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以“我穿越成了一个丫鬟”为开头写一篇文

恰是此时,有人徐徐步入厅堂,一身月白衣衫,几缕如墨发丝落于衣间,而后淡淡隐去其中,漫不经心地执了折扇,开合间风流尽显,闻言轻笑一声,道:「难得有案子难得住引默兄,既教我撞着,我可要好好笑一笑。」其声如清泉,其人似璞玉,赫然便是公子。

他话音将落,宋引默眼中笑意稍敛,唇边却仍挂着教人如沐春风的笑,眼风淡淡,语气半玩笑半正经,道:「难住我予旁人而言是难如登天,可予秦二公子难道不是司空见惯?」他似是意有所指,公子闻言嘴角略翘起一点。

一干人本就只差公子,他既到了,夫人便直接导着众人依次序入了席。设筵席的房间设计得分外雅致,其间菜式色香味俱佳,样样精细,从盛菜的碗碟便可见主人准备之用心。

众人敬茶之后,我正欲上前如往常一般立于小姐身后为她侍菜,却见公子桃花眼略微一斜,眼含了笑意,勾手示意我去至他身边。我不明所以,垂首看小姐,得了小姐颔首默许,才如他所指迈步过去。

烛火为他的侧颜烙上一圈朦胧的光边,公子眉梢轻挑,唇角笑意浅淡。待我走近,招手示意我附耳过去,在我耳畔与我耳语,声音放得极低,约莫只有我与他才听得到。

他说,他教你吃味一场,你可想教他吃味回来?

说这话时,他唇角微弯,烛火盈盈下,眉眼如画一般。

我瞬息间便明白了公子此举所为何,由不得我说不,自他唤我过来,与我这般故作亲密无间地说话起,便不是在征取我的意见,而是打着为我的目的,自作主张地膈应宋引默罢了。

垂眸,见他仍一味笑着望我,模样很有两分像上演恶作剧前夕的顽童,我禁不住抿唇一笑。自我去往公子身旁时起,宋引默的视线便落在我身上再没动过,此时见我轻笑着与公子对视,目光更为灼灼。

公子只视若无睹,修长漂亮的手指略略轻抚过碗沿,旋即轻笑道:「劳烦映妆为我布菜。」

之前我为小姐布菜,他亦是这般折腾我,因而夫人、小姐并不以为奇。宋引默见状,目光却是一凝,眼底晦暗不明,轻握着酒杯的手亦是随之一滞。

我并不觉得前个儿还携了红粉佳人逛街的少卿大人会为我吃味,心下略不满公子霸道的行径。于是垂下视线,如他所言为他布菜,趁机极坏心地挟了好大一夹调味的姜蒜,眉眼弯起,笑盈盈地将碗推至他面前,道:「公子慢用。」

他垂眸看清碗中物后,唇边笑意有一瞬凝固,转眼却笑得更为惑人。

我登时便升腾起不祥的预感,正欲蹑手蹑脚地功成身退时,他却挟了一块外形酷似于肉的生姜,桃花眼里划过狡黠的笑意,道:「映妆且帮我试试,这菜合不合我口味。」而后做出要喂我的模样来。

我:「……」

我眼瞧着他眼底笑意愈发温存之余,筷中生姜也离我越来越近,真真切切地体会了一把,何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不待我搬出于礼不合的万能借口,却听得咔嚓一声碎裂,众人皆抬眼望去,原是宋引默手中的酒杯,竟被他生生捏碎了去。我联想起先前回雁山上公子贴近我时,他的酒杯莫不也是被他这般捏碎的?心下且惊且喜且复杂,又忍不住猜想,宋引默莫不是真在吃味?

