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沉默了一阵,道:「卢大人已经致仕了,总不能叫卢家从此败落下去。」
「那不叫『致仕』,是他自己平庸无为在户部待不下去了。」我努力冷静下来,向皇帝耐心道,「卢家那么些田地店铺,好好过日子十代人也够活的,又有女儿在宫里倍受恩宠,没人敢欺负,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皇帝想了想,方道:「你说的对,阿瑶,咱们不能叫那几百个将士寒了心,等朕将这个道理同卢贵人讲清楚了,她会明白的。」
皇帝既然肯松口,我的目的便算达成了,也不想再同皇帝过多纠结于小卢氏乱吹枕边风的事,只着人去了京营传话,再暗自盘算该对小卢氏动手了。
谁知太医院忽然悄悄来报,说小卢氏已经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还叫太医瞒着不让皇帝知道。
我心累至极,只无语望天,这卢家的女儿怎的一到紧要关头就有了身孕?
看着认真写字的恭儿,又下了狠心,有孕也顾不得了,不能叫卢家拿捏完皇帝,再拿捏恭儿一辈子。
正盘算着动手,京营又有消息传来,说卢家大郎的头已经被大哥哥砍了。
我立即又头痛起来,倒不是同情这个卢大郎,大哥哥杀伐果断,却不是滥杀无辜的人,这个卢大郎必是犯了死有余辜的重罪。可是皇帝一向宽和仁善,再知道小卢氏又怀了身孕的话,面对先斩后奏的大哥哥只怕要生了嫌隙。
盘算了半天,只能叫下面先把这消息拦了,急召临王进宫商议。
临王沉吟半晌,只道:「此事你不必拦着,应当让元大亲自向皇兄奏对,皇兄一向过分仁善了些,并非为君之道,总要经历了这些,往后该狠心的时候才能狠下心来。」
我无奈道:「可是如今小卢氏有了身孕,叫他如何狠得下心来,不如我都替他做了,往后若有什么怨怼只管冲着我来。」
临王认真地看着我:「阿瑶,你管不了五哥一辈子的,我也不能。」
是啊,谁知道谁比谁先死呢。
我咬牙点了点头,见我答应得勉强,临王便又道:「你别怕,我都在呢。」
我下定决心,正要派人去找皇帝,皇帝却先到了,脸色有些沉重,看到临王却像稍稍心安,开口道:「八弟,你在正好。」
我请皇帝坐下,皇帝便开门见山:「卢家,不能留在京中了。」
我与临王对看了一眼,没有接话,听皇帝继续道:「老太师一去,卢家就已经烂透了,居然唆使卢贵人给朕用那些下作的药。」
我便问了一声:「既然是下作的药,怎会叫你知道?」
皇帝叹气道:「卢贵人自然是不会对朕用的,又不敢乱扔,只悄悄收了起来,今日发觉自己有了身孕,晚间才同朕哭诉了出来,求朕护住她的孩子,不能再被卢家拿捏了。她说的有道理,出生不是自己选的,但人生却是自己选的,不能再叫孩子也被卢家敲骨吸髓。」
四岁孩子的话也听进去了,总算这小卢氏清醒得早,我便向阿珏使了个眼色,既然小卢氏学会了「为母则刚」,也算为她和孩子挣回了一条生路。
临王开口道:「正想同皇兄和太后禀报,卢家大郎在营中私下以『国舅』自诩,中伤太后,笼络人心,在营地大肆醉酒之后,还去村里差点强了几个民女,元大没等他酒醒已经把头砍了。卢家二郎先醉倒在了帐篷里,没有出去惹事,只挨了三十军棍。」
「果真烂透了,」皇帝眉头紧锁,「让他们都去岭南吧,家中钱财可以如数带走,只是从此再也不许回京。」
临王沉吟道:「岭南多是烟瘴之地,只怕……」
皇帝摆了摆手:「就得叫他们活下来也要努力挣扎着,才不会再生出这样妄想。」
临王眉头轻舒,默默与我相视一笑。
筹划了近三年,一切都已准备妥当,临王与大哥哥便要率军去北境攻打燕北了,但拟定大军开拔的前半个月,王贵太妃又急病倒下了,多少人参灵芝珍贵药材灌了进去都不管用,只支撑了五天,终于还是去了。
皇帝为着临王下旨追封了皇贵太妃,亲自参加了葬礼,而我碍于太后的身份,只能短暂地去凭吊了一回。
第一次我如此地痛恨自己不能陪在凌恒身边,一遍遍地听闻他守孝备礼,连着绝食七日,心里早已肝肠寸断,却连同他说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甚至都不能远远地去看他一眼。
恭儿回来说八王叔虽不肯哭泣,却神气俱损,哀毁骨立,王翰林告诉他这叫「死孝」。
我再也坐不住了,等临王从昭陵回来的那个雨夜,一辆马车在风雨飘摇中摇摇晃晃地从凤临宫驶到了临王府。
我穿戴着蓑衣笠帽抱着食盒跟在阿珏后头,王府的人只当我们是凤临宫的来送东西,轻松放了行,一路顺利走到临王的卧房外,只看到雨帘之下一灯如豆,一个瘦削的剪影映在窗格上。
