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耳力极好,听得小姐与我说话的动静,回头望过来,一双潋滟桃花眸含了笑意,道:「妹妹只管站门边看热闹,也不帮我说句话?」
小姐轻笑着进去,道:「往常帮你说话,母亲连带着我都要数落,休想我再为你开口。」
公子神色悻悻,摆了摆手,道:「你既来了便帮我哄好母亲,我晚上尚与人有约,便先走一步了。」而后施施然起身离去,从我身旁擦身而过时,我闻得一股极淡的脂粉气味,不知是哪位佳人遗落的女儿香。
这厢我尚在走神,那厢小姐与夫人已谈妥了宴请宋引默之事,两人正敲定着细节准备。
末了,夫人轻笑道:「鲜少见晚妍这样挂心府上杂事。」
小姐眼睫微微颤了颤,垂首笑道:「母亲,女儿不愿哥哥与宋大人关系这样坏,你省得的,自小女儿便不愿。」
夫人轻叹一口气,抚了抚小姐的头,道:「你哥哥名声虽荒唐,但行事自有他的道理。不过你既有心,试试也无妨。」
小姐轻轻笑了笑,温顺道:「谢谢母亲。」
天色已然暗了下来,夫人房中早点了灯。烛火盈盈,偶尔火舌跳跃,发出细脆而微小的声音。小姐莹白的脸被烛光映成暖黄色,然而眼底的光却比烛火明亮。
我心中微微触动,此时此刻她的神态似曾相识,然而是在什么时候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要知晓我素来是个思维顶顶活跃爱动脑的小姑娘,倘使心中有惑,无论如何脑海里都揣着念想,以至于夜间在青竹小榻上抱着被子辗转反侧,数羊数到四位数才堪堪入眠。
甫一合眼,便听到一阵似有若无的敲门声。我气鼓鼓起身开门,起床气还未发作,见到门外人时便已消了大半。
来人神色寂然,平素总含着轻佻笑意的眉眼罕见地沉静下来,配合着通身的清贵之气,显得别样的好看。与我在夫人房间时所见的不同,出去一趟应酬,他又换了一套衣衫,是鲜妍的宝蓝色。平常男子穿着宝蓝,总易归为轻浮,而这颜色落在他身上却再合适不过,闲情惬意如诗画走出的佳公子。
我移开视线,警惕于他在外的风流声名,试探着问道:「公子深夜来访,有何贵干?」
小丫鬟与公子哥,风月话本里常见的戏码,然而放在现实里,个中滋味便只有当事人省得了。
他不似平常般轻笑着逗我,只兀自进了屋落座,左手轻轻按着睛明穴,似是疲惫至极的模样,一面淡淡吩咐道:「去替我煮碗醒酒汤。」便是此时我才注意到他身上扑鼻的酒气,也不知是喝了多少,难为他神智尚存着清明。
强权压过天。我无可奈何,应了一声是,便马虎地披上斗篷提着灯去了邻近的小厨房,看着古朴的泥土灶及一干锅碗瓢盆只觉头疼。
且不谈我的厨艺从来拿不出手,我如何知道只在电视剧中屡屡提名的醒酒汤是个什么玩意儿?
环绕着小厨房思量,瞧见橱柜中一包晒干的菊花,顿觉眼前一亮。菊花素有疏散风热,清热解毒之效,煎煮成汤而饮总没有坏处。便忙取了火石生火,一通折腾好容易才将柴火引燃。
煮好了汤后,我将菊花滤掉,把汤盛在碗中,又恐味道苦涩难以下咽,再加了一勺白糖才好生捧着碗给公子送去。
然而进门时却发现他已撑着头睡着了。熟睡的公子和平时大不相同,玉琢般好看的眉宇稍稍舒展开,仿佛卸下了不羁表象里的防备与笑意之下的疏离,教我觉得此时的他才是最真实的他,这般不设防的模样似乎把我和他的距离拉近不少。我蹑手蹑脚地进屋,将小碗轻轻放在桌上,想起他先前似乎很是疲惫,犹豫着要不要叫醒他。
我尚在纠结,他却倏忽间睁开了眼,应是被我放碗的动静惊醒,眼底一瞬间闪过冰凉的杀意,看清是我时才消退下去,换成了淡淡的笑意。
我被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惊得连着后退两步,险些踩着裙裾摔倒。他却若无其事般垂眸,视线落至桌上的小碗,端起一饮而尽,末了掏出一方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唇边并不存在的水痕,眉眼微弯,眼底笑意盛然,道:「映妆可知,进门前敲门是个好习惯?」
大哥,若我没记错,这似乎是我的房间?
