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放下杯盏,淡淡道:「冰人莫不是在与我说笑?」
冰人连忙摇头,信誓旦旦道:「怎敢与夫人说笑?小宋大人便候在府外,只待与夫人面谈。」
夫人冷哼一声,吩咐道:「去请小宋大人,我今日倒要看看,他能予我个什么说法。」说罢,夫人担忧地回首看我,轻声道:「这里交给我,你下去歇着。」
我摇摇头,从喉咙里挤出声来,酸涩道:「夫人不必担心,我要听他如何说。」
小姐看着我欲言又止,终是垂下视线,沉默不语。
不多时,厅外行进一清隽身影,形茂恰如芝兰玉树,容仪清俊,轩轩韶举。他今日穿的仍是一身紫衣,袖间以银丝绣了暗纹水波,行步时衣襟微微拂动。他踩着洒落在地上的日光,便这般静静走来。
夫人瞥他一眼,问道:「小宋大人,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他立于堂前,目光透过众人落在我身上,只一瞬息,便收回了视线,不偏不倚地正视前方,轻轻一笑。
我眼底氤氲开雾气,透过雾气,模模糊糊地看到那个昨日还说非我不娶的男子,跪下向夫人行了一个庄严的大礼。
他说,我自然知道。
他说,秦家小姐温良端娴,堪为吾妻。
他说,幸承冰语,愿结良缘,宋家引默在此求娶秦家晚妍,结两姓之好,谛姻亲之缘,万望夫人成全。
眼中雾气消散,复而凝结成珠,眨眼间便从目中滚落而下。我吸了吸鼻子,生生将余下的眼泪逼回去,淡漠地看着堂前那道紫色身影。
夫人冷笑一声,不待她开口,另有一道颀长的白影踏光而来。衣衫月白,纤尘不染,眉宇如画,其间风流天成,却盖不住神色冰凉,如覆寒霜。
宋引默如有所感,立起身来回首看他。
他冷冷一笑,迈步上前攥住宋引默的衣领,抬手便是一拳。一拳作罢,又是一拳,仿佛心底积压的愤懑总归找到出口,尽数宣泄在拳脚之间。
小姐惊呼出声,欲上前阻拦却被夫人拦住。夫人神色淡然,移开视线不忍再看,轻声道:「由他去吧。这口气你哥哥已忍了许多年。」
宋引默只淡淡看着他,嘴边流下一线殷红,模样狼狈至极,却始终不曾还手。
他终于停了手,从怀中掏出一方锦帕,细细擦拭双手。擦拭作罢,将锦帕轻飘飘地丢在地上,极为厌弃的模样。
他忽而一笑,淡淡道:「宋引默,你以为你只负了她一次吗?」他说这话时唇角弯起,声音仿佛凝了冰,冷得教人如坠冰窖。
宋引默闻言,身躯微微一颤,旋即闭了闭眼,再睁眼时,抬袖拭去唇边殷红,面上仍是无谓的模样。
公子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杀意,冷声道:「你明知她是谁,你明知她心悦你,辜负一次不够,还要辜负第二次吗?」
我垂下眼睑,上前将宋引默扶起,触到他的手时,他身体有一瞬的僵直。待他站好,我收回手,向他轻轻一拜,竭力掩住面上情绪,道:「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祝大人云程发轫,得偿所愿。」
言罢,再向公子拜了一拜,转身欲走时,却发现公子不知何时拽住了我的衣袖。远处一抹流离天光,却远不及他耀眼。他正看着我,目如秋水照人寒,眉眼美得只应画见。
我弯了弯唇角,欲说话时,他却松开了我,垂下眼睑,掩住目中万丈波澜,淡淡道:「我骗过你两次,一次是你问我可曾听我弹过琴,我骗了你,说不曾。另一次,待你回来我再告诉你。」
我知他是担心我一去不返,轻轻一笑,点头应了一声好。
他见我应承,松了一口气的模样,轻声道:「去吧。」
我依言转身离去,背过身的一刹那,眼底按捺了许久的泪颓然划下。
未走出几步,公子便唤住了我。我脚步一顿,顾及脸上狼狈,不曾回过头,只得听他在我身后轻声道了一句我等你。
我眼底蒙上蒙蒙的雾,眨了眨眼,又无声地滚下一串泪珠,忙抬手粗暴地拭去眼泪,背对着他点了点头权当应过,而后步履仓促,落荒而逃。
我心底浮现着一个隐隐约约的猜想,这猜想不住在我脑海中激荡,几近压过了心里汹涌的悲伤。它在我耳边喃语,不住地催促我,教我迫不及待地想去印证它是对是错。