这几日我的心早被揉碎了多少回,此时又生生疼了一下,阿珏洪亮的声音穿透了滂沱的雨声:「阿珏受太后娘娘之命,来给临王殿下送参汤。」
窗格上的影子站了起来,房门被轻轻地打开了,看到那张瘦削的脸,我按下心疼,立即上前摘了笠帽,仰头唤了声:「凌恒。」
临王见我微微一怔,目光又朝我身后无边黑色的雨夜看去,怜惜道:「你怎么来了?不是传了话明日我便去看你。」
「我怕你饿病了,累病了,伤心病了,一定要来让你把这碗参汤喝下去。」我解开蓑衣,接过食盒向房中走去,放在桌上打开盖子,伸手去端那碗参汤,却发现一路颠簸参汤已经洒出了不少,且剩下的半碗也都温凉了,只急道:「不成,这汤凉了,我即刻叫阿珏去厨房再炖一碗……」
话未念叨完,忽被临王从背后紧紧抱在怀里,我心中一颤,立即安静了下了,又感到有几滴温热的眼泪,滴在脖颈上,沿着皮肤滑进衣领里。
我转过身去捧他的脸,从未见过他这般委屈脆弱的表情,只心疼而慌乱地抬手去擦他的眼泪。
「母妃说,她至死方后悔从前逼着我去背负了那么多,宁愿我碌碌平庸,早些娶妻生子,安稳一生……我自小最怕令母妃失望,可终究我还是令母妃失望了。」
「不是的,你母妃不是失望,只是愧疚。」我不停去擦他的眼泪,一边不知所措地安慰,「是担心她走了以后你无人照拂,担心你会孤寂无依、落寞余生……」这几个字未说完,我悲从中来,破碎着声音继续道,「我,我也不愿你会孤寂无依、落寞余生……」
「阿瑶……」一声呢喃淹没在外头声势浩大雨声里,接着一个掺着咸咸眼泪的亲吻落在我的唇上,我身子一僵,仰头对上了凌恒褐色的眸子和长长的睫毛,不再犹豫,伸手环住他的腰身,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一个真正孤寂无依的柔弱灵魂,就这样陷入了他无边无际的温柔之中。
窗外铺天盖地的风幕雨帘筑成了虚无的堡垒,在黑夜之中默默掩盖了一切。
我已经二十二岁了。
我从未想过这一天会突然而至,可当这一天终究降临时,我心中只有如同少女的羞赧和甜蜜。
从此,我们两个都不会再孤寂无依了。
大军如期出发去往北境,送走了临王,我的心却是踏实的,无论世事如潮,风云变幻,时至今日,我相信临王能够护得住我,也更加坚定地相信自己能够护住临王。
三个多月后,梨影从北境回来了,如今她已成了千夫长,虽不复当年的清丽动人,多了几分尘土和坚毅,却仍是一身的剑气凌云。
我在凤临宫召见了她,只觉得惊讶:「听说你喜欢行伍生活,多年未曾回京,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梨影抬头看我,脸上满是不忍:「二公子说我同为女子,此事还是由我赶来禀告娘娘为好。」
梨影说,两个月前临王在战场上受了重伤,失足滚下山崖,将士们多番找寻无果,又过了一个月,临王自行回到军营,还带回了一名异族女子。
是这名异族女子救了他,精心照顾至临王养好伤,还与临王私订了终身。
梨影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毒针一般猛扎着我的耳膜,我一个字都不肯相信,却还是提不上一口气栽倒在地。
我被救醒时,皇帝已经到了,梨影仍跪着等待回话,皇帝见我醒转松了口气,转而又向梨影怒道:「你去告诉临王,他是监国的王爷,朕不许他娶什么异族的女子,叫他即刻给朕回来。」
梨影垂头道:「那女子愿意为了临王殿下叛族归顺,如今已经得了先太皇太后的玉如意,且殿下说北境是一片新的天地,他要留在那里,尽快把燕北三十二州攻下来,这几年都不打算回京了。」
「八弟他……」皇帝呆坐在床沿,喃喃道,「八弟他何至于此?」
梨影看了看我,终于不忍道:「那女子始终戴着面纱,只有一回大公子、二公子、二夫人和我都看到了她的长相……确实和太后娘娘生得有七分相像。」
我酸楚地笑了:「那女子可姓呼衍氏?」
梨影默默点头,皇帝大惊,立即明白了我在说什么,定也想起了当年那名北狄来使的话,还有后来说书人的戏言风语。
皇帝怒了:「这个混账老八,放着一个真的不要,去同一个假的纠缠什么?」
「真的他如何能要?」我扯住皇帝的袖子,泪水已经从眼角滑落到枕边,「算了吧,就许他留在北境,许他一个新的天地,我宁可他真的愿意娶妻生子,从此去过一个安稳的人生。」
「阿瑶,你别伤心,也别犯傻,」皇帝忙俯身握住了我的手,「不管怎样朕都在,哥哥会供养你一辈子的。」
我被子里的左手摸上小腹,看着皇帝的满脸恳切,只绝望地扯了扯嘴角。
我可以活下去,可以同宫里其他所有的女人一样,继续困在这四方天地里,日复一日地在寂寂寥寥中渐渐老去。
但是我不能让我的孩子也出生在这个令人窒息的深渊炼狱里。
可他的爹爹已经不要他了,难道他的娘亲也能不要他吗?
