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沉默了半晌,然后,那个妇人低吼着,「回去吧!不要死在这个地方!灵魂都无法回乡!」
陆续又有人说:
「回去!这里不是我们的家!」
「求求你回去给洛城洋县的孙九娘带句口信,说她男人已经死了,不必再等!」
「回去!我逃了三次,可能下次就死了,可我还是要回去!」
「丫头,回去吧,来到这里不是你的错,你不用为此负责!」
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对我说:
回去吧,孩子!
带着我们这些可悲的丧家之犬的梦想一起回到那片残破凌乱的山河,然后告诉他们,我们不是匈奴的狗,我们,永远是大汉的子民!
34
离开的那天,我换回了汉人的服饰,将多年来积攒的值钱的东西都给了小茶。
小茶泣不成声,她说愿意跟我走。
但我知道,她是匈奴长大的孩子,这里是她的家。
我已经受了那么多离开家的痛苦,怎么忍心让她为我再经历一次。
我只带走了一支短笳,这是小茶送我的,是和刘豹无关的东西。
我走到曹彰的车队处,刘豹带着小宝等在那里。
仅仅一个晚上没见到我,小宝就整个人瘦了一圈,眼下一片青黑,衣服上也全是灰尘。
他扑上来抱着我,「阿娘你不要我了吗?阿娘,我会乖的,我听话,你别不要我啊……阿娘,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你别走好不好……」
我从来没有那么恨过一个人,可那一刻,我那么想让刘豹去死,想把他挫骨扬灰!
他就像个冷血的畜生!
我一根一根扯开小儿子抓着我不放的手指,他却一次又一次抱得我更紧,他害怕得浑身发抖,只知道求我别抛弃他。
而刘豹就那么看着,用我亲生的孩子将我的心一刀刀凌迟。
曹彰想来拉开孩子,但却被刘豹的侍卫拦住,刘豹冷笑,「中郎将,别伤了我儿子。」
「你没错,是阿娘错了,阿娘必须走。」
「带我走好不好!阿娘别丢下我!我害怕!阿娘你最疼我了啊,为什么不要我了,我不要做没有娘的孩子!」
我抱着儿子,没有丝毫力气推开他,和他一起哭得不能自已。
曹彰说:「蔡夫人,我们该走了。」
刘豹说:「蔡琰,你选好了没有?」
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做什么,只想再多抱一会儿我的孩子,再多一会儿……
忽然,孩子被从我怀里扯了出去。
「溪秀?」
溪秀拉着小宝远离我,低声劝慰,「让她走吧,哥哥以后会保护你的,阿娘不要你,哥哥要你。」
「溪秀,你知道……」
溪秀没有看我,眼睫处有泪水落下,但他依旧以不符合他年龄的冷静自持对我说:「我有眼睛,有耳朵,我分得清谁是我娘。你走吧,小宝我会照顾。」
「对不起,溪秀。」
溪秀抱着弟弟,偏过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眼神像是滚烫的烙印,要把我刻在他心里。
然后他努力笑了笑,自嘲一般,「阿娘总是不开心,我以为是因为我。」
「不是的!」
「阿娘走吧,以后要开心一点。」
刘豹往前走了一步,溪秀叫住他父亲,「父王,我抱不住小宝了,你来帮我一下。」
他刻意挡在刘豹的配刀处,刘豹若是不顾一切冲过来,只会伤了他。
曹彰趁机拉着我的衣袖将我带上车,我浑身无力,几乎是倒在马车上,只听见外面传来溪秀的声音。
「阿娘,为我吹一次笳吧,就一次好不好!」
我拿出袖中的短笳,擦干眼泪,吹奏起来。
音润而沉,悲鸣凄远,胡笳十八拍,飘散在乱世凋敝的天地间。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
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
……
日东月西兮徒相望,不得相随兮空断肠。
对萱草兮忧不忘 ,弹鸣琴兮情何伤。
今别子兮归故乡,旧怨平兮新怨长。
泣血仰头兮诉苍苍,胡为生我兮独罹此殃……
所谓命运,从来就是这样血淋淋的残忍。
终此一生,我未曾再见溪秀和小宝,也未曾再见刘豹。
35
回去的路上,我总是很冷。
来时的路重走一遍,一路都是痛苦的回忆,我不愿再看,一直待在马车上。
车上放了火炉,侍女给我盖上貂皮大氅,可寒意就像从骨头缝里渗出来一般。
「夫人,您的手脚都冰凉。」
「我知道。」
「要不要奴婢去找少将军?」
我拉住她的手摇头,「不用麻烦了。」
侍女觉得不安,终究还是去找了曹彰。
一身戎装的曹彰探头进了马车,环顾四周,感受到那挤挤挨挨的温热,皱着眉看我,「蔡夫人身体不适?」
「还好,只是有些冷。是痼疾,天气暖和就好了。」
我见他肩头铠甲上依旧有暗红血迹,不像是没擦干净,倒像是渗血所致,就问他:「我这里用了许多炭,少将军那里还够不够?我其实用不了这么多,烧不烧都冷。」
「不用管我,蔡夫人护好自己即可。」
曹彰说完,拉起车帘就出去了,当天晚上,马车上的炭烧得更多了,寒意却依旧如附骨之疽,挥之不去。
没过两天,侍女给我送饭的时候说:「听说少将军烧晕过去,随军的医士都去诊治了。」
「怎么回事呢?」
侍女一边摆菜一边说:「旧伤复发,又受了风寒,就烧起来了。夫人不用担心,少将军是丞相府上最健壮的公子,少有病痛的,应该很快能恢复。」
「你是丞相府的家奴?」
「是的。」
我有些明白了,这姑娘在怪我。
隔着车帘,我也曾隐约听见过几个曹府亲卫说为了赎我花了大价钱,暗暗以「两千金」代我。
