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卢氏我便一个激灵,此人狠毒至极,又恨八皇子入骨,不可能叫他安然无恙回来宫里,必然还有后手对八皇子不利。
我忽想起傍晚送给八皇子的那堆折子,卢氏必然想到了那么多折子我会叫八皇子去看,要在里头掺上一本沾了剧毒的,太过容易了!
头脑轰得炸了,我扶住桌子稳了稳心神,然后立即不顾一切地向永宁宫奔去。
二哥哥也反应过来,动作比我更快,一个纵身已经飞了出去。
等我气喘吁吁赶到永宁宫的时候,二哥哥已经把八皇子从书桌前扯出来了,八皇子站在一旁,疲惫而困惑地看着正埋头一本本奏折翻找的二哥哥。
我顾不上许多,冲上去抓住八皇子的手,拖到金盆前按在水中不停搓洗,一边焦急地抬头问他:「太子的请安折子,你看了吗?」
八皇子对我突兀的举动虽然不解却很顺从,伸手任由我搓洗着,同时摇了摇头:「五哥的请安折子我是不便看的,就放在了抽屉里。」
二哥哥立即打开了书桌抽屉,然后用帕子捏住一本奏折举了起来,惊喜喊道:「果然在这里。」
我悬着的心终于落地,鼻子却猛地一酸,一边扯下手帕给八皇子擦手,一边心有余悸的眼泪不住地往下掉。
八皇子转而抬手来给我擦泪,一直到我终于忍住不哭了,才皱眉问我:「是五哥的折子出了问题?」
二哥哥便包起奏折走过来,把事情都说了,最后咬牙道:「我这就去太子府提人!」
八皇子皱眉沉吟:「我不信此事是五哥做的。」
二哥哥道:「自然是卢氏那个毒妇在背后指使的,但即便不是太子做的,陛下也是因为他才中的毒,他逃不了干系!」
我心中也偏信太子并不知情,开口道:「太子若要定罪、如何定罪,都等陛下醒了再说吧,二哥哥,你不能莽撞行事,伤了太子的心。」
二哥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八皇子,呆了半晌,然后气得捶柱向八皇子道:「殿下糊涂了啊,若要再进一步,趁着陛下未醒皇后娘娘做主,就是此时了,而且出了这档子事,难道爹爹和大哥哥果真头那么铁,还要一直护着太子吗?」
听了二哥哥的话,我才想到,原来唾手可得的皇位宝座此刻已经就在八皇子眼前了。这是我从未设想过的情况,不知怎的,突然紧张得全身轻轻颤抖起来。
察觉到我的反应,八皇子伸手轻轻握住我,一边向二哥哥道:「五哥若是无辜不知情,就不能将这弑父的千古罪名强行栽在他身上,这是要记入史册,遭受万世唾骂的。」
二哥哥急道:「自古皇位之争,多的是刀光剑影、手足相残、你死我活,你就是那些圣贤之书看多了,把脑子都读愚了!」
八皇子仍在摇头:「你说的我明白,但我有自己的选择和取舍,列祖列宗在上,我不能让他们心寒。何况,」 八皇子转头看了看我,继续道,「我答应了父皇,只愿做个贤王。」
二哥哥不敢相信如此近在眼前的皇位,就被八皇子这样云淡风轻的几句话拒绝了,怔在原地瞪大眼睛看着我们,我此时已经冷静下来,开口道:「太子的事另议,二哥哥,你先带禁军去太子府提人吧,但不能走漏风声,只说八皇子突然吐血不省人事,我也急得晕倒了,请太子回宫来主持大局,这样的局面便是你不叫上太子妃,她也会想方设法跟着过来的。」
二哥哥又捶了几下柱子,方无奈答应了。
八皇子又向二哥哥道:「先和元大通个气儿,请他去给太子撑腰,卢氏便更有底气要来。」见二哥哥脸上有迟疑,八皇子补充道:「只说清楚要拿的是卢氏,元大应当愿意出面。」
我接口道:「二哥哥,你去吧,大哥哥答应了,他会帮我的。」
二哥哥悲叹一声,便去了。
八皇子松开了我的手,抬袖理了理我的头发,温和道:「五哥对一向你极好,若是你不愿出面去审五哥,便让我去吧。」
我立即摇了摇头,怎么会不明白若要八皇子替我去审太子,他的身份只会更加尴尬难堪,便坚定地拒绝了。
