子一晃而过,最初的喜悦退去,如今众人对腹中皇子翘首以盼,我寄了家书,说将不日出宫,若有年岁相合的郎君,托娘提前相看。
左等右等,等来淳妃娘娘小产。
听到消息的时候,我刚捧着一盆花进来,摔了一跤,剌破了小臂。
我顾不得伤口,跌跌撞撞地跑进去,帐中围满了人,却静悄悄的。
我慌乱地拨开人群,在看到床上那人时,腿一软,跪倒在床前。
淳妃娘娘眼眸轻阖,一动不动。
红,到处都是,满目血红,血在地上淌成了河。
我抱住淳妃娘娘的手,声音虚浮:「快救人啊……御医呢……」最后,我直接哭出来,「御医在哪儿啊,娘娘,小四去找人,你挺住……」
我被压在地上,皇上震怒的声音如雷贯耳:「去看看她的镯子。」
手腕被人粗暴地拽过去,夺去镯子摔在地上。
镯子一碎,掉出黑色粉末来,御医看过,说里面装了麝香粉和活血药。
我如遭雷击,脑子发蒙,突然听不见了。
椿嬷嬷冷眼看着,声嘶力竭:「好啊,一个个的都要背叛!都把娘娘往死里害!造了什么孽啊!」
我根本没有辩驳的机会,就被人堵上了嘴,往院子里拖。
我知道自己许是要死了。
可我不在乎,我的娘娘还躺在床上,他们要救人啊……
指甲在地上犁出沟壑,撕开甲肉,血流不止。
我哑着嗓子,拼命磕着头:「求皇上救人!小四把命给你们!求求你们救人啊!」
一人从后面与我擦身而过,她哭得梨花带雨,挺着肚子闯进来:「皇上!臣妾有罪!」
我神情恍惚,在看到她背影的那一刻,突然被怒火冲昏了头,攥着石头猛地爬起来,就要拍在她的后脑勺上。
周围的侍卫眼疾手快,再次将我狠狠摁在地上,手腕被踩,石头掉在一旁。
我挣扎着,嘶叫着:「放开我!我要杀了她!」
镯子是九儿给的,娘娘也是九儿害的。
九儿也怀了,比淳妃娘娘更早。她捂着肚子,深深看我一眼,转头哭得可怜。
她的到来打断了皇上的愤怒,他沉下脸:「你怎么来了?」
九儿扑在皇帝怀里:「皇上,那个镯子,是臣妾给小四的。臣妾与小四情同手足,当时在御花园看见她,心生感慨,赠她玉镯一枚。可这镯子,是宸妃娘娘所赠。」
「宸妃……」我贴在湿润的泥地上,喃喃自语。
皇帝脸色一僵,剩下的不用明说,九儿有孕,宸妃赠镯,阴差阳错,害到了淳妃娘娘头上。
我被巨大的悲愤填满,那是对这座深宫的愤怒。
我辨不清前路了,娘娘,小四分不清到底谁要害你了。
屋中传来一声高亢的痛哭,那一刻,我突然放弃了挣扎,泪如雨下。
淳妃娘娘殁了。
明明昨日还笑着同我说,要吃御膳房做的梅子糕。
活生生的一条命,因为一个镯子,没了。
铁链还锁在我的手腕上,我匍匐着,跪在皇上面前,抬眼哀求:「皇上,求您为娘娘主持公道。」
他英俊的眉眼挂满阴沉的怒意,闭了闭眼,良久,说道:「崇贞宫人看护不力,全部贬去慎刑司。」
九儿说:「能否留小四来伺候臣妾?」
「她太蠢,怕害了你。」
我想起淳妃娘娘的话:「他宠你的时候,是真宠,狠心起来,也是真狠。」
明明前一刻,淳妃娘娘还躺在他怀里,叮嘱他善待宫人,这一刻,为了皇家的尊严,便赶尽杀绝。
「不会。」九儿看向我,笑道,「小四最是忠心。」
那日之后,我被九儿带了回去。
我关在房中,不吃不喝不睡,足足有三日,最后,是九儿推开门进来,将热饭放在桌子上:「小四,本宫亲自来劝你,给个面子吧。」
我眼珠缓缓移动到她身上:「娘娘,您给奴婢镯子的时候,知不知道?」
九儿一愣,在屋中打了个转,慢悠悠坐下,望着外面的天空道:「不确定。所以才给了你。可惜,是淳妃娘娘命不好。」
「小四,如今除了我,没有人肯帮你了。」九儿摸着自己漂亮的护甲,低声道,「好好为我做事,将来,我可以送你出宫。」
出宫,出宫,出宫……
人人都说要送我出宫,可我出得去吗?