我不知他是如何才能做到这般心安理得的,却只得应道:「公子说的是,下次一定敲,保管敲。」
他轻笑着起身,唇角带笑,目光从上至下完完整整地瞧了我一整圈,直到瞧出我一身鸡皮疙瘩来,才略略叹息着开口,道:「古人总说君子远庖厨,依我看佳人也应远庖厨才是。」而后丢下一方手绢施施然离去。
我有些不知所云,待他走后揽着铜镜照了一圈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我脸上竟沾了好大一块锅底灰,滑稽得像是京剧中的丑角儿。斗篷里只穿着睡觉时的雪白中衣,沾了灰更是斑驳难看。
难怪方才说话间他一直带着笑,原是在笑我!我咬牙切齿。
次日午饭时,我在小姐身后伺候着布菜。往常午饭皆是夫人与小姐一起用,今日公子难得也在。
他生得惑人,夫人又担心府上丫鬟不规矩,因而公子身边从不留丫鬟伺候。
所以他使唤我使唤得分外顺理成章,时而唤我添菜,时而唤我盛汤。我在小姐与公子之间来回打转,忙碌得像个不歇脚的陀螺。
府上规矩不甚严苛,不兴什么食不言寝不语。小姐掩唇轻笑,道:「哥哥总折腾我的映妆,何不自己另使唤个小厮?」
公子悠闲地品一口汤,道:「个中关窍晚妍便不懂了吧。饭食自然要经美人的手才用得香,使唤小厮未免倒胃口。」
歪理这样多,你怎么不上天呢?你怎么不和太阳肩并肩呢?
我为小姐盛汤的手一顿,险些洒下好大一滴油来。
仿佛读出我的腹诽,他含笑着将碗递予我,眼角眉梢尽是笑意,道:「劳烦映妆,再盛一碗。」
我:「……」
饭后我与小姐去琅芸轩取夫人先前新订的两套珠翠头面,途中小姐轻笑着与我说道:「我觉得哥哥似乎总爱折腾你。」
总归有个明眼人。
我愤愤道:「公子身边也应有个丫鬟才是。昨夜公子饮酒回来,又将我捉起来煮醒酒汤,今日又这般使唤我,简直严重影响我的睡眠质量与正常工作量。」
她今日出门戴了一顶帷帽,月白的轻纱垂直脚步,影影绰绰能瞧见轻纱下珠玉般的容颜,行步间轻纱飘逸,不似凡人,倒像月宫仙子。
闻言她垂首浅笑,道:「原来哥哥又不是没有应酬过,也不见得他这样使唤人,且都是不足挂齿的小事,我与他开口反而不好。你且耐着,他在京都待不了多久。」
我好奇道:「公子要待多久小姐如何知晓呢?」
小姐盈盈笑道:「按以往来说,哥哥回京两三日,各个场馆皆会递上帖子,他会挑拣几家约上三皇子玩乐。再过四五日,该有五六个小姐找我哭诉哥哥薄情。再过个七八日,又该有女子为哥哥寻死觅活,以至惹恼母亲,将哥哥赶回边关。昨日母亲已数落了哥哥帖子之事,算算日子,明日该有哪家小姐找上我了。」
感情这还能有数据分析?我叹为观止。
琅芸轩是京都城中数一数二的头面铺子,做工精细,珠钗设计新颖而不失简洁,最受官家夫人小姐喜欢。其铺面纵观昭国也只得京都一家,离将军府不甚远,只隔了一条街市,我与小姐步行了一刻钟便到了。
甫一进琅芸轩的店门,我的视线便落在了店门角落里一个看似不甚起眼正挑选柜台首饰的月白身影上,回头看了看小姐,她正将票据交予掌柜,二人正谈着什么,一时不必顾及她。
我迎上前,那人正好抬头看我,便大大方方地冲她一笑,道:「脂黎姑娘好。」