夫人只问他可曾伤了手,小姐又令人换上了新酒杯,言行间皆巧妙地避开了这一失礼之举。

他一一应答后,抬眼看着公子,眼底笑意荡然无存,眉目染上清冷之余,通身又不乏出尘俊逸之气,偏烛火为他的脸镀上暖色,矛盾得好看。

公子挑衅般看他一眼,眼底笑意愈发浓厚,唇角弯起,轻笑着望向我,神色两分轻佻,道:「是你喂我吃,还是我喂你吃?」

我不愿成为飓风焦点,弱弱问道:「还有 C 选项吗?」

他闻言微微眯了眯眼,我闻出其中危险意味,忙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儿响叮当仁不让世界充满爱之速抢过他面前的碗,诚恳道:「我喂公子吃。」

语罢,忙不迭挟起方才他想喂我吃的那块生姜,眉眼弯起,笑容无辜,柔声道:「公子吃菜。」只这么一句话,竟莫名教我品出一股子「大郎,该吃药了」的意味,霎时一阵恶寒。

这块姜自喂不到他嘴里,我堪堪将其夹好,便听宋引默冷笑一声,抬手饮一杯酒,道:「二公子扇子使多了,使不来筷子了不成?」

他之所以折腾这一番,便是在等着宋引默回应。如今见宋引默接了这一球,公子轻笑一声,略歪了头看他,眉梢轻挑,唇边挂了一抹得逞的笑,道:「秦二美人在侧又不只这一次,怎么引默兄偏偏这次看不下去了?」

他话音未落,夫人已暗中向他投去了好几个谴责的眼神,小姐却抿唇不语,垂下眼睑不知在思量什么。

宋引默松开酒杯,定定然看他,唇角微微弯起:「熙辰兄故意这般予我看,是为何意?」

公子轻笑一声,修长漂亮的手指轻点额侧,桃花眼里笑意涔涔,道:「我以为,我是何意,引默兄再明白不过了,」他勾了勾唇角,「宋引默,你有何立场置喙?秦二孤身一人,万花丛中莫说过,便是宿上又何妨?可你莫不是忘了,你尚负着的那桩婚约?」

婚约?!

我抬眸怔怔然抬头看向宋引默,他唇角微弯,正与公子对视,却无半分反驳意味。

公子薄唇将启,却被小姐打断:「哥哥,够了。」

她弯了弯唇角,从位上起身,逆了光,神色并不分明。今日着的澹色衣裙本就衬她如画容颜,在灯下时还要好看,裙面流光,映得她美如天宫仙子。

平素不大妆点的人,今日打扮得分外用心。她满心欢喜地准备好这一场宴席,预备着能叫她的兄长与她的心上人和解,又有谁能料到会演变成这般?

「哥哥,我明了你的意思。」小姐轻轻看我一眼,而后垂下视线,「你先教我明白宋大人心不在我,再教我死心因大人另有婚约。」

公子不语,眼底隐约跳动着怒火,怒气自是朝的宋引默。

小姐只垂首,唇角带笑,道:「哥哥不必再挂心了,我明了的。」而后对着众人盈盈拜了拜,逃也一般离了此处。

我看了众人一眼,夫人轻揉着额头,似是意料之中的无可奈何,公子若有所思,折扇略烦躁地轻扣桌面,宋引默沉默地看着我,目光定在我身上从未动摇过。

我收回视线,亦向众人鞠了礼,而后追着小姐而去。厅外没见着她的身影,想来应是回了房间。如我所料,我到时,她的房门关得严实,房中点了灯,从窗外透出的光可见得,只点了将灭不灭的一盏,在夜里莫名有些戚戚意味。

我轻轻叩门,担忧地唤她。她不开门,只轻声回复我:「映妆,你让我一人静静。」略微顿了顿,又道,「你放心,我没事。」

我叩门的手顿住,垂下手,道了一声好,心里也是一片糨糊,转过身不知该去何处,只无方向地乱走,直至面前一堵墙才回过神,发觉已顺着廊桥走到了府中后院的花园。

今夜月色极好,明晃晃的月光照亮了这一方玲珑雅致的园林。我却无暇赏析,面向着墙根蹲下来思索,脑海里诸多事情挤在一起,只觉头疼得要死。

小姐喜欢宋引默?