我拢了拢身上的大氅,走下马车。
「夫人?」
许久不曾下车走动,脚步有些虚浮,等走到曹彰车架处,他身边还留了一个医士正在给他换肩头的药,身边的炭炉熄着,没有烧炭。
见我来了,曹彰扯过一件斗篷遮住伤口。
「听说少将军病了,我来看看。」
曹彰有些不耐,「无妨,夫人回马车上去吧。」
「少将军是否觉得我碍事?」
「夫人何故这样想?」
「其实,我也觉得我碍事。」
我走到曹彰身边,不顾他的目光拉开他遮住伤口的斗篷,看见那发紫的伤痕。
「少将军受伤不轻,却把炭都给了我,如此一来好得更慢,本来带我归汉已经累你许多,若因我再多病痛,蔡琰实在心中难安。」
「一点小伤而已,蔡夫人不必太在意。」
我看了看伤口处,「大夫,这伤口似乎坏死了。」
医士微微点头,「可惜这里天寒地冻,又没有好的伤药,只能先养着。」
「少将军,将我的炭分去一些,人要暖着,伤口恢复得快。还有这里的肉要剜去一些,不然惹得周围都继续化脓。」
「我的身体我清楚,小小伤口不足为虑。」
医士似乎早知劝不动,冲我摆摆手示意我不要再说。
但想到眼前这人是带我回家的恩人,又是师哥的孩子,我不能放任不管。
既然劝不动,我索性捡起医士用来切药草的小刀,趁曹彰不备划上他的伤口。
曹彰说自己没有大碍,可小刀挨着他伤口的瞬间就低吼了一声。
医士也惊呼:「蔡夫人您这是……」
我用刀按住伤口横切过去,削去上面一片坏死的皮肉,曹彰另一只手要按住我,我轻声说:「别碰,我手不稳。」
「不稳你还敢拿刀对着我?!」
削完之后,我冲医士说:「有劳您为少将军重新清理包扎了。先前那样,实在不是好兆头,我忍不住动手,还请您见谅。」
曹彰打断我,「蔡夫人,你该请求谅解的是我才对吧!」
我冲他笑了笑,「是该请你原谅,作为赔罪,还请少将军收回给我的那些炭吧。」
我将小刀刀柄递还给医士,又冲曹彰俯身行礼,「不用担心我的身体,我在匈奴十二年都能活下去,怎么也要撑到父亲灵前上一炷香,死不了的。」
「你……」
「你和你父亲很像,不爱听人好言相劝,就当我请求你吧。你救我出囚笼,我却让你因我受苦,让人怎么安心呢。」
曹彰本来坐在马扎上,此时站起来,将自己的斗篷递给我,「你嘴唇都是白的,看来比我可严重得多。」
我狠狠咬了下嘴唇,「这样是不是就不白了?」
「你这妇人!」
我不跟曹彰多说,实在是自己也冷得受不住了,转身回了马车,让侍女分一半的炭给曹彰那里。
不久后曹彰的病好了些,又开始在外面跟兵士跑马。我在马车上吹笳时,他扣了扣我的车窗。
「蔡夫人,别吹这么忧伤的调子了,我手下的汉子听你这呜呜咽咽的,晚上睡觉都哭着想亲娘。」
「那倒是怪我,我不吹就是。」
「我可没这个意思,这不是病好了吗,有没有喜庆的曲子,庆贺庆贺?」
明知曹彰看不见,我却还是点点头,换了一首曲调。
我很喜欢曹彰,他身上有少年人那被宠溺的无法无天的骄傲与肆意,活在天光底下,笑得爽朗自在,一如十五岁的蔡昭姬。
那样的他,的确不应该听我的胡笳十八拍。
伴随着我的笳声和曹彰的策马扬鞭声,我们到了陈留。
36
老宅经历了这些年的离乱,又久无人居住,已经残破不堪,唯有记忆里开得繁盛的一墙花藤蔓枝叶还在,只等到春天,又能满墙绽放。
在小溪旁汲水的妇人们认不得我了,年幼的孩子们跟在母亲们身边,用好奇的目光看着满身铠甲的曹彰一行人和我。
有人跟我说:「夫人找谁?这家人都没了。」
「我是蔡琰,是这家的女儿。」
妇人们互看着,应该是听过我,但谁也不认识。
还是在一旁背风处的溪石旁抽旱烟的一个老妪伛偻着走过来,「啊,是昭姬吗?」
听到这个已经有十几年不曾有人提起的称呼,我鼻头一酸,分辨老妪的模样,「是我,您是陈五娘?」
老妪笑了笑,眼角处的皱纹一直蔓延到颧骨,鸡皮而鹤发,其实是很难与当年那个凌厉又好颜色的寡妇陈五娘联系起来的,好在她那烟袋我认得。
「我老成这个样子,难为你还记得。昭姬长大了,比小时候还漂亮。听人说你嫁去了河东,怎么这么多年不回来?」
「因一些缘故这些年没能回来,这次专程回来收拾老宅。」
「那是好事,我早就说,你们蔡家是大户人家,你爹是个厉害人物,村子里这些人不明白,只当这宅子空置了,好几次想占了去,这样不好,你得去跟村正说说。」
「谁敢如此无礼?」曹彰质问道,目光扫过溪边一众人。
「这位是?」
「这是爹爹的旧友之子。」
陈五娘点点头,见我没有细说,也不追问,「那昭姬你就收拾收拾老宅,再去给你爹上炷香吧。」
我和曹彰走进老宅,曹彰被灰尘呛得咳嗽,吩咐手下打扫,随便找了个石凳坐下。院子狭小,骤然进了这些人,挤挤挨挨的,曹彰大马金刀往中间一坐,十分不自在。
「附近没有完好的驿站,辛苦你们今晚在这里歇了。」
曹彰的确不太满意这里的条件,但他不是娇生惯养的贵公子,摆摆手说:「无妨,我小时候也住在这样的宅子。」
简单收拾了院子,翻出许多当年没来得及带上的书简,受虫蛀潮湿已经烂的烂发霉的发霉,却让人莫名心安。
我将它们归拢整理好,擦拭的时候不小心割破了手指,侍女忙用绢帕给我包着,「夫人这只指头怎么乌青了,是这书简有毒虫子爬过?」
「不是,是这里每年都长冻疮,久了连颜色都变了。」
我伸手看那只手指,指节处较其他手指粗壮变形,皮肉青紫,竟有些可怖的意味。
果然如乳母所说,只要长了一次冻疮,以后每年都容易长,匈奴苦寒,年年冻烂一次,曾经在绣绷前就着月光比画的手指,如今已经丑陋不堪了。
「卞夫人那里有许多好药膏,等夫人回了邺城就可以讨来,定能回复的。」
「是吗……卞夫人……丁夫人如今还好?」
我还记得,师哥的妻子是丁夫人,卞夫人又是谁?
