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拾起一看,发觉这张纸片与我手中纸片的材质如出一辙。联想起下午撞见公子时他与赵景明行色匆忙的模样,想来便是公子焚毁纸片时发生了什么事,走得太急未能将纸片尽数毁掉。
那张烧了一半的纸片上余下的字迹很难辨识,我拿着纸片在灯盏下看了又看,才依稀认出其间有个「陶」字,纸片内容便更是不得而知了。
我垂下眼睑,将残片重新放入瓮中,再循着脑海中残留的印象将纸片放回桌案上,重新压回镇纸后才觉松了一口气。
我不敢在书房继续待下去,若再发现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指不定便被公子悄无声息地灭了口,再见不着明天的太阳。于是再三确认了桌案上纸片的放置与先前无异之后,才推门离开了书房。
此时已将近二更天,公子仍迟迟未归。夜间更深露重,加之湖泊水汽,院中分外冷。我今日出门所着的是一件不甚厚实的紫襦,原主样貌生得不算好,幸而雪肤乌发十分出挑。寻常女儿家穿着深紫未免流于老气,偏偏这颜色落在原主身上却越发衬得肤如凝脂。
我紧了紧衣裳,环顾院落周遭,发现只得湖上亭阁处有竹帘遮掩,还算挡风,便上前掀了竹帘,迈步进了这一方亭阁。
亭阁不置座椅,只在中央处铺了松软的地毯,教人能席地而坐,地毯上置了琴案,上放一把素琴。瞧着与旁的琴分明大同小异,可不知为何竟教我觉得分外眼熟。
正当茫然之际,脑海中却突然泛起翻滚似的疼,有细碎的记忆片段涌上来,弹琴铮然、水碧裙裾、云母屏风、紫色衣角。这些片段没头没脑,只一瞬息便从脑海中消泯而去,于我而言太过陌生,约莫是属于原主的过去。
方才钻心的疼痛犹在,我捂着头蹲下,努力回想那几个断续的片段。若我没看错,逶迤拖地的水绿裙裾应是烟纱碧霞罗,织就的纱极细,且织造途中不得有断,说千金难得也不为过。
而从方才的视角看得,穿着这碧霞罗的显然便是原主自己。这便分外奇怪了。若原主只是将军府中一寻常丫鬟,怎么会有这样名贵的衣裙?
我正匪夷所思,竹帘却被人霍地掀开。有风透进来,我打了个寒噤,回头看,却见来人还未放下手中的帘子,只一味静静地望着我。
他生就一双最多情的眼,目光却仿若最深沉的墨,看我时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亭阁烛火暖黄的光映在他脸上,给这玉琢似的人平添了两分暖色。
灯烛缱绻间,他移开视线,稍稍侧首向后吩咐,淡淡道:「赵景明,给我离远些。」
赵景明轻哼一声,不服气地应了一声「知道了」,而后便是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他复又垂首看我,却不说话,教我委实揣摩不透。我心知此时一水居内应只有我和他两人,然而礼数还是不能失的,起身与他行礼,低垂了视线不敢与他直视,道:「映妆见过公子。」
他不曾应我,也不曾示意我起身。我只得保持着先前行礼的姿势。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小腿一阵发麻,不禁微蹙了眉心,咬牙忍耐着。
他自嘲般一笑,瞧我这般模样,愈发冷凝了神色,道:「你非要与我这样客气吗?」
我不知他是何意,正思忖着如何应答,却听他冷声道:「还是,你只对我这样客气?」