我到了夫人的葳蕤居时,院中一片寂静,一个仆婢也不曾留。我极其轻易地推门进了夫人的房间,抬眸扫视一圈屋内陈设后,径直去往妆台,握住冰凉的黄铜柜柄,拉开最下一层木柜,缓缓露出柜中静静躺着的五卷画像来。
我垂下眼睑,辨认出最靠外的画像是我亲手放进去的那幅,而后伸手拿出柜中最里的画卷来。系着画卷的不过简简单单的一个结,我却解了许久才解开。
画卷一点一点在我面前铺展开,待我看清画中人的面目后,心觉梦中持花作剑,一身风骨的少年总归有了脸。
眼睫轻轻一颤,旋即一滴泪砸下来,晕开画中少年月白衣襟的一点。
那少年生得一副湛然若神的好容颜,眼如盈盈秋水,眉似淡淡青山,眉眼盈盈处,人间春色尽揽。他着一袭出尘白衣,眼含一丝睥睨,生生压过人间风月无边。
我勾唇一笑,又忍不住落下泪来,心想这便是我梦中的少年,若这不是,便再无人是。
除却葳蕤居,还有一处要去。我竭力抑制住双手的轻颤,将画像轻柔地卷好放回柜中,而后离开葳蕤居回房,从枕边木匣中取出一沓银票,垂眸略一思忖,将自碧清泉宫后,再未派上用场的獬豸符揣入了怀中。
我到天香楼时,时辰已近正午,楼中食客熙攘,侍者穿行其间,或引路,或呈菜,分工井然有序。
甫一进门便有侍者上前招呼,侍者笑得热络,问道:「姑娘哪边就座?」
我抬眸,望向二楼最里处房门紧闭的雅间。侍者见状面露为难之色,微微皱了眉,欲与我解释时,我从怀中掏出獬豸符示予他看,问道:「这样也不能进?」
侍者微微一愣,忙躬身伸手相请,道:「能进!自然能进!贵人这边请!」
我垂下眼睑,跟随侍者上了二楼。侍者将为我推门时,我拦住了他,兀自上前一步,在门前伫立片刻后,抬手轻轻覆在了门上。这是一面雕琢着万字穿花的红木隔扇门,与我梦中所见别无二致。
我屏住了呼吸,手上稍稍用力,将门缓缓推开。雅间内轩窗半开,窗外天光徘徊,其下临窗而置的紫榆翘头案是梦中见得的模样,所设檀木屏风亦分毫未变。
我眼睫微颤,缓步迈入其间,每走一步都有明灭的画面涌现。这里我曾与那少年隔着桌案对酌,这里我曾捧着脸抬眸偷看那少年,这是我躲过的屏风,这是我行过的地砖。这才不是梦境,我曾在此间真真切切地邂逅过一个清风明月般的少年。
那少年卖得一手好队友,可他偏能转瞬间便笑得无辜好看。他曾清立于此,一双勾魂夺魄的桃花眼微微一弯,醉倒了天际韶光一片。
侍者引我入座,笑道:「这处雅间虽不开放,可东家有令,每日都洒扫着,十分洁净。」
我回过神,握紧了手中的獬豸符,问道:「你们东家可是姓秦?」
侍者点头,道:「贵人既拿着此符,定然是我们东家极看重的人,我等不敢懈怠,敢问贵人吃什么菜?喝什么酒?」
我勾了勾唇角,道:「便要酒,要此处最烈的酒。」
侍者见我神情不似说笑,亦不多问,依言去了,不多时,除却拿来一壶酒外,还呈上了几碟小菜。
我拿起酒壶往杯中倒酒时,侍者正布置碗筷,布好一副后,略略迟疑,旋即问道:「贵人昨日是与一个紫衣公子一道的,稍后那位公子可要来寻贵人?」
我倒酒的手微微一顿,轻放下酒壶,竭力作出风轻云淡的模样,轻声道:「只我一人,从此以往,他都不来了。」
侍者闻言轻瞥我一眼,自知失言,小心翼翼地退将下去。
我执着酒杯,浅酌了一口杯中酒,心道这酒果真是烈酒,甫一入口,火辣辣的滋味从咽喉一路烧至腹中。我酒量不算好,可偏要逞强般饮尽一整杯酒。喝得太急,呛出两行泪来。伸手欲将之拭去,却无论如何也擦不干,不住有泪水顺着脸颊淌下。
我索性不再擦拭,任眼泪空流,手执酒壶结结实实地倒满一杯酒后,再度抬手饮尽。两杯下去,目中已泛起浅薄的醉意。
孤身喝酒委实无趣,我提着酒壶起身,步履略有蹒跚,行至栏杆处凭栏独立,手肘搁在栏杆上,轻轻撑着头。
视线略往下偏,我瞧见楼下有一桌宾客推杯换盏地饮酒,杯杯盏盏喝得爽利,不由轻笑一声,觉着虽是旁人在喝酒,那酒却仿佛像是喝到了我腹中去,十分酣畅淋漓。正看得起劲时,那桌宾客却撤了席,似是要走的模样。
我连忙扶着栏杆从楼上追将下去,努力克制住身形的摇晃,阻拦道:「兄台莫走!继续喝。」
那桌客人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有一人率先出头,道:「姑娘这话好没道理,我等若依姑娘的话留下来喝酒,难道姑娘要买单不成?」
