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
小厮:「大人,卑职记不过来了。」
宋引默:「……」
宋引默:「罢了,下一条。春桃姑娘喜欢什么颜色?」
我很有些怀疑地看着他,试探般开口:「水碧。」
「春桃姑娘喜欢什么首饰?」
「玉簪。」
「喜欢什么花?」
「桃花。」
……
如此种种洋洋洒洒记了好大一通才作罢,我看宋引默满意极了地扬长而去,被他折腾得实在是没了脾气。
我不大明白小姐为何突然问起他,微微一愣,旋即答道:「自从上次宋大人带人收录证词后,便再没来过了,想来应有七八日了。」
她垂眸,眼神有些许黯淡:「到底是我家看管不力,难为宋大人劳心劳力一场,改日若有机会,我要好生谢谢他。」
小姐善良如厮,联想那夜宋引默种种作为,我很是不屑:「且不谈是圣上授命,大理寺少卿职责本该如此,小姐不必挂怀。」
她启唇想说些什么,却终是没说出口。
京都的春雨素来没个定性,淅淅沥沥说来便来,眼瞧着还有愈下愈大的趋势。我忙将小姐斗篷的帽兜盖好,一面护着她道:「小姐快些同我进屋吧,昨夜起就不大舒服,淋坏身子便不好了。」
她依我的言,同我疾步转过回廊回屋。我服侍她脱下沾湿的斗篷,又找了一块干净的丝帕为她擦拭头发,还不待我松一口气,便听小姐惊呼一声,道了一声「遭」。
我有些疑惑,问道:「怎么了?」
「哥哥今日一早便只身入宫,定然没有带伞,他从边关回来得急,半个随从都不曾带,」她起身想要重新披上斗篷,「我得去接他回来。」
我忙将她按回去:「别别别!小姐身子弱,跋涉一趟着了风寒怎么办?小姐且安心候着,奴婢去接公子便是。」
她轻轻笑了:「那便劳烦春……映妆走这一遭啦。」她顿了顿,又道:「现在想想我仍觉着稀奇,我还从未见过哥哥为谁取过名字呢。」
我干笑:「奴婢是沾了小姐的光。」
她抬眸看我,拉过我的手,轻声道:「映妆,从前我身边也有过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鬟,对哥哥存了腌臜的心思,哥哥从来来者不拒,予她们三两分念想,可个个都没落得好下场。」
「映妆,我打心眼儿里喜欢你,将你当姐妹看待,并不是认为你和她们一样,而是……」
我打断她:「奴婢懂的。小姐是为了映妆好,提点映妆。奴婢知晓自己的身份,断没有不该有的念头,」我对她一笑,「小姐好好等着我,我去接公子。」
她亦笑了,道了一声「好」。
外头风雨交加,很有些冷。已过了好些时候,天色渐渐暗下来,我有些庆幸先前出门带了一盏绢灯。趁着天未黑尽,我从荷包中摸索着取出火石将灯笼点亮,暖橘色的光晕照亮了我所在的一角,料想公子出来定能瞧见。
我这样想着,一面撑了一把二十四骨的素面纸伞站在宫门外翘首以盼。朱红色的宫门始终不曾开启,金漆涂就的门钉在灯下熠熠生辉。我无聊至极,细数红墙上被风霜岁月剥落的痕迹,一望便入了夜,也不知站了多久。
终于,听得一声沉闷的「吱」,华贵的宫门缓缓开启。有人缓步走出,身影被宫门内的灯火通明拉得老长。逆了光,看不清楚是哪般神色,只看得他脸上光影明灭,或明或暗的都好看至极。
我忙迎上去为他撑伞,他高出我一个头,只得踮着脚:「公子,夜深了,小姐还在府中等候,我们快些回去吧。」
此时我才看得他周身衣物尽湿,不知在雨中待了多久,忙将伞塞进他手里,又解开我身上的斗篷为他披上。他任由我摆弄着,只低头静静地将我纳入眼底。
他生就一双多情的桃花眼,看人时目光却是冷的。我从他漂亮的瞳仁中看到我的倒影,寡淡的眉,寡淡的眼,委实称不上好看。唯一稍稍出彩可为人称道的便是左眼眼下的一颗小痣,平白惹人添些怜惜。先前淋了雨,有雨水顺着发丝一路从他脸上滑下,便那么滴在了我脸上,凉得沁骨。
这个视角教我觉得有些熟悉,仿佛在许多年前,我也曾这般看着他的眼睛,透过他流光溢彩的双眼,看到他眼里我的模样。
「你便这么一直等着?」他淡淡开口。
我正在系斗篷领结的手微微一顿,旋即继续手上的动作:「是。」手指纤长灵活,翩飞间很快系好一个结。
他唇角微微弯起,话里藏了不可捉摸的欢喜:「我原以为你是个聪明人,谁知竟这样笨。」
我:「……」
合着我搁这儿吹风又淋雨还眼巴巴地脱斗篷送温暖就落个笨?
他的声音仿佛是愉悦的样子,却又轻叹一口气,空着的右手弹了一下我的额头。
我吃痛,忙伸手捂住方才他弹的地方,只听他道:「若我被圣上掬在宫里过夜,你岂非要在宫门口等一晚上?天气还这样凉,也不知顾惜自己的身体?」
嗐。
也没见您把我的斗篷绅士地披回来不是?