我垂眸,只觉他通身气势慑人,强忍着腿疼,道:「映妆不敢。」
他淡淡一笑,亭阁内的气氛却半分也不曾缓和。他面向着我步步走来,最终在我面前停下,俯身下来,一手捏住我的下颌,用力迫使我抬头与他对视,一手轻轻摩挲我的唇,唇角微微弯起,轻声问道:「映妆知道昭明司吗?」
说话时他温热的气息吞吐于我耳畔,有一缕发丝轻落于我颈间,乱丝如柳,撩人心弦。他与我离得极近,几乎可以闻到他身上似有若无的淡淡檀香。
我艰难地摇头,他淡淡笑了,道:「昭明司,建于昭国开国伊始,司中尽是能人异士,上至朝堂诡秘,下至江湖风云,昭国事宜昭明司莫有不知,而历届司主是谁却从无人知。」
我不知他意欲何为,垂眸问道:「映妆小小丫鬟,公子何必将这些辛秘说予我听?」
闻言他一改先前漠然神色,仿若冬雪初融,眉梢眼角尽是流淌的风情万种,听我如是发问,唇角微弯,道:「我恰与司主有些交情,你说,我知不知道你的唇脂是如何没的?」
原是如此。
我垂睫,道:「公子既然知道,又何必问我?」我攥紧了衣角,抬眸与他对视,「那原是个意外,公子便这般上心吗?便这般厌恶宋大人吗?」
他轻轻叹息一声,松开钳制我的手。跪了太久双腿已没了知觉,他甫一松开,我便摔在了地上,右手手腕径直磕在坚硬的石地上,疼得我直吸凉气。
他淡淡看着我,目光凉过天阶月色,道:「你若不去寻他,何来这场意外?映妆,我有没有与你说过,教你离宋引默远些?」
我与他对视,思及他初回京都时的那个雨夜,轻轻点了点头。
他踱步至琴案边,轻轻抚了抚琴身,似是回想到什么,眉目稍稍动容,旋即侧首,轻声问我:「映妆,你喜欢宋引默吗?」
我……喜欢宋引默吗?
提及宋引默之名字,无端教人想起拂面的杨柳春风来,春风甚美,可春风十里也敌不过春色中他唇边的朗然笑意。
我尤记得与他初遇,他裹挟夜色而来,眼睛却是明亮万端的。他闯入我房中看我,言笑晏晏,那句「我为姑娘而来」入了几夜的梦?碧清泉宫隔了水雾的一望,随着水汽氤氲开的当真没有半分情意?他送我回府,与我说等他时,怦然的心动几时做过假了?
我亦问我自己,映妆,你喜欢宋引默吗?
答案了然于心。
我微微笑了,抬眸望他,却见他亦定定望着我,似是极想听到我的回复。我有些不解,问道:「喜欢与否,皆是女儿家的心思,公子何必如此在意?」
他微微勾了勾唇角,方欲说些什么,却微微蹙眉,旋即拾了一粒亭阁内花木盆景中的石子,目光望向亭外某个方向,将手中石子状似随意地轻轻一掷。
我不知公子这又是在搞什么名堂,却听得不远处一声哀号,旋即是「扑通」的落水声,伴随着赵景明的骂声。
「秦二你个王八羔子!小爷不就偷听了那么一小小小小小小会儿吗!你竟下这样的狠手!」
他只淡淡道:「你再聒噪一句,明个儿便扭了你送官,只擅自回京一条,便够你赵家绝后了罢。」他语音将落,外头果真静谧了下来。
被赵景明折腾了这一遭,亭阁内凝滞的气氛解冻不少。我悄悄抬眼看他,他亦恰巧向我望来。四目相接时,他神色微微一凝,旋即垂下视线,与我轻声道:「倘我说你与他不可能呢?」
我垂眸,轻轻笑了笑,道:「不可能如何?可能又如何?喜欢便是喜欢,恰如覆水,还能收回去不成?」
他唇角笑意颇有些讽刺意味,眉眼略微低垂而下,手指漫不经心地划过琴弦,便泄出一串清脆悦耳的音符来。琴音落入我耳中,此情此景竟教我觉得莫名眼熟。
「若我仍执意要你远离他呢?」他按了弦,淡淡开口。