她稍稍一愣,唇边浮起笑意,眉眼盈盈甚是好看,浅笑道:「是映妆姑娘,一面之缘,难为姑娘还记得我。」
我笑着低头看她正挑选的首饰,一只鎏金四蝶步摇与一只云脚珍珠卷须簪。
她察觉我的目光,将二者展示予我,唇边笑意清浅:「映妆姑娘以为哪样好些?适才我权衡半天也选不出。」
我稍稍思量,拿过步摇在她发间比了比,旋即笑着还予她,道:「正所谓云鬓花颜金步摇,脂黎姑娘雪肤花貌,依我看,这只步摇更衬姑娘容色。」
她轻轻笑了,将珍珠簪放回柜台,示意伙计将步摇包好,而后对我一笑,道:「脂黎是风尘女子,寻常人虽不谈避之不及,却始终轻视脂黎,映妆姑娘与他们都不一样。」
我摇摇头,直视她的眼睛,笑道:「脂黎姑娘也没有嫌弃我只是一届奴婢呀。」
她垂眸轻叹一声,道:「我倒宁愿是个清清白白的奴婢,至少,至少与他还有那么一线可能。」
我心知肚明,脂黎口中那个「他」便是公子。她实在痴情,竟教我不知说什么好。
还好此时小姐已取了头面,抱着精致的木盒过来,轻笑道:「脂黎姐姐也在,」视线落至我与脂黎身上,似乎有些疑惑,「映妆认识脂黎姐姐?」
我连忙拿过她手中的木盒,不待我说话,脂黎便轻笑着答道:「前两日见过一面,映妆姑娘便记下了我。」
小姐稍稍颔首,道:「原是如此。母亲尚在等我们回去,便与脂黎姐姐告辞了。」
她点了点头,道了一声慢走,便目送着我们出了店门。
已出了琅芸轩好几步,我却还觉着背后黏了一道视线,回过头,脂黎还在琅芸轩的铺面外看着我的背影,目光悲伤而沉重,似是,似是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
我心下疑惑,她却已收回了视线,冲我淡淡一笑,便向与我们相反的方向款款行去。
小姐察觉我顿住脚步,轻声问我:「怎么了?」
我亦收回视线,按捺住心底疑惑,回过头,轻轻一笑,道:「没什么,我们走吧。」
宴请宋引默一事由夫人着手安排,很快便排上了日程,时间大致定于本月十五,考量到宋引默白日里公务在身,恐抽不出闲暇,便将宴饷定在了晚上。
我瞧得出秦府上下对此次宴会皆是分外热忱,且不说夫人特意高薪请了天香园的厨子来,连带着下人们做事都利落了许多。尤其府上丫鬟,一个个对宋引默的到来向往至极,争着抢着适时在花厅内伺候的名额,只为了一睹京都城名声在外的青年才俊的面容。
对此我分外不屑,前些时日公子未抵京时她们翘首以盼的姿态犹在眼前,此时却又有了新的墙头,爬墙速度之快,堪比现代追星少女。
有人轻哼一声反驳我,道:「爬墙快又怎么了?反正公子与宋大人与我等身份天差地别,既然都没可能,还不准我们肖想肖想吗?」
是啊,没可能的。
我垂眸,将眼底悄然划过的落寞藏得更深。
然而有人应比我落寞。
路过廊桥时,瞧见一个清隽得像画中走出的身影。只见那人漫不经心地倚靠着廊桥围栏,乌黑的长发一泻而下,只松松束了一根银色发带,加之所着的是一件宽衣大袖的白袍,其人似翠竹般俊逸明秀,又如青松般凌霜傲雪,映衬着绿意葱茏的园林景致,清雅至极间,颇有些魏晋名士的风致。
