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也一样。」
宋引默:「……」
我眉眼含笑,以目光细细描摹他的轮廓。夜色里,清隽的男子长身玉立,好看的侧脸有一半隐在月光下,眼眸明亮,似藏匿着万丈星辰。先前我与他本就一步之遥,他跨过这一步后二人便靠得极近,我鼻息间仿佛都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雪松气味。
宋引默伸手轻捧起我的脸,垂下眼睑认真地看着我,瞳仁里映出我的模样,似是要将我的样子牢牢镌刻进他心里。
他视线灼热,纵使厚脸皮如我,也不由脸颊发烫,躲开他的目光,道:「该看够了。」
宋引默眼底划过温柔的笑意,却迟迟不将视线移开,轻声道:「看不够,永远也看不够。」而后俯身,在我唇上轻轻烙下一个吻。这一吻恰如蜻蜓点水,只在我唇上流连了片刻,而后放下捧着我脸的手,转而将我拥入了怀中,便这般静静抱着我。
我由他抱着,难得乖顺地靠在他胸口,听得他一声一声平稳的心跳,心底一片澄静。
「你可知今日在宴席上,我心里有多嫉妒?」他低声开口,声音染上一丝喑哑,双臂用力又将我抱紧了些。
他语气里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我听了却高兴不起来,只低垂下眼睑,思及之后不久,小姐夺门而出的模样,胸口越发闷得喘不过气:「小姐怎么办?」
他的下巴轻轻摩擦着我的头顶,察觉我情绪黯然,轻声抚慰我,道:「虽不知晚妍的心意从何而起,但我会和晚妍说清楚,不教桃儿为难。」
我略有些疑惑,眉头微蹙,道:「小姐说她幼时进宫迷路,是大人为她引的路,所以小姐才喜欢大人。」
宋引默垂眸思索片刻,摇了摇头,否认道:「我初见晚妍时是秦二在国子监中生事,教授请秦夫人一叙,夫人携了晚妍同至。秦二那次被罚得惨烈,因而我记得格外清楚,此前绝不曾见过晚妍,遑论为她引路?」
我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一个大胆的猜想,小姐的初恋,莫不是个认错人的乌龙事件?
由不得我再深思,抱了这许久,宋引默终于松开我。时辰已晚,他若再停留下去难免落人口舌。于是我送他一路出了府门,立于门前看他卓然的紫色身影逐渐隐没于夜色里,直至再瞧不见才作罢。
而后我先往小姐闺阁去寻小姐,房内已然熄了灯,只瞧得一片漆黑,里头甚是安静,像是入睡了的模样。我不愿吵她,折身去往公子的一水居。
夜色深深,我不曾提灯,只依赖着月光照路。似是料到我会来一般,一水居的院门不曾锁,只虚虚掩着,隐隐透出粲然的光来。
我深吸一口气,甫一轻轻推开了院门,眼前便跃然一个黑色的抱剑身影,险些吓了我一大跳。他却安然自若的模样,叹一口气,失落道:「秦二不许小爷上门栓,小爷还以为又有甚夜来贵客,巴巴在此等着,结果只等来了映妆姑娘。」语毕又叹一口气。
我垂下眼睑,轻声问道:「公子在何处?」
赵景明指了指那方水榭亭阁,小声道:「可别说小爷没提醒你,此时去招他,竖着进来横着出去也说不定。」
我轻轻颔首,与赵景明道了一声谢,便在径直去往了亭阁。几日不来,先前的竹帘已换成了轻纱,朦朦胧胧地攀附着四面的亭柱,隐约可见得一凭栏的遗世身影。
走得近了才看见一身流云锦绣的白衣男子,他正半倚着围栏饮酒,烛火映照下,潋滟的桃花眸里划过一丝黯然。
他手执了一壶清酒,只一抬手,酒壶便至于唇间,再移开时,薄唇上便多了一抹莹泽的水色。他轻轻摇了摇酒壶,发觉并无水声后,随意地将酒壶掷于地上,而在他脚边,已有数个这般空空如也的酒壶。
他似是察觉身后细微响动,回过身来,视线落至我身上,身形略有不稳,已有了两分醉意,薄唇轻启,轻声昵语道:「淳儿?」声音温柔极致。
我知他约莫将我错认成了哪位女子,只垂下眼睑,一丝不苟地向他行礼,道:「映妆见过公子。」
他唇角微微弯起,唇边笑意颇有些讥诮意味,微微阖眸,再睁眼时,面上神色较先前清明了许多。
我不知他缘何饮酒,亦不起身,保持着行礼的姿势,沉声道:「我知瞒不住公子,也不愿瞒公子。先前承诺公子,依公子吩咐远离宋大人,现今却违逆了公子,但请公子责罚,无论如何,映妆具受之。」语罢向他深深一拜。
他低低一笑,眼底泛起一阵细微的波澜,夹杂着我看不懂的情绪:「上次我只问了你,却没听你答复,而今我重问你一次,即便白喜欢一场,求不到结果,也不后悔?」
我唇角弯起,抬眸与他对视,坚定道:「不后悔。」
他轻笑一声,行至琴案处,随意落座于案前,另拿了一壶酒,倒满酒盅后,将之拾起一饮而尽,而后一面倒酒,一面淡淡开口:「我也不曾后悔。」
他轻瞥我一眼,唇角微弯,似是嘲弄,似是讥讽,道:「我不罚你。我与你做的选择一样,有什么资格罚你?」说话间,他已倒好了酒,抬手复将此杯饮尽,放下杯盏时,瓷杯碰在木制琴案上发出细微的声响,在静谧的夜里分外清晰。
我勾了勾唇角,抬眼向他望去。他亦在看我,曲起一条腿,手肘漫不经心地枕在膝上,轻揉着额角。视线相撞时,他唇角略微弯起,轻轻一笑,仿佛透过我回想起了珍重的往事,而后低垂下眉眼,待调整端正坐姿,伸出修长而纤细的手便开始抚琴。
琴弦略一拨动,高低起伏的琴音便从中流转而出,其声婉转悦耳,回荡于一方院落中。琴声分明铮然,却莫名教人觉得悲伤。灯火缱绻,为他动人眉眼添上暖色。他的神情却是冷的,弹琴时眼底仿佛只容得下方寸间的琴,神态认真,侧颜精致恍如天人。
都说所奏即所想,我忍不住频频侧目,心下暗自思量,面前的人是在悲伤吗?