侍女目光闪躲,顿了顿才说:「丁夫人与大人分开后,卞夫人多有照拂,一切都好。」
这种话题她一个侍女的确不好对我讲,倒像是传主家的闲话。
可是我实在想不到丁夫人会与师哥分开,当年师哥挂在口中的「阿姊」,人人称赞的贤妇,为何会在丈夫功成名就后与他分开?
我没追问,侍女也松了口气。
简单地吃过午饭,去给爹爹上了香,他的墓倒是常有人打理的样子。曹彰说:「应该是陈留的士人做的。」
真真切切站在爹爹墓前,才发觉我与他天人永隔的时间的确太长了。
「原来从前躲藏在山林里的日子才是最好的,爹爹,我回来了,我不知道这样对不对,你说呢?」
「那年我和卫宁吵架了,怕被你发现,所以没有把信送出去。早知道我不该跟卫宁吵的,他和我那时候都太年轻了。」
「刚到匈奴的时候,我一度想死,是刘豹说,我不配做蔡公的女儿,我才挣扎着活下来……」
我有许多话想跟他说,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受了那么多非人的折磨,但这些东西与他所经受的比起来,似乎也没有多么了不起。
毕竟我那爹爹是在山林里每天卜一卦,时刻算着自己能不能活的人。
他才是提心吊胆了多年,战战兢兢了多年。
或许,他送我出嫁的时候的心情,与我抛弃溪秀和小宝的时候是一样的,那时候他应该就预感到再也不能与我相见。
我跪在爹爹墓前,以首触地,深深地回忆着他,回忆他对我说的每一句话,教我写的每一个字,为我弹的每一首曲子。
「昭如朗月,昭姬就是朗朗明月」……
爹爹的死不是令人悲痛的,而是惋惜,所有人都惋惜他这样死去,但是所有人都承认,他活得有追求,有价值,他是当之无愧的盖世大儒。
在那些才华与抱负之下,身体的苦痛和亲人的断绝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但我还是想在他的墓前像个没用的小孩子一样哭着对他说一句:
爹爹,我真的很想你。
37
那天晚上,我住在小时候住的房间,从前和我睡在一起的乳母早就在战乱中走散,连面容也不太记得了。
当月光照进来的时候,我想起那些月光与琴声交织的夜晚,总有乳母做的小糕点,想起她每每抚摸我的头发,眼里有骄傲的神采。
「夫人,您怎么了?」见我突然坐起来,侍女问我。
「没事,我去外面走走。」
「要我跟着吗?」
「不用,你睡吧,这里是我家,不会出事的。」
我披上斗篷走出院子,沿着溪边散心。
走到陈五娘抽旱烟的那块溪石处时,听见有刀兵破空的声音,转个弯就看见曹彰穿着单衣在舞刀。
「谁?!」
「是我,蔡琰。」
曹彰收了刀,气喘吁吁地说:「怎么大晚上的还跑出来?」
「这话我也想问少将军。」我冲他笑了笑,将手帕递给他,「你擦擦汗就快回去吧,天气这么冷,容易伤风。」
曹彰满不在乎,「我身体可没这么虚弱,倒是你,总是怕冷还往外跑。你别是想不开吧,从祭拜蔡公回来你就不怎么说话。」
「不会,少将军放心。」
曹彰狐疑地看着我,他大概是想起了我说过的要活着给爹爹上香的话,怕我现在一心求死。
「我与你一同回去。」
「少将军先回去吧,我还想走走。」
「那我陪你一起。」
我有些无奈,但是曹彰谨记他父亲说的要把我活着带回去的话,所以务必要保证我的小命,非要跟着我。
于是我们便一起沿着溪水往前走,本来静默无声的一段路,因曹彰的加入显得嘈杂起来。
「你干吗离水边那么近?」
「那边有狗,你走这边。」
「前面是断崖了,风大,我们换一边走。」
……
本来想平复一下心绪,因曹彰不停唠叨,我反而更加心烦了,看见断崖边有棵古树,就势靠着树根休息一下。
曹彰也跟过来,看了看周围,确定没什么危险才找了个离我不远的地方站着。
「蔡夫人,我们休息一会儿就回去吧。」
「好,今晚麻烦你了。」
半晌无话,曹彰忽地跟我说:「父亲这些年寻了你许久,陆续派出了很多人,都没有消息,好不容易接你回去,叮嘱我不容有失。」
我明白他是在解释,心里觉得挺对不起他的。
「那后来是怎么找到我的消息的?刘豹这些年一直不许王帐里汉人的消息传出去。」
「说来也凑巧极了,有一次父亲让伶人弹一首曲子,众人都没听过,有个属臣说他曾在出使匈奴时隐约听过,但不是琴声,也不知道是谁演奏的。父亲派了许多密探到匈奴,打听到左贤王有个汉人姬妾姓蔡,才确定是你。」
原来是那次……
是我在冰川旁绝望地吹奏的那次,眼睁睁看着汉使的车队离开,刘豹禁锢着我告诉我永远都别想走。
那支曲子,就是我出嫁前那个雪夜,未曾给师哥弹完的那首。
原来他知道,也一直记得。
「你……哭了?」
我急忙擦了擦眼泪站起来,「我们回去吧。」
谁知道起来得太急,脚下的树枝腐朽得严重,已经空了,我一脚踩进去,脚腕处扎进了一个坚硬的东西,疼得我惊呼。
「怎么了?」
曹彰急忙过来,看见我脚陷在树根处,蹲下身子检查了一番。我想把脚抽出来,他忙说:「先别急,我来弄!」
他握住我的脚踝,卡着周围的树根向两边,再慢慢把我的脚踝抽出来,「好像在流血,可能是被里面的碎石扎破了。」