「那你先回凤临宫歇息,」八皇子继续道,「如今我已没了嫌疑,便让我去看顾父皇吧。」
「不要,」我坚定道,「你日夜催马赶回来的,又熬了大半宿看折子,才应该去休息,至少先歇上两三个时辰,再去替我。」
「好,」八皇子无奈笑了笑,「但至少现在先让我去瞧一眼父皇。」
我点头应允,出门时天已微曦,因为永宁宫离乾熙宫较近,八皇子才选择留在这里办公,轿子走了一会儿便到了。
赵院正刚熬好第二碗汤药,八皇子忙接过给陛下喂了进去,不一会儿陛下又吐出两口黑血,便悠悠转醒了。
睁眼先看到八皇子,陛下虚弱而欣慰地唤了声:「恒儿。」
我忙也凑上前去,陛下看了看我,道:「阿瑶也回来了,都回来了,好。」
八皇子开口道:「五哥守了父皇许久,轮着回去休息了,一会儿便到。」
「好,」陛下的左眼角忽然渗出一滴微浊的眼泪,又向八皇子道,「你也先回去歇了吧,朕同皇后说几句话。」
八皇子点头,便行礼告退了,太医等也跟着退下了。我端起桌上备着的米汤道:「陛下先喝两口米汤,补些气力再说吧。」
陛下听话喝了两口,开口问我:「是太子那头出了问题?」
我点头:「是太子的请安折子上掺了剧毒……但此事太子应当是不知情的。」
陛下苦笑一声:「若太子真有这番狠心,倒是朕从前小瞧了他。」
我垂目不语,陛下又向我道:「太子妃必须死,但是罪名不能定,你可明白?」
这是要保全太子的意思了,我点点头,陛下虚弱道:「你去吧,叫太医来见朕。」
回到凤临宫,我其实也疲惫至极,但算着太子和太子妃也该进宫了,便去乾熙宫门口等着,不久太子便急急赶了过来,太子妃跟在后头看见我便脸色大变。
太子见我有惊讶,也松了口气:「阿瑶,你醒了?」
我向太子道:「陛下也醒了,你去瞧瞧吧,卢氏跟我回凤临宫,我要问你几句话。」
太子妃立即抱住了太子的胳膊不敢放他走,太子惊诧地看了一眼太子妃,到这一步事情已经非常明显了,太子脸上悲怒一阵,转而问我道:「父皇果真救回来了?」
得到我的确认,太子抽出太子妃怀里的胳膊,闭上了双眼:「若有什么罪名,我都担了,不要为难妇人。」
「殿下,」太子妃又扯住了太子的胳膊,「你不要听他们胡说,定是那老八做的,如今想要栽赃到殿下头上,我再蠢笨,也不会在写了殿下大名的折子……」
话音戛然而止,太子妃听到太子要认罪立即关心则乱,又见我半路拦截早已失了方寸,言语间自行露了马脚,我缓缓开口道:「你怎么不蠢笨?自从上回金光阁走水,太子便收了你手中的权柄,轻易不许你出门,你就耳也聋了,眼也瞎了,不思悔改,仅凭着卢家几个不中用的情报胡乱盘算,想出这个自以为『天衣无缝』的法子,以为用了旁门左道的奇毒太医院就查不出来,即便能查出来也需时日,到时候陛下也没了,八皇子也没了,还妄想太子登了宝位,能护住你的周全。」
太子妃甩开了太子,冷笑三声,忽然爽快认了,扬起头问我:「老八呢?他死了吗?你心痛吗?是不是也恨不得陪他去死?」
我不理她发疯,只轻轻笑了:「你一定想不到,偏偏八皇子是个真正的君子,正是他与生俱来的风度使他从未想过去翻太子写给陛下的折子,就这样无恙无灾地避开了你的毒计。」
太子妃后退两步瞪着我,满脸不可置信,我不再理她,却见一旁太子看着我也皱紧眉头:「阿瑶,你故意骗我进宫?你……你也骗我?」
我认真地看着太子:「这是对付卢氏的法子,太子哥哥,我不是要骗你,也没有理由要骗你,陛下醒了等着你呢,你去看看吧。」
太子握紧拳头,犹疑地又回头看太子妃,我开口道:「事情已经非常明朗,陛下有意保全太子,此桩丑闻不会传到外头,但卢氏死罪已定,不论她认不认了。」
太子妃跌坐在地上,太子站在原地,握紧的拳头止不住发抖,我上前扶住了太子的胳膊:「便不是弑君,但是寻常人家里毒杀公爹这一条罪,也是要杀头的,太子哥哥,你保不住她的,倒不如去同陛下问问能不能保住卢家上下几十条人命。」