昨夜家书回来,说母亲数日前病故,父亲娶了续弦,还带回一个男孩。
我连家都没了,我不出宫了。
指甲还没长好,我像个可怜的乞丐,从床上滚下来,爬到桌子边,埋头扒饭。
九儿欣慰地笑了:「慢点吃,没人和你抢。」
崇贞宫改回了崇祯宫。
淳妃娘娘下葬的那天,我穿了一身素白衣裙,悄悄跟在后面。
其实没剩多少人了,仅有的几个老人被压在慎刑司出不来,我算是命好的,一路从头跟到尾。
最后人散,我低着头,推开了崇贞宫的大门。
树下,站了一个人。
我愣了愣,低头走过去:「奴婢参见皇上。」
他发现是我,有些疏离:「你来做什么?」
「悼念旧主。」
「朕要是淳妃,应该不想看见你。」
我将一枚香囊放在树下,低声道:「淳妃娘娘,该是想看皇上您为她主持公道的。」
「不如你自刎谢罪?」
我心里升起一股火,忍道:「奴婢要死,也会等到真相查明的一日。」
皇上冷笑一声:「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有如此血性?」
「善恶终有报,皇上难道不信吗?」我跪在树前,认真磕了个头。
「宫墙之内,永远没有善恶之分。」皇上声音虚无缥缈,过了半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秦姒。」
「你替朕做一件事吧。做好了,朕给你报仇。」
我没有问什么事,只说:「好。」
阳春三月,我被封了皎美人。
取「皎若轻云碧月」之意。
此时我才有资格知晓皇帝的名字,叫盛杭。
是他主动告诉我的,那晚之后,他抱着我,温温和和地说:「小四,你别把刺藏起来。朕喜欢你真实的样子,以后朕是你的靠山,谁都欺负不了你。」
他的温柔,他的眼神,极易叫人沉醉其中。
这一刻,很难说他的话里几分真,几分假。
我轻轻吻在他唇畔,小心翼翼地说:「皇上可要说话算话啊……」
纯善无辜的姑娘最易触动男人的心房,他轻叹一声,捏住我的下巴重新吻住:「小四,放松,别拒绝朕。」
盛杭正值壮年,身体很好。
一夜过后,我腰酸腿软,对上他餍足的目光,竟然品出几份温情。
我默默低下头去,道自己愚蠢,几句话,几个眼神,怎可轻易沉沦。
替盛杭系着领上的盘口,龙涎香浸染了我的全身,从里到外。
盛杭拍了拍我的肩膀,眸里闪着光:「小四,准备领赏吧。」
陪睡的赏赐,跟嫖妓有何区别?
我手一抖,被他攥住:「朕还没想好把你放在哪儿。」
这话说的,仿佛是一件深得他意的珍品,整个皇宫,是他的藏宝阁。
「臣妾斗胆,想住在崇祯宫。」
盛杭思忖一番:「你位分太低,朕给你找个人来。九婕妤与你一向交好,不如让她来做崇祯宫的主位?」
盛杭怎会不记得,程九叛了崇祯宫,而我,又叛了程九。
帝王的心思猜不得,即便大多数时候,他给我的感觉,就是个寻常不能再寻常的男人。
我乖顺道:「臣妾谢主隆恩。」
春日午后,天空澄澈如洗,我跪在崇祯宫的石砖上,脸被打得火辣辣地疼。
九婕妤端一壶盛杭赏的春茶,坐在檀木椅里,慢悠悠欣赏院中的风景。
直到我无力地跌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沫,九婕妤才徐徐开口:「小四,你报复我对吗?我不小心害死了淳妃,你就要报复我。」
她冷眼环顾一周:「崇祯宫,真好啊,老人又聚在一起了。你以为本宫会怕?」
她亲自走下来,蹲到我身边,用谁也听不到的声音说道:「实话告诉你,这几个月,死在我手中的命,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人人叫我偿命,得从这儿排到宫外去,她淳妃算什么东西?」