这已不单是猜想,小姐方才已然承认了。

宋引默有婚约?

公子提时他并未反驳,可见是事实。

宋引默陪姑娘逛街?

我 24 钛合金狗眼亲眼见得,自然没得假。

宋引默是个渣男?

呵,不像洪世贤,顶多是个何书桓。

便是此时,我听得身后有人唤我,起身回头一看,一袭紫衣的男子沐在月华里,身姿峻拔,如棠庭玉树,拂过他的风都沾了春意。他静静望着我,眼底不知名的情绪流淌。

「我寻了春桃姑娘半天,姑娘竟在这里。」

见来人是他,我垂下视线:「我与大人说过了,大人唤我映妆就好。」

他听出我话中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眉眼弯起,却笑得越发粲然,道:「上次姑娘与我说后,我回府思来想去想了许久,终于想到教姑娘生气的缘由。」敢情是明明白白洪世贤?

他轻轻一笑,旋即问道:「你看到了?」看到了什么自不必明说。

我勾了勾唇角,冷声道:「大人若实在有空,尽管去寻那日作陪的姑娘,去寻大人未过门的夫人,何必招惹我?招惹小姐?」语罢我略微惊了惊,这话里虽有愤然,可更像是在吃味般使性子。

「你在吃醋?」他眼眸弯起,清淡的美目溢出浅浅的笑意,目中晶莹压过了身后月华流光,教人觉得好看得灼眼。

我后退一步,不敢与他直视,只垂首盯着群袂绣花以掩盖心虚:「我没有!」

宋引默闻言眼底笑意更甚,负手上前,将我连连逼退至墙角,头将撞到坚硬的墙面时,他及时将手垫至了我脑后,顺势俯下身来,一张俊脸与我贴得极近。

他灼热的鼻息洒在我脸上,好看的眉眼微微弯起,唇边翘起弧度,不住含笑望我,道:「你在为我吃醋。」不似上句的疑问,这句话他说得极其笃定。

我只觉耳根子发烫,脸亦烫得紧,不敢看他,仍十分嘴硬,连珠炮似的否认三连:「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

他轻笑一声,眼波流转间美得不可方物:「若不是吃醋,姑娘先前言辞何故这样酸?」

我略略思考,冷静道:「不瞒宋大人,我其实是大山深处一颗修炼多年的柠檬精。」

宋引默闻言低低一笑,道:「虽不知柠檬是何物,但姑娘委实是个妖精。」

周边虫鸣声隐约可听,温柔的夜风里,两人的呼吸和温度仿佛渐渐晕染成了一团。

我脸上不由自主染上红晕,伸手挡脸企图将他的脸隔开,一面试探着开口,道:「我这个磨人的小妖精?」

他终于将我的禁锢松开,萧萧肃肃地立于我身前,眉目清朗,眼底笑意徐徐晕染:「书里说,妖精变的女子最擅长悄无声息地将夜读书生的心偷去。若姑娘不是妖精……」

宋引默眉眼弯起,一双眼恍如浸染着温柔的月光,干净明亮,纤长的手指向胸口,道:「是如何住进去,教我日思夜想,终日牵肠挂肚的?」

他的声音清越至极,言辞亦是十分平稳,若不是耳根一抹不甚显眼的红色,我当真要以为他如表面般稳如泰山了。

心底有根柔软的弦被拨动了一下,我抑制住这突如其来迸发的陌生感觉,抬眼看他,眉梢轻挑,问道:「宋大人,你是在表白吗?」

他眼角眉梢俱是温存的笑意,眼里只我一人。月光落在他脸上,映出两分缱绻意味,可他眼神温柔更胜于月光,莫名教人觉得深情款款。听我如是问,他轻笑一声,坦然道:「是。」

「那日你看见的女子并非旁人,她是我母亲娘家的侄女,论辈分我还要唤上一声表妹,」他眉眼弯起,「我最不知女儿家的心思,怕今日预备送你的物件不合你心意,于是央她与我一道采买,好容易置备妥当,谁知竟教姑娘看见,平白吃了干醋去,还险些误会了我。」