围栏上放了一个烧瓷的扁圆的钵,钵里盛了满满当当的鱼食,原是在喂鱼。
我不愿打扰他,微微屈了屈膝算是行过礼,正想悄无声息地离去时,他却唤住了我,回过身,一双桃花眼里笑意流淌,教人觉得好看得惊心动魄:「映妆。」
我脚步略微一滞,虽有些不知所以,但仍应了一声是。
恰是此时,他系得松泛的发带终于散开,有风吹来,湖面泛起微微的涟漪。我忙伸手想要抓住,却没来得及,眼见着发带如一只翩然的蝶,被风吹进湖里。
侧首看他,他却十分淡然地望着发带沉入湖底,眼底笑意浅淡,仿佛风一吹便散。
「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他的声音极轻。
我未听清,疑惑道:「公子说什么?」
他望向我,桃花眼一弯便晕染开风月无边,唇角笑意撩人心弦,道:「没什么,我是说,映妆今日用的唇脂很好看,」他顿了顿,眼底笑意促狭,「教人想吃一口。」
我叹息一声,语重心长道:「诚如公子所愿,吃便吃罢。」
他眉宇间略有讶异之色,眼底含笑,轻挑了眉梢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我走近他,踮起脚尖,与他的脸挨得极近,可以清晰地瞧见他根根卷翘分明的眼睫。将要吻上他时,我狡黠一笑,调转了方向在他耳畔轻声道:「映妆稍后便将今日用的那瓶唇脂送给公子,晚上用膳时,公子就着它可要多下些饭。」而后退回身子,与他行了一礼,趁着他尚未反应过来,忙小跑着开溜找小姐去。
一面跑一面回头看他,被我反调戏一遭,他却未有丝毫恼怒,仍挺拔地立在原处,垂下眼眸不知思索着什么,唇边笑意分毫不减,忽而抬眸,隔了远远的长廊与我对视。风吹动他的发,他眼底明暗闪烁,美得压过了盛夏夜里的漫天璀璨星河。
一眼万年。
(五)春日游
我到小姐房中时,小姐正亲手写帖子,用的是她最珍爱的花笺。我悄然立在书案边替她研墨,一面瞧着她一笔一画,丹青落拓间行云流水。她习得一手簪花小楷,笔法娴雅平和,结体清秀婉如,字字纤秾合度,素来为人称赞。
可她此时瞧着花笺上未干的墨迹却有些踌躇,见我来了,问道:「映妆,你看我这字可写好了?我瞧着似乎有些歪斜,不若我再重写?」
我的视线落至书桌下竹篓里一堆作废的花笺,不忍直视道:「小姐,再重写也没花笺了,这张已是最后一张了。」
她有些泄气,道:「宋大人才名在外,对书法定然也有研究。我习的楷书总归小气,早知便让哥哥写了。他行书写得最好,赛过昭国许多大家呢。」
我眉眼弯起,轻笑道:「小姐多虑了,即便请了公子写,公子也定然不会写帖子予宋大人的。再说,小姐的字素来好看,以往诗会拿出去哪有不夸的?」
我笑着开解她,拿起桌案上的花笺看,确是字字娟秀雅致无疑,一面看一面将正文轻念出声,道:「谨请贤良制造诸般品味,簿海佳肴锦妆。请君是日试尝,伏望大人早降。」
她闻言松一口气,轻声道:「你去将帖子交予母亲,教她尽早派人送至宋大人府上吧。」
我拿着帖抬步出了门,未走出几步,思及上次搬梯子乌龙,我仍有些怵与夫人独处,加之房间里宋引默的斗篷还不曾归还,于是又退了步子回来,在门边探头进去,试探着问道:「若小姐信得过,这帖子,不若我去送吧?」