我红着眼,抓住九婕妤前襟:「你去给淳妃认错,去赔罪!」
她冷漠地拍掉我的手,反手给我一巴掌:「小四,醒醒,以下犯上能要了你命。」
她站起来,居高临下道:「去洗把脸吧,往后,咱们可要姐妹相称了。」
椿嬷嬷从慎刑司被放出来的时候,仿佛老了许多岁,她甫一看到九婕妤,像一头苍老的母鸡,伸长脖子,做出攻击的姿态。
我扑过去,抱住椿嬷嬷,小声道:「嬷嬷,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没说完,我哭了,大概她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忠仆,其余崇祯宫的宫人,早已扛不住酷刑,相继离世。
椿嬷嬷无动于衷,任我抱着,很久以后,她两手搭在我肩头,推开,跪下去,哑着嗓子道:「老奴叩见美人。」
那天我回崇祯宫的时候,主殿无人。
听下人说,盛杭领着嫔妃在后花园听戏,九婕妤受邀在列,没带上我。
椿嬷嬷和我都没有在意此事。
恩宠不急于一时,有时候越争越少,徐徐图之才是正道。
我坐在昏暗的小厨房里,听石杵捣松仁的脆响。椿嬷嬷以前最喜欢做松仁饼给我们解馋,淳妃娘娘有时候不吃,也全便宜了我们。
她老人家吃了不少苦,动作明显不如以前流畅,按下面团的时候会发出骨节移位的脆响。
「淳妃娘娘是吃了心善的亏,美人你,亦是轻信他人,自今日起,统统要改。」椿嬷嬷语气平静。
经历风霜,椿嬷嬷内敛低调,双眼散发智慧的光芒。
等到松仁饼上了锅,椿嬷嬷擦干手,一本正经道:「美人,有些话,老奴今生只说一次,出了这个门,不论是你还是老奴,都带进棺材里。」
我点点头。
她蹲在我面前,苍老的声音掩盖在火柴噼啪声里,努力才能听见。
「在宫里,人命最不值钱。」椿嬷嬷眼底闪烁着寒光,「所以,老奴会不惜一切代价,替美人除掉障碍,直到您问鼎太后。」
我吓了一跳:「太……太后……」
「对,淳妃娘娘生前遗愿是魂归故里,太后有权力将她启出皇陵。如果您想赎罪,就必须做。」
「可我没那么大本事……」
「谁都不是天生就有的,怕,只会让人死得更快。」
我缩成一团:「如果是这样……九婕妤也能帮……」
「不,美人的面孔,才是最适合深宫的。无知,弱小,毫无威胁的样子,最能让人放松警惕。」
程九听戏,入夜才回。
听说回来的时候脸色不好,大概是与贵妃争,没争过,盛杭去了贵妃处。
从前淳妃娘娘在时,盛杭多半喜欢来崇祯宫,如今宫里换了我俩,一下子冷清下来。背后有不少人嘲笑我和程九是吃死人饭的。
程九气性大,加之今夜吃多了酒,竟命人将院子里的梅花树砍了。
我听见动静,命椿嬷嬷将程九身边的玉秀唤进来。
「皇上曾亲手在那株梅树下埋过一柄金钗,想来是不愿意你家主子砍了的。此事你莫跟着胡闹,她还怀着,劝她早早歇下吧。」
玉秀哪会听我的,一副桀骜的样子。
我剪了剪蜡烛,说:「夜不深,皇上应该还未歇下,皇上的东西,总要问过正主才是。」
玉秀不喜欢我,却总该帮着她主子争宠,若真将梅花树砍了,惹了圣怒,她担待不起。
玉秀眼睛闪了闪,退出去。
椿嬷嬷替我温了一壶热茶:「美人提提神,今夜有的忙呢。」
我接过,倚在靠枕上,静静低头,摩挲着杯缘。
「嬷嬷,玉秀是个聪明的,我不敢保证。」我说,「如果她不肯去找皇上,咱们就歇下吧。淳妃娘娘的树……」
椿嬷嬷笑了:「她若聪明,就不该跟着九婕妤胡闹。」
崇祯宫的闹剧到底把盛杭吵来了,那时我早已披好大氅,远远坐在藤子架下,既不显得刻意,也不过分透明。
