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不管他纳姬妾,他也从不来烦我,我们一年到头见不到一面,实在比我想象的自在许多。
我不再碰胡笳,因为总觉得吹响胡笳时会有一个人翻墙来找我。
我也不再弹琴,因为曹冲说过他撑不下去的时候想让我弹琴给他听,弹琴这件事似乎是种不祥的预兆。
我所有的时间都用来整理回忆爹爹当年的藏书,在那些古老的文字里,我找回了久违的平静。
难以想象有一天我就与师哥住在一座城,我们却可以各活各的,无悲无喜,仿佛陌路。
我尽量不让自己闲下来,因为闲下来就会想许多,而我的回忆大多悲戚,不适宜回忆。
董府的下人许多也来自陈留,可以与我说说乡音,其中还有人记得我爹爹,几次护送我回去扫墓。
两年后的一天,丞相府的马车突然来到,马车上的女子锦衣华服,有着与那个孩子一样明亮的水汪汪的眼睛,可惜那眼睛哭得红肿。
「仓舒想要见你。」
我来不及换衣服,抱上琴就要上马车。
董祀正好回府,见到我一脸匆忙,又看到门口的丞相府马车,破天荒地问我:「你要去哪儿?」
「去见一个朋友。」
「我送你去。」
「不必了,我很急。」
董祀很少与我说这么多话,当着众人被我明晃晃的拒绝,他不再坚持,「好,那我去接你。」
我没时间跟他说话,匆忙上了环夫人的车。
49
曹冲躺在床上,整个人小小的,像是要消失在被褥里一样。
看到我来了,他非要让环夫人用软垫垫着他的背坐起来。
其他人都离开了,屋里只剩我和曹冲。
「姐姐,我好想你,这两年你过得好吗?」
「我很好。」
「你靠过来一点呢。」
我坐到他身边,冲他笑了笑,「我带了琴来,弹给你听。」
「我想和你说说话。」
「好,那我们就说话。」
「我很喜欢姐姐,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姐姐。因为我听父亲说,姐姐是个神童。」
「仓舒也是个神童。」
「对啊,所以总觉得……和这些人,这些事,隔了些什么……因为,可以站在很高的地方去看他们,他们的喜怒哀乐,都是庸碌所致,我其实……并不关心。」
「娘亲生病了,侍女们都会围着她哭,可我哭不出来,病了,可以治,哭是没用的。」
「但是我又不得不和他们一起哭,那感觉不好,很虚伪……」
「听到姐姐的笳声,是我第一次无法自抑的哭,我知道了伤心的感觉。」
「那时候我就在想,一个人为什么会那么悲伤?我又是怎么感受到这种悲伤的?」
「后来我明白了,因为我们都很孤单。」
「活在这个世上,很孤单啊……」
我紧紧握住曹冲的手,一大一小两只手,仿佛是这世上最坚固的锁链。
「后来母亲跟我说……咳……姐姐的故事……」
「我突然就很想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因为死是最简单的事,活下去才很难,枉我自诩聪慧,却才明白。」
「匈奴那种地方,你刚刚流产,又……失去所有……在那里活下来,被侮辱,被践踏,被当作货物鞭打,但是你都活下来了……」
「我曹冲,自问做不到……」
「以前我活得无趣,因为我有了一切,有亲人,有财富,有权势,还有智慧,我不知道自己还要什么。」
「我在姐姐身上,看到了风骨……」
「蔡昭姬才是建安的风骨。」
「我能认识姐姐,三生有幸。」
曹冲伸出双手,我抱了抱他,他的身体太瘦弱,我像是抱上了一只气息微弱的小猫,感受不到他的存在。
「姐姐,你说很多年以后,会不会所有人都忘了我,我死得太早,什么都没留下。」
