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以“我的心上人,死于那年冬天”为开头写一篇小说?

周围众人只是顿了一瞬,随即低吼着回答:「是!」

接着,男人又仔细看着地上狼狈不堪的我。

「听说蔡邕在牢里求王允在他的脸上刺字、砍去他的双脚,只为了给他留一条命,让他修完汉史。可王允还是砍了他的头。老子苟活而不得,女儿好手好脚却想自杀——你的确也不配当蔡邕的女儿。」

「你闭嘴!」

胡人们叱责:「大胆!」

我用手撑着地颤抖着站起来,仰头看着战马上的男人,然后才发现,这个人没有胡人高鼻深目的模样,更像个汉人。

「不死了?」他问我。

我冷笑,「我死不死,关你这蛮夷什么事?」

之后的很多年,刘豹都喜欢在情到浓时对我说:蔡琰,你天生就知道怎么戳我的心。

他最讨厌别人说他是胡人蛮夷,我第一次见他,对他毫无了解,却能精准地往他心口扎刀子。

而在我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忍住了杀我的冲动,向众人宣布:

「把这个女人送到我的营帐来,从今天开始,她是我的奴隶。」

18

「跟了左贤王,是多少女人求也求不来的。」

「求着做奴隶吗?」

「宁做盛世犬,不做乱离人,这是你们汉人说的。做匈奴王的奴隶总比做普通胡人的女奴好。」

面前的女人说着一口流利的官话,穿着也不似一般匈奴女子,然而她比我高了一个头,雪白的肤色和英挺的五官都表明,这确实是一个胡女。

「我叫符嫣,是鲜卑与羯人所生。」

符嫣冲我笑了笑,我却觉得奇怪,胡人之间互相界限分明,鲜卑与羯族生下的女子怎么会做了匈奴王的奴隶?

「我叫蔡琰。你读过书?」

「在才名动京城的大才女面前,我可不敢说自己读过书。」

符嫣带着我一边走一边与巡逻的护卫点头示意,看得出来,那些胡人乱兵虽然个个凶神恶煞视人命如草芥,却对艳丽动人的符嫣十分尊重。

看多了他们对着汉人随手抽刀就砍,我一直把他们视作蛮夷畜生,直到这会儿才发现,他们也会和善地笑。

「你暂时与我住到一处,这里有厚的皮袄你先换上,对了,会骑马吗?」

我摇摇头。

「一边赶路一边学吧,我先带你。」

符嫣不知从哪里弄来一盆热水让我擦洗,看到我换下的带血的裙子时,皱起了浓密的剑眉,「你来月事了?」

「我刚流产,一直没好。」

她「啧」了一声,「我给你抓点药,你最好快点好起来,不然主人很快就会不要你了。」

看着我一脸茫然,符嫣忽地笑了,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和善,带着点暗红色的眼睛盯着我说:「蔡琰,你不会真的以为他是为了惩治你才让你跟他的吧?我直说好了,他挺喜欢你们汉人女子袅袅婷婷这一套的,不过要是一直睡不到,他很快就会失去兴趣。」

她拍拍我的肩,手的位置停留在脖颈处,警告的意味明显。「主人有很多女人,有胡女也有汉女,如果他不在乎你,她们会把你撕碎的。当然,那些女人里,也包括我。」

我忽地了悟符嫣为何开始对我这样和善了——原来是看我是左贤王喜欢的类型,以为我会受宠,所以提前巴结,等知道我有妇人病,立刻变了脸色。

但也是因为符嫣的这番作为,我更加清楚了自己的处境。

宁做盛世犬,不做乱离人,实际上,我只是乱世的一条丧家之犬而已。

在温暖的帐篷中,我打了个寒战。

19

符嫣和我的身份说是奴隶,但并不会经常待在所谓的主人身边,匈奴王族没有汉人贵族出行时要使唤下人的习惯,刘豹经常一人一马就走,晚上也是和臣属们喝完酒后才回营帐。

有时符嫣会留在他那里过夜,有时他会随便找个女人,营帐整夜都是女人们的低吟惊呼。

我去送早饭的时候撞见过他与符嫣欢好,符嫣浑身白如凝脂,声音媚得带了钩子,咬着他的头发一边求饶一边用腿勾着他的腰,如垂死挣扎的蛇一般淫靡诱人。

我放下早饭的声音惊动了他们,刘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像是在看雪地里的猎物,轻蔑又势在必得。

我慌张地逃了出去,气愤与心惊交织。

然而我也知道,要活着回到中原,我没有别的选择。

在距离匈奴王帐还有两天路程的时候,我身下的血终于不再流了,符嫣见我没有再换下带血的深衣,了然地看着我,等待我的决定。

「我想问你一件事。」

「你问。」

「你是怎么到他身边的?」

「礼物。」

「那你想回去吗?」

符嫣像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乐了,「我是礼物,和盐铁牛羊是一样的东西,我没有资格想。」

「你读过书,会说官话,也懂汉人的礼仪,懂得了礼节就知道荣辱,知道自己是个人而不是礼物,所以你不是没资格想,而是不敢去想。」

符嫣美得凌厉的脸没有了任何表情,「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只是告诉你,也告诉自己一声,我要回家乡,死也要回去。」抬起头,我冲着符嫣淡笑,「所以我会想办法让自己活下去。」