我颇有些心虚,手指不自觉捏着衣襟,仍不忘反驳道:「大人送的簪子上,所雕的芍药花都是歪的,倒不见得大人口中的置备妥当。」

眼前人眉眼如画,眼波潋滟,唇边绽开粲然笑意,闻言亦不生恼,轻声道:「那是我亲手做的。」

我微微一怔,又听他娓娓道来:「表妹帮我挑了顶好的玉料,我熬了两夜才雕好,」他垂眸,眼底笑意清浅,「从未做过这些小玩意儿,是有些粗陋,原以为姑娘会喜欢的。」

我以为不甚珍贵的玉簪,里头竟包含了他这样的用心,心里五味杂陈,一时无以言表。我垂下眼睑,轻声道:「大人既有婚约在身,又何必为我费这些心思?」脑海里划过猜想,我抬眸与他直视,目光灼灼且万分警觉,道:「宋大人,我不予人做妾的。」

宋引默闻言轻笑出声,唇角弧度好看,笑意是我与他初见时那般的明朗。他似是忍俊不禁,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眉眼弯起,轻笑道:「我何时说要你做妾了?」

我只觉头上问号环绕,拿不准他意图所在,却听他道:「我是有一桩婚约,是我父亲与那位大人做的主张,我并不情愿的。」

我垂下目光,稍稍侧首以回避他的视线,轻声道:「纵是大人不情愿又如何?红叶之盟已结,大人难道能生生辜负了?」

宋引默轻轻摇了摇头,眉目愈深,眼底不悲不喜,只唇角略微弯起弧度:「那桩婚约不作数的。那位大人家中生了变故,全府无一幸免,他的女儿亦涵括其中。人不在了,婚约自然不了了之,算不得辜负。」

他静静看着我,眼底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温柔缱绻:「若说辜负,天底下,我最不愿辜负的便是姑娘了。」

「我心悦姑娘,已情根深种,却不知所起,只一往而深,求至死不渝。」

他生就一双灿若繁星的眼,素日却总是端着清朗正直的模样,一旦深情款款地说起情话来,其间不经意流露的温柔几近能将人溺死。被这双眼望着,心跳都不由漏了一拍。

我知他所言非虚,此前郁郁皆抛之脑后,心下雀跃万分,唇角亦不自觉弯起,略略思忱,又不知从何说起,索性背着手,与他盈盈笑道:「大人且过来,我有话和大人说。」

宋引默不疑有他,如我所说般上前一步,瞳仁里倒映出我的剪影来,耳根红色尤在,莫名教人觉得腼腆可爱。

我眼眸弯起,却不说话,只踮起脚尖在他脸上轻轻柔柔地浅啄一下。他没料到我会有此举,身子一瞬间僵直,脸上飞速攀上红色,直至我脚尖落地仍保持着僵硬的姿态。

我偷袭成功,眉眼笑意轻漾,微微抿唇,唇上似乎还沾染着宋引默脸上的温度。然而欢喜了不多时,我便后悔了这一时冲动下,调戏良家妇男的行径。

悄悄抬眼看宋引默,他却半分恼怒也无,逐渐从方才的讶然中回过神来,一双清亮迷人的眼里缓缓晕染开笑意。

我唇边亦挂着清浅的笑,眉眼弯起,轻笑道:「大人方才说,心悦于我,情根深种,一往而深,至死不渝?」

他颔首,定定看着我,轻声道了一声是。

我唇角抑制不住地向上翘起一点,迎上他的视线与他对视,心下正怦然着,脑海里一时也搜刮不出词汇来,于是思索片刻,终于诚恳开口。

「俺也一样。」

宋引默:「……」

我眉眼含笑,以目光细细描摹他的轮廓。夜色里,清隽的男子长身玉立,好看的侧脸有一半隐在月光下,眼眸明亮,似藏匿着万丈星辰。先前我与他本就一步之遥,他跨过这一步后二人便靠得极近,我鼻息间仿佛都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雪松气味。