「不会的,你是天才,是世间最亮的流星,你会在史书里闪耀,所有人都会想象你绽放时的光芒。还有……」我拍了拍他的背,「就算所有人都忘掉你,我也会记得,记得世间曾有一个孤单的、正直的好孩子,他叫曹冲,他没有做过坏事,也没有留下遗憾。」
「姐姐果然最懂得我啊,我很开心。」
琴音响起,那个惊才艳艳的神童,渐渐没有了气息。
50
我抱着琴走出丞相府时,董祀在门口等我。
他扶着我上了马车,又亲自给我沏茶。
「你嫁给我两年,从来没有弹琴。」
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么说,我没有回话。
「世人都说,你七岁就辨得断弦音,识音律,擅书法,又聪慧机敏,是惊世才女。可我一直以为你是石头塑的雕像,不会哭不会笑。」
董祀将茶杯给我,「可原来你会哭,也还能弹琴。」
我没有接,看着他。
「卞夫人说,你欣赏我的才华,愿意嫁给我,我当时是很开心的。那年文会我是会首,得了你的飞白书,我让人裱起来,准备新婚之夜给你看,可你只是看了我一眼,就自己走了。」
「原来,人人称颂的蔡昭姬,不过把我当一个工具,用完就扔。」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区区一个小吏之子,既没有显赫的家世又没有权势地位,一个不名一文的屯田都尉也敢肖想蔡公之女,实在是不自量力。」
「我的心,你连看一眼都嫌恶心对不对?」
董祀翻转手腕,当着我的面把那杯茶倒了。
「停车!」
董祀喝止了马车,掀开车帘往外走。
「董祀,你要去做什么?」
「我做什么,不劳烦你担心。」
我想拉住他,却只来得及抓住他的袖子。
董祀直接反手打开袖中的匕首,割开衣袖,迅速地离开。
车夫不知道如何是好,「夫人,这……」
我捏着手中董祀袖子的残片,心中满是愧疚。
「先回府,再派人去找他。」
「是。」
可谁知道,董祀这一走,足足消失了半个月,谁也找不到他在哪儿。
半个月后,他出现在府司,喝得酩酊大醉,辱骂上官,又伤了人,事情报备上去,上官震怒,丞相直接下令斩首。
我听到消息后,来不及更衣梳洗,找了一匹马就疾驰向丞相府。
51
邺城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街道上苍茫一片。
我厌恶雪天,所有惨烈的回忆都在大雪中,一路上我不停加速,想着快一点,再快一点。
丞相府的门房想拦住我,刚好遇到盛装打扮的卞夫人,她知道我的来意,又见我形容狼狈,吩咐下人放行。
「蔡琰,我提醒你,夫君的命令一向是不可更改的。」
她身边的环夫人忙说:「不如你到我房里收拾整理一下?」
卞夫人看了环夫人一眼,环夫人急忙闭嘴。
「多谢两位夫人好意。」
我几乎是奔跑着到了宴席大厅外,请人通报曹操。
没过多久,侍从们请我进去。
我的鞋子已经在疾驰中掉了,就这样赤足走进去,我挺直了脊背,一步步走到师哥座前,叩首请罪。
「蔡琰见过丞相大人,今日来此,特来为夫君董祀求情,请丞相大人应允。」
殿内暖和得如春天一般,可我一出现,所有人都不敢再说话,只听见外面呼呼风声,平白添了冷意。
「蔡琰,你这是做什么?」
「丞相大人容禀,蔡琰夫君董祀,侮辱上官,毁坏府司,连累同僚,蔡琰自知其罪不可赦。蔡琰初嫁河东卫氏,夫死而子亡,后没于匈奴,困顿十二年,得丞相大人怜悯,终归故乡,然族人俱亡于战乱,茕茕孑立,孤苦无依,幸得夫君董祀不嫌蔡琰再嫁之身,多年无子亦以礼相待,终得片瓦遮身,不至于零落世间。丞相大人既怜吾父蔡公子嗣凋零而救蔡琰,又如何杀董祀,董祀获罪,蔡琰终又飘零天地间,唯一死而已。求丞相大人怜悯,饶恕董祀,琰,叩拜!」