当晚,我换上干净的衣服,进了刘豹的营帐。

20

和卫宁那种矜贵风雅的世家子不同,刘豹威武健硕,在那种事上很能折磨人。

想到这点的时候,刘豹搂着我狠狠动了一下,我疼得眼里噙着泪,手指在他后背划过,惹得他也低吼。

「在想什么?」

粗糙的手指为我擦去眼角的泪,刘豹在餍足的时候看起来很好说话,尽管他杀人的时候也这个模样。

我知道在这种时候我应该说点好听的,让他开心,这样自己也会好过一点,但我不想。

连身体都已经付出了,我却还怀抱着一丝不值钱的自傲,不想向刘豹低头,我自己也觉得挺可笑的。

「我在想,明天骑不了马了。」

「你在讨好我?」

「有讨好到吗?」

「拙劣。」

我垂眸不想再说话。

方才那些话已经是极限,我怕再多说一句,都会被他看穿我心底的厌恶,。

「怎么不说话了?」

我学着符嫣那样用腿勾着他的腰,只是我不如符嫣腿长,更像是用腿蹭他,「左贤王累了吗?跟我说话来浪费时间?」

刘豹大概是被我气到了,灼热的呼吸在我耳边游弋,「很好,蔡琰,你很好……」

因为成功地激怒了刘豹,我第二天果然骑不了马,被符嫣扛在马背上,带回了匈奴王帐。

符嫣挥马鞭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有意,几次都擦着我的脸而过。

「别乱动!」

「我还不想毁容。是不是因为刘豹,你不高兴?」

符嫣旋身看我,「蔡琰,直呼主人的名字是大忌,你在找死。」

「那你会去告诉刘豹吗?会吗?」

符嫣抿着唇看我,我已经摸清了她的脾性——沉敏如她,在不清楚刘豹对我的重视程度之前,一定不会动我。

其实我不该跟她说话这么冲的,只是我不喜欢她总把主人奴隶挂在嘴边。

即便我是丧家之犬,也没有谁配做我的主人。

21

被带到匈奴王帐后,什么转机都没有出现。

刘豹是匈奴王与汉人所生,本来不可能成为左贤王,这相当于匈奴的太子之位,奈何他相较其他弟兄战功卓绝,又有养母大阏氏去世后留下的遗产,一跃成为匈奴王下第一人。

但这也注定在匈奴王帐这片地方,多的是他的敌人。

等待着把他拉下马的兄弟们、厌恶他的王帐阏氏们,以及忌惮他的亲生父亲……

与其说这里是刘豹的家,不如说是他的困兽笼、炼蛊场。

而我作为刘豹带回来的汉人女奴,他们任何一个捏死我都跟捏死蚂蚁一样简单。

当然,这些人里也包括符嫣早就提醒过我的刘豹的女人们。

他的女奴有十几个,胡汉皆有,正式的妻子只有两个,都是陪嫁了大片草场与部族人口的匈奴女人。

我们到的那天,他的妻子用马鞭鞭打他的女奴们,将冰川流下的雪水泼到她们身上,那些女人们用额头触地,卑微瑟缩地用各种语言求饶。

没有原因,或者说,原因不重要,她不开心刘豹又带了女人回来,所以找个人发火而已,女奴等同牛羊,鞭笞牛羊需要什么理由呢?

当场就有一个女人直接被打死了,匈奴女子骑射了得,手下的马鞭用尽全力,直接打烂了她的脖子,一道深深的贯穿伤从下巴到后颈,在雪地里涌出暗红的充满恶意的鲜血。

我终于明白符嫣所说,她们会把我撕碎是指的什么了。

人都怕疼,也怕死,想要避免那种可悲的命运,只能向刘豹摇尾乞怜,乞求他保护自己——这大概是符嫣一直以来的做法。

可惜,我却不能照着她的办法苟活,因为两位夫人看我第一眼的目光,就像在看一个死人。

想死的时候匈奴不让我死,现在我想活下去,却又时刻小命不保。

我蓦地想起小时候爹爹带着我和一大家子人在山林里东躲西藏,每天早上起来都给自己卜一卦,要是卦象好,他就拈着胡须笑,「天无绝人之路!」要是卦象不好,他就将龟甲胡乱收起,「鬼神之说,果不可信!」

一直到被董卓征召之前那段时间,爹爹每天都还会担心自己没命。

后来到了京城,日子好过一点了,但董卓倒行逆施,爹爹一样有朝不保夕之感。

最后没死在董卓手里,却被王允砍了头。

他还是没能修完汉史,没能整理完古籍,也没能教出一个合格的弟子,唯一放心不下的女儿如今还流落到这个地步。

我不由得想,如果是爹爹在这里,他会怎么做?

他为了修完汉史,可以主动求王允砍掉他的双脚、脸上刺字,做个罪人、残疾也无妨,只要活着,就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那么我为了活下去,又有什么做不得?