我唇角勾起弧度,身形略显摇晃,提着酒壶行至账台处,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拍在台案上,偏过头,眼含一丝醉意,道:「便依兄台的言,今晚全场的消费由我买单。」
众人:「……」
古代酒楼到底不是酒吧,不曾有尖叫,也不曾有掌声,唯那桌客人笑得爽朗。其中一人笑道:「姑娘好魄力!我等却不能白喝一个女儿家的酒,今日便当是我等做东,请姑娘喝酒,如何?」
我自不推让,入席坐下,将我手中提着的酒倒予众人同饮,道:「今日既是诸位兄台做东,来日相逢便我请诸位喝酒。」说罢,执着酒杯向几人虚虚碰盏后,抬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有一人问道:「姑娘一人来此处喝酒,可是有何郁结不解?」
我将酒杯轻放于桌上,垂下眼睑,喉咙略有些干涩,道:「谈不上郁结,只是觉得自己可笑罢了。才得知自己是个负心女,却又遇上个负心汉。呵,简直狗血。」
另有一人叹道:「若说负心汉,谁又敌得过那个人。」
他话音将落,在座众人要么哀叹,要么怒哼,再碰了一轮酒后,那人才继续讲道:「姑娘可曾听过一句流传民间的话,昭国双璧在,狄人莫敢犯?」
我伸手轻轻按着太阳穴,道:「我只知秦将军被誉为昭国一璧,却不知有双璧之称。」
那人抿了一口酒,道:「昭国双璧,一璧是秦将军,一璧则是燕郡王。」
燕郡王?
分明是头次听闻,却无端叫我觉得万分熟悉。眉头不由紧锁,只觉从太阳穴泛出一阵一阵的疼来,且这疼痛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勉励才将其稍稍抑制。
那人继续道:「燕郡王本是侠客出身,他是我等江湖客心中的神祇。彼时昭国朝廷动荡,北有突厥战火连绵,南有戎夷虎视眈眈。风雨飘摇之际,是燕郡王扶持当今圣上登上御座,重振国祚,也是燕郡王与秦将军联手,一南一北御敌守疆。那时谁能料到,燕郡王竟会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他言尽于此,似是不忍再说下去。于是有一人续着他方才所说,叹息道:「燕郡王有一女,若还活着,想来应与姑娘一般年岁。五年前,燕郡王为爱女办了一场江春宴,可谓揽尽天下英才为女择婿……」
许是喝多了酒,我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般的晕眩,眼前景象略显模糊,唯有那人的语句声声清晰入耳。他说至此处时,我想起我曾做过的一场梦,梦中有个温婉妇人牵着我的手,与我说,昭国顶好的儿郎都在,他既是能教我们奴奴心心念念的人物,自然也会在。
「谁知人中龙凤里,陶小姐择中的却是一个负心汉。那负心汉便是宋尚书家的公子,现今已是大理寺少卿。昔年江春宴上,陶小姐对少卿大人一见倾心,遂缔结姻亲之约,只待陶小姐来年及笄,二人便可大婚……」
原是宋引默,竟是宋引默。有泪盈盈于我睫上,旋即垂落,悄无声息地湮没于衣襟。那个互表心迹的月夜,宋引默说,我是有一桩婚约,是我父亲与那位大人做的主张,我并不情愿的。那时我心际只有两情相悦的欢喜,竟忘了问上一句,既不喜欢,既不情愿,何以妥协,与陶小姐定下一桩注定要辜负她的婚约?
「可陶小姐与宋少卿定亲不过半月,燕郡王竟被扣上了行刺圣上的谋逆之罪。三岁小儿都知燕郡王忠君敬上,国士无双,怎会谋逆!?可圣上偏信了刑部呈上的查证,判处陶家满门抄斩。为示清白,宋尚书请旨督刑,宋少卿亦随其往。江湖上一直有传言,那桩行刺案是宋尚书的手笔,而宋少卿做得更绝,亲手用弓箭射死了未成婚的妻……」
我只觉头疼,额上已冒出了冷汗,十指紧攥成拳,指甲刺在掌心,刺出尖锐的疼。宋引默说,那桩婚约不作数的。那位大人家中生了变故,全府无一幸免,他的女儿亦涵括其中。人不在了,婚约自然不了了之,算不得辜负。可若真如这位酒客所说,他如何不算辜负?他凭何这般心安理得?