听闻此言,太子妃忽然跪起,扯住太子的衣角,哭喊道:「殿下,我只求这你一件事了,你快去同陛下求情,保住我娘家。」
第十节 投鼠忌器
太子立即抬脚去了,太子妃便也不闹了,异常顺从地被我带回了凤临宫关起来。
我已头痛欲裂,在与太子商议前,不急着处置太子妃,终于回到床上睡了几个时辰,阿珏舍不得把我叫醒,等我自己睡醒太阳已经下山了。
我坐起呆了一阵,问外头怎么样了,阿珏说陛下答应保住卢家,太子守了陛下一天已经去歇息了,现在是八皇子在守着,陛下没有叫我的意思。
我起床梳洗,又问关于太子妃,太子可有话传来,阿珏道:「太子殿下只说全凭娘娘处置了。」
我便问:「太子妃可再哭闹过?」
阿珏摇了摇头:「吃喝照常,还自行睡了午觉,一点也不像临死的样子。」
我心生疑窦,喝了碗汤,便又去了关着太子妃的屋子。
见到我太子妃倒也没有真的那么云淡风轻,急切问道:「卢家可都保住了?」
我也没有必要故意惹一个将死之人着急,便道:「保住了,除了帮你去寻药制药的那几个。」
太子妃松了口气,点头道:「是该如此,他们知道的太多了,本来我也要处理的。」
我又开口:「你呢,鸩毒、白绫还是匕首?我下不了手,还是你自己选吧。」
「你动不了我。」太子妃抬手抚上小腹,露出得意的微笑。
我错愕在原地,太子妃微笑着低头看自己的小腹,缓缓道:「原想着用太子的嫡长子保住卢家几十口性命,既然太子已经替我保下了,我便可以开始考虑保一保自己了。」
我在震惊之中退出房外,让阿珏去叫问灵来悄悄看一眼。
问灵先去给太子妃诊了脉,方来回我:「有三个月了,脉象来看多半是男胎。」
我愣愣想着,陛下儿孙心重,孙辈又子嗣单薄,只有雍王有一个嫡子,太子才有一个庶女,若是卢氏有孕,便是此刻不知男女,陛下一定也愿意保下的。
可若是留下这个孩子,将来得知生母的死因,他又该如何面对我们这些亲人?
我迷茫地看向问灵:「若是你该怎么做?」
问灵皱眉道:「娘娘不能问我,我是医家,再厌恶太子妃也一定不愿伤了无辜性命。娘娘不如问问自己,若是连孩子一块儿杀了,往后可会冤怨缠身、心中不安?娘娘若能问心无愧,只管动手去做便是。」
「我去,」阿珏拿下了架上的宝剑,「我一剑赐她个痛快,往后若有什么冤魂怨灵,只管来找我,难道我手中的剑还会怕她们不成?」
问灵无奈道:「你去杀人和娘娘杀人又有什么分别呢?」
阿珏心疼地看我一眼,只好又恨恨地收回宝剑,问灵亦向我不忍道:「娘娘身居高位,手握生杀大权,就是要背负这些心悸不安的,你从前不曾经历这些,若是下不了手,正好陛下也醒了,请他决断吧。」
我摇了摇头:「陛下已是精力不济,不能再让他为这些事伤神伤身。」
阿珏气道:「这个卢氏,这么些年也没动静,偏偏此时有了。」
问灵叹了口气:「不是偏偏此时有了,而正是此时有了,她才动的手。」又向我道,「到底是凌家的血脉,至少去问问太子和八皇子吧。」
我沉吟片刻,起身往乾熙宫走去。
「三个月了?」太子呆了半晌,喃喃道:「我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八皇子安慰道:「卢氏早有计划,要把这个孩子留作最后保命的底牌,自然不会轻易透露给你,只是……」八皇子转向我,「卢家多半还是有人知情的,若是咱们做得决绝,只怕卢家要借此抹黑生事。」
我皱起眉头,陛下为了太子的清白名声,此时不能动卢家,反倒要被他们拿捏了。
「我不管了!」太子猛地站了起来,「什么凌家、元家、卢家,我都不管了,什么太子皇位,我也都不要了,八弟,阿瑶,你们帮帮我,我现在就带思思和孩子走,去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只过我们自己的日子去。」