于是,我卑微到近乎虔诚地跪在刘豹的妻子们面前,诉说我的不堪与低贱,满足她们除了肉体折磨外精神的凌虐欲望,求她们放我一条生路。

回帐篷的路上,符嫣夸我,「你看起来能活得长久。」

「希望我们都能活得长久。」

我在匈奴的生活就是这样开始的,危机四伏、晦暗无光。

22

我开始像个正常的奴隶一样生活,被安排做各种各样的事情,打扫、刷碗、洗衣服,把自己裹得跟个粽子一样围着冰川打转。

乳母曾经说,只要一个地方长过冻疮,以后再受冷,那里就比其他地方都容易再长。

我伸出手指,指尖那里和当年一样长了冻疮,我像在从前在绣绷前就着月光比画一样,在雪地里写着自己的名字。

只有蔡琰,再也没有曹操。

倒也不是奢求什么奇迹出现,只是时不时地提醒一下自己:你是蔡琰,蔡邕的女儿。

你可千万别认输。

偶尔我也会去放牧牛羊。

以前读书,羡慕无边草原无际辽阔,等到自己做了这差使,才知道是无边羊粪无际苦寒。

我抱着小羊自言自语,「小羊啊小羊,知道什么是理想与现实吗,理想是昭君出塞,现实是苏武牧羊。」

小羊听不懂,「咩」了一声蹦蹦跳跳去找它娘了。

小羊还有爹娘,还有家,我没有了。

晚上刘豹来找我,我说我是苏武牧羊,他骑在我身上摇得整架床都在响,他说:「你是本王的马,美人马。」

我心里想,去你妈的,我是你爹。

嘴上却还是配合他该叫叫该求饶求饶,脸皮这种东西只要丢了一次,之后就容易多了,刘豹现在还记得我,是好事,哪天他忘了我了,那个被马鞭打死的女奴就是我的下场。

但是那天晚上很奇怪,刘豹完事儿了没走,趴在我身上一声不吭,像是在想什么事情。

我感觉他想跟我说会儿话,但是我并不想。

夜晚很安静,只有火炉里碳火爆开的声音和帐篷外远方的几声狼嚎,我和刘豹相互依偎,是那么亲密的模样,可彼此心里想的大概是天差地别。

「老二跟我要符嫣。」

刘豹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但是既然提了,就不是无关紧要。

「你要把符嫣送人?」

刘豹盯着我,目光跟荒原上的野狼一样。

我吓得颤了一下,「她跟了你那么久……」

符嫣跟我说过,她十四岁就被送给刘豹,十五岁做了她的女人,怀过三个孩子,全部流产了。如今她二十四岁,跟了刘豹十年。

「跟了我再久,还不是养不熟的白眼狼。蔡琰,你和符嫣是一样的。」

我听明白了,原来是符嫣同意了被送走。

刘豹莫名其妙在我这里发了一通符嫣的火,我战战兢兢过了一夜,生怕他一气之下把我脖子拧断了撒气,第二天他一走我就去找符嫣。

「你真要走?」

「我本来就是礼物,被送来送去很正常。」

我看符嫣面无喜色,不像是自愿去刘豹那个暴虐哥哥那里的样子。

「你可想好了,他那个二哥连自己的夫人都打死过。」

「没区别,在哪里都一样。」

符嫣没和我多说,很快就有人来帮她搬行李,离开刘豹这里。

那段时间刘豹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暴躁起来,他一直觉得符嫣只是个女奴,从来没有意识到,十年的时间已经足够这个女人进入他生活的方方面面,成为他习惯的一部分。

符嫣走后,伺候的奴隶他不喜欢,两个夫人也碰了一鼻子灰,从前她们从来不许我做刘豹屋里的事情,在这个时候也管不上了,为了丈夫生活得舒心一点,让我去他那儿伺候。

我也终于不用再放羊了。

23

刘豹那里有一些书简,不成体系,但已经是匈奴这里少有的齐全。

他是汉人女子所生,王帐诸人很忌惮他的汉人血统,所以他一直努力表现得像个纯血匈奴人,像他的兄弟们一样骑马、打猎、玩女人、吞并部落、烧杀抢掠。

汉女纤弱娇俏,许多匈奴贵族都会养一些,但刘豹谨慎到从不让汉人女奴在自己的帐篷过夜,每次都来我的小屋找我,仿佛偷情一般。

对待汉人他下手也尤其凶狠,我还记得第一次见面,他的战马上挂着十颗人头,恨不得把「我对他们毫无感情」刻在脸上。

可也是这个人,让烧了我的书的乱兵自尽谢罪。

所以他很矛盾,矛盾自己的身份到底是匈奴还是汉人。

但他也很坚定,他必须要成为匈奴王,不然唯有一死。

我收拾书简时,他看见了,大概是想起我的家传书简被付之一炬的事,走到我身边将我手中的书简放回书架,「听说你是个神童,过目不忘,那些书在与不在没有不同。」

刘豹说完这话就呆住了,我也呆了。

我没想到他竟然会安慰我。

「我可以用笔墨把我记得住的书默写出来吗?」

刘豹的喉头哽了一下,声音也低落了一些,「不行,这里是匈奴王帐,注意你的身份!」

「是。」

短短的一瞬间之后,我们又回到了原来的关系,但就是那一刻,很莫名的,我记了很多年。

我感觉刘豹在说出那句话之前,其实是很想答应我的。

他其实很爱那些书,也很希望我能将自己记得的内容默写出来,但是他不能那么做。

他杀人的时候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可对我这样小小的请求,他纠结不已。

不懂怎么了,我竟然想让他开心一点,「我的记性很好,你什么时候想让我写了,我再写给你。」

「滚。」

「是。」

我提着壶去打水,看见几个汉人奴隶在牧羊,冰冷的冬天他们穿着单薄的旧皮袄,脸颊冻得乌青一片,远远看见我这个汉人模样的女子,挤出笑容点头示意——在匈奴,我们这些被掳来的人见了彼此总要笑笑,不这样做的话恐怕谁也支撑不下去,毕竟独自行走于无边荒漠是能把人逼疯的。

可就是这微不可觉的笑,都使得一旁的匈奴人发怒,挥舞着鞭子驱赶他们,不许我靠近。

匈奴人不许我们交流,除了我这种被贵族挑中的奴隶,其余的汉人就像牛羊一样,今天在这里,明天在那里,永远有做不完的事,挨不完的打,很多人很快就死了,但活下来的还是多数。