风过时烛火跳跃,轻纱飞舞,露出亭外深沉的夜色。在我目不能及的秦府一角,厢房里欲吹了灯入睡的妇人却停了动作,视线落至窗外,追逐着缥缈虚无的琴声逐渐放远。她淡淡开口,询问床榻边侍奉的婆子:「是辰儿在弹琴?」
婆子点头,感慨道:「这样好的琴声,自那位小姐定亲后便再没听到过了。细细数数,也有四五年了。」
婆子话音将落,却见夫人正靠着床榻,不置一词定定然望着她,方知自己说错了话,忙跪下求饶:「老奴失言,求夫人责罚。」
秦夫人叹一口气,抬手示意她起身,轻声道:「我这孩儿最死心眼,不弹琴是因为她,重拾琴弦怕也是因为她。罢了,她既成了死人,日后便再别提了。」
婆子连声称是,抬眼见夫人面上尽是倦色,心疼道:「夫人早些休息罢,先前宽慰了小姐一通,夫人怕也累了。」
琴声已戛然而止,秦夫人收回视线,叹息一声,终是吹了灯。
一曲闭落,公子十指伏琴而止,院落里回声亦逐渐散去。抚琴作罢,他重执了酒壶,抬手便饮一口。有酒珠顺着他精致的下颌线条滑落,一点点滑至修长的颈脖,为他白玉似的肌肤增一抹潋滟水色。他是弹琴时的佳公子,也是饮酒时的美妖孽,却不知哪个才是真的他。
他忽而侧首望我,唇角微勾,轻声问道:「你听此曲如何?」
我思索半晌,不知如何做评,憋出一句「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公子闻言轻笑一声,抬手又饮一口酒,而后从怀中掏出一方锦帕,随意拭去唇边酒痕,目光在我身上流连片刻,而后收回视线,淡淡道:「从前父亲问我,即便是白喜欢一场,求不到结果,也不后悔吗?我也说不后悔,便是现在空落得孤酒作陪,我也半分不曾后悔。」
「我知你心性,若我真想拦你,不是拦你不住。但我不愿相拦,」他低声唤我名字,「映妆,你若欢喜他,我便由了你去欢喜他。」
他又执了酒壶斟酒,水声泠泠中,逐渐充盈满杯。有昏黄的灯光打在杯中酒水上,清亮的酒水便染上淡淡的黄。他轻拿起酒杯置于唇间,喉结略微滚动,杯中酒便消失殆尽。
一杯作罢,又斟另一杯,杯杯复盏盏,他又饮尽了一壶酒,如先前那般扔开酒壶,欲再另拿一壶,摸索半天却摸索不到,原已将亭中的酒喝了个干净。
他将目光移向亭外,视线里有些许迷离之色,一双桃花眼倒映了盈盈烛火,澄澈如琉璃一般。他踉跄着起身,略提高了音量,向外唤道:「赵景明!」
我瞧他身形已然立不大住,忙起身上前扶住他手臂:「公子当心。」
他垂下视线,似是才看到我,好看的眉眼略略弯起,其间风流可入画,唇边含了笑意,轻声道:「是淳儿?」
我摇头,与他纠正道:「是映妆,不是淳儿。」
他轻轻眨了眨眼,眼睫浓密纤长,卷翘如蝶翼一般,思索得略慢,疑惑开口:「映妆?」
我点点头:「对,是映妆。」
他闻言一笑,唇角弯起,好看得不似凡人:「是淳儿,」他稍稍停顿,又是一笑,声音如浸了蜜般的甜,一字一顿道:「我的淳儿。」
我:「……」
算了算了,淳儿就淳儿吧,你说我也是王麻子我也认了。
此时姗姗来迟的赵景明才掀开纱帘,只小心翼翼地探进一个脑袋,见着这般场景,微微一愣,问道:「这是怎么了?」
公子已然站不稳,大半个身子压在我身上,沉得我说话都得咬着牙:「这还不够明显吗?喝、醉、了。」
赵景明一张俊脸上惊叹之余,又带了些不敢置信,道:「有生之年,竟瞧得见秦二喝醉的一日!我要是说与齐三听,他保管不信。」
公子循着赵景明的声音向他望去,视线却始终未能聚焦至他身上,微蹙了眉,放弃寻找赵景明的身影,却不忘吩咐道:「赵景明,拿酒。」
赵景明应了一声是,不待我阻拦,便利落地回过身,隐没在了夜色里,听他脚步去向,果真是要依他所言去院中拿酒。
我撑不住公子的重量,手上失了力气,再扶不住他。他失了支撑的力道,无力地向地上跌坐去。好在亭中铺就的厚地毯未曾撤去,他坐在地上,双手撑着地,抬头看我,似是受伤的模样,道:「淳儿,你为何骗我?」
先前他摔了不少酒壶,不知地毯上溅到碎片没有。我忙俯身跪坐于他身前,欲拉了他的手检查有无伤势划痕,却无论如何也拉不动。抬眸看他,他正定定望着我,等我回应的模样。
我自然不知晓这位顶顶风流的公子与他口中的「淳儿」又有哪般缠绵悱恻的故事,只得顺着他的话随口应道:「我如何骗你了?」
他听到我的回应后,才顺从地将手递予我看,低垂下眼睑,轻声道:「那日我在花廊下等了许久,花落满了我一肩。我没等到你,只等到你与他定亲的消息,」他阖上眼,眼睫轻颤,因醉酒的缘故,脸上染上不正常的红晕,更衬得脸色苍白,脆弱得像易碎的琉璃,「淳儿,你为何骗我?」
我方欲启唇安抚他,脑海里忽而一阵翻江倒海似的疼,如梦魇一般,眼前有走马灯的画面一闪而过,却消泯得太快,叫人难以抓住。