我欲与他争辩,却听他道:「你是晚妍的贴身丫鬟,你与宋引默走得过近,若不慎落入旁人眼底,只会教人觉得晚妍与他私相授受。映妆,你置晚妍于何地?」
思及小姐,我一瞬偃旗息鼓。此时才后知后觉这是古代,我的无心之失竟险些累了小姐名声,公子之所以气恼想来也是因为如此。
我自觉失误,百口莫辩,沉默良久,垂首对他深深一拜,轻声道:「映妆知道了,公子之令,自当从之。」
闻言他唇角微微弯起,笑得好看至极,旋即又不动声色地收缴了唇间笑意。虽仍神色淡淡,眉目却舒展开来,道:「如此甚好。时辰不早,你且回屋早些休憩。」
我称了一声是,旋即起身再对他行了一礼,将告退时,他却叫住了我,视线落至我的右手腕时,微微蹙眉,道:「回房记得上药。」
我顺着他的视线一看,才发觉手腕处已然破了皮,一块狰狞的青紫。先前只觉着心下黯然,此时才发觉手腕处的疼痛。难为公子竟能留心,我忙点了点头。
他移开视线,看着左边琴身,道:「晚妍不喜药味,寻常的伤药味苦,稍后你用赵景明送来的药。」
我与他道了谢后,便起身离开亭阁,轻掀开竹帘,回身放下帘子欲走时,无意回头望了他一眼。
这惊鸿一瞥里,他正自顾自端坐于琴案前,眉眼清隽可入画。烛火流光在他发间轻漾,他整个人也仿佛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浮光,触目如琳琅珠玉,直叫人觉得美得不可方物。
我忍不住唤了他一声:「公子?」
他抬眸向我望来。
他方才抚琴的模样实在眼熟至极,脑海有什么在喧嚣着,复又隐约泛着疼,仿佛是惊动了尘封已久的记忆。
我忍着疼痛,只望着他,问道:「我曾见你弹过琴吗?」
他微微一怔,垂下了眼睑,神色淡淡开口。
「不曾。」
仿佛被人点了哑穴一般,脑中沸腾瞬息间平歇下来。我再向他屈膝行了一礼,便放下竹帘出了一水居。
回屋不久,赵景明便真送了药过来。他扔给我一玉质的扁圆小盒,我手忙脚乱地接住,险些便没接着,颇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他却比我气恼,恨恨道:「活该秦二吃干醋。小爷被他打落了水,正是春寒时节,要是伤寒入体,定讹他一大笔医药费。」
活久见,古代版碰瓷?
赵景明此言不假,他虽换了干衣服,发梢却还在滴着水。联想到方才的一声「扑通」,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赵景明瞪我,愤然道:「小爷头发都没擦干便被支使来与你送药,你还笑我。」
我收敛了笑意,好奇道:「你说公子吃干醋,吃哪位姑娘的醋?能教他萌生醋意,想必是位天仙似的美人喽?」
他古怪地看我一眼,道:「这人你认识。」
我认识?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正欲问个仔细,赵景明却已然没了踪迹。
洗漱上床之后,我打开赵景明送来的小玉盒,里头盛着宛如青色凝脂的药膏。我拿小勺剜了一块,方敷至伤处,便觉疼痛消泯了不少,隐隐约约闻得清香淡淡,叫人联想起雪松松针尖上最剔透的露,也叫人无端想起那个通身气息清冽若雪松的人来。
我将小盒收好在榻边小屉中,吹灭了灯盏烛火。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中,他的模样在脑海里却越发明晰起来。