我羡慕那些赴死的人,也敬佩那些和我一起求生的人。

我怕他们被打,赶忙跑开了。

跑的时候我努力睁大眼睛不让眼泪流出来,外面太冷,流眼泪会在脸上结成冰,很容易让脸皮皲裂。

我来的第一天符嫣就对我说:千万别哭,哭了会丑,丑了就会被抛弃。

所以一直到离开匈奴,再多的痛我都忍着,很少允许我自己哭。

24

我就这样努力适应这里的生活,偷偷联系家乡的人,想知道那里的消息,但多是徒劳。

刘豹的夫人们找过我几次麻烦,因为刘豹毫无反应,我又跪得麻利,求饶得爽快,她们觉得我掀不起任何风浪,也就不太搭理我了。

浑浑噩噩地过了几个月,再次见到符嫣,是她的尸体。

她死了,被打死的,肚子里怀着一个成型的男孩儿。

听巫医说哪怕再晚死一个月,母亲死了也能把孩子剖出来,不至于一尸两命。

我却想,都死了也好,省得孩子生下来受罪。

刘豹的二哥特意将符嫣满身伤痕肚皮高高隆起的尸体送回来,像是无声的挑衅,将刘豹的尊严踩在地上。

「主人说,您的女人和孩子都给您送回来了。」

刘豹冷笑,「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他冲自己的护卫说,「把他的手脚砍了给二哥送回去。」