小姐稍稍颔首,轻笑道:「也好,映妆待人接物素来有礼,若是你去,较之旁人也让我放心许多。」
得了小姐首肯,我便回房间拿了洗过的斗篷,折好抱在怀里,再将帖子珍之慎之地纳在袖中。正欲出门,想了想又退回房,对着铜镜瞧了瞧今日妆容可还规整,衣着可还得体,确认过后才抱着斗篷出了门。
宋引默府上离将军府略有些远,加之我脱离导航就是个十足的路痴,一路上问路、绕路,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此时已是精疲力竭,还要装出风轻云淡的模样叩门,与宋府的管家你来我往地周旋客套。
我心里吐槽着这趟跑腿委实不大容易,一面浅笑着与管家陈述来意。待我解释清楚后,管家便笑着让我稍等片刻,待他通传。
不多时管家便将我迎了进去,一面为我引路,一面笑得和煦,道:「姑娘来得不巧,少爷尚未回府,老爷吩咐了,让我引姑娘去见他也是一样的。」
我觉得喉咙有些发涩,艰难开口,道:「若我没记错的话,老爷……便是尚书大人?」
管家笑着点头,道:「正是。」
我:「……」
思及宋尚书在外严苛古板不苟言笑的名声,我不由吞了吞口水。
管事见状,笑着宽慰我,道:「姑娘莫要紧张,我们老爷喜欢懂事的年轻人,最好相处不过。」
我摆摆手,轻叹道:「管家见笑了。不紧张不紧张,见家长综合征罢了。」
管事闻言轻笑一声,这会子工夫已将我引至了大堂,伸手请道:「姑娘且进去吧,老爷在等姑娘。」
我望向他所指的方向,深吸一口气,迈过门坎进了大堂。入内,只见些许阳光从雕花木门倾透而进,堂内几根瞧得出年岁的红木撑住梁顶,正前方置一张朱漆案桌,案桌两旁对称着摆了檀木椅,木椅间接连着一张小几,上面或摆茶盏,或置盆景,较之秦府的简洁敞亮更多了一丝文人气。
而宋尚书便坐在厅堂正中的长桌案旁的紫檀木椅上,见我进来,放下手中书,看我的目光略带审视。
我端正了姿势,平视着前方与他行礼,道:「奴婢见过宋大人。」
说来也奇怪,在瞧见宋尚书之前我是有些紧张,可看见了他与宋引默如出一辙的眼睛后,莫名便放松了下来。都说子肖父,这话果然没错,我觉着宋尚书活脱脱一个中年版宋引默,年岁虽在他脸上雕刻下沧桑痕迹,却依然可从中窥得年轻时的倜傥风采。
他抬手示意我起身,目光落在我脸上时眉心微微皱了皱,似是在回想什么。
我有些不明所以,将袖中的帖子取出来双手奉予他,低垂了眉眼,道:「夫人感念小宋大人为我秦府兵符失窃一事费心良多,特于三日后备了酒席宴请小宋大人,这是帖子,劳大人代为转交。」
他接过帖子,淡淡应了一声好。
我又将斗篷递予他,道:「这是小宋大人的斗篷,劳宋大人一路转交。」
宋尚书眉头皱起,并不急着接过,眼底闪过一丝狐疑,问道:「默儿的斗篷为何在你手中?」
我保持着双手捧斗篷的姿势,答道:「公子回京面圣那夜,奴婢去接公子,回府途中遇见小宋大人。小宋大人心善,可怜奴婢衣单雨冷,便借了斗篷与奴婢。因而奴婢今日特带了来物归原主。」