混沌之际,唇上忽而覆上温热,轻柔得像最柔软的云絮。他却不满足于此,伸出舌尖,轻轻舔舐了一下我的唇,食髓知味般,只一瞬息便灵巧地撬开了我的牙关,一路霸道地攻城略池,唇齿间尽是交融的酒香。伴着这猝不及防的一吻,记忆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不住地涌动,却无形无影,只一瞬息便过。
我推他不动,用力一咬,霎时便有血腥味在口中蔓延开。他吃痛,终于松开我。几乎是本能反应,我甫一与他分开,抬手便扇下一个巴掌,「啪」的一声,他脸上便赫然浮现出红色的指痕。
我忍着头疼挣扎站起身,再不看他一眼,便逃也似的出了亭阁。未行出几步,便遇上了拿酒回来的赵景明。
他瞧出我步履仓促,不解开口,道:「姑娘走了吗?秦二那厮可还好?」
本就头疼,又被方才情形惹得心烦意乱。公子虽醉了,我却清醒着,平白被人轻薄,心境能状若寻常便怪了。
我勾了勾唇角:「他好得很。」
赵景明不甚明了发生了何事,也不多问,抬步便要往亭阁送酒去。
我虽气恼着,却不忘拦住赵景明,趁他茫然时夺过他手中的酒壶,恨恨道:「公子喝醉了,你也跟着一起醉了不成?本就喝多了,还听他的给他送什么酒?」
赵景明眸光微闪,摸了摸鼻子,似是心虚模样,小声争辩道:「我、我这叫以毒攻毒,绝不是为了灌翻秦二好捉弄他。」
我:「……」
是呢,意图真是一点也不明显呢。
我虽气恼着,却也深知赵景明之不靠谱,将方才夺过的酒壶护在身后,声音仍是冷的,情绪却平静不少:「不准再给公子酒喝,否则他明日清醒过来头疼,一准饶不了你。」
赵景明撇了撇嘴,胡乱应一声好,却是没放在心上的模样。我垂下眼睑,叮嘱赵景明将公子送回房后,再煎一碗醒酒汤予他喂下去。
赵景明闻言,痛心疾首地摇头,头上高高束起的马尾随之轻轻晃荡,一缕墨发落在肩上,和他所着的黑衣融为一体。他似是不情愿的模样,纠结了一会儿却还是应了下来,叹息道:「都说君子远庖厨,万万没想到,小爷头次下厨房竟是为秦二做羹汤。」
他模样苦恼,我心下也烦闷,与赵景明告了辞,拎着收缴来的一壶酒径直回了房。
头疼已平息下来,我换罢寝衣后打了水洗漱,洗漱作罢才拖着沉重的步履爬上了床榻,在榻上翻来覆去许久也睡不着,胸口沉甸甸地压着心事。
我素不知晓短短一日里竟能发生这样多的事,一阖上眼,脑海里便不自主思量「与宋引默互诉心迹后怎样收场」「明日如何面见小姐」「公子酒品着实有待商榷」云云,怎么也睡不着。
苦恼地翻过身,睁开眼时,借着入户的皎皎月光,瞧见不远处的几案上静静搁置着的一壶酒。索性披衣起身,倒上半杯清酒,抬手饮尽权当助眠。
谁知这酒甫一下喉,我险些没将它吐了出来。也不知这酒是拿什么酿成的,入口又苦又涩,味道恰如煎熬的苦药,偏还辛辣得紧。一喝下去,从喉头至肺腑,牵引出好一阵难受来。我手忙脚乱地倒水,连喝了两杯才将这难受勉强压制住。躺回榻上闭上眼,心想这样苦的酒,公子是如何面不改色地喝下这么多的?也亏这半杯酒的效力,总算昏昏沉沉入了睡。
(八)旧时忆
梦回与那轻浮少年的初见,口嫌体正直的少年终究没见死不救,将落下树梢枝头的我拦腰截住,眼含了漫不经心的笑意,将我从怀中放下。有花瓣徐徐落在他的肩头,为胜雪白衣添一抹秾艳颜色。他混不介意肩上落花,稍稍活动手腕关节,斜斜看我一眼,轻叹道:「好个身轻如燕的美人,险些没砸断我的手腕。」
我深知断没有以德报怨的道理,这人虽言行轻佻,却总归救我一场,于是耐着性子不曾还嘴,向他伸出手,轻轻为他拂去肩上落花。他不曾言语,只静静看着我,眼含了浅淡的笑意。
拂罢落花,我拍拍手,眉眼弯起,冲他粲然一笑,道:「走吧。」语罢不等他回应,拉了他的袖子便走。
他由我拉着,轻笑一声,问道:「这是带我去哪?」
我走在前头,回眸撞上他的视线,下巴微微扬起,盈盈笑道:「你这人嘴巴虽讨厌,可我素来是个一言九鼎、顶顶诚信的姑娘,说请你喝酒便请你喝酒。」
他失笑,阳光落在他的发梢上,将他的墨发染成好看的栗色。我看得清他笑时唇角微扬的弧度,也看得清他恍如刀裁的鬓角,甚至细微如衣襟处素雅的暗纹花样,偏看不清他的脸。他的面容影影绰绰,仿佛阻隔着一层不散的雾。
未多时,场景转至一处装潢精致,布局典雅的酒家,赫然便是享誉京都的天香楼。
我拉着他径直入内,门口的侍者方欲相拦,看到我身后人时拦人的动作却是一滞。少年几不可见地摇摇头,食指竖于唇前,示意侍者噤声,于是侍者便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
这般隐蔽的交流我自是不曾留心,梦里的我只顾拉着少年横冲直撞地上楼,择了二楼一处位置极佳的雅间与他入座。
雅间内开了一扇窗,从窗子向外望去,便见京都护城河上荡漾的碧波,河堤两岸杨柳依依,一派清新的绿意。许是为了不教食客辜负窗外如斯景致,紫榆翘头桌临窗而置。