「左贤王,奴才可是……」

刘豹接着说,「把他的舌头也割下来。」

刘豹走到符嫣的尸体旁,用手去触碰她眼角、嘴角、鼻梁处的紫黑色伤痕。

我还记得不久前还对她说,希望我们都能活得长久,可这么快,她就死了。

算算时间,那时候她应该已经怀了这个孩子。

因为离得近,我听见刘豹呢喃,「你不信我……」

自然信不过,符嫣先后怀过三个孩子,全部流产了,她身体健壮到可以与刘豹一起行军打仗,怎么可能连个孩子都怀不住。

还不是因为在她需要刘豹的时候,刘豹从来不在。

她被下毒流产过,被撞流产过,还被罚跪流产过,刘豹通通没有管过,符嫣跟我说的时候猜测,刘豹本来也不喜欢非匈奴血统的孩子。

所以这次怀孕,大概她一开始就没打算好好活了。

她宁愿被送给一个刽子手也不愿意告诉刘豹,带着他的儿子一起离开,不得不说,真是绝妙的报复。

她就是要让刘豹清楚,他究竟失去了什么。

从来不被当人看的人,也有愤怒的权利,只是符嫣太蠢,用了这种无可挽救的方式。

我回想过往种种的时候,突然意识到,符嫣从来没有害过我。

这个人,说着吓人的话,口口声声要弄死我,却连我一根毫毛都没伤过。

听到我刚小产的事,到处为我找药,只要有火都会给我烧一杯热水。

她其实是个很好的人,是我傻,没有看出来。

符嫣,我会带着你那份一起活下去。

我们两个,要活得长长久久的。

25

符嫣的死引爆了刘豹他们兄弟间一触即发的关系,刘豹火化了她的尸体,将骨灰撒在他二哥的帐篷外,用匈奴语念着恶毒的诅咒。

他的哥哥冲了出来,手里提着半人高的巨斧。

刘豹拔刀,两人在帐篷外打了起来。

打斗的结果是刘豹将他哥的巨斧劈飞,剁掉他三根手指,将他的脸踩在脚下,用力碾压。

他脚下的男人骂着我听不懂的脏话,刘豹握刀的手在抖,不知道是因为用力过度,还是因为怒意滔天。

好在刘豹最后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放过了这个打死他的女人和孩子的男人。

他一向都很会克制自己。

回到自己的营帐之后,他独自坐在帐篷里许久,谁也不敢进去。

最后,两位夫人决定让我进去看看刘豹。

我掀开门帘,看见刘豹坐在那里,无喜无悲,就像是睁着眼睛睡着了。

我问他:「天色晚了,要送饭来吗?」

「滚出去!」

「是。」

我掉头就走。

「站住!」

我回头看他,不懂他又有什么吩咐。

「蔡琰,别学符嫣。」

「啊?」

刘豹的声音像是压抑着什么,「我没有不要她……和孩子。」

「可惜她已经死了,再也听不到了。」

「你觉得是我的错?放肆!我是匈奴左贤王,她只是个鲜卑女奴,她有什么资格来挑我的错!」

「是,您没错。」

错在符嫣生得低贱,不配被当人看待,跟你没有一毫关系。

「如果你怀孕了背着我,我会亲手把孩子从你肚子里剖出来,把你挫骨扬灰!你们别想背叛我!」

我心中莫名一颤。

「听到了吗!回答我!」

「是。」

刘豹的嘴大概是有诅咒效果,不久后,我开始孕吐。

26

或许是因为对符嫣那廉价的悔意,刘豹免除了我的所有劳作,安排了奴隶单独照顾我。

这也引起了两位夫人的不满,不过在符嫣的事上她们并不干净,此时刘豹还在气头上,她们暂时偃旗息鼓。

我根本不想与刘豹有孩子,但让我自己去流产,我也做不到。

在冰川边望向遥远的地方,我随时都有抢过马匹逃走的冲动——人说怀孕的人总是不理智的,果然不错,在以前,我绝对不会有这种找死的想法。

照顾我的孩子叫小茶,父母都是掳来的汉人奴隶,她却自小在匈奴长大,不明所以,所以格外快乐。

七八岁的孩子,少有不快乐的。

小茶黑黑胖胖,不到我肩膀高,却能提得动几十斤的水桶,总有人嘲笑她像蛮牛一般,她也不气,依旧傻乐。

她百思不得其解,「姐姐为什么不高兴啊?」

我被她问多了,推脱不了,就告诉她:「我想家了。」

「姐姐的家在哪片草场?」

「不在草场,我的家在一个叫陈留的地方。那里有一幢老宅子,是我太爷爷传给爷爷,爷爷又传给爹爹的。」

「陈留老宅年久失修,能住的房间不多,所以我和乳母一直睡一间屋子。乳母晚上睡觉打鼾,我经常被她吵得睡不着,那时我就会起来看月亮。」

「陈留山林里的月亮很漂亮,老宅的院墙上爬了满墙的花,紫色的和白色的,小时候我要骑在爹爹肩头才能摘得到。」

「老宅的外面有一条小溪,晨起村里人在那里汲水,晌午妇人们抱着木桶去洗衣,小孩子们可以赤脚踩水打闹。」

「我不能和他们一起玩闹,我要在宅子里练字,读书,绣花。」

「但是我挺喜欢的,不管是玩闹还是读书我都喜欢。」

「晚上山色空蒙的时候,爹爹会取出焦尾琴弹,乳母会给我准备夜间的小糕点,有时候是花糕,有时候是面鱼,我可以吃着消夜听爹爹弹琴……」

「哇,姐姐的家真好!不过,什么是焦尾琴?」

「是爹爹偶遇的一块桐木做的琴,他从火里救出来那块桐木,是极好的料子,做成了琴,琴尾已被烧焦,所以叫焦尾琴。琴音清越,是世间难得的好琴。」

「好想听一听焦尾琴的声音……在我们这里也有很好听的乐器的,我阿爸就很会吹笳,我回去学了吹给姐姐听啊!」

「好啊,谢谢你。」

第二天,小茶就从她阿爸那里拿来了一支短笳,「呜呜咽咽」地学起来。

我帮她调整了手势,又教她吐纳,小茶很惊奇,「姐姐会吹笳?」

「不会。不过吹奏类的乐器,大抵是这样的。」

小茶黑白分明的小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我,满是崇拜。

我怀孕无聊,索性和小茶一起学吹笳。

刘豹来看我的时候,我穿着白色的布衣,披散着刚洗的长发,对着远方吹胡笳。

他从身后抱住我,将头靠在我肩上,轻声说:「蔡琰,别想从前了,我会对你好的。」

小茶坐在地上没心没肺地看着我们笑。

我用手抚摸着日渐隆起的肚子,又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明月。

没用的,刘豹。

皎皎明月,昭昭我心,我的心就和万古不变的明月一样,不会变的。

27

因为流产过一次,这个孩子怀相不好,到了六七月份时候,我总是流血,巫医说怕是怀不住。

小茶担心极了,每天都会抚着我的肚子温言相劝,「你要好好的啊,小马驹。」

小茶说,如果怀的是小男孩,就是小马驹,如果是女孩,就是小羊羔。

最近一段时间,她不知怎么断定这是个男孩了。

我的心中有不好的希望,但这话我就不对她说了,怕吓到她。

在这段日子,刘豹因为和他二哥的恩怨,被匈奴王斥责了,他受了罚赋闲,经常来我这里坐。

简直是把我架在火上烤。

我劝他,「你父王因你为了符嫣和兄弟出手的事那么生气,现在你还天天来我这个汉女的帐篷,左贤王当腻了?」

刘豹舞完刀,打着赤膊,将木桶里的水往身上淋,水珠沾湿了他眼睫,他斜着眼看向我,「你越来越放肆了。」

小茶及时将绵巾递上来。

我接过绵巾,给刘豹擦拭他身上残留的水珠,一边擦一边说:「是我僭越了。」

刘豹抓住我的手,直直盯着我,「僭越?蔡琰,这么长时间你从不自称奴婢,我不说,你也不改,你真的觉得自己僭越了吗?」

我抓紧了手中的绵巾。

「我对你够宽容了,如果像对符嫣那样对你,你已经死了无数次了。」

我深吸一口气,「士可杀,不可辱。」

「怎么,又想寻死了?」

「我死与活,与你有什么关系!」

刘豹的手用了全力,像是要把我手腕捏碎一般,「狼心狗肺的女人。」

可能是孕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又可能是痛狠了,我瞬间落泪,对着刘豹不发一言。

良久,刘豹松开我的手,为我擦干眼泪。

「要做母亲的人了,别这么胡闹,你要是出事了,孩子也活不下去。我子嗣很多,管不到这一个两个。」

我心头猛地一跳,害怕许久的事情终于还是被他说出来了。

这个孩子,到底何去何从……

「听明白了吗,蔡琰。」

「好,我明白。」

刘豹的眼里是少有的怜惜和深情,但这种东西无疑是廉价且毫无保障的,在刘豹走后,我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找到了朵夫人,告诉她,我愿意把这个孩子送给她抚养。