我不与他争辩,思忖着没有公子给丫鬟打伞的道理,伸手想将伞拿回来。他却不给我,兀自撑着伞,淡淡道了一句「走吧」。
于是我与他并肩走在回府的路上,离宵禁尚有些时候,街上路人三三两两,皆是行色匆匆的模样。
我提着灯笼照路,一面抬眼偷看公子。他的侧脸也好看之至,下颌线流畅俊美,头发沾了雨水恍如黑玉,颈脖处的肌肤亦是细致如瓷。他的皮囊生得这般恰到好处,真真是多一分便满,少一分则寡,教我忍不住感叹女娲造人时得多偏心。
他察觉到我灼灼的视线,向我瞥一眼,轻笑道:「映妆妹妹在看什么?」
我忙收回视线,秉承着诚实为本的原则,答道:「看你。」
「哦?」他眉梢轻挑,唇角弧度好看,「看我做什么?」
我一本正经地瞎诌:「出来这样久,映妆有些饿。」
可不是嘛,出门一趟正正好错过晚饭,到现在为止我可是粒米未进。
「那同你看我有什么干系?」他眼睛微微弯起,一颦一簇都是摄人心魄的好看。
我有些庆幸先前偷看了他这样久,好歹有了些免疫力,只微微一笑,坦然自若道:「公子秀色可餐。」
他低笑出声,侧首看我故作镇定的模样,轻笑道:「我素知我们映妆妹妹能言善辩,却不晓得竟口齿伶俐至此。」
我从善如流:「公子过誉。」
入夜,京都的街头巷尾很是静谧,却又远远地传来混杂的人声,其间夹杂着捣衣声、口角声云云。许是天气恶劣的缘故,不见白日里人声鼎沸、车水马龙之景,只零星有几家酒肆还在开张。
护城河也是安静的,不同于白日的舟船往来频繁,只偶尔划过一两艘灯火通明的画舫,沿途泄下一阵嬉笑与丝竹声。雨水落在河面上,溅起一圈圈涟漪。竹柳轻轻摇曳,街道幽深绵延。
我与他并肩而行,恍惚间便生出了就这样走下去,一走即是一生的错觉。
如果他没在京都乃至昭国都鼎有名的秦楼楚馆潇湘溪苑门前停下来的话。
他顿住脚步,垂首投我以无辜的目光,复又抬头看向门口花枝招展挥舞着手绢拦住我们的莺莺燕燕,眼含着微许似笑非笑的轻佻意味。
「许久不见秦二公子,公子还是这般钟灵毓秀的俊俏模样!」
「二公子迟迟不归京,可叫我们脂黎妹妹牵肠挂肚着好等一场。」
「公子称赞奴家眉不描而黛,奴家便再没画过眉,只盼着今日能遇上公子呢。」
「哪位妹妹扶我一把,我不行了。熙辰公子方才对我笑了……」
我冷眼瞅着这一团脂粉香气将他围得严严实实滴水不漏,直把我硬生生挤出了伞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意识到公子的纨绔名声绝对名副其实。
他嘴角噙一抹淡淡的笑,温声道:「外头下着雨,熙辰见不得姑娘们受寒,诸位姑娘还是回屋里去吧。」
众人并不依他所言,仍一味缠着他「二公子」「二公子」地唤个不停。
我见一打扮妖娆的女子闻言一笑,娇声道:「二公子所言有理,不若二公子随奴回房,奴帮二公子好好地暖暖身子。」而后粉蝶们又是一阵调笑。
他嘴边尤有笑意,眼底却逐渐染上冰霜,在我以为他将要发怒时,却听得一声轻唤,音色温柔,仿佛掺杂了姑苏的蒙蒙烟雨。
「公子。」
循声望去,是个一身白裙的美貌女子。许是来得急,她额头有细小的汗珠,胸口微微起伏,正轻喘着气。她只望着公子,透过一干喧嚣,仿佛眼底只装得下他一人。
公子微微怔了怔,眼底冷凝的冰霜瞬息溶解开来,柔声道:「脂黎?这样晚了为何还未休息?」
名唤「脂黎」的女子轻轻笑了,道:「听闻公子回了京都,脂黎不胜欢喜,盼着见公子一面,所以……翻来覆去难成眠。」
她的目光略过我,落在围着公子的脂粉团上,秀气的眉头微蹙,叱道:「一个两个便这样闲吗?可要我禀明鸨娘,给你们都多加些活计?」
她在潇湘溪苑中仿佛很有些分量,余下的莺莺燕燕们虽颇有微词,仍悻悻然散了,只留下我与他们二人静静杵着。
我看公子与脂黎之间诡异的氛围,只觉我通身都在发着光,活像个黑夜里亮晃晃的电灯泡。
正胡思乱想着走神时,一只手却攀上我的肩,将我从雨幕里拉进一方晴朗中。我回过神,抬头却见一双含了明朗笑意的眼:「春桃姑娘,别来无恙啊。」
不待我作答,他的目光移向秦熙辰与脂黎,语气有些戏谑:「已大半夜了,二公子先前在殿外跪了这样久,还有心力来此处风流吗?」
公子竟被罚跪了吗?我心底一揪,明白过来他的衣裳为何湿了个透。
公子只淡淡笑了,目光落在他搭在我肩上的手时,一瞬变得冰凉:「宋大人难得好兴致,潇湘溪苑的门在那边,脂黎,还不为宋大人引荐两位姑娘吗?」
脂黎向宋引默行了一礼,轻声道:「是。宋大人随妾身来便好。」
宋引默连忙摆手谢绝,笑道:「宋某不若二公子风流倜傥,今夜只是办案路过此处,二公子不必顾及宋某。」
公子话是对着宋引默说的,目光却望向我这边,只道:「如此,引默兄公事在身,秦二便不送了。映妆,过来。」
我连忙应了一声「好」,方将手抬起来想挡着雨跑到公子身边去时,却被宋引默拉住。我有些不解地看他。
他眉梢微挑,眼底有些疑惑:「映妆?」
我明白过来,与他解释:「宋大人还不知,这是公子前些时日为奴婢改的名字。」
闻言,脂黎惊诧地看向公子,见公子泰然自若的模样,一双美目又犹疑地看我,仿佛从此时才开始正眼瞧我一般。
宋引默垂下目光,嘴角微微耷拉,教我觉得有些孩子气似的可爱:「秦二惯会取花里胡哨的名字,我却觉得不若从前的『春桃』可爱。」
哪里可爱了喂?