明明便是发生在下午的事,却不知为何教人觉得遥远。我想起日华下,着紫衣的男子垂眸一笑。他素来笑时皆是朗然模样,偏生那时却无端有两分腼腆。
他说,我那日会来,你等我。
宋引默,我是不是等不到你了?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人牵了我的手,携我穿过一条冗长的回廊。入目之处尽是光怪陆离的影,周遭景致分明尽在眼前,却扭曲得任我将眼睛揉了又揉睁得老大也看不清。
梦中的我略有些害怕,手心微微溢出汗,攥紧了牵我之人的手。幸而这手十分温暖,叫我觉得安心不少。那人察觉我心绪不对,温柔地俯身下来,为我拢好鬓角碎发。虽看不清她的脸,我却知晓这人是为我所依赖的,如稚子得了宽慰,埋头扑进她怀里,将她紧紧抱住。
她柔荑似的手温和地抚慰我的后背,轻声问我,道:「奴奴怎么了?」
梦中的我稍稍犹豫,旋即问道:「那个好看的哥哥也在吗?」
她轻轻笑了,摸摸我的头,复又起身牵着我款步而行。她腰间系着环佩,行步时琼琚碰撞,声音清脆动人。
「昭国顶好的儿郎都在,他既是能教我们奴奴心心念念的人物,自然也会在。」
我有些犹疑:「真的吗?」
她含了笑稍稍颔首,轻声道:「岂能有假?你父亲为了你的婚事费了这样久的脑筋,奴奴还信不过爹爹吗?」
闻言我终于笑了,眉眼弯成了月牙儿。
「自是信的!爹爹是世上最厉害的人,什么事都瞒不过他。我们再走快些,那个哥哥必然在等着了。」
于是松开那人的手,提了裙裾迈步小跑起来。身后众人忙追着我,又拘泥着礼数迈不开步子,于是远远地落在我后面,一面喊着「跑慢些」一面追我。
我置若罔闻,迈着小短腿越跑越快,拐弯时一个不甚踩到繁复的裙裾,跑势又快,瞬间便失了重心。
一阵晕眩之感袭来,眼瞅着便要往地上狠狠摔下去时,我蓦地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身来,一抹额头,额间尤挂着细密的汗珠。这梦真实得像是亲身经历过的一般,回想起方才梦中惊险的一跌,现今仍觉着心惊胆战。
呼吸尚未平复过来,我忙起身趿拉着鞋,行至桌边倒了一杯凉水一饮而尽,清凉之感循着咽喉浸到肺腑中。饮罢轻舒一口气,总归缓了过来。
帘幕卷微光,春色映绮窗,醒时已是清晨时分。我打了热水洗漱作罢,拉开储放衣物的木柜。柜中搁置了防蛀虫的香包,柜门甫一打开,便闻到似有若无的清浅香气,驱散了脑中残留的混沌,叫人觉着清醒不少。
我的目光在一排叠放正式的各色衣裙上流连,最终停留于一件烟罗紫撒花褶裙,方欲伸手拿时,想起昨夜公子说的话,伸出的手微微一滞,改拿了一旁的水绿曳地望仙裙。说来也巧,这曳地裙亦是烟罗所制,材质虽远不及烟纱碧霞罗,可剪裁却与我昨夜恍惚中见得的那条水绿裙子有八分相似。
换好衣裙后,我正对着铜镜描摹妆容,倏忽间响起叩门声,忙置了手中眉黛去开门。
打开门,来人却是公子。他着一袭出尘的白衣,衣襟处隐约露出锦白镶边,上绣着素净云纹。君子无故,玉不去身。我垂眸,见他腰间系一块美玉,垂下的水绿丝绦是通身唯一的艳色。
我瞧他时他亦在看我,视线落至我的曳地裙时微微一怔,旋即不动声色地收敛了眉宇神情,眉梢轻挑,唇角弧度好看,道:「映妆这裙子颜色极好,行步若漾漾春波,鬓间若戴些绿色与之呼应便更好了。」
我:「……」
翻译翻译也就是头上戴点绿?