八皇子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我突然被触及心事,鼻子一酸落下泪来,撇过头道:「又不是只有你想走,若真的能一走了之,我……我早走了。」
八皇子拍了拍我,又把太子按回椅子上,耐心道:「五哥,你是嫡长子,若你真的就这么平白无故走了,往远了说,只怕往后会有人打着你的名号起事,祸乱无穷。往近了说,皇后娘娘没有自己的孩子,元家也不会放你走的。」
太子仍不甘心:「可是舅舅一向疼我,还有元大也同我极好……」
「但是元家不只是爹爹和大哥哥、二哥哥,」这一点我早想通了,红着眼眶向太子道,「还有我舅舅家,我祖母家,还有从太祖父到爹爹手下长起来的诸位将领,还有很多很多错综复杂又根深蒂固的关系,他们的家族前程爹爹都要顾着的。何况,你也不想想,便是你能走,卢思思那个野心勃勃的女人会愿意跟你去做一个平民百姓吗?」
太子坐在椅子里又呆了半晌,眼眶渐渐红了起来,最后闭眼落泪道:「那就了结了吧,思思做出这样的事,他们母子在这宫里是活不下去的。」
我点头答应,手心攥着裙摆却微微发起抖来,八皇子的手按在了我的肩上:「我去吧,卢氏害了我许多回,若是死在我手里也不能有什么怨言。」
太子不愿再听,起身要走,这时守在外头的阿珏急急闯了进来:「娘娘,卢家的老太师殁了……」
太子呆在原地晃了几下,八皇子忙上前扶住,我向阿珏道:「你慢慢说。」
阿珏忙道:「老太师是自缢,但让卢家对外头报的是急病去的,还留了一封遗书给陛下。」说着呈上一个信封来。
我接过信封,先不便打开,只向太子道:「太子哥哥,你现在不能倒下,卢家还等着你去主持大局。」
太子扶着脑袋终于站稳了,八皇子又向阿珏道:「去找元大陪着太子去。」
送走太子,我捏着信封看向八皇子:「你先回去歇了吧,换我在这里守着。」
八皇子看了看信封,又看了看我,戳破了我的心思:「若要先拆开看,我便同你一起担着。」
我将信封藏到背后,摇头道:「我不看了。」
「其实不用看,也知道卢老太师想说什么。」八皇子缓缓道,「老太师是父皇幼时的启蒙恩师,执教多年,情谊厚重,深受父皇的敬爱和信任,偏偏他儿子不济,连个举人也难中,不堪重用,眼看卢家就要败落,总算有了个聪慧出众的孙女,五哥有元家做外家,本不需要太子妃有什么家族势力,父皇为了保住老太师家的体面和尊荣便选了卢氏为媳……如今出了这样的事,老太师定要向父皇自罪教导无方,想以旧情和自己的性命保下卢氏腹中的孩子,若能保下这个嫡长子,也算保住了卢家往后的前程。」
我捏紧了信封,皱眉道:「那我还给陛下看吗?」
「到底是五哥的血脉,你我心中也有不忍,不是吗?」八皇子抬手抚平我的额头,「拿进去吧,父皇毕竟在位数十年,经历了无数大小风浪,有时候你觉得是天大的事,到他那里一个思量之间便能有决断。」
我方捏着信封走到了里间,悄悄问值守的太医:「陛下可醒着?」
太医尚未答话,陛下已经睁开了眼睛,缓缓道:「皇后来了。」我便屏退了旁人,在床沿上坐下,看着陛下黑黄的脸色,一时间又不知如何开口。
陛下无力道:「有什么话直说了吧。」
我便道:「卢氏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陛下哼笑了一声,听不出是喜悦还是悲凉,又向我道:「这也算好事,怎么你脸上皆是哀切之色?」
我捧上信封,道:「卢老太师自缢了。」
陛下黑黄的脸色看不出什么变化,只见他眼眶微扩,盯着我手中的信封一眼不眨看了一阵,方闭上双眼道:「你拆开念与我听罢。」
我便拆开念了一遍,与八皇子说的不差,卢老太师的自缢和他这篇涕泪俱下的文字,最后都是为了保住卢氏腹中的嫡长子。
陛下静静听完,眼睛仍闭了一阵,方睁眼向我道:「阿瑶,你来决断吧。」
我呆了呆,四处说了一个晚上,怎么最后下决断的人又成了我?