我很有些琢磨不透少卿大人究竟是怎样的直男审美。
宋引默松开拉着我的手,一面解了斗篷给我披上:「下着雨,为何不多穿些再出门?」
我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公子身上的我的斗篷以及公子略略有些发黑的脸色,极其聪明地选择跳过这个话题,闪避着想要躲开他系斗篷的手:「宋大人好意奴婢心领,此举于理不合,大人还是将衣服穿好吧。」
他却不依我,几近固执地将我塞进斗篷中,再撑着伞将我送至公子伞下,与公子对视时几近带了些挑衅。我只觉二人目光交接时火花四溅,惹得我周身空气仿佛都冰凉了些。
宋引默冷声道:「二公子寻欢作乐大可不必叫上丫鬟作陪,若因此淋坏了身子,对公子名声更无甚裨益。宋某告辞了。」临了深深再看我一眼,眼睛弯起,里面盛了荡漾的笑意,轻轻拍了拍我的肩,道:「我走了。」
我挤出一个僵硬的笑,道:「宋大人一路顺风,走好,走好。」
他拍我肩时公子的眼神快从背后把我戳成筛子了!
他闻言轻笑一声,潇洒极了地转身离开,我依稀看见他腰间系的仍是我绣的荷包,一时竟不知心底是何滋味。
「看够了?」公子声音比冰渣子还沁人。
我连忙答道:「够了够了。」
他眼眸微微眯起,教人觉得颇有些危险意味:「好看吗?」
「好看。」我脱口而出,见他眼神愈发危险,连忙改口,「公子最好看!」
他轻哼一声,不再理我,转首对着脂黎温和一笑:「昨日回京便理应来看你,却被一些事情耽搁没能来。我不在京都时,你要照料好自己,免教我挂心。」
待她这样温存,怎么到我时便这么凶。
哼。
双标狗。
脂黎浅浅笑了,看公子时眼神温柔得如一汪泉泊水:「是我不好,劳公子费心了。今夜这样冷,公子可要去我的舒意阁坐坐?脂黎时时不忘备着公子爱喝的松苓酒。」
去去去!赶紧去!
我是饿着不假,可我一点也不想吃狗粮。
公子微微颔首:「如此也好。」
脂黎便欢欣地笑了:「那脂黎先去为公子暖酒。」便提了裙子欢喜地进了潇湘溪苑。
还不待我舒一口气预备着开溜,他却将伞递予我,也不正视我疑惑的眼神,仿佛看穿我心思一般淡淡开口:「不准乱跑,好好在此处等我。」
我:???
好家伙,你上去美酒佳人在侧,温香软玉在怀便罢了,留我在下面盯着站岗放哨吗?
我气鼓鼓地看着他转身离开时挺拔的背影,咬牙切齿险些没崩坏了我一口齐整的白牙。
夜雨夹杂着寒气,斗篷里头我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水绿褶裙,撑伞的手臂微微感觉到凉意,便将伞骨夹在臂下,双手环绕于胸前,摩挲着双臂取暖。
雨点落在伞面,发出细碎的声响。正百无聊赖地数雨声时,有两人从潇湘溪苑中走出,停在我身旁一面打伞一面谈天,我无意中便听到了他们所聊的内容。
「啧啧啧,若我没看错,刚刚那位可是脂黎姑娘?」
「废话,整个潇湘溪苑除了头牌清倌儿娘子脂黎,还有哪位有这么好看?」
「那可真是奇了,脂黎不是只在每月十五才弹琴会友,平日从不接客吗?」
「兄台初来京都自然不晓得,方才脂黎姑娘伺候的是秦将军家的二公子,嗬,京都城顶有名的风流公子呢。」
「我听说从前有位状元对脂黎姑娘一见倾心,赔上前程想为脂黎姑娘赎身她且不肯,怎么愿意委身伺候秦二这等纨绔?」
「这便是一桩多年前的冤孽了……」
二人撑了伞渐行渐远,我脑洞大开,依两位路人所述的故事梗概加之先前脂黎和公子的言行,构想了一出世家公子恋上青楼名伶的霸道公子爱上我戏码。
她,出生卑贱,倾国倾城。
他,世家后裔,天人之姿。
爱而不能,两人如何自处?
她为他守身如玉,出淤泥而不染,痴痴守候盼君还。
他为她甘做纨绔,流连花丛,山盟海誓博卿笑。
嗯。
委实精彩。
我还未合上脑洞,额头便被人轻轻一弹。
「怎么总爱出神。」他淡淡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我震惊得顾不上叫疼,从他离开到现在还不到半刻钟,公、公子完事儿这么快的吗?我这样想着,竟将想法说出了口。
公子闻言,再给了我一记脑瓜崩,这次力气用得十足,我忙捂着头喊了一声疼。
他收回手,眼底划过一丝笑意,眉梢一段风流,眼角万种情思,翩翩潇洒美少年,皎如玉树临风前。他生得这般真切得不切实际的好容颜。
「我倒真是好奇,映妆脑瓜里终日装的些什么东西。」
所以这就是你弹人脑瓜崩的理由吗?
他唇角微微勾起,噙一抹浅浅的笑,咬耳过来,轻声道:「映妆可要亲自试试本公子是快是慢?」
妈妈,这不是去幼儿园的车!