我沉默片刻,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眼前人一派与昨夜大相径庭的轻佻模样,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怀袖折扇。我定睛细看,仍是先前他与我瞧的那把,可见公子对其之钟爱。
他放软了神色,欲将昨夜之事翻篇。我却仍心有余悸,虽绝口不提,却始终难免心事被戳穿的难堪与黯然,道:「公子清晨来寻,有何吩咐?」
他恍若没听到我语气中所含的些微冷淡,一双桃花眼微弯,与我笑道:「阳春三月,京郊回雁山桃花已开了大半。我前个儿收了知交帖子,邀我带上晚妍一路去赏花。晚妍记挂着你爱桃花,便叫我过来邀映妆同行。」
我应了一声「稍等」,便进屋拾起眉黛继续描眉。未落座多久,他亦尾随着我踱步进了屋,也不催促,兀自站在我身后安静地看我描妆。我察觉他的视线,一面描眉一面思忖,其实他的说辞大可不必这般客气。主仆有别,他与小姐的吩咐我还能说不不成?
心中揣了事情,手里便难免顾及不上。手中眉黛一个未拿稳,便画出去了一道青痕。我忙取了绢帕浸湿,再拧干水对着铜镜小心翼翼地将眉上歪斜的青痕拭去。
正欲重画时,公子却跨步而上,拿了镜台上的眉黛,竟是要为我画眉的架势。
我连忙扭头闪避开:「于礼不合,不敢劳烦公子。」
他捉了我的下巴,轻抬起我的脸教我面向他,神色淡然,道:「于礼不合的事我干得可还少?」
见我还欲挣扎,他眉眼含了笑意,唇角微弯,轻笑道:「你若再动,我指不定画成什么模样。晚妍尚在马车上等着,你可要教她再多等会儿?」
门尚敞开着,若再与他僵持,保不齐便会有来往的下人路过。我不敢再动,认命般闭上眼由他折腾,脑海中想象着种种直男画眉法,从如花联想至蜡笔小新,可谓是打破次元壁。
与我想象中不同,眉上触感分外轻柔,他描眉的手法似是十分熟稔。我稍稍心安,却仍放心不下,半睁了一只眼企图去瞥铜镜,视线却被他的白衣广袖挡得严实。
公子见状莞尔,笑时眉眼微弯,眸中荡漾着风月温柔。他仍轻轻捉着我的下巴,直至描眉作罢才松开我,而后一面绕至我身后将铜镜展示予我看,一面眉眼含笑着问我如何。
蟠螭纹镜中映出女子的脸,唇间点了口脂,衬得双唇若樱珠般清甜可人。左眼下一粒惹人怜爱的小痣,再往上看,眉如远山,秀逸温婉。他描的是远山眉,细长舒扬若远山隐隐。不枉他在外的风流名声,这一弯眉画得煞是好看,也不知为多少女子描摹过。
我垂眸,向他施了一礼,道:「公子自是画得极好,映妆得以领略一次已是三生有幸,这等事断不敢再劳烦公子。」
他神色淡淡,并不应我,视线在我脸上流转片刻,道了一声走吧,便率先出了门。我连忙起身跟在他身后,与他一道出了府。
马车正停在府门前,小姐已在车上,掀了车窗纱帘向我盈盈笑道:「映妆快些上来,我令人备了你爱吃的牛乳糕。」
她今日梳的倭堕髻,鬓间所戴的垂珠却月钗更为其添一丝灵动。珠光鬓影互相辉映,可谓好看至极。
赵景明坐在车辕上预备着驱马,我与公子接连上车时,他剜向公子的眼刀格外犀利,乃至顺带着波及了我。
掀开车门的帘布,便见小姐向我伸出手,示意我到她身边坐。她一面侧首看向公子,秀眉微蹙,问道:「哥哥昨日闻讯便赶去潇湘溪苑,脂黎姐姐如何了?」
公子一展折扇,轻笑道:「不过是个仗着家中有些人脉的登徒子,好打发得很。」
大哥你听你这话像不像在说自己?