点罢菜,我双手捧起脸,手肘搁在小几上,悄悄抬眼看他,恰和他的目光撞了个正着。我半分也不曾有偷看被抓包的心虚,反而捧着脸,理直气壮地看起他来。
少年见状轻笑一声,唇边笑意慵懒好看,道:「说是请我喝酒,可方才点菜时也不知是谁,点完自己爱吃的便撤了菜单子。」
听他这般控诉,我始觉心虚,眼珠微转,狡黠一笑,道:「我只说请你喝酒,几时说过要请你吃菜了?」
他含笑看我狡辩,眉眼弯起,笑得生动好看。
天香楼的菜上得快极,上菜的侍者从悄无声息地摆盘到悄无声息地退下,这其间约莫只用了半刻钟不到的时间。
我虽食指大动,却并不急着吃菜,持了酒壶为他倒酒。待倒好酒,二人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执杯对酌,碰盏间自然得如同知交多年的旧友。
饮罢酒,还未来得及将酒杯放下,我余光瞥得窗下街市里,行过一小队侍卫模样的人。这一行人衣着一致,腰间皆系了银牌,行步时整齐划一,分明训练有素,却不住张望街市两边的铺面,为首的人正与一小贩言谈比画着什么。小贩听罢他的描述,手指向天香楼,眼瞅着这群人往天香楼而来。
不知为何,梦里的我一霎心惊,慌乱地置了酒杯。抬眼看对面的少年,他察觉我的慌乱,眉梢轻挑,亦放下手中酒杯,悠闲自在地斟起酒来。
隐约听得楼下的细微动静,似有逐渐逼近的脚步声往我与少年所在的包间来。我忙起身,撑着桌子往窗下一望,发觉离地甚有高度,跳将下去委实不可取。我苦恼地坐回身,环顾包间四周,发觉除却一扇檀木屏风,便再无可遮蔽的物件,忙站起身,快步步入屏风后,小心地掩藏起来。
这其间,少年饶有兴致地望着我,唇角微微弯起,笑得煞是好看。
脚步声愈近,我极难得地放软了声音,低声道:「有人要捉我,壮士,江湖救急,你可要把他们支开了。」
话音将落便听得清脆的叩门声,一声声叩在我的心上,牵连起一阵紧张之感,手心都不觉溢出了汗来。
再看那安坐于位上的少年,他却是万分淡然,萧疏轩举,若玉山倾倒。他并不急于开门,也不曾出声回应,修长漂亮的手握了酒壶,不紧不慢地斟着酒。
「咚咚咚!」
「咚咚咚!」
我猛然睁开眼,发觉先前种种不过是在梦中,揉着眼睛坐起身,待清醒过来,才听得门外竟真有叩门声。
我稍稍整理睡得凌乱的鬓发,一面偏头去看床榻边的香钟。此时香钟上卷曲的盘香还有大半不曾燃尽,算算时辰,现在约莫还不到五更天。我有些疑惑,想不出这样早的时间有谁会来寻我。
迟疑间,敲门声越发急切起来,倒腾出乒乒乓乓的动静。我顾不得再整理衣物,起身踩着鞋子去开门。打开门一瞧,竟是府中专事打理杂物的崔嬷嬷,若论资历,高出我不止一级。
我与她见了礼,问道:「嬷嬷这样早来,可是有事吩咐?」
她生得略丰满,闻言皱起一张盘子脸,声音很有些尖利刺耳,道:「姑娘好大的架子,将我在门口晾半天,我险些以为,错寻到了哪位主子。」
她话里酸中带刺,我心知因小姐对我独一份的照拂,府里有不少人暗中嫉妒着,这崔嬷嬷便也是其中之一。听她如是说,我也无不恼,只笑盈盈地望着她,一派恭谨地听吩咐的模样。
她见状面色稍有缓和,语气虽仍有轻蔑,态度较之前却好了许多,道:「小姐昨个儿吩咐了,近日姑娘不必去小姐身边侍奉了,跟着我在南苑做些粗活计罢。」
我微微一愣,知晓小姐心中尚有怨殆,一时不想见我也是人之常情,于是欣然接受崔嬷嬷这般安排,也不曾多问,只应一声好。
崔嬷嬷面露异色,抬头打量我一眼,道:「姑娘倒是个知事的,换作旁人,指不定哭哭啼啼闹一场,」言至此处,她收敛了先前轻蔑辞色,言语中更多了一丝温和,「姑娘先起身,用过饭再到南苑找我。」语毕,与我寒暄两句便离去了。
我目送着崔嬷嬷的身影远去,关上门叹了一口气。纵是面上平和,心里到底有些不是滋味。与小姐朝夕相伴这样久,二人的情谊几时作过假了?而今这不相见的情形,倒莫名像赌气中的小姐妹。思及此处,我垂下视线轻轻笑了。
不便叫崔嬷嬷多等,我很快打了水洗漱好。既是做粗活,自然不必再梳妆。我素着一张脸,梳了个最简洁的双丫髻,也未曾佩戴钗环,换好一套剪裁大方的霞紫色布裙后,就着茶草草吃了半张饼便出了门去南苑寻崔嬷嬷。
此时已过五更天,我在去往南苑的路上逐渐见着三两结伴的家仆,府中也渐渐喧腾出人气来。路旁几株桃花开得正好,入目处皆见得春意盎然。
路过一水居时,瞧见关得严实的院门。我瞥一眼,又很快移开视线,心想宿醉一场,公子应该还未起身。想到昨夜情景,不由恼怒他将我错认成淳儿后的轻佻行径,可恼怒之余又觉着分外心惊。无它,我扇他的那一巴掌,因太过用力,至今手心处都泛着疼,也不知他脸上掌印消没消。
我垂下眼睑暗自思量,心想,他应当是喜欢极了那个淳儿。可不知,这位处处留情处处惹人伤心的风流公子哥儿的喜欢,有几分做得真?便这般怀揣着心事,穿过抄手游廊,一路分花拂柳到了南苑。