他灼热的鼻息洒在我脸上,混着独属于他的极淡的檀香气味,教我耳根瞬间攀上一抹绯红,再不敢胡思乱想着 yy。
他见我努力假装乖巧严肃的模样,轻笑一声,不再作弄我,目光落至我身上宋引默的斗篷时一瞬变得冰凉,片刻后移开视线,与我一字一顿道:「脱、下、来。」
众所周知,封建社会的小丫鬟是没有人权可言的。
我听他的话,赶紧老老实实麻麻溜溜地脱下宋引默的斗篷,一面将斗篷折好了抱在怀里,一面腹诽这两人关系是有多差,见衣如见人,以致公子连宋引默的斗篷都见不得。
他眉眼微弯,似乎是满意的模样,变戏法般从身后拿出另一件米白绣花的斗篷扔给我,淡淡道:「换上吧。」
便是此时我才注意到,公子已另换了一身月白锦袍,银冠墨发,天质自然。心下明白过来,他进潇湘溪苑原是去换下了淋湿的衣物,还不忘为我带了替换的斗篷。他从来光明磊落,倒显得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待我披好斗篷,他又递给我一方锦帕,四四方方的一团,仿佛包裹着什么。
我接过,拆开锦帕一看,里面竟包了五六块精致各异的点心,甫一打开,便有诱人的香气扑鼻而来。
我很是惊喜,拿起一块便想往嘴里塞,临到口时又停下来,犹疑地看他,问道:「是给我的吗?」
他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含了淡淡的笑意,我平素从不敢细细端详他颠倒众生的脸,彼时才发现,他的右耳耳垂边有一颗红色的痣,极小,仿佛皑皑雪地上落下的一瓣红梅,教人忍不住想伸手触碰,拾于指尖珍藏。
「先前你说有些饿,便随手拿了几块点心给你垫垫肚子,不知你喜欢哪种,就零星着都拿了些。且先将就着,待回府再好好吃些东西。」
我垂眸,咬了一口奶香洋溢的糕点,馥郁的甜融于舌尖,咽喉至肺腑,一路的甜蜜缱绻至心间。
我仍与他一路撑了伞回府,只心境略有些不同。我抱着斗篷,低头沉迷糕点。伞到了他手上,他闲庭漫步般撑着,手指白皙修长如天工琢玉,轻握着枯褐色的伞柄,便是因了他的手,仿佛连带着普通的纸伞都变得矜贵起来。
我一口气吃完糕点,心满意足用手绢擦手时,忽觉一阵异样,循着第六感望去,他正看着我,眼底笑意清浅:「入了夜还吃这样多,不怕生得更圆润吗?」
我:「……」
不是,您拿这么多点心给我时没见您顾及着我有多圆润啊?
有了先前的经验,这话我再不敢堂而皇之地大声说出口。他听我委屈巴巴地小声嘟囔,好看的唇角似有若无地向上翘,轻笑着问我:「映妆在说什么?」
我挂出营业微笑,语气活像个莫得感情的杀手,机械地背诵道:「为了小事发脾气,回头想想又何必。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莫生气,莫生气,我若气死谁如意。」
他忍俊不禁,抬手又是一个脑瓜崩。我捂着额头,眼角疼得快溢出泪花了,可怜兮兮同他申诉:「公子惯会欺负人。」
他眉眼笑意更深:「旁人只道晚妍文采卓然,然而饶是她也写不出映妆这般俏皮的诗句来。有胆识,明进退,知方寸,通诗书,映妆啊映妆,你还有多少是我不知道的?」
我不知道公子是不是拿不动刀了,我只知道我是真的飘了。
秦二公子一贯毒舌,一朝夸起人来真教人心情愉悦。我颇为受用,盈盈笑道:「诚如公子所说,映妆真真是个顶难得的宝藏女孩儿,您且耐心慢慢发掘吧。」
他失笑:「宝藏女孩?」
我颇为自豪地点头。
他轻笑一声,语气温柔得几近宠溺。
「也是,映妆本就是人间宝藏。」
君子如玉,明玉如水,他不知,他才是真真正正名副其实的人间宝藏。
「映妆如何认识宋引默的?」他话锋一转,眉目间多了些凌厉意味。
我自不能同他讲兵符失窃那夜小姐闺中的惊心动魄,否则他怕是要连宋引默带我都一同料理了,只避重就轻道:「先前宋大人到府上查案时,帮奴婢澄清了偷窃兵符的嫌疑,因而才识得奴婢。」
他唇角微弯,淡淡道:「旁人我不愿多管,只你一人,日后少与他来往。」
我有些不明所以,却见公子模样肃然,只得称了一声是。
也好也好,每每想起他的名字,每每看见他随身带着我的小黄鸭荷包,笑意粲然、芝兰玉树的模样,心底便一阵什么东西萌芽似的荡漾,这般新奇而危险的感觉教人觉得委实不妙。
他既问了我一个问题,我也要问回来才是。
我戳了戳他的手臂,引得他看过来后,直截了当道:「我也有问题想问公子。」
他眉梢轻挑:「你且问。」
嘻嘻。
八卦时间到!
我将我波澜壮阔的鸿篇巨制「霸道公子爱上我」缩略了故事内容,真情实感地朗诵着讲与他听后,得意扬扬地问道:「我猜想的可对?」
机智如我,早料到此处免不了一个脑瓜崩,在他伸手前便捂好了额头。
他见我机敏的模样,更哭笑不得,却不收回手,顺势改捏了一把我的脸才作罢,揪得我脸蛋生疼。
「我与脂黎并非你所想的那般。」
好奇劲儿一上来便收不回去,我揉了揉脸蛋,问道:「那是哪般呢?」
难不成是我的宏伟构想太朴实无华,中间还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剧情?