我试了试踩在地上,除了脚踝处的疼痛外,并没有扭伤,「那我们回去处理伤口。」
「你还能走?」
「应该能……曹彰!」
曹彰没等我说完,直接将我折腰扛在了肩上。
「你干什么,放我下来!」
「放心,没人看到。」
「你……」
「难不成我还要和你走回去?那你的脚都要废了。」
「可是这样……」我气得不知道怎么说了,「男女授受不亲,曹彰!」
「我又不怕人说。」
曹彰走得很快,几乎比来时快了三倍的速度回去的,到了门口他才把我放下,「你先进去,我等会儿再回。」
「少将军这会儿倒怕人看见了?」
「我说你这女人真是麻烦,那我就与你一起进去,看谁名声有损。」
我只能喘匀了气再往里走,刚走两步却突然发现袖子里空空的,「我的短笳不见了,可能落在路上了。」
「一个短笳而已,以后再买一个就是。」
「不行,那个不一样,我要去找。」
见我又要转身,曹彰明显生气了,「蔡琰,你烦不烦啊!」
我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他泄气般地转身,一边走一边说:「算我倒霉,你先回去,我去给你找。你别跟过来哦,跟来的话我就把你扛回你房间去。」
「曹彰……」
「又怎么了!」
「麻烦你了,那个短笳真的很重要。」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蔡大才女,一定给你找回来。」
我一瘸一拐地回了屋,侍女烧水给我清洗了伤口包扎上,就在月上中天的时候,院外传来了熟悉的短笳声。
「这是谁啊,吹得曲不成曲调不成调的……」侍女侧躺在榻上,困得迷迷糊糊的,呢喃了一句。
我打开窗子,见曹彰在院子中央拿着我的短笳摇了摇手,向我走来。
隔着窗子,他将短笳递给我。
月光下他额角的汗都看得一清二楚,我低声说:「多谢。」
他没说话,一脸无所谓地转身走了。
第二天,据侍女说,曹彰伤风了,又有些发烧。
「怎么回事呢,公子一向身体强壮,最近这风寒却反反复复。」侍女一边说一边扶着我上了马车,「好在就快回府了,府上的药材多,能好好养着。」
总共走了几个月,我们一行人终于到了邺城。
38
到了丞相府,侍女们带我沐浴更衣,为我梳起时兴的发式,换上新做的裙子。
铜镜里的人消瘦憔悴,像是枯萎在花枝上的花朵,顺着轮廓脉络或许能找到绽放那刻的美丽,但是终究还是接近凋零。
在这里,我有种前所未有的自卑。
看见镜子里出现师哥的身影时,我脑子里最先想到的竟然是:
太晚了。
镜中的人越来越近,近到眉宇间的狠戾与疲惫都看得一清二楚,而那双我记了多年的眼睛依旧炯然如炬。
是了,如今他是北方雄主,一人之下的曹丞相,挟天子以令诸侯,自然比当年空有一腔热血的曹阿瞒强势。
他离我几步远,停了下来。随侍的下人们见状,纷纷退下,屋内只剩我与他两人。
镜中的人笑了笑,「见了我也不叫人,还跟从前一样没规矩。」
我从妆凳上站起来,回过头看他,「师哥。」
仅仅是叫了他一声,我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十多年横亘在我们中间,许多事情已经不知道如何开口。
他走到我面前,近到我看得清他领口的金色螭龙纹,闻得到他身上那股风雪未散的味道。
粗糙的带着老茧的指腹拂过我的眼角,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流了许久的泪。
「是我不对,这么久才找到你。」
如果我还是十六岁那个正当年华,美丽又骄傲的蔡昭姬,我一定会抱着他问他为什么这么晚才找到我,会无所顾忌地在他怀里哭泣,将我的痛苦全部袒露给他。
然而太晚了……
「不怪你。」
「真的不怪吗?」
「我没有资格怪你。」
「那我就让你有资格。」
我的心一阵慌乱,面前的人和记忆中的师哥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但是时间太久远,我分不清,只能说点什么绕过这个话题。
「从前你说带我去见丁夫人的,现在还作数吗?」
曹操顿了一下,「你想见阿姊?」
「有个问题,我想问她。」
「什么问题,告诉我。」
「不,我只想跟她说。你能带我去见她吗,师哥?」
曹操握住我的手,却碰到了我指尖因冻疮变形发紫的地方,他用掌心包裹住那里,说话的声音低了一些,「好,昭姬,我带你去。」
他牵着我往外走,因速度太快我几乎要跟不上了,奔跑的时候踩着了裙摆踉跄了一下,他才放慢了脚步,吩咐随侍,「备马。」
我们走到府门口,曹操接过缰绳上马,又冲我伸手。
府门外的马车里正好下来几人,其中就有穿着朝服的曹彰,那几人见曹操在马上,纷纷行礼,「父亲。」
曹操点头示意。
曹彰兄弟也看见了曹操旁边的我,几道带着探究的目光看过来,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然而曹操的手一直放在那里,有种不容拒绝的威势。
「昭姬,上来。」
我只能伸出手被他带上了马,坐在他身前,如同他的所有物一般被环抱着。