南苑是府中粗使下人的居所,为图方便,储放杂物、涣洗活计、劈柴烧火等都在南苑。原本原主也是住在南苑,和另一个粗使丫鬟同房而居。可自我穿越来不久,便被小姐要了去她身边伺候,连带着住处也搬去了小姐院中。
南苑环境不好,住的仆人也多,不免嘈杂凌乱。细细回想,这应该是我头次回南苑,可不知为何,却莫名觉着南苑的一草一木都分外熟悉,像是曾在此处亲身度过了一段极漫长的岁月一般。
院中仆婢手上皆做着活计,见我突兀地杵在院门口,交头接耳着窃窃私语,不时翻来两个白眼。我置若罔闻,环顾四周寻找崔嬷嬷的身影,却遍寻不着,只得轻声询问众人。可他们只作没听到,有个女婢讥笑着应我,道:「春桃姑娘不是惯会讨人喜欢吗?既能哄得公子把你带出去,怎么又回了我们南苑来?」
我微蹙了眉,道:「我离开南苑是去小姐身边伺候,和公子有什么干系?」
旁人也附和着这般问那女婢,那奴婢却卖着关子不肯答,拿了许久的乔才神秘兮兮地开口,答道:「我听说啊,是这小蹄子勾搭上了公子,诱得公子啊把她放到小姐身边,还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她。名头上是小姐的贴身丫鬟,背地里,啧啧,不知怎么暖公子的床呢。」
越说越没个边际。
我冷笑一声,乜斜那女婢一眼,唇角微微弯起,眉宇间自酝酿出一分迫人的气势来,沉声道:「我这人性子好,你们编排我,权当笑话一笑置之,可公子也是你们能编排的?」
女婢闻言语塞,却不愿就这般偃旗息鼓,生硬道:「你这样急着辩驳,岂知是不是我说对了,踩着了你的痛脚?」
我眉梢轻挑,抱臂冷冷看她一眼,唇边挂着淡淡的笑,慢条斯理地开口,道:「按你的说法,我若是清白,就该唯唯诺诺地闭上嘴,由你们往我头上泼脏水?」
那女婢闻言竟真用力地点了点头,我瞧着只觉好笑,知晓与这等人多说无益,若再与她争执下去,落于人口,未免落个初回南苑便惹是生非的坏名声。
恰有人脆生生地唤了一声「桃姐姐」,我抬眸望去,见一排厢房中,从最末尾的一间钻出个梳包子头的丫鬟来,一张小圆脸,瞧着约莫比我小上两岁不止。
她提着裙子很快跑到我身边来,欢喜地挽住我的手臂,笑道:「许久不见,桃姐姐还是这样好看。」
我微微一愣,她亲热的模样叫我不舍得拂去她的手,瞧着她的脸,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名字来,于是试探着唤道:「夏果?」
她欢喜地应了一声,眉眼弯起,十分愉悦的模样:「嬷嬷说桃姐姐生了病,记不得从前的事了,可桃姐姐却记得我的名字,嘻嘻,可见桃姐姐喜欢极了果儿。」
小丫头实在讨喜,见她笑得开心,我也抿唇一笑,旋即问道:「你可知崔嬷嬷在何处?」
夏果点点头,道了一声我带姐姐去,便热切地拉了我的手为我领路,一面领路一面委屈地看着我,道:「桃姐姐自去了小姐处,便再没回来看过夏果,我以为桃姐姐真的忘了夏果了呢。」
这夏果瞧着与原主是旧识,我不敢说太多漏了底,否则若叫她察觉出这躯壳换了芯便玩大发了。于是她说话时只敷衍着应上几句,她也未曾生疑,一路叽叽喳喳地说得开心。
夏果:「桃姐姐,你走后另搬了个人与我同住,她远没你有趣,爱管着我不说,又爱嚼舌根,我十分不喜欢她。」
我:「嗯嗯嗯!」
夏果:「桃姐姐,你当时走得急,什么也没带走。你的东西我都好好地收在床尾的柜子里,没教别人偷拿了去。桃姐姐,我是不是十分机智?」
我:「是是是!」
夏果:「桃姐姐,虽这样久没见面,可夏果没忘了桃姐姐,桃姐姐也记着夏果。咱们的革命友谊经受住了历史的考验,塑料姐妹情得到了升华!你说对不对?」
我:「对对对!」
等等,对什么对,里头似乎有什么不大对!
革命友谊?塑料姐妹情?升华?
我顿住脚步,深沉地看夏果一眼,而后深吸一口气,道:「奇变偶不变?」
夏果不解地看我一眼,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发觉不烫后收回手,冲我盈盈笑道:「什么鸡啊藕的,才用过早饭便饿了,桃姐姐这么能吃吗?」
我:「……」
我:「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啊。」
夏果闻言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拉着我绕过一方小院,继续往前走。她却没察觉我的不对,只笑弯了一双眼睛,道:「桃姐姐,你敷衍我的样子和以前一样,一点儿也没变呢。」
我并未留心到她所说的话,微蹙了眉看她,凝重问道:「夏果,告诉桃姐姐,你刚才说的话是听说的?」
方才她不知所云的表情不似作假,若不是如我一般穿越而来,那么她又打哪儿听来的「革命友谊」「塑料姐妹情」?