陛下又缓缓道:「朕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但往后多的是要你下决断的时候,朕只能教你,无论下了什么决断,只管去做,往后不可后悔回头看。」
总觉得怎么选都是错的,只能按自己的心走了,我捏着信纸沉吟片刻,抬头道:「我愿意留下这个太子的血脉,后头再好好教养便是。」
「对,不要怕,后头再好好教养便是。」陛下艰难而欣慰地笑了一下,向我点了点头,又道:「已经休朝了数日,后日便开朝吧,老八这两年历练得好,让他监国,你在后头垂帘听着。」
「我?我不行……」我立即就胆怯地拒绝了,听陛下又道:「你怕什么,你父兄都在下面,又有老八替你把实事都办了,你不过是象征性坐在那里,答几声『嗯』『好』『知道了』便罢了,再有什么答不上来的,只说要回来问朕的意思。」
我嗫喏道:「不如叫太子去做这事……」
陛下打断我:「等朕死了,自然是太子去,但如今他还不够格坐在上头,只叫他名义上和老八一同监国罢。」
我推无可推,只能硬着头皮应了。出了乾熙宫,还有另一件大事要问,匆忙把赵院正召到凤临宫:「你说实话,陛下还有多少时日?」
赵院正伏地道:「陛下中毒已久,此毒已慢慢侵入了五脏六腑,好好调理着,还能有三五个月可活。」
送走太医,我默然流下泪来,只向阿珏道:「将西宫角的紫芜苑收拾出来,把卢氏送去吧,老太师的事就不必同她说了,她既想活着,就让她在那里头好好活着。」
过了两日,就轮到我开朝垂帘了,我紧张许久,一早把问灵也叫来跟着我,问灵很是兴奋:「娘娘是怕朝上有什么不懂的,要我拿主意吗?」
我摇了摇头:「我是怕自己被吓晕了,到时候你们千万不要慌张,把我扎醒再扶回去便是,千万不能在诸位朝臣跟前丢了脸面。」
这一次的早朝又格外难熬,挤压了数日的大小事情都要一一参奏,一直持续了两个多时辰,越是熬到最后,我越是明白了昨夜八皇子为何特意传话让我早上别用膳。
所幸和陛下说的不差,大小事务报上来后,由八皇子点几个人讨论出决断,我再答几句「嗯」「好」「知道了」就行了,一旁二哥哥也不住悄悄向我比大拇指。
倒是太子一直失魂落魄地站在下面,直到散了朝八皇子去拍他,太子才回过神来,匆匆走了。
我更了衣,便赶去同陛下回禀早朝的情况,陛下虽夸我做得不错,但还是把八皇子同爹爹、王大人几个叫到乾熙宫问了一回。
我不放心太子,晚间又叫他来凤临宫用膳,太子操心着卢家的丧事,又要去陛下跟前侍疾,几天下来已是憔悴不堪,我心疼道:「明日便不必早起上朝了,你安安心心去卢家给老太师办丧礼,只当是为了陛下。」
太子点了点头,默默吃菜,我又道:「陛下精力不济,也不愿同人说话,轮到你侍疾的时候,便在外间趴上一会儿,不必累着自己。」
太子仍只是默默点头,我思量片刻,不忍道:「若你想见卢氏,我也可以悄悄安排。」
太子摇了摇头:「不见了,免得她再心生妄想。」
我只好也默默陪着吃菜,不再说话,到了最后太子忽然猛咳一声,将嘴里的饭菜全部喷了出来,我忙去给他拍背。
太子再抬头时却见他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阿瑶,你知道我最难过的是什么吗,那些请安折子没有一封是我亲自写的。我想着和父皇时时都能见到,有什么话都当面说了,这些形式上的东西我从没管过,只让思思临摹我的笔迹去写,可偏是那些我未曾写上一笔一画的请安折子,父皇都一本一本细细看了……若他不看,或只匆匆翻一遍,也不至于中这么深的毒,可父皇偏偏都细细看了,却没有一划是我亲笔写的……」