程九借题发挥,撒酒疯似的扑进盛杭的怀里,哭得好不可怜。
盛杭脸色不虞,可美人垂泪,不忍过分苛责,温声细语地哄了几声,程九便破涕为笑,揽着盛杭的腰,往屋里勾。
盛杭笑着叹了口气,目光一抬,唇角的笑意忽然顿住。
他终于发现了我。
我搓了搓发酸的鼻头,用湿润的眸子望去,张开嘴,无声对他说了句:「谢主隆恩。」
他该明白,念旧的人是我,大度的人也是我。
盛杭薄情,所以总会为几分念旧感动,而我恰恰要成为这种人,一个盛杭想做,又做不到的自己。
做完这些,我毫不留恋地起身回房去了。
屋里熄了灯,隔壁程九也消停下来。
椿嬷嬷在床边逗留了一会儿,「美人睡觉害怕吗?」
我蒙着被子,噗嗤笑出声来:「椿嬷嬷,我还是喜欢你凶我的时候。」
「美人长大了,老奴不敢。」她给我掖好被子,像给我讲故事一样,「早晚有一天,老奴要走在美人前面。您要学会自己走夜路,即便没人陪着了,您也能自个儿活下去。」
昏暗的月色透过窗纸,照亮了椿嬷嬷脸上的沟壑。
我想起了哥哥,他还在盼着我回家。
那张写满横线的纸已经被压在箱子底下,如我却要在一眼望到头的深宫里,孤独终老。
我拍了拍椿嬷嬷的肩膀:「我不怕黑的。你去睡吧。」
我在崇祯宫的床很大,被褥柔软,因此我一向睡得沉,迷迷糊糊中,我落入一个怀抱。
冰冷冷的,气味有些熟悉。
我惊惶地睁眼,嘴突然被人捂住:「小四,是朕。」
他声线压得很低,拍着我因害怕而剧烈抖动的后背,哄道:「朕一直放心不下,来看看你。」
我渐渐松缓下来,将脸埋进他的脖子里,眨了眨眼,用湿湿的睫毛去蹭盛杭的皮肤。
他顿了一会儿,说:「怎么哭了?」
我闷闷道:「明明是小四受了委屈,您却先去安慰九婕妤……」
盛杭被我逗笑了:「好,下次先哄我们小四。」
我这才抬起头,小声问:「您是偷着来的?」
说完,忽觉「偷」这个词不体面,做好了挨训的准备,谁道盛杭眸色发沉:「是啊,朕偷着来的,待会儿小四可要受住,莫叫他人听了去。」
我翻身将盛杭压在身子下面,去解他衣裳,一边嘟哝:「那皇上可要快些!」
盛杭轻咳一声,轮廓在月光下英朗鲜明,他笑道:「当时第一面见你,以为是个老实丫头,不承想,你是个最不老实的。」
我动作一顿,认真说道:「皇上喜欢老实的,那还是回去吧。」
语毕就要翻身下床,盛杭拽住我手腕,往身边一带,动作流利地挑开小衣带子。
我看到了他眼底的欲望,像一只只破壳而出的小鬼儿,将理智吞噬殆尽。
到底是个男人。
寒冷的冬夜,屋中却像着了火似的,灼热熬人。
火苗轻轻舔舐过炭火,撞得狠了,蹦出点点火星,时有噼啪作响。
约莫半刻,外面哐当一声,像铜盆坠地的声音。
我伏在床边,娇娇弱弱地喘了口气:「皇上,九婕妤约莫是醒了,您快去看看!」
盛杭嘶了一声,终于有了一些怒气:「你是朕的妃子,朕宿在你这里,哪个敢说不字。」
我低低地唤着,将脸侧过去,露出尚未消除的巴掌印儿,断断续续道:「皇上,小四好疼……」
盛杭突然顿住,半晌,用大手轻轻抚在我脸颊,怔怔问道:「她打你了?」
我无声垂泪,足以说明一切。
盛杭是个优秀的帝王,他宠爱女人,却从不会给她们超出身份的恩宠,装可怜要适可而止。
我擦掉眼泪:「皇上,就当小四什么都没说吧。」
盛杭没有再说一句话,黑暗中,他摆手示意我继续躺着,自己穿好衣裳,抽身离去。
我坐在窗边,默默燃起一盏昏暗的小灯,唤椿嬷嬷打了热水来,沐浴更衣。
椿嬷嬷说:「外面都是皇上的人,玉秀不知道皇上是从美人屋里出去的。」
我点点头:「张敬忠还在?」
「是。」
「小灯便燃着吧。」
椿嬷嬷一顿:「皇上不会回来的,美人何苦为他留灯。」