小姐轻叹一口气,道:「得亏哥哥昨日去得早,我听说脂黎姐姐险些便被那人轻薄。」
赵景明说公子吃干醋,莫不是在吃脂黎的醋?我回想起初见脂黎时公子对脂黎的温存,越想越觉着甚有可能。
此时听得小姐惊呼一声,我有些不明所以,她却捉了我的右手,挽起衣袖,露出一截皓腕来。原主皮肤本就白得晃眼,其间青紫痕迹更是格外明显。
小姐心疼地看着我的手腕,问道:「映妆这是怎么弄的?」语中不乏关切之意。
公子给的药效果极好,只一夜淤青便散了大半,可破的皮却不是一朝便能养好的。我忙收回手,随口胡诌一个缘由,道:「昨夜起身时未点灯,摔了一跤。小姐放心,无碍的。」
她又开口问我:「今日可上过药了?」
我甫一梳洗打扮作罢,便被公子带了来,其间自没有时间上药。
见我摇头,她从车厢储放随身物件的雕花木匣子里取出一小盒药膏递予我,舒一口气,轻笑道:「幸好带有药箱,还是快些上药吧,女儿家的手腕留了痕迹便不好看了。」
我接过药盒,将将打开便闻到淡淡的药味,忙将盒盖合上。
小姐不解:「有哪里不妥吗?」
我浅笑着摇头,道:「小姐不喜药味,车厢又闷,回府后再上药也不迟。」因这缘故,公子昨夜还叮嘱赵景明为我另拿了药,我便将这点记得格外牢。
小姐微睁了眼,似有些疑惑,旋即拿过我手中的药盒,打开盖子亲自为我上起药来,神色自然,丝毫不像是闻不来药味的模样。
她的侧颜柔和清丽,眼睫若扑棱棱的蝶翼,轻笑道:「幼时身子不好,日日都在药罐里泡着,若不喜药味还得了?」
我茫然地任由她为我上药,侧首看公子。他却一派风轻云淡的模样,被小姐戳穿亦十分坦然,一袭白衣,身姿卓然,只兀自把玩着手中折扇。
我按捺住心中疑惑,移开视线望向车窗外。时至暖春,原本的竹帘换成了通透的米白纱帘。行车时纱帘被风轻轻掀起,不必时时打着帘子,车外景致也可一览无余。
便是这无意间的一望里,我瞧见一身紫衣的男子从一家脂粉铺里走出,身姿清隽,萧肃自然,仍是我梦中常相见的模样。
这条街市坊市最多,时常行人济济。前头兴许有些堵塞,马车行得极慢。然而不待我由着这个契机再多看一眼,他宋引默回过身面向着铺子里,似是在等待什么人。
果不其然,不多时,从铺中出来一位着穿蝶千水裙的美貌女子,生得明丽万端,一瞧便知是位娇养着长大的闺阁小姐。她自然而然地将手中盛放着采买物件的锦盒递予宋引默,而这般的锦盒,宋引默手中已拿了三两个。
他笑时素来是最明朗好看的,仿佛从眼底晕染开温存,一笑便如春风拂面,叫人看了移不开眼。此时这笑意正对着那窈窕女子,对视间女子亦是嫣然一笑。二人并肩而立,正低低攀谈着什么。格外讽刺的是,此时他腰间系着的竟是我亲手缝的荷包。
才子佳人向来最养眼不过,何况这二人又登对如斯?可瞧着这对璧人我只觉着扎眼,移开视线不再往窗外看。面上波澜不惊,心下却是万分酸涩。我弯了弯唇角,鼻子一酸险些没落下来泪来。
这醋意来得没头没脑。他从不曾向我承诺什么,我也未与他表明过心迹,与他最亲密的接触也不过昨日一场两者都再三缄口的意外。
映妆啊映妆,你有什么立场吃堂堂少卿大人的醋?