宋引默伸手轻捧起我的脸,垂下眼睑认真地看着我,瞳仁里映出我的模样,似是要将我的样子牢牢镌刻进他心里。

他视线灼热,纵使厚脸皮如我,也不由脸颊发烫,躲开他的目光,道:「该看够了。」

宋引默眼底划过温柔的笑意,却迟迟不将视线移开,轻声道:「看不够,永远也看不够。」而后俯身,在我唇上轻轻烙下一个吻。这一吻恰如蜻蜓点水,只在我唇上流连了片刻,而后放下捧着我脸的手,转而将我拥入了怀中,便这般静静抱着我。

我由他抱着,难得乖顺地靠在他胸口,听得他一声一声平稳的心跳,心底一片澄静。

「你可知今日在宴席上,我心里有多嫉妒?」他低声开口,声音染上一丝喑哑,双臂用力又将我抱紧了些。

他语气里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我听了却高兴不起来,只低垂下眼睑,思及之后不久,小姐夺门而出的模样,胸口越发闷得喘不过气:「小姐怎么办?」

他的下巴轻轻摩擦着我的头顶,察觉我情绪黯然,轻声抚慰我,道:「虽不知晚妍的心意从何而起,但我会和晚妍说清楚,不教桃儿为难。」

我略有些疑惑,眉头微蹙,道:「小姐说她幼时进宫迷路,是大人为她引的路,所以小姐才喜欢大人。」

宋引默垂眸思索片刻,摇了摇头,否认道:「我初见晚妍时是秦二在国子监中生事,教授请秦夫人一叙,夫人携了晚妍同至。秦二那次被罚得惨烈,因而我记得格外清楚,此前绝不曾见过晚妍,遑论为她引路?」

我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一个大胆的猜想,小姐的初恋,莫不是个认错人的乌龙事件?

由不得我再深思,抱了这许久,宋引默终于松开我。时辰已晚,他若再停留下去难免落人口舌。于是我送他一路出了府门,立于门前看他卓然的紫色身影逐渐隐没于夜色里,直至再瞧不见才作罢。

而后我先往小姐闺阁去寻小姐,房内已然熄了灯,只瞧得一片漆黑,里头甚是安静,像是入睡了的模样。我不愿吵她,折身去往公子的一水居。

夜色深深,我不曾提灯,只依赖着月光照路。似是料到我会来一般,一水居的院门不曾锁,只虚虚掩着,隐隐透出粲然的光来。

我深吸一口气,甫一轻轻推开了院门,眼前便跃然一个黑色的抱剑身影,险些吓了我一大跳。他却安然自若的模样,叹一口气,失落道:「秦二不许小爷上门栓,小爷还以为又有甚夜来贵客,巴巴在此等着,结果只等来了映妆姑娘。」语毕又叹一口气。

我垂下眼睑,轻声问道:「公子在何处?」

赵景明指了指那方水榭亭阁,小声道:「可别说小爷没提醒你,此时去招他,竖着进来横着出去也说不定。」

我轻轻颔首,与赵景明道了一声谢,便在径直去往了亭阁。几日不来,先前的竹帘已换成了轻纱,朦朦胧胧地攀附着四面的亭柱,隐约可见得一凭栏的遗世身影。

走得近了才看见一身流云锦绣的白衣男子,他正半倚着围栏饮酒,烛火映照下,潋滟的桃花眸里划过一丝黯然。

他手执了一壶清酒,只一抬手,酒壶便至于唇间,再移开时,薄唇上便多了一抹莹泽的水色。他轻轻摇了摇酒壶,发觉并无水声后,随意地将酒壶掷于地上,而在他脚边,已有数个这般空空如也的酒壶。