他见我一派求知若渴的模样,嘴角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道:「脂黎是父亲旧部的女儿。她父亲曾舍命救我父亲,与我父亲是至交好友,后来被诬入狱,全族男子流放,女子收为官妓,脂黎才流落至此。无关男女之情,我与她自幼相识,又有她父亲的相救之恩,少不得要照顾她些。」
原是个襄王无意,神女有心的故事。
我想起脂黎看公子时含情脉脉的眼神,忍不住为她辩白一句:「可依映妆看,脂黎姑娘分明喜欢公子得紧。」
他淡淡笑了,并不回应,漂亮的眼尾微微上扬,颇有些似笑非笑的意味:「旁人欢喜我与否,映妆妹妹便这样在意吗?」
我方想与他争辩,却听他语调一转,存心捉弄我一般,笑道:「抑或,映妆妹妹是在意我是否欢喜他人?」
争不过争不过。
我瞬间偃旗息鼓,发自肺腑地感叹秦二其人,惯会撩人。
然而思及秦二公子的鼎鼎大名,我又有些不解。秦老将军子嗣只有公子与小姐,小姐辈分为次,公子秦二之名是何由来呢?
他听我如是问,收敛了轻佻神色,碧清的妙目亦沉稳下来,睫毛低垂,在眼睑上投下好看的倒影。
他沉默片刻,淡淡开口,声音辨不出喜怒,眼底却藏了悲伤。
「我与晚妍曾有一个兄长。」
「他死在我六岁那年,那时晚妍与母亲留在京都,连他的最后一面也不曾见到。」
「如今回想,当真是一桩好多年前的旧事了。」
便是此时,我听见萧索的风声,裹挟了细密的雨丝肆虐着将夜幕坠入阴冷。
京都的夜色都在陪他难过。
(三)泉宫行
「晚妍打出生起便有不足之症,我生性顽劣,父亲怕我扰了晚妍养病,便将我与兄长随军带至了边关。」
「映妆去过塞北边城吗?」他垂眸看我。
我摇摇头,道:「终年掬于府上,我尚不曾出过京都,遑论塞北。」
他淡淡笑了,目光渐渐放远,似是追忆,又如回味:「日后若有机会,我带你看一场塞北的戈壁落日。」
我心念微微一动,又听他道:「幼时的我却在塞北待不住。边关城池闭塞清苦,父亲忙于军政,无暇顾及我和兄长,只将我们托付给副将照料。较之京都种种,军营实在无趣,我央兄长带我溜去城中逛,兄长拗不过我,只好携我偷偷出了营。」
听到此处我便隐约觉着不妙,掀了眼皮悄悄看他,见他眉目间神色愈发清冷,隐隐流露出冰凉的杀意。
「甫一出营,我与兄长便被城内的突厥细作捉住,想挟持着我与兄长威胁父亲不战而屈。待父亲的人马闻讯赶到,一片厮杀混乱中,只救回了兄长以死相护的我。」
言至此处,他微微顿了顿,唇边仍挂着一丝笑意,儒雅从容的模样与从前别无二致,却只教人畏惧:「我仍记得彼时他的血溅在我脸上,灼热得滚烫。他才十三岁,已是文韬武略惊艳昭国的才子,怎么能折在这些蛇鼠小人手上?若真要死,那个人也该是我才是。所以,教我如何甘心呢?」
我下意识问道:「甘心什么?」
「甘心,做个盛世臣子。」
我不解其中关联,抬眼望他。说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话,他却面不改色,一个睥睨神情教人觉得心中有丘壑,眉目做山河。
「可是,」我有些不知所以,「三年前塞北一役突厥大败,不仅失了可汗,兵甲亦元气大挫,已臣属昭国并向当今圣上割地求和,公子也算大仇得报。」
我还未说出口的是,更有甚者相传万军之中亲手割下突厥可汗头颅的正是素有纨绔之称的秦二公子。
从前听闻只觉荒谬,心想着若真立了如此大功,圣上必有封赏,可宫中半丝动静都无,自然是不可信的,便一笑置之作罢。可自从那日我见识到他以一胜多仍脸不红气不喘谈笑风生的绝佳武艺后,越发觉得传言可信。
「突厥虽定,仇敌尤在,」他揉了揉我的头发,敛了眉宇神色,仿佛一瞬间又成了那个倜傥风流的纨绔公子,唇角一抹淡淡的弧度,轻笑道,「罢了,我与你说这样多做什么。现下映妆可省得我为何是秦二了?」
自然是省得了。旁人唤他一声秦二,便是提醒他一句他的兄长是为何而死,一声声如刀割一般,他心底不知被划了多少伤口。
我轻轻颔首,见他仍风轻云淡的模样,只觉打心底里共情似的难过,想了想,轻声道:「枝上花开能几日,世上人生能几何。公子,一切都会好的。」
闻言他又多瞧了我好几眼,一双美目忽而含了浅淡的笑意,好看的薄唇轻抿,向我伸出手来。
不是吧大哥,我寻思着我没说错话啊。
我被他的脑瓜崩弹出阴影了,忙捂住头,又想起他适才还捏过我的脸,又腾出一只手遮脸,警惕地看着他,生怕又是冷不丁的一下。
他见我恍如惊弓之鸟,眼底笑意更甚,也不解释什么,微凉如玉的手指从我唇边轻轻拂过,仿佛连带起一串火花,往我心底直蹿。手拿菜刀砍电线,一路火花带闪电?
妈妈,他他他他他他他、他撩我!
我虎躯一震,怔怔然看着他,只觉脸颊烫得紧,却听他慢条斯理地开口,语气中尽是戏谑之意。
「这样大的人了,吃东西还漏在嘴边,倒像是个小孩子一般。」
哦。
原是我又双叒叕自作多情了。
我习以为常地舒一口气,放松了方才挺得绷直的脊背,不忘噘嘴同他饶舌:「小孩子怎么了?小孩子她不香吗?她不可爱吗?」
他哑然失笑,有细碎的鬓发滑落,遮住他的眼睛,像是跌碎的月光。
「确是可爱。」他淡淡笑了。
我表情微微一凝,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复。
和公子踩着夜色回府,他撑伞一路送我回房。我甫一进房间,回身方想同他道谢,抬眼却瞥见自他肩头而下湿了好大一块衣服,与我周身干爽截然不同。便是此时才发觉先前他一直将伞斜向我这头,将我在雨幕中护得好极,自身却淋湿了大半,心底不由触动。
他顺着我的视线往下,看到湿了一半的衣衫后,仿佛明白了我在想些什么,眉眼带笑,道:「无妨。」
我很有些感动,心想着公子纨绔名声在外,可真真是个实打实的宽宏大量、与人为善的正人君子,启唇方想说些什么,却听他道:「稍后我便差人将这衣服送来,劳映妆明日腾出时间浣洗了。」
我:「……」
谁说秦二是个君子来着?谁说的?