朵夫人不像另一位,她虽然也惩罚女奴,但手下没死过人,顶多罚跪责打。

并且,她没有生育孩子。

「身为一个母亲,主动抛弃自己的孩子,你就像一匹豺狼。」

我心想,你错了,就算是豺狼也不会抛弃孩子,而我抛弃了。

「如果我顺利生产,请夫人直接将他抱走,不要让我看见他一眼,听他哭一声。他就是您亲生的孩子,我永远不会反悔。」

「我会的,你这样冷血的女人不配做母亲。」

回去的路上,小茶一边摸着我的肚子一边问我:「姐姐和夫人说了什么?你的脸色好差。」

「小茶,以后只有我们两个,没有小马驹了。」

「为什么?」

「因为……这里不是我的家。」

说完这句话,我终于无法压抑,抱着小茶号啕大哭起来。

28

这个孩子没有流产,也没有胎死腹中,我预设的所有可怕的事情都没有发生,他就那么平静地来到了这个世上。

在他离开我的身体之后,一直守在一旁的朵夫人抱起了他。

我转过头不去看这个场景。

我怕再多看一眼,我就会忍不住夺回我的孩子。

我想起了卫序,那个孤苦伶仃跪在母亲灵堂哭泣的男孩。

我曾经那么恐惧我的孩子也会这样……

我曾经那么看不起凌阙音抛下孩子求死的行为……

我的小马驹哭了一声。

我低吼:「带他走!我不要听到他的哭声!」

那哭声渐渐远去,帐篷里只剩我和小茶。

小茶用热毛巾为我擦汗,我浑身发抖,不知道是累的还是痛的。

又过了一阵,我迷迷糊糊要晕过去之际,门帘再次被掀开,高大的男人走了进来。

他的身上佩刀与铠甲相撞,发出冷漠的声响。

「主人……」

小茶被他一脚踢开。

他站在我床边俯视着我,眼中没有光彩,浓黑一片。

我知道他很生气。

但就如同我被抓来匈奴这件事一样,我没法反抗,每个人总有无法反抗的事情。

我突然笑了。

「你要杀了我吗?」

刘豹没说话。

「我猜你不会的。你可能还不懂,你已经爱上我了。」

刘豹拔出了刀,那被鲜血浸润过的刀刃寒光冷冽,正对着我。

「但是我永远也不会爱你。永远都不。」

刘豹挥刀向我,我不闪不避,只是看着他。

刀尖在我脖子处停了下来,微微颤抖。

我们这样互看了彼此许久。

那场景就像是卫宁与我最后一次见面一般。

刘豹收回了刀。

「还有可能吗?」

「没有。」

刘豹走了,帐篷外的寒风呼啸,偶尔有婴儿的哭声伴着风传来,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

29

在之后的几年,刘豹不再来找我。

朵夫人遵守了诺言,对那个孩子很好,并且帮我逃过了几次另一位夫人的责罚。

这让我觉得莫名恶心——简直像是……用孩子换来的一样。

我又开始放羊,小茶陪着我,我给她讲经史子集,讲诗书礼仪,小茶听得迷迷糊糊,只有我的笳声她能明白。

她说,「听着很悲伤。」

在我来到匈奴的第七年,汉使来访。

隔着冰川,我看到了那逶迤的车队,和代表汉室的旗帜。

「冷静……冷静……蔡琰……冷静下来!」

我的心几乎要从胸口跳出来,手脱力到连短笳都握不住。

我就着冰川看着水面的倒影。如今的我穿着长袍,编着长辫,皮肤不复从前白皙,眼眉染了胡地的风霜。

「姐姐?」

小茶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撇下小茶冲向朵夫人的营帐。

「夫人,求您帮我个忙。」

朵夫人在煮奶茶,她身边坐着一个孩子,如同缩小版的刘豹——幸好,幸好,他没有遗传我一丝一毫,他也永远不需要知道真相。

朵夫人拍了拍小孩,温柔地说:「你先出去玩,我这里有事。」

「是,阿娘。」

那孩子经过我时,忽地停了脚步。

我垂着眼眸,不想和他相对。

「我认得你。」

房间的气氛降到了冰点,朵夫人握着手中玛瑙手串的手用力过度,手钏的绳结断开,散落一地。

「你经常在冰川边吹笳,很好听。以后可以吹给我听吗?」

「溪秀,不要无礼,快出去。」

那孩子对了对手指,似乎期待我同意他的要求,我却视若无睹。

等不到我的回应,他无奈地说:「那我去骑马了。」

他走以后,朵夫人「啪」的一声拍着她面前的矮几,「蔡琰,别忘了你的承诺!」

「我不会忘,我来找您也是想彻底了断这件事。汉使来访,求夫人将我的消息送出,我一旦离开匈奴,此生不还。」

「不可能。」

「夫人?」

朵夫人看我的目光带了怜悯,「你知不知道,我们的丈夫已经要承袭匈奴王位。」

我这些年在王帐的边缘,做些粗使的事情,离群索居,自然不知道。

「这次迎接汉使,他代父接待。蔡琰,他不可能放过你,我也不会为你冒这种风险。」

朵夫人一颗颗捡起散落一地的玛瑙珠子,漫不经心地说:「如果你能帮我成为大阏氏,我可以提升你的地位,让你不再做女奴。」

「不必了。」

「不必?」朵夫人走到我面前,她比我高许多,我只能仰视。

朵夫人是匈奴女子,在她看来,她开出的条件何其优越,而我居然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那你就做一辈子牧羊女吧。」

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跑了出去。

……

如朵夫人所说,汉使在匈奴王帐待了半个月,我连汉使的边都摸不到。

刘豹下了死命令,不允许王帐任何汉人接触汉使。

在他们离开那天,我带着我的短笳,在离车队不远的冰川旁,吹奏起了故乡的乐曲。

我的腰间放着一把短刀,在他们彻底离开之前,我会结束这一切,让我的魂魄跟着车队回家。

在最后一个音结束后,我正准备拿出短刀,却被一股蛮力夺过。

「蔡琰,你敢死?!」

我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放开。」

「我马上就要做匈奴王了,我可以让你做我的阏氏。」

「放开。」

刘豹捏着我的脸让我看向他,几年过去,他的脸更加刚毅了,属于匈奴人的那部分血脉占据了上风,比我当年初见的左贤王更加阴郁孤悍。

「你想都别想。」

刘豹将我扛回了营帐,撕扯开我的衣裳,急不可待地与我结合。

我发疯了一般踢他咬他,嘴里满满的都是血腥味,不知道是我的还是他的。

他用肩膀压着我的腿,不知餍足地索取着,滚烫的汗水滴到我身上,我却冷到如坠寒冰地狱。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蔡琰,你是我的」……

「永远都是」……

30

我又怀孕了。

老天爷真是很会开玩笑。

匈奴王位已如探囊取物,刘豹行事也没有顾忌,他破例让我一个汉女留在他的营帐,朵夫人为了讨好他,甚至还帮他遮掩,那些日子我没日没夜地和他在一起,很快便再次有孕。

当我又一次孕吐时,他抓着我的手把我带到马场,指给我看。

「那是溪秀,是我们的儿子,他身体弱小,但是骑射很好,远超几位兄长。」

他的神情是那么骄傲,仿佛在溪秀的身上看到了另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同样是汉人女奴与匈奴王所生,同样身体瘦弱,同样努力练习期待超越他的兄长,让自己的父亲高看。