他似是察觉身后细微响动,回过身来,视线落至我身上,身形略有不稳,已有了两分醉意,薄唇轻启,轻声昵语道:「淳儿?」声音温柔极致。

我知他约莫将我错认成了哪位女子,只垂下眼睑,一丝不苟地向他行礼,道:「映妆见过公子。」

他唇角微微弯起,唇边笑意颇有些讥诮意味,微微阖眸,再睁眼时,面上神色较先前清明了许多。

我不知他缘何饮酒,亦不起身,保持着行礼的姿势,沉声道:「我知瞒不住公子,也不愿瞒公子。先前承诺公子,依公子吩咐远离宋大人,现今却违逆了公子,但请公子责罚,无论如何,映妆具受之。」语罢向他深深一拜。

他低低一笑,眼底泛起一阵细微的波澜,夹杂着我看不懂的情绪:「上次我只问了你,却没听你答复,而今我重问你一次,即便白喜欢一场,求不到结果,也不后悔?」

我唇角弯起,抬眸与他对视,坚定道:「不后悔。」

他轻笑一声,行至琴案处,随意落座于案前,另拿了一壶酒,倒满酒盅后,将之拾起一饮而尽,而后一面倒酒,一面淡淡开口:「我也不曾后悔。」

他轻瞥我一眼,唇角微弯,似是嘲弄,似是讥讽,道:「我不罚你。我与你做的选择一样,有什么资格罚你?」说话间,他已倒好了酒,抬手复将此杯饮尽,放下杯盏时,瓷杯碰在木制琴案上发出细微的声响,在静谧的夜里分外清晰。

我勾了勾唇角,抬眼向他望去。他亦在看我,曲起一条腿,手肘漫不经心地枕在膝上,轻揉着额角。视线相撞时,他唇角略微弯起,轻轻一笑,仿佛透过我回想起了珍重的往事,而后低垂下眉眼,待调整端正坐姿,伸出修长而纤细的手便开始抚琴。

琴弦略一拨动,高低起伏的琴音便从中流转而出,其声婉转悦耳,回荡于一方院落中。琴声分明铮然,却莫名教人觉得悲伤。灯火缱绻,为他动人眉眼添上暖色。他的神情却是冷的,弹琴时眼底仿佛只容得下方寸间的琴,神态认真,侧颜精致恍如天人。

都说所奏即所想,我忍不住频频侧目,心下暗自思量,面前的人是在悲伤吗?

风过时烛火跳跃,轻纱飞舞,露出亭外深沉的夜色。在我目不能及的秦府一角,厢房里欲吹了灯入睡的妇人却停了动作,视线落至窗外,追逐着缥缈虚无的琴声逐渐放远。她淡淡开口,询问床榻边侍奉的婆子:「是辰儿在弹琴?」

婆子点头,感慨道:「这样好的琴声,自那位小姐定亲后便再没听到过了。细细数数,也有四五年了。」

婆子话音将落,却见夫人正靠着床榻,不置一词定定然望着她,方知自己说错了话,忙跪下求饶:「老奴失言,求夫人责罚。」

秦夫人叹一口气,抬手示意她起身,轻声道:「我这孩儿最死心眼,不弹琴是因为她,重拾琴弦怕也是因为她。罢了,她既成了死人,日后便再别提了。」

婆子连声称是,抬眼见夫人面上尽是倦色,心疼道:「夫人早些休息罢,先前宽慰了小姐一通,夫人怕也累了。」

琴声已戛然而止,秦夫人收回视线,叹息一声,终是吹了灯。

一曲闭落,公子十指伏琴而止,院落里回声亦逐渐散去。抚琴作罢,他重执了酒壶,抬手便饮一口。有酒珠顺着他精致的下颌线条滑落,一点点滑至修长的颈脖,为他白玉似的肌肤增一抹潋滟水色。他是弹琴时的佳公子,也是饮酒时的美妖孽,却不知哪个才是真的他。