我委实琢磨不透,按理说我是小姐房中的丫鬟,实在不用做他的活计,再者他既有空差人跑腿,为何不差人顺路洗了衣裳?可思及方才他为我打伞时的场景,我没了脾气,只点头称是。
回廊檐间隔一段距离便悬一盏伞灯,融融的光落在他脸上,照映出流淌着的好看。他揉揉我的头,眼底存了笑意:「晚妍说你素爱晚睡,今夜接送我一趟折腾了这样久,早些休息。」语后转身欲走。
我忙唤住他:「公子且慢!」
他回首,一双美目望向我,眉梢微挑,轻笑道:「若映妆妹妹舍不得我走,我也可勉为其难留下。」
呸。
留下开夜车吗?
我只觉喉头一哽,被他这么一打岔,适才想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不知应开口同他说些什么。他也耐心,只含笑看我埋头苦苦思索。
说些什么呢?
雨中跪了这样久,您的膝盖还疼不疼?
我深信自视如公子,这话我若说出口,他的膝盖有没有大碍我不知道,我的膝盖必然是不保了。
塞北一事已过了那么久,逝者如斯夫,要不您更个名儿叫秦大?
我亦深信,他若听了这话,明年的今日我的坟头草也该齐人高了。
交好的丫鬟说我平素惯会打嘴炮,小姐也说我说话最讨人欢心,宋引默亦说我语出惊人却抓得住重点,连公子本尊都说我能言善辩、伶牙俐齿。可这些嘴上功夫此时对着他却通通失了效。
于是乎我憋了半天,终于开口。
「我是想说,多、多喝热水。」
公子:「……」
公子:「映妆何出此言?」
他眼底含了一丝揶揄的笑,似乎是觉得有趣,一派我听你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的架势。
将将说出口我便打心眼里后悔了,映妆啊映妆,你本质竟是个钢铁直女吗?
罢了罢了,我破罐子破摔一般,直视他的眼睛,信誓旦旦道:「据多名神医毕生钻研,多喝热水有益身体健康,尤其淋雨之后。可谓是一杯提神醒脑,两杯永不疲劳,三杯长生不老。」
呵。
不愧是我,张口就来亦可出口成章。
见他神色仿佛质疑,我脸上挂出和煦的微笑,明言明语道:「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
嗐。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话是我说不出口的呢?
直至目送着公子离开,我仍处于云里雾里的混沌中。视线所至他行过之处,窥见挺拔修长宛如松枝一般的月白色背影,总归回过神。
草草洗漱后剪了蜡烛上床,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宋引默的斗篷被我折成规整的方块放在枕边,与公子身上馥郁迷人的檀香不同,我隐隐约约闻得斗篷上是雪松的气味,干净明媚如他本人一般。
外头还在下着雨,雨势却减小了许多。窗杦不曾合拢,淅淅沥沥的雨声透进来令人难以入眠,无端端教我想起,初遇宋引默似乎也是在这样一个春雨连绵的夜晚。
我闭上眼睛回想,彼时的情景如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中放映,一桩桩一件件,鲜活的细枝末节犹在眼前。
仓促的一拥,明朗的眉目,八块的腹肌……
打住打住!
眼瞅画风越发奇怪,我忍不住自己弹了自己一个脑瓜崩,于心底默念了好几遍「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次日雨过天晴,端的是风和日丽、鸟语花香的明媚天气。昨夜睡得太晚,以至日上三竿才起。
想着还要去陪伴小姐,我正匆匆忙忙地拾掇自己,却听见一阵轻轻的叩门声:「映妆姑娘在吗?」
依稀听出是个生人声音,语气间少年气十足。我只觉耳熟莫名,然而发髻还凌乱着,不便去开门,只好应了一声在,问来人有何吩咐。
来人答道:「二公子命我送来昨日的换洗衣物给姑娘。姑娘先用京郊的那汪温泉水洗净,熨烫之后再送去二公子的院落。」
京郊温泉水??
若我没记错,京都郊野只得一处温泉,泉水自一块碧色硕石涌出,清澈见底,由此得名碧清泉。传说碧清泉是仙人点石所赐,泉水含香,浴之百病尽消。因而京中达官显贵最喜这汪温泉,时常驱车携了娇妾美妻同去。这般闻名遐迩的碧清泉水,竟只配替秦二公子洗衣裳?
从前还在想,公子生得这样好,昭国的灵秀怕都只长在了他一人身上。而今看来,将养出这身无边风骨的,还有他素日令我等小小丫鬟为之仰望的精致生活。
我一面对镜戴好一只蝴蝶流苏插梳,一面应了一声好,又听那人道:「二公子说,碧清泉宫门禁严苛,映妆姑娘只身恐进不去,命我交姑娘一块令牌,见牌如见公子,方得通行。此牌贵重,劳姑娘开门亲自拿。」
他话音将落,我梳好头发,起身打开了门。外面太阳正好,我甫一开门,黄澄澄的阳光便铺了一地,映得我的狗窝十分亮堂。
抬头,一身黑衣的俊俏少年郎正抱剑含笑看着我。他的眼睛并非十分好看,可视之竟教我一时有些词穷,不知该拿出什么语句形容。
帅哥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世人皆知,阳光明朗,乌云阴沉,分明是两个极端,他却像是二者综合。翩翩少年郎本身即是阳光,可不知为何他眉眼间却蒙着一丝阴鸷。矛盾之余,教人看了十分难移开眼。
如果没有他脚边的一盆衣物煞风景的话。
我收回探究的视线:「劳烦尊驾跑一趟了,映妆在此谢过。」
他笑着摆摆手,道:「姑娘不必道谢,倒是我欠姑娘一个抱歉才是。」
嗯?