「抓稳了。」曹操在我耳边说。
一扬马鞭,他带着我策马去找丁夫人。
39
丁夫人有着颀长的脖子和平顺的肩膀,坐在织机前时侧脸染上烛火的光晕,看起来温婉和顺极了。
曹操总是叫他「阿姊」,丁夫人既是他的前妻,也是他的表姐,姻缘断了,亲情却还在,或许对于曹操来说,更放不下的是那个「表姐阿丁」。
「阿姊,我带昭姬来看你了。」
织机的声音停了,丁夫人转过身看我,她的发色浅淡,连睫毛也是淡淡的黄,与曹彰有几分相似。
「你是蔡公家的女公子?」
我只见她第一面,听她说第一句话,就很喜欢她。
因为她叫我女公子,而不是蔡夫人。
「是,丁夫人叫我昭姬就好。」
「昭姬,来。」
她冲我招手,我走到她身边跪坐下,她的年纪足以做我的母亲,自然而然地抚上我的头发,那双手有些干枯,如同丁夫人一样,年华老去。
「很久以前吉利就说你想见我,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你一个小丫头,想见我做什么呢?」
「师哥,可以让我和丁夫人单独待一会儿吗?」
曹操为我们拉上了折扇门,他脚步声远去了,走廊上的侍从们也纷纷退下。
「丁夫人,我在十几岁议亲的时候,京城的人都夸你是个贤妇。」
丁夫人的嘴角动了动,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嘲讽什么,「如今邺城的人也夸卞夫人是个贤妇。」
我摇摇头,「师哥每次提起你的时候,眼神会变得很不一样……」
「我明白你想问我什么了。」
丁夫人看向门外师哥的方向,隔着这扇门,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她的眼神却也变得复杂起来。
「我很小的时候就与吉利订婚,那时候我大概……十二岁。」
「那时候他还小得很,总角束发,与夏侯家的弟弟们打架时总是冲在最前头,每次一身剐蹭被随从们带回来,姐姐妹妹们就笑话我,『你的小郎君又打架了』。」
「每次他都是在我那里偷偷换了衣服洗了脸才敢回家,我觉得丢脸,但又气夏侯家的小子不知轻重。」
「昭姬,这不全是男女之情,因为比那更重。」
「吉利有虽千万人吾亦往矣的大志向,那些人瞧不起他出生宦官家族,又不得不敬佩他一腔热血,敢想敢干,我那时候唯一所想就是,这是我的男人,不论好坏,我要让他不为我们这些妇孺担心。」
「我在老家奉养双亲,亲手带大了庶子曹昂,我告诉曹昂,你的父亲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可是我的曹昂为了保护他的大英雄父亲战死了,因为一个女人,因为他莫名的自负和骄傲……」
丁夫人的手握成了拳,神情变得痛苦,似乎仅仅是回忆都足够掀起她情感的腥风血雨,「我这一生,要得到的,在年轻时都得到了,所以从未想过失去了该怎么办。吉利变了,从需要我照顾的弟弟变成了我的丈夫,从纨绔的走马少年变成了汉室股肱,他渐渐走到由不得自己的位置,又被许多的浮华迷了眼,他只能一直赢下去,不能停下了。」
「可是我又何尝不是变了,在他十岁那年沾了一身的泥浆躲进我房间的时候,我什么都肯为他做,但现在的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
「我与他之间,不只隔了我的曹昂。」
「昭姬,你呢,你和他之间又隔了什么?」
40
我的心上人,是那个穿着玄色衣裳,眼眸里带着炽热的光,欲为国家讨贼立功,欲望封侯作征西将军,然后题墓道言「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的曹阿瞒。
在我十六岁那个冬天,他带着伤,没能听完我弹的曲子,消失在了漫天大雪之中。
而后他东征西战,数度死生一线;
而后他建霸府,军屯田;
而后他奉天子以令诸侯,一步步走到丞相之位。
而那个蔡公府自以为是想做当世大儒的小孩子,先后失去父亲、丈夫、孩子,在匈奴度过了十二年,归来时茕茕一身。
直到丁夫人问我,我才明白,原来十六岁那个冻伤我手指的冬天从来没过去,这些年一直都那么冷。
原来我的心上人,早已死在了那个冬天。
41
「如果可以选,你还愿意嫁给师哥吗?」
「昭姬,很多时候我们以为的选择,都是那个时空下的必然,其实我们从来都没得选,我嫁给吉利,我养育曹昂,曹昂战死,我因曹昂的死和吉利分开,都由不得我选择。」
「是,我又犯蠢了。丁夫人,谢谢你。」
我推开门,曹操在不远处等着我。
我慢慢走过去,每一步都如此椎心泣血,承认时光的流逝和世事的变化是一种无可挽回的痛,因为一切都已经无法回转。
「师哥,我已经问到了我想知道的。」
我抱住他,听他的心跳,闻他身上的味道,用短暂的一个拥抱最后放纵自己一次。
然后,我对他说:「师哥,我们永远都做师兄妹好不好?」
「不好。」
曹操捏着我的脸让我抬起头看他,「你的眼睛不是这么说的。阿姊跟你说了什么?」