他忽而侧首望我,唇角微勾,轻声问道:「你听此曲如何?」

我思索半晌,不知如何做评,憋出一句「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公子闻言轻笑一声,抬手又饮一口酒,而后从怀中掏出一方锦帕,随意拭去唇边酒痕,目光在我身上流连片刻,而后收回视线,淡淡道:「从前父亲问我,即便是白喜欢一场,求不到结果,也不后悔吗?我也说不后悔,便是现在空落得孤酒作陪,我也半分不曾后悔。」

「我知你心性,若我真想拦你,不是拦你不住。但我不愿相拦,」他低声唤我名字,「映妆,你若欢喜他,我便由了你去欢喜他。」

他又执了酒壶斟酒,水声泠泠中,逐渐充盈满杯。有昏黄的灯光打在杯中酒水上,清亮的酒水便染上淡淡的黄。他轻拿起酒杯置于唇间,喉结略微滚动,杯中酒便消失殆尽。

一杯作罢,又斟另一杯,杯杯复盏盏,他又饮尽了一壶酒,如先前那般扔开酒壶,欲再另拿一壶,摸索半天却摸索不到,原已将亭中的酒喝了个干净。

他将目光移向亭外,视线里有些许迷离之色,一双桃花眼倒映了盈盈烛火,澄澈如琉璃一般。他踉跄着起身,略提高了音量,向外唤道:「赵景明!」

我瞧他身形已然立不大住,忙起身上前扶住他手臂:「公子当心。」

他垂下视线,似是才看到我,好看的眉眼略略弯起,其间风流可入画,唇边含了笑意,轻声道:「是淳儿?」

我摇头,与他纠正道:「是映妆,不是淳儿。」

他轻轻眨了眨眼,眼睫浓密纤长,卷翘如蝶翼一般,思索得略慢,疑惑开口:「映妆?」

我点点头:「对,是映妆。」

他闻言一笑,唇角弯起,好看得不似凡人:「是淳儿,」他稍稍停顿,又是一笑,声音如浸了蜜般的甜,一字一顿道:「我的淳儿。」

我:「……」

算了算了,淳儿就淳儿吧,你说我也是王麻子我也认了。

此时姗姗来迟的赵景明才掀开纱帘,只小心翼翼地探进一个脑袋,见着这般场景,微微一愣,问道:「这是怎么了?」

公子已然站不稳,大半个身子压在我身上,沉得我说话都得咬着牙:「这还不够明显吗?喝、醉、了。」

赵景明一张俊脸上惊叹之余,又带了些不敢置信,道:「有生之年,竟瞧得见秦二喝醉的一日!我要是说与齐三听,他保管不信。」

公子循着赵景明的声音向他望去,视线却始终未能聚焦至他身上,微蹙了眉,放弃寻找赵景明的身影,却不忘吩咐道:「赵景明,拿酒。」

赵景明应了一声是,不待我阻拦,便利落地回过身,隐没在了夜色里,听他脚步去向,果真是要依他所言去院中拿酒。

我撑不住公子的重量,手上失了力气,再扶不住他。他失了支撑的力道,无力地向地上跌坐去。好在亭中铺就的厚地毯未曾撤去,他坐在地上,双手撑着地,抬头看我,似是受伤的模样,道:「淳儿,你为何骗我?」

先前他摔了不少酒壶,不知地毯上溅到碎片没有。我忙俯身跪坐于他身前,欲拉了他的手检查有无伤势划痕,却无论如何也拉不动。抬眸看他,他正定定望着我,等我回应的模样。

我自然不知晓这位顶顶风流的公子与他口中的「淳儿」又有哪般缠绵悱恻的故事,只得顺着他的话随口应道:「我如何骗你了?」

他听到我的回应后,才顺从地将手递予我看,低垂下眼睑,轻声道:「那日我在花廊下等了许久,花落满了我一肩。我没等到你,只等到你与他定亲的消息,」他阖上眼,眼睫轻颤,因醉酒的缘故,脸上染上不正常的红晕,更衬得脸色苍白,脆弱得像易碎的琉璃,「淳儿,你为何骗我?」