我有些疑惑,问道:「我们从前见过吗?」
他点点头,神色颇有些叹惋:「我倒忘了,这个声音姑娘应当听不出。」
我隐约抓着些一闪而过的眉目,还不待我说出口,他清咳一声,忽而便换了音色,声音干涩沙哑极致,像、像是烟熏火燎过一般!
「这般,姑娘该记得我了吧?」
我土拨鼠尖叫:「赵景明!」
先前被绑得像大闸蟹一般的阴影犹在,我唯恐他再挟持我一遭,忙伸手想要关门,却不知为何推了半天也推不动。
他见我惊慌失措的模样,反觉有趣,眉宇间阴鸷淡去,又恢复了清澈的少年嗓音,笑道:「姑娘不必惊慌,先前错绑了映妆姑娘,我向姑娘赔个不是。」
道歉有用的话,要警察干吗!
我依然警惕非常,忽而想起他方才一口一个「二公子」,唤得十分亲密的模样,试探般问道:「你,你如今在公子手下做事?」
见他点头,我很有些疑惑,先前他对公子可是十足的仇敌模样,怎么事出不久却像是握手言和了一般?
他摊手,无奈道:「我与秦二而今可是盟友。我是罪臣之子,他此行回京未带侍从,正巧给了我一个掩护身份。」
话毕,他叹一口气,模样忧愁,语气哀怨,教我憋笑憋得十分辛苦:「我也不知,秦二这厮竟敢真的使唤小爷,且使唤得十分麻溜。」
嗐。
这难道不是公子的日常操作?
我不知他们达成了什么协议,能教赵景明放下身段如斯,只接了他递过来的令牌,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宽慰,同情道:「来日方长。」
我委实不大会宽慰人,赵景明闻言忧郁更甚,离开时落了一地的叹息。
待他走后,我垂首细细打量手中不知是什么木头打造的令牌,只半个巴掌大小,周边轮廓雕琢了繁复的花纹。令牌两面,一面印了篆体的「秦」字,一面雕刻了一只我叫不出名字的兽,似羊而头顶长角,体态刚健,双目炯炯有神,活灵活现教人望而生畏。
我将令牌揣进怀中,把地上的铜盆抱进屋,翻找良久,寻出一块干净的棉布将公子的衣物打包成包裹,便愉快地开启了碧清泉宫之旅。
众所周知,我一向是个遵纪守法、克己奉公、从不假公济私的三好丫鬟。我这么愉快绝不是因为想趁为公子浣衣的工夫,白嫖着泡一次温泉。
俗话说得意易忘形,一个时辰后,我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这个道理,恨不能捶胸顿足之前怎生高兴得这样早。
一个小丫鬟出行是万不能动用府上马车的,我背着包裹顶着日头一路步行了一个时辰,竟连京都城门关卡都还未走到。
忧郁得我忍不住文青般四十五度角抬头望天,却险些被太阳灼伤了眼,忙低下头揉眼睛,心道果然所有的装逼行径都不可取。
我只觉万分两难,若仍坚持一路走至碧清泉,怕是走到天黑都不一定能到,半路折返回府又未免太不甘心。正是万分神伤时,听得一声熟悉的轻笑。
我闻声回头看,那人骑在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上,映衬着身后流金阳光,明艳万端,叫人一看便挪不开眼。其人仿若雪山顶上阳光笼罩的一捧寒雪,分明气质疏离,可偏令人想捧于手心一解心中燥热。他熠熠生辉的眉眼微微弯起,里面荡漾着风月温柔。萧萧肃肃,爽朗清举,真是好看至极。
「春桃姑娘,别来无恙啊。」
他眉眼含笑,明知公子已为我改了名字,仍固执地如此唤我。今日他着一袭袖边滚了银纹的紫色锦袍,银冠束发,较之平素衣着更添了一丝风流。
我探寻般看向他的腰间,黑色的腰带上空空如也,什么也不曾悬挂,不知为何,心下平添了好些黯然。
我垂眸,待心神稍定,复又抬头看他,视线落在他胯下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扫着尾巴的枣红驹上,鬃毛柔顺,身姿矫健,饶是我这个对马一无所知的外行人,一瞧也知是难得的良驹,方才的黯然便被得救似的欣喜涌没下去。
我迎上前去,笑意盈盈地吹起彩虹屁:「宋大人!您今日骑的虽是枣红马,但真真是英俊潇洒美貌绝伦,像极了白马王子!」
他眉眼弯起,唇角勾成好看的弧度,笑时教人觉得恍如春风拂面般的温柔明朗:「虽不知姑娘口中的白马王子是哪国皇亲,但见姑娘神色,想来应是在夸我。老远便瞧见姑娘娉婷身影,宋某只觉眼熟得紧,驱马过来一看,果然是春桃姑娘。」
我笑得灿烂,又听他开口问我:「春桃姑娘一人,是打哪儿去?」
我如实答道:「我家公子差我去京郊碧清泉浣衣」,一面悄悄抬眼看他,「山高路远,我又腿短。若宋大人得空,能否,能否送我一程?」
他见我苦恼的模样,眉梢轻挑,眼底分明含了笑意,却轻叹一口气,道:「倒是赶巧,宋某亦是去那碧清泉。」
我眉梢染上喜色,方想让他捎带我一程,却见他眼波流转,风华无边,道:「我带姑娘同行一程,姑娘如何报我?」
抱、抱我?
我只觉摸不着头脑,好歹这是个男女授受不亲的年代,好歹他是个习过诗书礼义的古人,怎生就这般光明正大地求抱抱?