他淡淡一笑,接过我手中的斗篷,道:「你这丫鬟倒知礼数。小事而已,也不必挂怀,此举算他有些君子之风。」
我轻轻点了点头,唇角微弯,道:「帖子已送到,奴婢便先与大人告辞了。」
「等等。」他叫住我。
我略有些疑惑,问道:「宋大人还有事吗?」
打我一进门,宋尚书便一直在看我的脸,此时才将视线移开,居于高位多年积压的威严散发出来,直视我的眼睛,仿佛能从我的眼睛看透我的所思所想。
「你叫什么名字?」
我微怔了怔,旋即答道:「映妆。」
宋尚书继续追问:「你姓什么?」
这问题却将我难住了。
自我穿越来此便只知道原主名唤春桃,姓氏却不得而知。初来时原主重病在床,无人问津,某日睁开眼睛我便成了她。我曾借着大病一场,记忆损伤的由头探寻过原主身世,然而府上档案记录得极其潦草,下人档上只记有我的名字,来历却是不明,如何辗转到秦府来的也是个谜团,仿佛凭空多出来春桃这个人一般。
然而宋尚书目光实在逼人,偏他还是刑部尚书,若让他知晓我是个黑户口,后果不堪设想。
于是我只得硬着头皮开口,道:「奴婢无姓,秦府家奴,名字都是二公子所赐。」
却听得他一声叹息,道:「罢了,许是老夫多想,你走吧。」
我如释重负,被这样大的压迫笼罩着,也亏得我心理素质过硬,还记得走前要与宋尚书行礼。
待出了宋府,我站在府门前的阶梯上抬头望云,舒了好长一口气,才觉重新活了过来。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我很有些感叹,约莫也只有古代才能存有这般一尘不染的天。正感慨着,眼前却浮现出一张逐渐放大的俊脸。
那人眉眼微微弯起,唇角笑意晕染开,一如初见模样,一笑便好看得晃眼。
「春桃姑娘站在我家门口,看什么看得这样起劲?」
好看实属好看,然而这般突然出现,吓人也实属吓人。
我抬着头看了这样久,本就失重,在被他猛地一惊,瞬间失了平衡,下意识便要向后倒去。电光火石间,幸而他及时抓住了我的手,教我不至于摔个人仰马翻。
我尚未来得及庆幸,好巧不巧,因我先前正好站在台阶边缘,一时难以平衡,竟顺着宋引默拉我的这股力道扑进了他怀中。站在台阶上本就高他一截,这样一来,我迎面便撞上了他的唇。他先前嘴边的笑意犹在,此时却便被我的唇撞了个粉碎。
他的唇有些凉,若说像玉,然而又是软的,清清凉凉、柔柔软软,如他本人一般。
我与他贴得极近,四目相对间,看到他目光一瞬凝滞,想来应是与我一般崩溃。
然而崩溃之余,我又忍不住庆幸,还好还好,出门前刷了牙。这个念头刚一闪过,我又觉着分外抓狂。
映妆啊映妆,蚂蚁竞走了十年了,你给我清醒一点!
平白无故没了初吻,有什么可庆幸的?!
只愣了这一片刻,我与宋引默几乎同时弹开了身子。虽仍相对着,可我看左边,他瞧右边,二人皆心虚得不敢对视。
我清咳一声企图掩饰尴尬的氛围,却无甚收效,只觉空气仿佛又凝滞了些,于是只好开口回答他方才的问题,道:「我看那个天它又透又蓝,就像那个云它又白又软。」
宋引默:「……」
我:「……」
我开始思索我是何时解锁的 rap 技能,思量思量其起始年代,原来传说中的说唱第一人竟是区区不才我?