我方欲启唇安抚他,脑海里忽而一阵翻江倒海似的疼,如梦魇一般,眼前有走马灯的画面一闪而过,却消泯得太快,叫人难以抓住。

混沌之际,唇上忽而覆上温热,轻柔得像最柔软的云絮。他却不满足于此,伸出舌尖,轻轻舔舐了一下我的唇,食髓知味般,只一瞬息便灵巧地撬开了我的牙关,一路霸道地攻城略池,唇齿间尽是交融的酒香。伴着这猝不及防的一吻,记忆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不住地涌动,却无形无影,只一瞬息便过。

我推他不动,用力一咬,霎时便有血腥味在口中蔓延开。他吃痛,终于松开我。几乎是本能反应,我甫一与他分开,抬手便扇下一个巴掌,「啪」的一声,他脸上便赫然浮现出红色的指痕。

我忍着头疼挣扎站起身,再不看他一眼,便逃也似的出了亭阁。未行出几步,便遇上了拿酒回来的赵景明。

他瞧出我步履仓促,不解开口,道:「姑娘走了吗?秦二那厮可还好?」

本就头疼,又被方才情形惹得心烦意乱。公子虽醉了,我却清醒着,平白被人轻薄,心境能状若寻常便怪了。

我勾了勾唇角:「他好得很。」

赵景明不甚明了发生了何事,也不多问,抬步便要往亭阁送酒去。

我虽气恼着,却不忘拦住赵景明,趁他茫然时夺过他手中的酒壶,恨恨道:「公子喝醉了,你也跟着一起醉了不成?本就喝多了,还听他的给他送什么酒?」

赵景明眸光微闪,摸了摸鼻子,似是心虚模样,小声争辩道:「我、我这叫以毒攻毒,绝不是为了灌翻秦二好捉弄他。」

我:「……」

是呢,意图真是一点也不明显呢。

我虽气恼着,却也深知赵景明之不靠谱,将方才夺过的酒壶护在身后,声音仍是冷的,情绪却平静不少:「不准再给公子酒喝,否则他明日清醒过来头疼,一准饶不了你。」

赵景明撇了撇嘴,胡乱应一声好,却是没放在心上的模样。我垂下眼睑,叮嘱赵景明将公子送回房后,再煎一碗醒酒汤予他喂下去。

赵景明闻言,痛心疾首地摇头,头上高高束起的马尾随之轻轻晃荡,一缕墨发落在肩上,和他所着的黑衣融为一体。他似是不情愿的模样,纠结了一会儿却还是应了下来,叹息道:「都说君子远庖厨,万万没想到,小爷头次下厨房竟是为秦二做羹汤。」

他模样苦恼,我心下也烦闷,与赵景明告了辞,拎着收缴来的一壶酒径直回了房。

头疼已平息下来,我换罢寝衣后打了水洗漱,洗漱作罢才拖着沉重的步履爬上了床榻,在榻上翻来覆去许久也睡不着,胸口沉甸甸地压着心事。

我素不知晓短短一日里竟能发生这样多的事,一阖上眼,脑海里便不自主思量「与宋引默互诉心迹后怎样收场」「明日如何面见小姐」「公子酒品着实有待商榷」云云,怎么也睡不着。

苦恼地翻过身,睁开眼时,借着入户的皎皎月光,瞧见不远处的几案上静静搁置着的一壶酒。索性披衣起身,倒上半杯清酒,抬手饮尽权当助眠。

谁知这酒甫一下喉,我险些没将它吐了出来。也不知这酒是拿什么酿成的,入口又苦又涩,味道恰如煎熬的苦药,偏还辛辣得紧。一喝下去,从喉头至肺腑,牵引出好一阵难受来。我手忙脚乱地倒水,连喝了两杯才将这难受勉强压制住。躺回榻上闭上眼,心想这样苦的酒,公子是如何面不改色地喝下这么多的?也亏这半杯酒的效力,总算昏昏沉沉入了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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