可是我并不想看到,不看就不会心痛,不看就可以当不存在。

「蔡琰,你已经抛弃了一个,这一个,我们一起养大。」

我捂着嘴,难受得几乎喘不上气,只能摇头。

「蔡琰,我以后都改,我对你好。」

「刘豹……」

「仅仅因为我是匈奴人,就不给我一点机会,这样对我公平吗?」

「不是……」

「那是什么!你要什么!」

「我要回家!」

「这里不是你的家吗?!」

「别问我这种问题了,我很清楚哪里是我的家,清楚我是谁。我是被掳来的,作为奴隶在这里生活,我的书……父亲留给我的所有的书,都被毁掉了!这些事情,不会因为我有了孩子而改变。你觉得愤怒,只是因为你爱上了我,你无可奈何,可是如果没有你的爱,那么……」我回忆着当年冲天的火焰,符嫣那遍体鳞伤的尸体在火中化成了灰烬。

「那么,我与符嫣有什么区别?我又凭什么不能恨?」

刘豹牵着我的手松开了,他怔怔地看着我。

在他的梦想快要成真,终于要走到那个位置,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左右自己的命运的时候,我,一个卑微的、被世人遗忘的女人,却跟他说不可能。

他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弱肉强食,想要什么,就用尽一切手段去要,用金银珠宝去换,用铁甲钢刀去征服。

他也赢得了他想要的很多东西。

但那里面没有我。

良久,他说:「蔡琰,你真的,很会戳我的心。」

从前的我不是这样的,可能自己的苦太多,不发泄出来给别人就受不住了。

「因为我很痛苦,一直都很痛苦。」

刘豹将我搂进怀里,轻柔地将我的头抵在他胸口,听着他有力的心脏跳动,像极了一个温柔的情人。

「我给你笔墨,怀孕无聊,你可以把你父亲留下的书都录下来。」

当然好。

可是,已经晚了。

31

我和刘豹的第二个孩子,生在冬天,风雪大得看不清路,迷漫天地,让人无端生出一种绝望。

刘豹亲手抱起他,安抚他震天的哭喊,然后将他放到我的枕边。

刘豹的声音如同拉人坠入地狱的恶鬼,「看看他,你的骨肉。」

我紧闭着眼,在身体和心灵的双重痛苦中挣扎,像是被困在网中打捞上岸的鱼,只剩无力的喘息。

「孩子很冷,你抱抱他。」

「小茶……」我脱力地喊着小茶的名字。

「别叫了,这里只有我们。」刘豹拍了拍哭号不已的孩子,捏着我的脸强迫我面对他,「蔡琰,如果你真的不想要,我就把他丢到雪地里,很快他就会离开这个世界。」

「刘豹!」

我睁开了眼睛,看见一个皮肤皱在一起的孩子,胎发上沾着血水,闭着眼睛张着嘴,一双手伸向空中,不知道在寻找什么。

那一刻,像是有什么东西冲上了头顶,我什么也听不见了,我忘了我是谁,我在哪儿,也忘了从前的一切,眼前只有这个孩子,我的血我的肉生出来的孩子。

他在哭,他在找我。

我没办法不要他啊!