「她跟我说了你们之间的许多事,她让我明白,如果我嫁给你,我一定会成为第二个她,因为她很爱你,我也是。」
「这是什么狗屁道理!」
「是啊,这是什么狗屁道理……」
丁夫人的侍女走了出来,冲我们行礼,「大人,女公子,夫人说马车已经准备好,二位可以离开了。」
我推开曹操,跟着侍女离开,独自坐上了回府的马车。
42
那天晚上,我关上了客居小院的门,交代侍女谁也不见,然后喝了许多的酒。
醉醺醺之际,又拿出短笳来吹奏,不管丞相府会不会有人因为被吵得睡不着。
师哥并没有来,后来我听说,那天他根本就没有回府,他留在了丁夫人的住处。
那大概是卞夫人辗转反侧的一个晚上,曹彰作为心疼母亲的孩子,大半夜翻进了我的院墙,像个黑塔一般立在那里审视着我。
「蔡琰,你真是恩将仇报!」
我没有理他,断断续续地吹奏着曲调。
他生气了,走到我身边,被侍女发现,他叱道:「闭嘴!你忘了自己是谁的奴才了?」
侍女害怕地躲回了屋子里。
「你喝酒了?」
「怎么,小黄毛,你也想喝?」
「你叫我什么?!」
「小黄毛……」
「大胆!」
「你不是私下也叫我『两千金』吗?」仰头喝干了酒壶里的酒,渗出的酒液顺着沾湿了裙子,我觉得好笑,傻乐了一阵,看着裙子出神,「小黄毛,你不用担心,丁夫人不会回来的……你的母亲,还是丞相府的女主人。」
「你这是发什么酒疯!」
「我发酒疯了吗?」我摇摇脑袋想让自己清醒起来,脑袋却有千钧重似的,怎么也清明不了,「好像……是有点醉了……醉了好……醉了就开心了……」
我又取出短笳,却被曹彰一把夺过,「你都这样了还吹什么,等会儿都吐进去了,这管子你还要不要了?」
我虽然迷糊着,却觉得他说得有道理,连连点头,「就是就是……你帮我收着,谢谢啊……小黄毛……」
「不许你这么叫我!」
我看着曹彰,心里蓦地想起了溪秀,那个在背后默默保护我的孩子。
「你又哭什么!我只是帮你拿着笳,等你醒了我会还给你的!」
正当气势汹汹的曹彰和我对峙的时候,又有人敲响了院子的小门,一个清脆的童音传来。
「请问刚才的乐声是这里传来的吗,在下曹冲,想请阁下演奏完这首曲子。」
43
忘了是谁开的门了,披着厚重狐狸皮斗篷瘦削苍白的曹冲摸黑进了院子,好奇地看着我和曹彰。
「三哥,你也在啊。这位就是蔡女公子吗?」
曹彰提着曹冲的衣领就要把他拉出去,「这么晚了你还瞎跑,还不给我回去睡觉。」
曹冲人小,灵活地躲过了,跑到我身边来,「你喝酒了?」
没等我回答,曹冲又说:「既然不能吹奏……父亲上月送了我一把好琴,你要不要试试?」
曹彰又想伸手来抓,曹冲继续说:「三哥,你再抓我我就把你卖妾换马的事告诉母亲。」
曹彰的手顿在了空中。
「我那里还有好喝的果酿,姐姐跟我来。」
我迷迷糊糊地被曹冲牵着走,曹彰不知怎么地,也跟了上来。
曹冲小小一个人,书房却极大,摆满了书简字画,琴架上放着一把古琴,旁边已经焚好了香。
「我看今晚月色极好,本来想抚琴的,谁知道被姐姐的乐声打断了,姐姐这乐器便是胡笳吧,有意思,我也让人寻一把来。」他将我带到古琴前,「虽然比不上姐姐家的焦尾琴,但也勉强听得过去,姐姐试试音?」
一路走来酒已醒了大半,只看这书房布置,就知道曹冲应该是极受宠的一个孩子。
既然来了,我也不推辞,坐到琴架前,试了试音。
「琴弦换过了?」
「就是,琴师的手艺不好,我力气小,调不回去。」
我一边试音一边调整琴弦,没过多久就调好了。
「真厉害!」
曹彰找了个位置坐下,顺手接过侍女端来的果酿喝起来,曹冲煞有介事地跪坐着,瞪大了眼睛等我弹琴。
我多年不碰琴了,手指头都僵了似的,活动了一刻左右,才断断续续连成乐声。
月色皎洁,铜灯下我弹着琴,曹冲坐着听,曹彰自顾自地喝着酒,那是我回来之后第一个让人觉得心安的夜晚。
44
曹操在丁夫人那里留宿了一夜,直接去了府司没回来,而我与曹彰在曹冲的书房留了整夜,第二天天还没亮,卞夫人的侍女便找到了我。
曹彰不知道母亲要做什么,只是对来接我的侍女说:「照顾好蔡夫人。」
「是,三公子放心。」
一路分花拂柳,我被带到了卞夫人的住处。
卞夫人打扮得既不过分简朴,也不艳丽奢华,是十分端庄的模样,不过即使年华老去,也看得出年轻时是个眼波流转的妩媚女子。
她第一次见我,亲热地让我坐到她身边,询问我在匈奴的日子,为我的遭遇叹息不已。
我觉得对不起她,因我的到来搅得她尊贵又平静的生活又起波澜,所以任她将我重新装扮,换了一条红得鲜艳的裙子,戴上金冠,重新施上脂粉,粉饰我粗糙的皮肤和风霜造就的皱纹。
然后,她将我带到后花园散心,前院是二公子开的文会,她让人抄录前院写的诗文进来与我一同品评,一一对我介绍这些参会的人,这之中有儒生,有世家子,也有军官。
「你看这字,笔触过于锋利,失之稳重,到底是年轻气盛。」让人没想到的是,乐户伶人出身的卞夫人也很有文采,有着完全不输世家贵妇的见识。
「听说蔡公的飞白书昭姬也会,不知道可否给我见识见识?」
我没有拒绝的立场,在临时搭起的桌子上写了几句,卞夫人没有问我,直接让下人把这些字拿到外面去,「给那些人看看蔡公家的飞白书,让他们也见识见识。」