我擦干身子,伸了个懒腰滚进被褥:「做给人看的。」
说完,翻了个身子,背对着小灯,进入梦乡。
第二日,程九神清气爽地从屋里出来,与盛杭如胶似漆的模样,仿佛真是一对寻常夫妇。
她性子大胆,偏要学淳妃娘娘,穿红着绿,却因五官清秀,与衣着格格不入,显得艳俗。
我站在一旁,偶尔与盛杭对视,便能看见他眼底藏的深沉的笑意。
于是,我不经意地蹙蹙眉,揉揉腰,便听那头程九连唤三声「皇上」。
盛杭竟然走神了。
我嗔他一眼,在玉秀看过来的时候,低下头去。
听着那头盛杭低声哄九儿平心静气养胎,我多吃了一口早茶。
送走了盛杭,程九照旧对我耳提面命,颐指气使,话里夹着绣花针,不吐不快。
熬到中午,我顶着花盆站在院子里,程九命玉秀往花盆里踢毽子的时候,张敬忠捧着圣旨来了。
程九以下犯上,降为美人,迁居昭贵妃处。
我心平气和地将花盆放下来,跪在地上,像个局外人。
他们想不到,入住崇祯宫的半个月,我日日同程九争吵,每每提及那棵梅花树,便是在她心头扎上一根刺。程九对梅花树的恨,是我挑起的,脸上的伤,是我咬着牙算好了挨的,那晚是椿嬷嬷吵醒了玉秀,继而叫玉秀瞧出端倪,喊醒了程九,一番大闹,逼得盛杭不得不悬崖勒马,耐着性子安抚程九。
一步步埋下的暗棋,终于在今日发挥了作用。
盛杭是真被程九气着了,今晨忍着未见发作,回去便下了圣旨。
盛杭也是真的狠,昭贵妃昨夜被程九截胡,一肚子气无处发作,他正好把程九送上门。
程九面色如常,眯起眼,语气平静:「今晨本宫与皇上还好好的,你们莫不是送错了门?」
张敬忠笑容可掬:「娘娘,老奴耳聪目明,皇上的差可从没办错过。」
程九冷笑一声,拍了拍裙子,站起来:「宦海沉浮、世事无常,这个道理用在后宫,想来是一样的。我程九不怕输,就怕输得不明不白。」
话落,她缓缓抬起眼,笑看我:「小四,你说对吧?」
我低着头,一言不发。
直到程九走远,我才轻笑一声,缓缓勾起嘴角。
「美人,老奴担心,九美人知晓真相后,会和昭贵妃会联手……」
我慢慢搓去指尖上的泥:「她已经知道了。」
程九很聪明,她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很快,她会东山再起。
但程九的孩子,放在昭贵妃身边,未必保得住。
「待会儿陪我去见见宸妃吧。」
「美人!她是凶手!」椿嬷嬷声音激荡,压抑许久的愤怒在这一刻全然爆发。
「我知道她是凶手,」我低着头,用水洗净手指,轻声说,「如果这步棋走得好,宸妃和程九很快就会下去赔罪了。」
宸妃,入宫以来最不起眼的人物。
住在长乐宫。
虽不得宠,但颇受尊重。
宸妃的娘家贺家,在盛杭刚登基那几年,为其开疆拓土立下赫赫战功,柯兰察部最勇猛的将军,死在了宸妃父亲刀下。怎奈,英雄迟暮,老将军归来没多久,便因旧疾发作病逝。贺家的几位儿郎,继续披甲上阵,南征北讨,去年冬,宸妃的最后一位亲人,也葬身在漠北皑皑黄沙下,与世长辞。
走进长乐宫时,正值傍晚。
黄昏把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一个妇人着姜黄色襦裙坐在窗边,屋内没点灯,黑漆漆一团。
她靠在窗沿,借天光翻阅一本卷了边的书籍。
螓首蛾眉。
顾盼生辉。
腕间的羊脂玉镯子看得我的心顿时揪紧。
一模一样的手镯,她真是连避讳都懒得避讳。
经身边人提醒,她方注意到来了客人。
「敢问妹妹是……」
「是皇上刚封的皎美人。」那人答。
我行了礼:「我与九美人一同进宫,素听娘娘贤名,特来拜访。」