我像是被抽走了魂魄清明,只剩下混沌,无边无际的混沌,每日只知睡了醒,醒了睡,几次睡醒看到恭儿伏在床沿守着我,又更为腹中的孩子肝肠寸断。
终于,娘亲来了,送来了一碗药。
「喝吧,阿瑶,喝下去,就再也不会痛苦了。」
爹爹也来了。
「放心去吧,阿瑶,凡事还有爹爹顶着。」
一碗药下肚,撕心裂肺的痛楚瞬间布满全身,我抓紧了阿珏的手:「我走了,你就去易陵照顾夏嬷嬷,等夏嬷嬷也走了,你就去北境找问灵……」
最后,皇帝闯了进来,不管不顾地抱着我不肯放下:「阿瑶,不是答应了我不做傻事,你知道我能照顾好你的,我已经很努力地做这个皇帝了,你还说我越来越好,你怎么不信,我能护着你一辈子的……」
我流下了最后愧疚的泪水:「太子哥哥,原谅阿瑶自私一回……是我对不住你了。」
景平六年二月十一,凤临宫圣仁明思太后薨逝,满京缟素,哀乐千里。
而在头一天晚上,遥远的北境,一顶红色的新轿已经抬进了临王府的门。
路途绵长,等临王收到消息回京,太后已经下了晚陵,这是一个离昭陵不远的小小的孤独的陵寝。
皇帝不肯再见临王,只许他祭拜这一回,往后若一日打不下燕北三十二州,临王同那个异族女子便一日不可回京。
临王在太后的陵前留下了一枝带着露水的红海棠,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还要赶回北境,那里是一片全新的天地。
那里有高飞的雄鹰,有苍茫的雪山,有明珠一样的湖泊,还有他美丽的妻子和一个未出世的可爱孩子。
就在这片全新的天地里,临王府中的王妃正抚着肚子,大声质问元二和问灵:「你们到底说不说,当日到底是替我拜的堂?」
问灵拼命摇头:「我不能说,若我说了,那人该一辈子不理我了。」
元二只急得跺脚:「你这和说了有什么分别?」
「真的吗?」王妃大笑了一阵,挽住问灵急切道,「你快同我仔细说说那日二哥哥的模样,我要画下来寄给阿珏看!」
元二哼哼道:「若不是要赶在国丧之前过了大礼,我才不领这份苦差事。如今你不感念我同你二嫂嫂的智计无双,反倒来取笑我,哼,当年就不该为了你费那么大力气去搞定那个北狄使者。」
「我很感激你的,二哥哥,」王妃又忍不住笑出了声,「就凭你愿意为我穿一回嫁衣,我这一辈子都感激你。」
元二又跺了几脚,转而气道:「这个临王,怎么还不回来,一个衣冠冢有什么好祭拜的?」
王妃脸上黯淡下来:「总要把戏做全套了,皇帝才不会起疑。」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陛下越是伤心,天下人才越相信太后真的没了。」问灵忙宽慰地拉住了王妃的手,「咱们早日把燕北拿下来,也算对得住陛下了。」
是啊,心里再愧疚也不能真的回去。
如果可以,过两年把恭儿接来北境住一阵子就好了。
王妃又振奋起来,抚着肚子开始对面前的燕北堪舆图念念叨叨:「说好的以燕北三十二州为聘呢,怎么才打下七个州……」备案号:YXA1JjdAKjcoen4j2JFJy1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