思至此处,头疼更甚。虽疼痛难忍,却莫名使人清醒,先前微醺的酒意也散去了八九分。
那人说罢,在座诸位皆长吁短叹起来。最初与我说话的那人轻叹一声,抱着酒坛灌了一口酒,而后大剌剌地用衣袖拭去唇边酒渍,道:「燕郡王古道热肠,不少江湖客都受过他的恩惠。燕郡王的旧交里有一位赫赫有名的人物,你们必然听过他的名号。」
另有一人笑道:「何须你说?我等都晓得,便是不问世事多年的出泥老人。」
我垂眸思索,想起回雁山赏桃花那日,公子携的酒便是出泥老人酿的桃花醉。三皇子求不来的酒,公子万分轻易地便拿出了两坛。这般说来,公子与出泥老人怕是交情不浅。若我梦中的白衣少年是公子,那师父又是谁?
我捏紧了酒杯,问道:「兄台口中的出泥老人,可是以竹舍为居,极爱栽培奇花异草?」
那人点了点头,笑道:「确如姑娘所说,出泥老人不喜过问江湖事,终日醉心花草,医术极其精湛,可谓当世华佗。」
我连忙追问道:「兄台可知,出泥老人现在何处?」
那人微微一愣,答道:「出泥老人行踪不定,他在何处谁也拿不准。我只知出泥老人在京郊丛云山有一处竹舍,他在不在却要另当别论了。」
他身侧落座的人嗤笑一声,道:「这话权当白说,谁不知出泥老人在丛云山有房舍?可丛云山这样大,即便兜兜转转找到那处竹舍,也会被竹林阵法阻隔在外边。」
我微微蹙眉,记起梦境中的竹舍外确乎生长着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当即便从位上起身,以江湖人的礼节抱拳向几位酒客鞠礼告辞。
侍者将我送出酒楼后,我递了一张银票予侍者,道:「方才几位侠客的酒钱皆算在我头上,若他们问及,便说是我的谢礼。」
侍者应承后,我便去最近的驿站雇了一辆马车赶往丛云山。驾车的车夫听闻我是去丛云山后,笑道:「倒也是奇,近日里去丛云山的人多得很。我昨儿载一个大侠去丛云山,在路上瞧见了好几辆官老爷的车架。荒郊野岭的,也不知他们是去做些什么。」
我沉默不语,心下略松了一口气。丛云山奇峰险峻,无甚景致,唯一能为众人瞩目的,怕是只有居于山中的出泥老人。眼下有这样多的人前往丛云山,出泥老人定然是在的。
此前所喝的酒渐渐生出后劲来,催促车夫再快些后,我闭上了眼睛倚靠着车壁养神。
马车一路疾驰,有风微微掀动起车帘,轻柔地吹拂在我脸上。我睁开眼,觉得清醒不少,伸手掀开车帘,靠将过去向外张望一眼。
此时正行在一条略有些坎坷的泥路上,路两边草木繁盛,稀稀落落地生着一种罕见的花树。车轮过出溅起点点尘埃,路面上残留着车辙往返的痕迹,像是新留下不久。看清路况后,我便放下了车帘,心里隐约觉得曾不止一次行过这条路。
在马车上颠簸了近两个时辰,车夫才勒令马匹停下。下车后,我活动了好久才觉周身酸痛稍稍缓解。
车夫略有歉意地对我一笑,伸手指了指面前一条羊肠小路,道:「马车不能上去,只能送姑娘到这儿了。姑娘只消沿着这条路走,便能上丛云山。」
我向车夫道了一声谢后,便沿着这条小路入了山。
时至午后,分明该是太阳最炽热的时辰,山间拂过的风却是冷的。孤身行在山间小路上,说不害怕自是假的。我怕得紧,怕迷路,怕野兽,怕虫蛇,稍有风吹草动都能引得我一阵心悸。
可再怕又如何?若我因此刻的怕而中途放弃,就此掉头而去,我的过去、我与公子、与宋引默的纠葛怕是穷尽此生都找不到谜底。
我深深地知道,我必须找到出泥老人,只要找到他,一道道尘封在记忆深处的谜题便都能迎刃而解。为此,我披荆斩棘,一往无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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