见我神色凝重,小姑娘怔怔然开口,道:「桃姐姐,是你教我的呀。」
我喉咙一阵干涩,眨了眨眼,不敢置信道:「我、我教你的?」
夏果点头,声音清脆,道:「从前桃姐姐与我同住时,精神头十分不好,一日常常昏睡着,难得清醒时总说些我听不大懂的话。我问桃姐姐,姐姐也不嫌我笨,一一教了我。」
我心下只觉惊骇,世事难道这样巧,原主也是穿越来的?又禁不住猜想,抑或,我便是原主呢?
这猜想实在匪夷所思,若我就是原主,那我身为原主时到底经历了什么事,何以一点记忆也不曾留下?梦里历历在目的景象,究竟是梦还是被我遗忘的记忆?
我额头溢出汗来,下意识攥紧了夏果的手,小姑娘被捏得疼了,噘嘴道:「桃姐姐,你捏疼我啦!」
我回过神,忙松开手,歉意一笑,道:「还疼吗?」
夏果摇头,乖顺道:「不疼了。」
我松一口气,略微思忱,问道:「夏果,嬷嬷不曾骗你,我是忘了许多事情。稍后做完活计,你带我去看看我从前的东西可好?说不定能教我想起什么呢。」
夏果点点头,应了一声好。
我微微一笑,正欲与她说话时,抬眼便瞧见正板着脸督促下人洗衣的崔嬷嬷。她眼神极好,老远便瞧见了我:「映妆姑娘来了?」
我强压下心中一重重的疑惑,含笑着点了点头,带着夏果与她行礼,道:「许久未回南苑,路有些生,因而来迟了些,嬷嬷勿怪。」
崔嬷嬷满意地一笑,视线落至我身后的夏果,道:「姑娘从前也是和夏果住一起的,现在回来,便和夏果一样,去厨房做洗刷活计吧。」
若能和夏果一起自然是好,我点点头,悄无声息地取下腕上银镯,不动声色地塞至崔嬷嬷怀里,笑道:「映妆在南苑的日子,要多承蒙嬷嬷照拂了。」
崔嬷嬷眼珠微转,扫视四周发觉无人注意后,才将银镯自然而然地纳入袖中,再说话时,态度客气许多。
待我与崔嬷嬷你来我往地敷衍完,夏果便带着我往府上厨房去。碗池子紧挨着厨房,二者间只隔了一堵墙。为方便传递碗碟,墙上空留了一道门。
此时厨房正预备着送前院主子的早饭,你来我往地忙得热火朝天。夏果带着我熟练地闪避开忙碌的众人,取下墙上垂挂的围裙围好,就着洗碗池边的小马扎坐下后,便从碗池子里捞了一个碗洗起来。像夏果一般负责涮洗活计的还有四人,皆坐在小马扎上安安静静地洗碗。
我学着夏果的模样,围上围裙坐在池边,从碗池子里拣出一个碗来,用一旁备好的老丝瓜瓤细细擦洗。碗池里堆积成山的碗刚见底,又有人送来一批新的。似这般周而复始着,直至午后才得片刻休息。
府上从不苛待下人,因而南苑的伙食不算差。用完饭,夏果便拉着我去她住的房间。她所住的便是早上探头出来那间,进门一看,里面只一张床榻,榻上铺放着两床面料花样迥然不同的被褥枕头,显然是两人所有。屋里空间略显逼仄,除却床榻外,便只有床边陈旧的梳妆台和床尾一个半人高的木柜。
夏果拉开柜门,蹲下身从最下面的一层格子里小心翼翼取出一个破烂衣物包裹着的布包。她一层层解开布包,才从中露出一个木匣来,可见小姑娘委实心细如尘。
夏果将木匣子递予我,笑道:「桃姐姐,这便是你从前的东西。」
木匣甚有些沉,上面并无花纹,状似十分普通的模样,隐隐却透出沁人的香气来,赫然是上好的沉香木。我眉目一沉,把木匣置于榻上打开看,却见里头盛放着一套烟纱碧霞罗裁制的水绿衣裙,与我在一水居亭子中,一晃而过的记忆里所见得的碧裙一模一样。
甫一见着这衣裙,脑海里便隐隐有什么呼之欲出。我按捺住这股躁动,取出裙子欲翻看下面的物件,却只见得沉木的隔板,匣子空空如也的模样。
我拿起匣子在掌心略略掂量,分量十足,里头绝对藏着东西。忽而福至心灵,手指在拂过匣身处一块不引人注意的极隐蔽的凸起,略略一按,听得「咔」一声,隔板便翻开来。
夏果看得目瞪口呆,结结巴巴道:「桃、桃姐姐,这匣子成精啦?!」
我唇边绽开笑意,捏一下小姑娘的脸,道:「什么成精,这是机关暗格。」
夏果点点头,期待地看着我继续翻找匣子。
这一层格子里零散地放着珠钗饰品,许久暗不见天日致使珠钗蒙尘,却也不碍得钗上明珠柔和的光芒。珠钗不算多,恰好是一次梳妆能戴的,桩桩件件皆非凡品,价值连城的模样。这使我心下疑虑更深,琢磨不透原主究竟是何人物。
珠钗下头压着一叠凌乱的纸张,我拿起一看,险些没撅了过去。夏果见我这般反应,探头一看后,吞了吞口水,而后蹲下身,紧紧地抱住了我的右腿。
我略略回神,干涩开口,道:「这是干什么?」
夏果言辞掷地有声:「抱富婆大腿!」
我:「……」
原主从前都教了她些什么啊啊啊啊啊啊!