我闭上眼睛,以首触地,心知这一拜,我与师哥的情分,就算是断个干净了。
曹操许久没说话,我也维持着叩拜的姿势。
没有属臣敢在这时说话。
良久,我听见他说:「蔡琰,我的谕令已经发出了。」
「丞相大人马厩里的好马成千上万,勇士不计其数,请留董祀一条性命!」
「好,就依你言。来人,去追回诛杀董祀的谕令。」
「是!」
「带蔡公之女去整理一下。」
我被侍从带到后面去,穿上鞋袜,整理了头发,见我神不守舍,为我更衣的侍女说:「夫人请放心,丞相大人一下令,三公子就骑马去追了,一定追得上的。」
是曹彰……
侍女轻声说:「三公子怕夫人担忧,特意让奴婢来伺候。」
我想让侍女替我谢谢他,却觉得欠他太多,不知从何说起了。
更衣整理好后我回到大殿谢恩,曹操问我:「蔡公家藏书千卷,听闻你记忆过人,如今还回忆得起来吗?」
我抬头看他,师兄目光澄澈,我忽然又见到了当年那个玄衣青年。
他怕世人诟病我,便刻意提起藏书,为我立名。
我眼底微热,「回丞相大人,家父藏书四千余卷,多年来散落殆尽,蔡琰不才,记下四百余卷。」
「我派十个人助你,你能把它们写下来吗?」
「不需十人,请给我纸笔,今日内交予丞相大人。」
「好,蔡琰大才,不输男儿,不愧为蔡公之女!」
曹操坐在很高很远的地方,高声夸赞。
我忆起多年前我们初见那天,他也是当着我的面夸我:
「听蔡公说昭姬长大了想做当世大儒,我看过你写的文章,有少年英气,写得好,志向也好,不输男儿。」
我也像那年初见时一样笑了笑,「谢丞相大人夸赞。」
谢谢你,师哥。
52
大雪纷纷中,曹彰带着董祀出现在我面前。
两人是策马而来,发间眉梢都是风雪。
曹彰说:「希望他真的那么重要,值得你为他放弃尊严。」
「是我先犯的错,这个结果自然要我承担。曹彰……」
曹彰离我几步远,可这几步似乎就是我们之间永远的距离,他永远都走不过来了,「蔡琰,别谢我,这是我自愿的,你不欠我。」
他又转头用马鞭指着身后的董祀,「对蔡琰好点,不然我就杀了你,把她抢回来,我说到做到。」
他又对我说:「我走了,你……保重。」
「保重。」
曹彰牵着马离开了,那是我与他最后一面,互道再会,彼此珍重。
没有遗憾。
我走到董祀面前,认认真真看着他的脸,在他开口之前说:「对不起,是我错了。」
「蔡琰……」
「我太自以为是,践踏了你的心。」
「很久以前我有个朋友,她死的时候很年轻,我答应了她会把她那份也好好活下去,可是我却封闭自己的心,假装自己还活着。」
「我的心还没有死,你说得对,我还会哭,会笑,只要我还活着一天,我就依然是蔡昭姬,只要还活着一天,我就应该去爱,去恨,去记得,而不是假装自己什么都不在乎。」
「我会弹琴,会吹笳,会写文章,也背得出许多古籍,我的飞白书写得很好,以后我会写给你看。」
「你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吗,董祀?」
董祀往前走了一步,却又停下。
「蔡琰,那么,你也会爱我吗?」
「我会。」
董祀终于到我身边,「只要你的眼里有我,有一些爱我就好,不用勉强。我知道,你已经很累了。」
我与董祀在漫天大雪中相拥,我并不后悔,也奇异地不觉得悲伤。
因为我还活着,因为我还配爱与被爱。
因为我是蔡昭姬,天底下独一无二的蔡昭姬。备案号:YXA1Z5yvkyEtMmEZ4DnFZvj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