小姐上完药,松开了我的手,收好药盒后取出一碟牛乳糕置在小几上,侧首正欲与我说话,视线落至窗外却微微一凝,旋即垂眸不语。
接下来的一路竟都是沉默相对。公子察觉我与小姐情绪不对,状似无意地与赵景明一唱一和着讲了好几件京都城近日的趣事。我与小姐却兴致缺缺,直至车停,下车见得漫山桃花的绝美景致情绪才稍稍高昂些。
彼时公子先下了车,却不急着走,站在马车旁将手伸予小姐,牵着小姐的手,仔细护着她下了马车。我正准备跳下车时,他眉眼含了浅淡的笑意,亦向我伸出手来。
正值花开时节,他身后桃花正好。风过落英缤纷,为群山覆上粉色,恍若笼罩着一层烟粉的雾,辉映得半边天的烟霞都漫出淡淡的桃花色来。白衣广袖的男子超超然立于其间,和着身后美不胜收的如画景致,一时竟教我觉着像闯入了一幅画。
这一愣神的空档里,他已捉了我的手,力道轻柔,拉着我下了马车。
我与他道了一声谢,他唇角微弯,正欲与我说话时,却听得身后一声轻笑。回首看去,来人是个一袭玄色衣衫,银纹云袖的俊俏男子。他将将翻身下马,将手中缰绳递予小厮。斜眉入鬓,一双漆黑如点墨的眼微微弯起,其间含了揶揄笑意,正瞧着我与公子。
「远远瞧见香车美人,便知定是秦二公子。熙辰兄,我紧随你而至可不算来迟,少顷不许诓我罚酒。」
原来这便是公子口中与邀约公子赏花的知交。
公子轻笑着看他走近,眉眼微弯,故作叹息道:「今日只带了一坛桃花醉,我正愁不够,少邧便费尽心思为我省酒,甚好,甚好。」
少邧闻言,略有些惊疑地挑眉,问道:「可是出泥老人亲手酿的桃花醉?」
见公子颔首,他眉眼堆砌了笑意,唇角弧度好看,道:「还是秦二有本事,这桃花醉我牵肠挂肚许久也得不了一滴,你竟能弄来一坛。如此,便勉为其难与你多对饮两盏罢。」
公子合拢折扇,于手心轻轻一敲,轻笑道:「齐少邧,得了便宜还卖乖便是说的你罢?」
他闻言一笑,却不与公子争辩,兀自走上前与公子并肩而行。我扶着小姐行于其间,赵景明吊儿郎当地跟在最后。虽是外出游玩,一身黑衣的少年却仍抱着剑不肯撒手,闲情逸致的一干人里便属他最惹人眼球。
回雁山因连山的桃花而负盛名,名列京都八景之中。逢春时日华流转,游人如织。
青石铺就的阶蜿蜒而上,我右手扶着小姐,左手搭在额上远眺,绵延的石阶仿佛望不到头一般,不由放下手,发出一声肥宅的叹息,心下深感绝望。
(六)真香故
待一行人有说有笑地攀至半山腰,已约莫过了两三刻钟。石阶尽头处修筑了一个供人休憩的亭子,亭子四角翘起,若鸟雀奋翼。
先前爬了这样久,我与小姐省不得都有些疲累,小姐便倡议公子停在此处休憩片刻。公子含笑着稍稍颔首后,我与小姐才得以进亭坐下来。
公子与唤作齐少邧的人一齐负手立于亭外,二人一面看山下景致一面低声交谈,听不清谈话内容,但必定是互为投机的。
小姐亦与我咬耳,轻声问道:「映妆,倘使你喜欢的人不喜欢你,你当如何?」
我思及先前瞧得宋引默与那美貌女子言笑晏晏的景象,心下复而又蒙上一层黯然,连带着将回雁山的如斯美景都冲淡不少。
我抬眸,见小姐正望着我,桃花眼里氤氲了水汽,似是难过的模样,忙收起我的黯然心绪,生怕再牵引了她的难过来。
我略略思忱,轻轻拉了她的手,唇角微微勾起,道:「相离不舍缠心头,念念不忘几时休?安知有缘自会留,倘若无缘不强求。」既是宽慰她,亦是开解我。
小姐闻言似有些许释怀,唇角微弯,正欲与我说什么时,却听得几声掌声。我循声望去,齐少邧与公子不知何时进了亭,鼓掌之人正是齐少邧。他身侧的公子一双美目微弯,视线落于我身上时,掺杂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齐少邧却是一笑,目若幽深潭水,却似有月光下彻其间。他眉眼微弯,望我时颇有几分赞许之意,道:「好一个不强求,姑娘眼界齐三自愧不如。」
齐三?