这厢我正胡思乱想着走神,宋引默却轻笑一声,虽然仍未直视我,二人之间的气氛却缓和了许多。
「姑娘为何在我家门前站着?」
我抿了抿唇,答道:「感念大人查案辛苦,夫人在府上设了宴宴请大人,我来送帖子。大人适才不在,我只好将帖子给了令尊以转交大人,顺便……还了大人的斗篷。」
「辛苦姑娘走一趟了,」他淡淡笑了,又道:「走吧。」便转过身背着手迈开了步子。
我有些不解,提着裙子跟上他,瞧着他的背影,问道:「去哪儿?」
他回头看我,粲然一笑间,身后繁华的街市与碧蓝的天皆成了空白的背景板。
「送你回家。」
他如是说。
我跟在宋引默身后,看着他修长的背影若有所思。
他今日着的仍是一件紫袍,袖边以银线绣了雅致的竹叶花纹,与头上戴的羊脂白玉簪相得益彰,其人风姿特秀,单看背影便知是位举世无双的翩翩佳公子。
这一路无言,他不时回过头,每每见我安静地跟在他身后时,眼底便是抑制不住的笑意。
他第十三次回头看着我笑时,我向他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眼珠微微一转,笑道:「大人可知,你笑起来真好看。」
宋引默闻言,眼底笑意更甚,不待他开口,我得逞般一笑,继续补充道:「像隔壁的大傻蛋。」
他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眉眼弯起,煞是好看。
恰好行经一卖糖葫芦的小摊,宋引默问道:「春桃姑娘要吃糖葫芦吗?」
我平生头一回见着有人被骂了还请人吃东西,颇为新鲜地点了点头。
宋引默付了钱,从小贩手中拿了两串糖葫芦,递予我一串,自己留了一串,笑道:「我估摸着一串糖葫芦应当能堵住姑娘的伶牙俐齿了。」
嘁。
我咬了一口,透明的糖衣清脆地裂开,里面的果肉略有些酸,忙皱了皱眉。抬眼看宋引默,他却分外怡然自得。忽而想起他那次来找我,也是手持着一串红彤彤的糖葫芦,于是好奇问道:「大人喜欢吃糖葫芦?」
他浅笑着摇头,道:「小时候见同龄人皆有,便也想吃。可父亲说街边小吃不干净,不许我吃。我那时便想着,待我长大了,要多吃许多糖葫芦以补回来那些年的空缺。」
「后来吃到了才发觉,它并不如我想象中的美味,或者说,它再美味,也不是我童年所想的糖葫芦了。但我仍不时买一串,多少弥补些遗憾。」
我两手持着糖葫芦,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宋引默却回身对我一笑,道:「到了。」
我抬头瞧见秦府的匾额,恍觉竟回来得这样快,与他行了一礼,轻笑道:「谢大人相送一场。」
他垂眸,弯了弯唇角,道:「我那日会来,你等我。」
我心跳如雷,脑海霎时一片空白,怔在原地许久,再抬头时,面前已无那个卓然的紫色身影,连他何时走的都不知道。
我攥紧了手中的糖葫芦,抬步入了府门,甫一转过园林拱门,迎面便撞上了公子。赵景明抱着剑,吊儿郎当地跟着他身后,二人像是要去什么地方。
我向他行过礼,便退至一侧待他先过去。他却不急着走,视线先是落至我手中的糖葫芦,旋即再落在我脸上,面如冠玉,目如寒星,教人觉得他的目光冰凉得胜似刀刃。
赵景明轻轻推了推他,似是着急的模样。他却不为所动只泠然望着我,末了,不置一词拂袖而去。赵景明颇同情地看我一眼,连忙跟上了他。
我正摸不着头脑时,肩膀被人蓦地一拍,回头看,原是倒回来的赵景明。
少年手持着剑,另一只手抽走了我手中的糖葫芦,指了指公子离开的方向,在我耳畔轻声道:「公子让你今晚在他房中等他回来,与他好好说道说道,你嘴上的口脂是怎么没的。」
我:「……」
赵景明复而拍了拍我的肩,痞笑着道了一声「保重」,旋即赶紧追着公子而去,独留我在风中凌乱。
去向小姐复过命之后,我赶紧回了我的屋子,对着铜镜一瞧,唇上果真落了一大块口脂。我原本的唇色偏粉,口脂掉落之后,淡粉与胭红交织,再显眼不过。
可公子为何要动怒?我抚唇,垂下视线思索。
想来唇脂应是那时我撞到宋引默蹭掉的,可此举纯粹无心之失,事发突然且不谈,事后我与宋引默也都缄口不言,按理说没人知晓才是。可若公子不知晓,他作甚这么留意我的唇脂?唇脂掉了便掉了,有什么好说道的?他这样在意是为了什么?