太子抽噎不止,言语间更是心痛懊悔至极,我听了也跟着抹泪,一会儿又振作起来,唤宋嬷嬷给太子梳洗完毕,向他道:「你若是想补偿陛下,就和我一起,跟着八皇子好好学着,替陛下把这局面撑起来。」
太子肿着眼睛点了点头,我又道:「这也不急,先等老太师的丧礼结束了,过一阵子再说。」
后头我便日日早起去朝上听政,这个「听」字非常准确,确实一直都是呆呆听着,偶尔象征性地说几句准话,有疑难的还是要下了朝由八皇子领着大臣到乾熙宫找陛下去议。
卢老太师过了头七,太子也回来上早朝了,随众行完大礼便向我轻轻点头,以示发奋,可是渐渐地却越来越垂头丧气,最后只盯着地面又神游起来。
下了朝,太子便来找我,很是沮丧:「阿瑶,我努力去试了,可是他们上朝时说的话,我还是同从前一样,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是我太蠢了,我真的不行。」
「我也听不懂,」我忙给太子分享我的心得,「可是笨也有笨的法子,他们说什么我就都在心中跟着默念,这样就能把每个字都听进去,有什么问题再去问八皇子或者爹爹和王大人他们,怕的是没问题,我不信这样听上三五个月我还能听不懂他们的话,你瞧,我今天不都敢插了一句话了?」
太子狠狠点头,记下我的心得便去了。
第二日,太子果真按照我的法子默默跟着念了起来,只是几次都忍不住念出声,低低的声音如同梵音魔文环绕在四周,连朝臣奏对都不得不得中断了几回,八皇子满头冷汗,只好不时去扯太子的袖子提醒他噤声。
太子亦是把自己逼得汗流浃背,可铁了心要替陛下撑着,只手足无措地仍默默跟着念。
太子离我最近,我坐在帘子后头已经快被这些经文咒语般的声音逼疯了,问灵突然同二哥哥耳语了几句,二哥哥便捧着银盘走到太子跟前低声道:「娘娘说殿下未用早膳,恐体力不支,先食一块糖饴吧。」又用更低的声音道:「含在嘴里,别出声了。」
太子忙取了一块糖饴放进嘴里,总算不再开口念叨了。
二哥哥又拿着银盘让了几圈,除了王大学士无人再敢取食,方退回来了。
问灵的法子果然奏效,吃着糖饴太子不便出声,安安静静地听完了这一场早朝。后来上朝时便在怀中长期揣着糖饴,每每含上一块儿,就能不出声只在心中跟着默念了。
有八皇子监国,我同太子跟着装装样子,朝政之事也一天天颇有章法了,我能插得上话的机会越来越多,王大学士便常常在陛下跟前夸我悟性很高,陛下听了很是欣慰,最后的目光却总又落在太子身上。
雍王等也都赶回了宫中探望陛下,陛下高兴了一阵,又不放心几位王爷在京中逗留太久,只小半个月便都叫他们回封地去了。
这日我午睡未醒,便被阿珏急急喊了起来,说二哥哥传话,陛下不听阻拦强行出了乾熙宫,强撑着要去正华门楼。
我匆匆梳洗完毕,被抬到正华门楼时,只见旁人都在地下守着,陡直宽阔的台阶上,陛下一手扶着汉白玉的栏杆,一手挥着拐杖去赶正伸着双手不时想要相扶的二哥哥。
我忙提起裙摆沿着台阶一路跑了上去,伸手扶住了陛下的胳膊,陛下倒没有赶我,开口道:「阿瑶,你最乖,你扶朕上去。」
我不清楚陛下要做什么,可非常明白陛下执意要亲自爬上去,便是没人能够动摇的,只好向二哥哥点了点头,道:「咱们一同陪陛下上去瞧瞧。」
陛下不再拒绝,二哥哥终于上前来同我一左一右,扶着陛下爬上了最高的平台。
我爬上这正华门楼的次数屈指可数,放眼望去,红墙黄瓦,绿色琉璃,宫殿巍峨,楼台高立,晚霞千里,夕阳融融,不禁还是被这一派雄伟万千的景象震慑住了。
陛下扶着栏杆,眯着眼睛静静地看着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任由落日的余晖打在他垂暮的脸庞上。
直到日落西山,霞光尽散,陛下突然双腿一软往地上栽去,二哥哥急忙伸手抱住枯瘦的陛下,一路背下正华门楼,抬回了乾熙宫。