我一手撑了下颌垂首思量,不多时,抬头看他,坚定地点了点头:「如大人所言,抱便抱吧!」
想想衣服底下的八块腹肌,总归我不吃亏不是?
我的视线循着他周身上下完完整整地扫视了一整圈,皱了皱眉头,想着与他打个商量,道:「公主抱左右是抱不动了,熊抱您看成不成?」
闻言他微微一愣,似是惊疑的模样,旋即笑得愈发明朗,眉目粲然万端,仿佛将春日京都一城的繁华都压了下去。
直至桩桩件件往事皆落于幕后的许多年里,数过四季轮转,挨过风云变迁,阅过烟火人间,我都始终记得,那年京都街头,融融春色里,啭啭鸟语中,骑着一匹枣红马的俊秀男子,眼含了温柔笑意向我伸出手来。
「如此,便依姑娘所言。」
被他眼中的笑意蛊惑般,我将手放入他的掌心。他垂眸看着我,轻轻一笑,便抓紧住我的手用力将我拉上了马。
我顺着这股力道稳稳当当地落入他怀中,坐于他身前,同他贴得极近,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都是独属于宋引默一人的雪松气味。
他双手环过我,两腿轻夹马肚,马儿便极乖巧地慢慢迈开步伐。细数以往少得可怜的出行,皆是同小姐一道乘坐马车,像这般直截了当地骑行倒是头一遭,教我觉得分外新奇。
宋引默似是看出我的兴奋,轻笑道:「春桃姑娘不曾骑过马?」
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均匀的鼻息落在我的颈脖间,撩拨似的很有些痒。我略有些怔然,一面分神答道:「此前从不曾骑过,这是第一次。」
正与宋引默说话之际,跨下的枣红驹忽而嘶鸣一声,喷了一个响鼻,惊得我身子一歪,若不是被宋引默锢在怀中,险些便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我仍惊魂未定,颤声问道:「宋大人,真真没有一家铺子叫作昭国人寿吗?现在买医疗保险还来得及吗?」
宋引默听出我语中惶恐意味,将我锢得更紧了些,轻笑着抚慰我:「姑娘莫怕,它是喜欢你。」
我有些不敢置信,虽说宝马有灵,可我与这马不过初次见面,怎生便喜欢我了?
宋引默似是看出我的疑惑,笑道:「我最知它秉性,方才一见姑娘,它的视线便一直落在姑娘身上。且自姑娘上马,它便分外欢欣,连马蹄声都较平素响亮些。」
听他如是说,我凝神细听,果真听得矻蹬蹬的铮铮然马蹄声,对宋引默的马更多了两分好感,于是含笑着问他:「大人的马叫什么名字?」
「流电。」
「流电?」我觉着有些耳熟,略略沉吟,道:「雕弓写明月,骏马疑流电?」
宋引默轻轻笑了:「正是。姑娘博览诗书,宋某自愧不如。」
正所谓刀不锋利马太瘦,背诗谁能和我斗。
被他夸奖我只觉心下十分欢喜,熙熙攘攘的街头仿佛更敞亮了些,连带着先前灼人的日头都变得柔和了许多。
不多时,待确认我已能适应马上的节奏,宋引默挺直身子,在我耳边道了一句「坐稳」,而后一手挽缰,一手甩鞭。与他平日里文雅模样不同,骑马时的宋引默架势风流倜傥,气势从容洒脱,英姿勃发难以笔述。
流电嘶鸣一声,高抬后蹄向前疾驰,马飞如箭,若它的名字一般,恍如流光闪电,只窥得行人街景飞速向后退去。
马如流星人似箭,我并不曾怕,只觉身轻如燕,不似骑马而行,更像是乘着团云凌空一般。风扬起宋引默墨似的头发,轻轻拂过我的眉眼。我垂下视线,笑意自唇边缓缓晕染,心底一片澄净。
抵达碧清泉宫后,他先翻身下马,而后将手递予我,护着我跳下马镫。我轻轻拍了拍流电的头,抬眸与宋引默道了谢,再好奇地问道:「今日不是休沐,大人怎有空闲如此小资情调地来泡温泉?」
宋引默牵着马在前边为我引路,一面回头同我说话,眉眼微弯,笑得好看:「难为姑娘记挂着宋某休沐的日子,今日来碧清泉宫并非消遣,而是为了活抓一个逃犯。」
「逃犯?」
他轻轻点了点头:「早晨接到线报,说他极有可能藏身附近,我便亲自来此勘探。」
我眉头微蹙,颇有些忧色,道:「敌暗我明,大人独自一人,未免太过危险。」
他闻言一笑,眼底似有星辰闪烁,眉眼微弯,道:「春桃姑娘是在担心宋某吗?」
我微微一怔,方想反驳,可看着他灿若星辰的眼眸,鬼使神差般点了点头。
他笑得愈发灿烂,看我时目光极致温柔:「春桃姑娘且安心,我自能保全自己,倒是姑娘在碧清泉宫里也要留心些才是。」
与他说话间已到了泉宫门口。我与他甫一在门口站立,便有小厮来牵走了流电。他拍了拍我的肩,温声道:「我走了。」我点点头,看他转身入了宫门,直到再瞧不见背影才收回视线。
抬眼细细打量这碧清泉宫,只见得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宫室被一池池水环绕,浮萍满地,碧绿明净。廊间轻纱缠绕,纱幔下又系银铃,风过时铃声作响,又混合了泠泠水声,隔着袅袅的温泉水雾望去,宛如人间仙境。大门顶端悬着匾额,上面龙飞凤舞地题着四个大字「碧清泉宫」。
我叹为观止,对泉宫内部愈发好奇,迫不及待着想进去一探究竟,然而将进门时却被门口的管事拦下,言辞客气而冷淡,只道碧清泉宫寻常人不得入内,姑娘请回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