我明白了她想做什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尴尬地坐在那里,心里觉得自己仿佛被耍的猴子。
没过多久,前院传来一阵男子的叫好声,像一巴掌打在我脸上。
「卞夫人,我身体有些不舒服,请许我先行回去。」
「别急。」卞夫人隔着桌子拍了拍我的手背,她的手很软嫩,像是十几岁的小姑娘,与我骨节粗大变形的手指对比鲜明,「昭姬,蔡公只有你一个女儿,子嗣凋零啊。」
「天意如此。」
「你还年轻,还有机会,前院的男子都是青年才俊,依我看,你该为自己的未来打算。」
「多谢夫人,我并无再嫁之意。」
「女人活在世上,总要依靠男人,你不依靠这个,也得依靠那个,总不能,两头不靠……」
不远处,侍女们带着一个男子走了过来,「禀夫人,这是这次文会的会首,屯田都尉董祀。」
「下属董祀,见过卞夫人。」
「年轻有为啊,你是哪里人?」
「回夫人,下属祖籍陈留。」
「啊,和昭姬是同乡呢。」
卞夫人含笑看着我,眼底却藏着一丝寒意,带着警告的意味。
我实在待不下去了,起身告辞,「卞夫人,我实在有些不舒服,只得告退了。」
没等卞夫人说话,我几乎是跑着离开了那里。
也许是跑得太快了,转弯处和人撞上,只感觉眼前一黑,整个人就往后倒,好在被人拦了一把。
「蔡琰,你跑什么?」
金冠被撞飞了,头发散落一肩,我一面提着裙子一面去捡金冠,狼狈得很,却有一只大手先我一步捡起了金冠递到我面前,「你怎么了?」
我没有接,「请你把这个还给你母亲,改天我再向她道歉。」
「母亲她……为难你了?」
「没有!」我否认得太快,反倒显得心虚,「算了,你还是把金冠给我,我亲自去还。」
「我母亲要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我代她道歉。」
我轻叹一口气,「曹彰,是我不对,本来就是我打扰了你们的生活。」
「你……和父亲……」
我看着他,用眼神示意他别问。
曹彰最终还是把金冠给了我,与金冠一起的,是用锦帕包好的短笳。
45
卞夫人陆续送了我许多东西,珠宝首饰,锦缎华服,还有许多散遗的古籍,师哥还没回府,我的小院几乎要被她送的东西堆满了。
家宴时,她还让人请我同去,我依旧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了。
师哥似乎很忙,只回来吃了顿饭就又处理公务去了,他一走我就松了一口气,但我想走又必然要跟他说。
现在看来,就像是我赖在丞相府一样。
曹冲又偷偷溜进了我的小院子,看着堆了满院的箱子,他饶有兴致地一一打开,捡了一匹月蓝色的丝缎,「这个好看,我拿去做件斗篷好不好?」
曹冲的眼睛很大,水汪汪的,长在那张苍白的脸上,像是占了所有灵气一般,他用希望的目光看着你,谁都拒绝不了。
「好啊,绣几丛青竹怎么样?」
「行,还有那匹玄色的,也给我好不好?」
「你要玄色的做衣裳?」
「我拿去送给父亲。」
我心中一怔,笑着摇摇头,「别,别让他知道。」
「让他知道什么呀?」曹冲一脸不谙世事地看着我。
「仓舒,这是我们大人之间的事,你还小,别参与进来。」
曹冲笑了笑,当作刚才的事没发生过,转而说:「姐姐上次在文会上写了飞白书,拿回来没有?」
「没有。」
「可能被卞夫人赏给会首了,她一向大方。」
我和曹冲对视一眼,互相都笑了,我与曹冲很像,所以许多话不需说明,只是一个眼神便彼此明了。
「你的斗篷我做好了给你送去吧,反正我现在也没事做。」
「那说定了,我一定天天都穿。」
「好了,回去吧,你身体不好,不要在外面乱跑。」
曹冲刚走,卞夫人的赏赐又来了,我再也笑不出来,主动去找她。
卞夫人依旧是笑意盈盈的样子,「昭姬,别拒绝,你如今孤身一人,那些东西就当我送你的嫁妆。」
她若有所指,嘴角的笑意定格了,「不过,说不定也可以做聘礼。」
「我准备去找丞相大人,请求独自回乡。」
「他舍不得你这么孤身一人。上次那个年轻人董祀你还记得吗,父母都不在了,也未曾娶亲,和你倒是怪像的。」
「卞夫人,我并无冒犯之意。」
「可你已经冒犯了。」
和卞夫人谈得不欢而散,我明白,在曹府多待一天,卞夫人就要多提心吊胆一天,我对她而言,已经是如鲠在喉,不得不拔了。
晚上我又一次吹起短笳,没过多久,曹彰就来了。
「大晚上的不睡觉,又呜呜咽咽的……」虽说在抱怨,曹彰却翻墙进了院子自然地问我,「找我什么事?」
「你能替我给你父亲带句话吗,就说我想见他。」
「你找他做什么?」
「跟他辞行。」
「辞行?你要走?」
「我想回陈留。」
曹彰想也不想就说:「不行!」
「为什么不行?」
「你知道现在外面多乱吗,陈留乡野之地,你一个女子,没有家族保护,出事了怎么办?你别忘了,当初你就是独自归宁的路上被掳去匈奴的。」
「小黄毛,我是非走不可了,如果真的出事了,那大概是我命不好。」
「蔡琰……」
曹彰欲言又止,看着我,眼里满是踯躅。