因……我忤逆他的意愿,不曾远离宋引默?
我勾了勾唇角,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明明知道了原因,为何却更加茫然无措?扪心自问,映妆,你当真想远离宋引默吗?一时万千心绪翻涌,却寻不到由头。
我在小榻上抱着膝盖思忖许久,直至周围已漆黑一片时才惊觉已入了夜。想起赵景明传达的嘱咐,我起身稍稍收拾,便径直去了公子的院落。
府上人尽皆知,除却日常洒扫,若非得了公子允准,否则公子的院落下人是进都不能进的。
而得此殊荣的我站在院门前,抬头看了看匾额上鸾飘凤泊的题字,不由一声轻叹,怀揣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心态进了院。
公子喜静,府里为他独辟了居所,名叫一水居。院中有亭阁,亭阁下费尽心机地引了一泓清泉。清泉成湖,湖内植有荷花,只待盛夏时便可观得清香满园里,一一风荷举的好景致。甫一入夜,便有侍候的小厮将一水居的灯尽数点亮,院落里灯火通明,灯光与水光辉映,细听还有泠泠水声,可谓美极。
他素来厌恶束缚,院中格局布置也依着他的性子。一水居中屋子间间通透宽敞,隔扇都不曾用,到了春夏时节,索性尽数卸了门框,只用轻纱障目,条条框框少得可怜,行径处无不轻纱曼曼,恍若人间仙境。
我却顾不得欣赏,能进公子庭院已然十分惹人注目,若依公子的言在他房中等他,只怕明日管家嬷嬷便该奉夫人的令将我打发卖了。与公子卧房相邻近的是书房,我略微思忖,推开雕工精细的隔扇门,抬步便进了书房。
出乎意料的是,公子的书房布置得分外雅致。砚池笔墨一应俱全,灯花棋子次第闲放着,整间书房再清淡文雅不过。花梨木的案几上摆着几张散乱的宣纸,以一方黄铜镇纸镇住。桌面旁有一张小纸格外突兀,上面似乎还写了字。书房的窗棂未合好,一阵风吹来,宣纸被镇纸压着倒是无碍,那张小纸却飘然落在地上。我忙上前将它捡起,无意间便瞧到了纸上的字,待看清内容之后,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线人写予公子的密信,上书内容大意便是已奉公子之令避开耳目将骠骑军令符暗中送至了三皇子处。
原来兵符甫一开始便没有丢失!?
我拿着纸片的手无力地垂下,另一只手紧捂住胸口,心跳得越发厉害,直觉撞破了极大的隐秘。宋引默不曾骗我,他果真没将兵符偷到手。可府上为何谎称兵符失窃?
昭国人尽皆知,宋家为圣上股肱之臣,为圣上鞠躬尽瘁,最得圣心。宋引默为什么要偷兵符?是奉了谁的令?又有谁敢支使大理寺少卿做如此大逆不道、欺君罔上之事?
如果,那个人便是君呢?
我额间划过一滴冷汗,不敢再深想下去。手中纸片未拿稳,不小心又落在了地上。我忙蹲下身子捡起来,便是此时才见花梨条案下放着一个精致的颇黎小瓮,瓮中盛着尚未来得及倒掉的些许灰烬,还有半张未烧尽的纸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