夏果所言不假,那些一叠厚厚的纸张全是房契、地契与面额不菲的银票,原主委实是个富得流油的超级富婆。可这样有钱还做什么丫鬟?富二代体验生活?除非,原主有什么不得不留下来的理由。
我眉头蹙起,放下这一叠能撼动半个京都城的巨额财富,继续查看匣中物件。
木匣边角处置着一个木盒,连那般数额的银票都散乱地随意放着,可见妥帖收藏于盒中的物件于原主心里有多了不得的价值。
我打开精致的雕花木盒,里面只盛放着一张普通的纸条。因年岁久远,纸条边角处已微微泛黄,上面只写了寥寥数字。
夏果好奇问道:「桃姐姐,上面写的什么呀?」
我垂下眼睑,良久才轻声开口。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这纸条惊动了尘封记忆的一角,脑海里有片段浮现出来。
女子对着铜镜端然安坐,房间昏暗,幸而从窗外隐约透进熹微的光。
有人伏跪在她身旁,声音苍老,语重心长。他说,小姐三思,这药虽能遮蔽小姐容貌,但也会损伤小姐记忆。
她淡淡瞥他一眼,旋即垂下眼睑低笑,朱唇轻启,问道:「连他也会忘吗?」
老者犹豫不决,终是开口,道:「这……这老朽也说不好,兴许忘干净也未可知呢?」
女子轻笑一声,视线落至面前一碗黑沉沉的汤药,苦涩的味道仿佛透过记忆萦绕在我的鼻息。她说,他都不怕我忘了,我怕什么?
她从屉中翻出纸笔,一笔一画珍重而无畏地写下这八个字。我认得的,一撇一捺皆是我的字迹。
既见君子,德音孔胶。云何不乐?云何不喜?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情深不曾宣于口,她的心里有一腔深沉的爱意,想宣之唇舌却欲说还休。这掩藏于心中的深深爱意,哪日能够忘记?
写罢,她端起药碗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流连在唇齿。
爱之根于中深,发之迟有之久。未曾等到一腔情深诉于口,她到底是忘了那个君子。
将纸条轻轻放回盒中后,我又重新翻找了一遍木匣,再没找出什么有意义的物件,也不曾想起什么别的东西来。
夏果轻轻戳了戳我的手臂,睁着一双明亮的杏仁眼,轻声问我:「桃姐姐,你可想起来了什么?」
听夏果如是问,我摇摇头,垂眸略略思忱,轻声问道:「果儿,你是何时到秦府的?」
夏果虽有疑惑,却还是如实答道:「我婴孩时便被崔嬷嬷从长街捡来,一直都在府里。」
我抿了抿唇,道:「那你可知道我是何时到府上来的?」
夏果挠头思索片刻,答道:「约莫五年前,我记得那是个夏夜。我晚上热得睡不着,在榻上滚来滚去,忽然听到开门的动静,而后有人把姐姐抱到了我榻上,似乎、似乎还在榻边抓着姐姐的手,看了姐姐好久才走。我还以为是在做梦哩,白日醒来看到桃姐姐,吓了我一大跳。自那时起,姐姐便在秦府与我同住着了,直到三月前去伺候小姐为止。」
我捋了捋时间线,我原以为穿越来的时间正是三月前。那时原主因为落水发烧重病,籍籍无名的粗使丫鬟,本该悄无声息地死在南苑里,可不知为何得了小姐怜惜,请人重金治好了病不算,还将原主带到了身边做伴。若我不是原主,我就该只有到小姐身边后的记忆,何以记得汤药灌进嘴里的浓郁苦味和困顿于床榻手脚无力、浑身冰凉的感觉?
我额头沁出细汗,攥紧十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沉声问夏果,道:「果儿,我与你同住的日子,我可与你说过我从前的事?」
夏果想了想,神色略显犹疑,道:「我问过桃姐姐的身世,桃姐姐却一概不记得。不过,桃姐姐似乎在等着一个人。」
她稍稍迟疑,又道:「那张字条,我从前不经意见过,桃姐姐常拿着字条发呆,有次我问姐姐在想什么,姐姐便与我说,你在想一个人,一个被桃姐姐忘了的人。」
听夏果这般说,脑海里忽而便翻涌出一个片段来。片段里我一身素色寝衣,抱膝坐在榻上,沉默地执着字条,在脑海里勾勒一个少年的轮廓。
他应有最馥郁清逸的气息,说话时鼻息沉沉,会落在我的脸颊上,将我的脸染上明艳的绯色。
他应有一双美得不可方物的眼,眉眼弯时,像泛开万顷碧波的海,海上还应倒映着半边天的霞色。
他应有轻红柔软的唇,他笑时,清浅的笑意会从薄唇边漾开,像层层绽开的花蕊,也像星星点点的烟光。
夏果在我身前探头探脑,终于忍不住开口问我:「桃姐姐,你在想什么?」
我低低一笑,指尖轻轻摩挲着纸条,轻声道:「我在想一个人,一个被我忘了的人。」
我虚晃地记得,那时的我似乎在等一个人,那人应是一抹最惹眼的人间殊色。
日复一日的等待,终结于三月前的那场落水。因为一场高烧,以那碗药的效力都未能抹杀掉的身影,连同这五年等待的光阴,一齐在我脑海里消泯得干干净净。
所以我知道夏果的名字。
所以我看到南苑会觉得熟悉。
所以我懂得如何打开木匣。
因为我与夏果朝夕相处了五年。
因为南苑是我画地为牢五载的地方。
因为木匣本就是我的东西。
从来便没有什么原主,我便是原主啊。
我穿越来的时间或许比我原以为的要早得多,那段被我遗忘的记忆里藏着许多未解开的谜,譬如我的身世,譬如我等的人……我定了定心神,不再逼迫自己回想,谨慎地将先前拿出的东西一件件放回木匣里。