宸妃将书随意搁在窗边:「许多年不在宫中走动了,一些新面孔,我都不认识。」
我笑了笑:「我原先待在崇贞宫侍奉故去的淳妃娘娘,得皇上垂怜,才有个安身立命之处。」
宸妃表情一顿,语气便冷下来:「进来坐吧。」
不曾听闻长乐宫与崇贞宫关系不好,我多方打探,才知贺家对北方的柯兰察部视如仇敌。
屋内的陈设与其他宫不同,入目是一山河图做成的屏风,绕过去,便是三排高大的书架。
宸妃见我好奇,解释道:「都是贺家的兵书。当年我小弟离世,家中无人,皇上便准我将这些东西挪进宫中,留作念想。」
「娘娘恨柯兰察部?」
我在不远处的小桌上看到一份北地的舆图,上面清楚标记出了柯兰察部王庭的位置。
宸妃直言不讳道:「是,恨不得食其皮肉,饮其骨血。」
我看清墙上悬着一把剑,也看到宸妃眼中的烈烈寒光。
宫门咣当一声响,继而夹着沉沉怒意:「秦姒!」
我扭头望去,盛杭面沉似水,步履如飞,大步走进院子。
这是我第一次在盛杭的脸上看见鲜明的情绪:暴怒、惊骇、懊悔,像一个担忧妻子受辱的丈夫,一个亟待为妻子出头的男人。
我站在原地,行了礼。
盛杭的目光擦过我耳畔,望向宸妃:「阿锦,你——」
「臣妾无事,与妹妹叙旧呢。」她打断了盛杭的话,语气依旧是不冷不热的。
一本兵书递到面前来,宸妃说:「今日精神不好,便不招待妹妹了,初次见面,一份赠礼聊表心意,妹妹不要嫌弃。」
盛杭方觉察自己反应过了火,收敛神色,恢复了往日平和的模样,笑着说:「小四孩子心性,看不懂。你送她也是白费。」
这份言语中的宠溺,任谁都明白了。
我低着头笑笑:「臣妾必不会辜负娘娘所期。」
走出长乐宫,盛杭命众人远远跟在后面,只剩下我跟在他身边。
今日之后,我专宠之名更甚。
盛杭步履徐沉,少顷说道:「小四,你别动她。」
「皇上答应过臣妾,为淳妃娘娘报仇。」我目光灼灼盯着他的侧脸,温顺的表皮下第一次露出锋芒,「您说话不算话了吗?」
盛杭的表情很难说是恼羞成怒,还是刻意逃避,「小四,你在质问朕?」
「小四答应您做那专宠之人,成了宫中的活靶子,有此一问难道不该?皇上既然做不到,为何要答应小四?」
我倏地住脚,声音微微发抖。
盛杭回头看我,语气发沉:「过来。」
我闭了闭眼,下定决心道:「请皇上另谋他人吧。」
心跳得很快,我佯装淡定地转身,手腕被拉住的那一刻,我悄然松了口气。
盛杭无奈疲倦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小四,宸妃她不是那种人,你……要给朕时间。」
九儿当日将宸妃供出之前,盛杭还一副盛怒之下让凶手偿命的态度,直到九儿口供指到宸妃身上,他沉默了。
如此刻意的偏袒,是盛杭第一次露出马脚,甚至在此之前,无人记起宫中还有一位不受宠的宸妃。
也许此举引起了太后的注意,昭贵妃开始有意无意地针对宸妃,所以盛杭选中我,去做那个掩人耳目的挡箭牌。
这一次,更加证实了我的猜测。
盛杭爱宸妃,且会为了保下她不择手段。
既是他的逆鳞,便也同样代表,他有了弱点。
盛杭没瞒着我,继续合作,扮演恩爱眷侣是我们心照不宣的秘密。
我背着他,揩去眼泪,低头不语。
一声叹息,他将我彻底拽过去:「你想让朕找谁……除了你,怕是无人敢应这份差事了。」
我红着眼眶:「您方才还吼我……」
「朕何时吼过你?」
「您唤我秦姒。」我哽了哽,「在长乐宫的时候,当着宸妃娘娘的面。」
「这点事都要计较,小四,你的心眼越发小了。」盛杭这么说着,却拉起我的手,往崇祯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