「怎么?」
「你嫁给我吧。」
「你开什么玩笑?」
「没开玩笑,你看,我有兵,可以保护你;我是丞相之子,身份配得上你;虽然说我听不惯你那个什么胡笳,但是我以后可以给你置一个大宅子,随便你弹琴吹笳的……我还有钱,可以给你买很多书,曹冲那里的那种古琴也可以给你买,买不到就去抢给你……」
「别说了!」
「为什么不让我说?」曹彰忽地拔高了声音,「你是被我救回来的,我是你恩人,陈留老宅我还扛着你回去来着,我们有肌肤之亲了,我得对你负责,对,我要对你负责……」
「曹彰!」
曹彰不说了,似乎自己也意识到刚才的情绪来得多么汹涌又莫名其妙。
「你出去。」
曹彰没有动,他深深地呼吸着,没有移开看着我的眼睛。
「听到没有,你该走了。」
「蔡琰,我说真的,你嫁给我吧,我……喜欢你。」
「别说胡话了,快走吧。」
曹彰突然抓住我的手按到他心口,仿佛自言自语一样,「我的心没有跳得这么快过。」
然后他松开我的手,转头就走。
第二天,外面的院子里人来人往,一阵慌乱,卞夫人的赏赐也没有再次送来。
侍女说:「听说三公子被大人打了。」
46
我又见到了师哥,他穿着朝服,尊贵又陌生,仿佛离我很远很远。
「子文说,他喜欢上了一个女子,想要娶她为妻。」他把玩着手里的玉璧,若无其事地说,「我还是第一次打他,他从小是个乖孩子,最听话。」
「师哥,你让我走吧。」
「你休想!」
曹操冲到我面前,捏着我的肩让我靠近他,眼里燃烧着怒火,「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要走,阿姊要走,你也要走,我曹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你们一个个都要背叛我!我哪里对不起你们?啊!」
「师哥……」
他抓着我一路到琴房,将我摔在琴案前,「你不是要给我弹琴吗,弹啊!不然我现在就……」
说到这里他停住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对我。
「蔡琰,你早该是我的,我不准你走。」
「太晚了!我嫁给卫宁的时候,我发现卫宁对他大嫂的不伦感情的时候,我在卫宁灵堂前流产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来接我?师哥……太晚了……你说了要把我抢走的,可你没来……」
「我会补偿你。」
我死命摇头,「你有那么多姬妾,那么多儿子,丞相府这么大,我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你已经对不起丁夫人了,难道还要对不起他们吗?」
「这都是借口!」
对,这些都是借口,我不敢再靠近你,只因为你并不是从前的你。
我喜欢的曹阿瞒,是汉室股肱,是大英雄,他不会屠城,不会建立霸府,更不会伤害他的亲人……
可是这些话我是说不出来的。
「我爱慕一个男子,他和我是同乡,我想要嫁给他。」
「你敢!」
「师哥,人是会变的。」
「是谁,我杀了他!」
「那就把我一起杀了。」
「昭姬,这是你的真心话?」
我站起来,抬手对天发誓,「字字真心,若有欺瞒,天诛地灭!」
「好……好!」
三天后,曹操下令,将我许配给屯田都尉,陈留董祀。
47
「姐姐不会回来了吧。」
「不回来了。」
曹冲接过我给他做的斗篷,脸色比从前更苍白几分,说话间已经咳嗽了几声。
「姐姐穿嫁衣真好看,是我看过最好看的新娘子。」
「仓舒以后也会娶到好看的妻子。」
「希望会吧。」曹冲笑了笑,「姐姐,一想到尘世的苦痛那么多,就觉得我即便是活不长,也不亏,至少我认识了姐姐。」
「别说这种话。」
「他们都说,我活不到成年。」曹冲说这话时已经变得坦然,似乎接受了自己不久于世的事实,「我们说好了,我要是撑不下去了,就去找你,到时候你一定要再为我弹一曲。」
「仓舒……」
「别哭,今天你嫁人,要漂漂亮亮的。」
曹冲努力踮起脚为我擦眼泪,小小的人,眼里俱是认真。
曹彰就是在这时翻墙进来的。
他的伤还没有养好,走路时都有些晃,脸颊更是凹陷下去。
他在院墙处,我在回廊上,隔了整整一个院子,看清我身上的嫁衣,他苦笑着,「蔡琰,他们说的时候,我还不信……」
「三哥,要是真的喜欢姐姐,就该祝她幸福。」
「怎么,剜了我的心,还要我说谢谢吗?」
我又一次拿起却扇,一边往院外走一边说:「曹彰,你还年轻,以后你会知道,只要活着,心会长好的。答应我,好好活着。」
就在我要走出院子时,曹彰突然问我:「那我要是死了呢!」
「别让我看不起你。」
喜娘扶着我上了马车,同样的流程,同样的婚宴,我就这样嫁给了董祀。
48
新婚之夜,董祀喝得酩酊大醉,我没有同他说话,让下人服侍他更衣休息,自己去了书房。
董府的下人们自然地分了两拨,我与董祀仿佛搭伙过日子,泾渭分明,互不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