将木匣重新合好后,我按住夏果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肃声道:「小果儿,这匣子的事只得我们两人知晓,你断不能告诉旁人。」
夏果见我郑重其事的模样,懵懂地点了点头,语气却是万分坚定,道:「桃姐姐放心,果儿会守口如瓶。」
我垂眸,重新将木匣用破布包裹好,再蹲身将布包放在柜子最底,一面用衣物小心翼翼地将其掩藏好,一面叮嘱夏果:「果儿,这匣子暂时放在你处,晚上我再将它带回去。」
夏果点点头,待我收好木匣后,便与我一道重回了后厨。只这片刻的工夫,碗池里便堆积起了午膳后小山似的碗来,教人看着万分头疼。
我叹一口气,偏头看夏果,小姑娘却是习以为常的模样,坐在池边麻溜地涮洗起来。我也如她一般,重新坐回小马扎,挽了衣袖洗起碗来。
待夜幕时分,我做完南苑的活计,抱着木匣重回房间后,才察觉到手上不适。双手因洗碗的缘故,泡了一整日的水,现下手掌都泛着白,皱皱巴巴的不成模样,实在丑极了。
我没眼再看,将匣子妥帖地放在枕边后,翻箱倒柜地找出一盒香泽来。将打开盒盖欲涂时,我耳朵微微一动,忽而听到从屋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继而有瓦被人轻轻掀开,落下些许疏漏的月光来。
我当即警觉,却不动声色,起身闲庭漫步般走至床榻边,背对了房梁以挡住身前动作,只装成不紧不慢地整理床榻的模样,手却悄悄划至枕下,摸到掩藏着的一柄剪刀。
此时隐约听到房梁上若有若无的动静,有人顺着屋柱轻巧地落在地上,稳住身形后,便放轻了脚步向我靠拢过来。我眉目一沉,抬眼瞥见倒影在榻上愈发放大的黑影,手指握紧剪刀,悄悄将其纳入袖中。
屋里一片宁静,仿佛只听得到我如雷的心跳声。我屏住了呼吸,在那身影停住,攥紧剪刀,用尽吃奶的力气,回身便朝着身后人狠狠地一刺。
那人并没设防的模样,反应却是极快,听得破风声,仰身敏捷地躲过这一刺。我却因这一击太过用力,险些顺着这股力道,直直地扑倒在地上,勉力才稳住了身形。
一刺不成,再刺二次。我持着剪刀冲着来人一通毫无章法的乱刺,却都被他悄无声息地一一化解开,而后趁我一刺落空时,一把扣住了我的手腕。不知为何,他捏得并不重,以巧劲夺过我手中剪刀后便连忙撤了手,模样小心翼翼,似是怕弄疼我一般。
没了武器,我秒怂地蹲下身,做抱头投降状,一面悄然抬眸看向那人,诚恳道:「黑白两道都有的话!缴械不杀!壮士拿了我的小剪刀,便不能动我!」
烛火掩映下,那人身形修长挺拔,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生生将夜行衣穿出谦谦君子的意味来。我瞧着只觉万分眼熟,思索之际,却见那人闻言气极反笑,扯下遮脸的面巾来,剑眉朗目,英姿飒爽,赫然便是宋引黙!
他勾唇一笑,露出一口晃眼的白牙,薄唇轻启,道:「万不知,我家桃儿还是道上的角色?」
他笑时眼底仿佛流动着月华,一笑便是云散月开,将我心底的阴霾都驱散不少。
我舒一口气,先前悬到嗓子眼的心总归放了下来。收回抱头的手,起身坐回床榻,挑眉轻横他一眼,不忘谦虚地挥挥手,道:「哪里哪里,我不做大哥好多年。」
宋引黙轻笑一声,坐至我身旁,将剪刀递与我,轻叹一口气,道:「我家桃姑娘这样生猛,可见日后我的日子难过了。」
我接过剪刀时,才觉手心微微溢出了汗,想到方才险些刺中宋引默,心底便漾起一阵波纹似的后怕。我这厢尚后怕着,他却同我开起玩笑来,当即便噘嘴道:「堂堂大理寺少卿,放着正门不走,偏偏喜欢翻人屋顶。小宋大人,哪日你上梁若被当场抓获,你的同僚审你时你可会觉着尴尬?」
宋引默轻轻一笑,并不做答,瞧着我将剪刀重新藏回枕头底下,眉眼弯起,笑道:「桃儿的防卫意识我甚是欣赏。」
我眉眼间略有得色,却见他无意瞥到了枕边的木匣,好看的眉微微蹙起,问道:「这是何物?」
直觉告诉我,在我想起来被遗忘的往事前,匣中物件无论对谁都是保密为好。于是我忙伸出手去将匣子推至一边,略心虚地垂下眼睑,随口诌道:「没什么没什么,不过是些不打紧的小玩意儿。」话音一落,我自个儿都觉得虚假得不行,眼神略显闪避,越发心虚起来。
照理说,宋引默身为大理寺卿应一眼看破我的谎言才是,可他的注意却顷刻间从匣子上移了开,视线转而落至我方才推匣子的手上,眉头深深拧起,拉过我的手,将我的手轻放在他的掌心上,端详片刻,而后侧首看我,目光里尽显心疼之色,轻声问道:「昨日还好好的,怎么就折腾成了这样?」
宋引默的掌心柔软,虎口处因习武的缘故,覆着一层略显粗粝的薄茧。双手被这薄茧微微砥砺着,心里涌现出莫名的安心。
他握着我手的力道很是轻柔,于是我很容易便从他手心收回手来。不自然地将手藏在身后不教他看,我移开视线,一时想不出像样的理由,只得如实答道:「无甚大碍,多洗了两个碗而已。」
聪颖如宋引默,不假思索便明了了其中原因。烛火盈盈,为他的黑衣镀上一层鎏金颜色。柔软的墨发垂在他鬓边,他略微低垂下眉眼,捉回我的手置于掌心轻轻揣摩,而后抬眸看我,道:「桃儿,不若你随我走吧。我自把你护得好好的,不叫你受半分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