我仿佛抓着些眉目,却听他含笑道:「在下齐少邧,未曾请教姑娘芳名。」
我不敢逾矩,垂眸答道:「映妆。」
「映妆?」他稍稍沉吟,旋即看向公子,见公子不语,轻笑道,「原来姑娘便是映妆。」
我略有些不解,道:「齐公子听过我?」
他只轻笑一声,不置可否。
容我与小姐稍稍休憩后,便继续往上攀爬。石阶尽处改而是一条清幽的小路,小路两径皆是无边的桃林。风将花瓣拂至路上,长此以往,路上竟铺就了一层的桃花花瓣,叫人不舍下踏。路边自山顶淌下一汪潺潺的山泉,但见落花随流水,其景分外清雅。
行至山顶便是平地,眼前跃然而现一开阔桃林。风过时清香四溢,地上芳草鲜美,林中落英缤纷,教小姐看了连连懊悔此次出行未带笔墨画卷,不得将此情此景勾勒入画。
我拉了小姐的手一齐徜徉于桃林间,待我和她各捧了一束精心拣择的桃花回去寻公子等人时,发觉小厮已在地上铺好了锦布,公子与齐少邧便这么席地对坐着。
二人中间置了一张矮几,上放着几盘糕点吃食,茶壶酒杯一应俱全。除却桃花香,空中还有一丝淡淡的酒香。我才瞧见几案边上一坛将将破了泥封的酒,想来便是先前公子提过的桃花醉。
见我与小姐捧花而归,公子轻笑着与齐少邧道:「少邧兄,见惯了美人葬花,可见过美人辣手摧花?」
齐少邧亦笑道:「不曾见过。」
小姐寻了剪子正修剪花枝,预备着将其带回去插花用。见小姐无暇顾及他们,我轻哼一声,理直气壮地应道:「二位公子难道不曾听过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二人相视一笑,旋即不约而同地执了杯盏虚虚一碰,抬袖饮尽了杯中酒。恭坐顾睐,自有寝处山泽间仪,所谓君子大抵便是如此了。
我悄声问小姐,道:「那位齐公子,莫不就是三皇子?」
小姐浅笑着颔首:「三皇子与哥哥自幼结交,从不掬泥君臣之礼。」
那可不,倒数第一与倒数第二的深情厚谊岂是能容旁人小觑的?
正当感慨之时,身后却传来淡淡的说话声。
「三弟春日偷闲也不叫上为兄吗?」
闻言我剪枝的手一僵,未控制好力道,猛地剪断了一大截桃花枝干。当今圣上只得三子,三皇子居于其中,三皇子的哥哥……便是当今太子?!
我回首,见得一腰系银灰色宫绦垂玉的蓝袍男子,一双丹凤眼微微弯起,眼含了漫不经心的笑意,端的是丰神俊朗,清俊无双。而立于他身侧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的紫衣男子,不是宋引默又是谁?
我的个乖乖。
倒数第一与倒数第二的酒话会怎么就变成了倒数与正数间的联谊了?
他们四人隔了不甚远的距离相望,眼中皆有不可名状的各异情绪暗自流淌。彼时我尚窥不透风云未起之下的暗涌丛生,只一味讶然于这难得的世纪同框。细数之后的漫长岁月里,那竟是我记忆中四人唯一一次抛开芥蒂、只论风月的畅然对饮。
而后,物是人非事事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