我无法再坚持,伸手将孩子抱住。

刘豹也俯身下来,抱住床上的我们母子。

我听见他喟叹,「就是这样,我们是一家人。」

一家人,如此可笑的一家人……

没过多久,刘豹正式成了下一任匈奴王,朵夫人如愿以偿成为了大阏氏,而我也分到了更大的住所、更多的奴隶,在靠近刘豹的地方和我的小宝住在一起。

小宝不像他的哥哥溪秀爱好骑射,他喜欢一个人坐着,看小茶打扫,看大人们比试,看兄弟们骑马,看冰川旁大片的牛羊,看着山间的雪慢慢融化。

小茶说:「小宝就像姐姐一样,喜欢看风景。」

我会和他坐在一起,给他讲故事,吹短笳,他似乎对什么都淡淡的,没有爱好,也没有伙伴。

他看一切的目光都充满了懵懂的审视,仿佛自己是个过客,并不真正属于这个世界。

他经常生病,但即使烧得浑身滚烫,他也不会喊一句难受,他会乖乖喝下小茶端过来的药,然后安静地睡过去。

他也很少说话,一直到三岁时才能完整地说出句子,旁人都嘲笑他是个傻子,但他不急,也不辩解,他依然用那种懵懂的、茫然的目光看着这一切。

我问起他在看什么,他会告诉我:「我只是在看,没看什么。」

「怎么会没看什么呢?看天,看地,看小羊、草原、云朵,它们都没有进入你的眼睛吗?」

「有的,只是我没有认真看。」

「那你认真看什么呢?」

那时候的他,还不会用准确的词汇表达他心中的想法,后来他渐渐大了,才抱着我悄悄说:「阿娘,我真喜欢这里,我看了好久好久,每一个人每一片云我都喜欢。」

「你看了那么久,就是在看你喜不喜欢吗?」

他用力地点点头,然后笑得灿烂极了,「我觉得好开心啊!」

从那以后,他就像个真正的匈奴人一样成长了,我曾经给他讲的故事他都逐渐淡忘,因为他喜欢这里,他是匈奴的王子。

刘豹抱着他上马,一起策马奔驰在无边原野,溪秀骑马追赶,父子三人的笑声回荡不休。

小茶已经长大了,就快要嫁人,爽朗大方的大姑娘问我:「姐姐,现在这里是你的家了吗?」

我没有回答,只是呆呆地看着已经远成一道剪影的三人。

这个问题,刘豹已经很久没问过我了,只是每晚都会用结实的手臂环住我的腰,紧紧贴着我,确认我整个人都是他的。

那姿态过于亲密,仿佛爱侣一般,不是我能拒绝的。

32

那天是很平静的一天,跟小宝吃了饭,我们一起去草场看新出生的小羊。

路过大阏氏的营帐时,她的侍女说,外出平叛的刘豹今天会回来。

大阏氏那里已经在准备酒席了,这样正式的场合我从来不会参加,我牵着小宝的手继续走。

不到两个时辰,刘豹就回来了,与他一起的,是一个高大健壮不输于一众匈奴武士的汉人少年。

虽说是少年,战马上一样挂着七八颗人头,铠甲上的血迹干涸成紫黑色,目光如鹰隼般凛冽又如山巅积雪般纯净。

他周身毛发都偏浅淡,似乎是为了显得稳重,他如弱冠青年一般蓄须,胡须尤为淡黄。

刘豹的神色很难看,全无得胜归来的喜悦。

我正牵着小儿子看小羊回来,他听说小羊不日就要被送去其他人家,离开它们的阿娘,正有些难过,看见父亲回来了,开心地冲过去。

那黄须的少年看着汉人模样的我和孩子,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问刘豹:「这就是蔡夫人和孩子吧?」

「是。」

少年从头到尾打量我,带着审视的意味,然后上前来朝我拱手行礼,「在下中郎将曹彰,丞相之子,受父亲所托,迎蔡公之女归汉。」

「你的父亲是……」

「曹操。」

33

后来我才知道,曹彰来接我的这一路并不像我所看到的那么平和。

他帮助刘豹平定了叛乱,同时也直接驻军在了匈奴腹地,如果刘豹不同意我回去,那么曹彰带来的兵不介意再战一场。

师哥在那时已经成为丞相,平定了北方,实力不是刘豹可以抗衡的。

曹彰是个武将,完全活成了师哥当年想活成的模样,意气风发,挥斥方遒。

他的眼里没有纠葛与波折,只有执行命令的坚毅。

他的父亲让他带回我,他就准备好金银宝物和兵马,若匈奴王同意我走就献上金银,若不同意就拔出刀剑。

而刘豹没有强硬地反对,只是说:「蔡琰可以走,匈奴血脉却不能带走。」

小宝似乎明白了什么,立刻紧紧抱住了我。

我绝望地看着刘豹,「你怎么能……」

刘豹并不看我,也不看孩子,他负手而立,与曹彰对峙,「丞相大人想带回老师之女,蔡琰若答应,本王无可无不可。不过如中郎将所见,蔡琰所出之子为匈奴王室,不可带走。」

曹彰点头,「有理。」

「我的孩子,我为什么不能带走!」

刘豹的手一直放在刀柄上没有落下,散发着冷冽的气势,「你可以选择,蔡琰。」

他这才看向我,目光冷漠。

像是在说:你走,孩子留下;要孩子,就不准走。

「好了,中郎将远道而来,还请先行休息,本王晚上准备了宴席招待。」

「多谢匈奴王。只是,蔡夫人之事……」

「本王说了,蔡琰自己可以选。」

刘豹一摆手,他身边的侍卫便从我身边抢走了孩子,拦着我不许我接近。

小宝从没有见过他父亲这样阴沉的脸色,也听明白了我们话中的意思,被侍卫抱着离开时哭号得极为惨烈,「阿娘!阿娘!你别不要我!阿娘!我要阿娘!」

我颤抖地咬着嘴唇,恨不得自己瞎了聋了,不想在这样炼狱般的场景中受煎熬。

曹彰见我支撑不住想要晕倒的样子,身边又没有侍从,就扶了我一下,顺势在我耳边说:「夫人请思虑清楚,父亲愿以两千金加白璧一双换夫人归去,又派我以重兵胁迫,匈奴王才肯放手。」

言下之意,已经没有谈判的空间了。

可是,那是我的孩子啊!我的血我的肉,在我的身边长大,从一团襁褓中无知无觉的婴儿长成了一个会笑会说话的小人,抱着我的腿叫我阿娘的孩子……

曹彰又说:「父亲寻找夫人多年,命我必须带回你。」

「父亲还有句话,托我带给夫人。」曹彰勇武昂扬,似乎是觉得这话别扭,皱着眉:「父亲说,『卫宁不好,我接你回家』。」

我按着锥刺一般疼痛的太阳穴,过往种种在眼前一一浮现,那些久远的痛苦场景一遍遍轮回,我才发现,原来我人生中的快乐时光,都是在那句话后戛然而止。

卫家,匈奴,流产的孩子,被斩首的父亲,被火烧掉的书和符嫣,还有想要拥抱却只能漠然无视的溪秀……

「让我想想。」

我对曹彰说,然后失魂落魄地回到我从前牧羊的那片冰川。

在那里,已经有几个汉人奴隶接替了我的工作,其中一人我已经认得,是当年和我一批被掳来的汉人。

见没有匈奴人监视,他冲我打招呼,「你来了!」

其他汉人也冲我点头示意。

我问他:「我们来匈奴已经十二年了,你在这里成家了吗?」

「我这种奴隶,做到死罢了。」

「如果你有妻子孩子了,让你再回中原,你愿意回去吗?」

周围的人渐渐靠拢,似乎明白了我想问什么。

其中一个妇人颤抖着问:「你能回家了?」

一众人于死灰中生出火星一般的目光看着我,像是在看着一个不敢做的梦。

我艰难地点头,看着他们,想寻求一个答案,「但是,我的孩子不能和我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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