陛下终究还是到了油尽灯枯的这一天,赵院正也回天乏力了。太子、八皇子、爹爹还有王贵妃等,都被陛下叫进去一一谈了话,最后进去的人是我。
我心情悲重,刚沿着床边坐下,就听陛下道:「阿瑶,你听朕说,什么人伦天理,什么礼法制度,全都是狗屁!」
这是什么话?我一下子惊恐惶惑,只瞪大眼睛看着陛下黑瘦的脸,差点儿连气也忘了出。
陛下继续道:「全都是狗屁!但是,要百姓听话,咱们就是靠这几样狗屁东西治人的。」
我似懂非懂地怔怔点头,陛下又道:「所以,便是朕走了,你也不能同老八在一起。」
我猛地站了起来,后退了两步,惊恐道:「陛下,你……你都知道?」
「你别怕,阿瑶,」陛下仍招手让我过去,我惊疑不定地又在床沿坐下,陛下露出苦笑,「朕的儿子不惜用一场大火这样惨烈的方式来向朕宣告他对你的不计生死,还有什么想不到的?毕竟是朕的后宫,若要去查,终归是能知道的。」
陛下的语气消除了我的不安,甚至使我生出感激:「所以后来陛下愿意总纵着我躲进了福梓宫,又让我去了易陵……」
「朕知道,你们也一向避嫌守礼,」陛下的眼睛里忽然浮出愧疚,缓缓道,「朕这一生,自问对天下百姓有仁,对你姑母有情,对太子他们有慈,对你爹爹有义,唯对恒儿有愧,朕明知道他自幼聪慧,又勤恪恭勉,胸怀大志,却不能把江山传给他,偏偏恒儿最小又是最懂事的,从不对朕有怨愤,反而处处隐忍,委曲求全……唯有一回做出了这样出格强硬的事,朕不能不成全他。」
陛下说得动情,又体力不支喘了起来,我忙给他顺了顺气,陛下喘了几下,又道:「但是,你永远不能同恒儿在一起,不能自己带头坏了礼法,否则天下的百姓们凭什么听咱们的,你可明白?」
我一边给陛下顺气,一遍含泪点头,陛下艰难地笑了笑:「阿瑶,你做得很好,还会越来越好,老五和天下百姓,就托付给你们了……」
话音未落,两眼便直往上翻,我哭喊了几声「陛下」,却再也不能把陛下叫醒了。
我曾经那么怨恨他让我进宫,那么恐惧他叫我侍寝,可也那么感激他最后保持了对我的慈爱和宽容,感激他在这个最禁闭的皇宫给了我最大的自由。
「陛下,驾崩了……」
而我,也不再是那个十四岁的小姑娘了。
顺理成章地,太子继位成为新的皇帝,而八皇子被册立为临王,奉先皇遗诏留京辅政。
我成了太后,仍同前几个月一样,与皇帝和临王一同听政,虽已是非常熟练的状态,可后头再无先皇撑着,总有惶思不定的时候,临王却显得比从前的八皇子更为笃定老成,皇帝仍揣着糖饴时时听着记着,我总算相信了先皇最后的那句「会越来越好的」。
二哥哥却不愿再在宫里待着了,请旨去了北地带兵,问灵亦非常干脆地跟了过去,随军行医。
我原想着先赐婚,问灵仍拒绝了,说此行是去打仗,不是去生孩子的,若能活着回来再说成亲的事。我深知问灵的倔性,只好作罢。
过几日,紫芜苑忽然来报,说卢氏从听到新皇登基的礼乐那天开始就发了疯,日日喊着要皇帝接她出去做皇后,这也没什么,可今日突然胡说自己是毒死先帝的大功臣,说皇帝过河拆桥,这样的胡言乱语不得不来上报了。
阿珏厌恶皱眉道:「捆起来把嘴塞上就行了,不必来报娘娘。」
宫人很是为难,说若是这样卢氏便不肯吃喝,如今月份大了,孩子容易出事。
我着人去问皇帝,皇帝回得很快,只说不见,让卢氏在里头好好待着。
我倒不忍心老太师的一番苦心付之流水,还是决定最后去见一回卢氏。
紫芜苑是西宫角的一处小院落,虽不宽敞,却收拾得宜,时值深秋亦有花草相映,卢氏却并没有心思欣赏园艺,我到的时候,她正抚着肚子紧紧盯着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