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以“我的心上人,死于那年冬天”为开头写一篇小说?

1

我的心上人,死于那年冬天。

那个一心欲为国家讨贼立功,想做征西大将军的曹阿瞒,带着伤消失在皑皑大雪中。

再次见面,世间只剩权倾朝野的曹丞相。

2

我叫蔡琰,小字昭姬,爹爹说:「昭如朗月,昭姬就是朗朗明月」。

又是美玉又是明月的,可见我天生就该是个又聪明又漂亮的小孩儿。

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爹爹是个了不起的人,他会画画、弹琴、治经史,他是人人钦佩的大儒。换句话说,在一堆有文化的人里面,他算是特别有文化的那个。

但除此之外,他也喜欢把我扛在肩头,让我去摘陈留老宅院墙上的野花。

他年过不惑才有了我这么一个女儿,世人总想有个儿子继承家业,可他婉拒了族人过继子弟的提议,牵着我的手教我握笔、写字。

开蒙那天他问我:「昭姬长大后想做什么?」

我理所当然地回答:「我要跟爹爹一样,做当世大儒。」

他笑了,老宅的人们也跟着笑,但那些笑声里带着无奈与纵容,我皱着眉头问:「难道昭姬做不了当世大儒吗?」

然后,大家就更乐了,似乎觉得我那样小的年纪说出这样的话有种无知者无畏的趣味。

然而天分这种东西很玄乎,我很快就证明了自己的才华。

大家都说一定是爷爷的坟位置选得好,出了一个蔡邕不说,又出了一个蔡琰。

等确定我就是个老天偏爱的天才之后,父亲的忧虑就变成了,我未来要嫁给何等样的男子?

随着我长大,父亲的官位越来越高,府中人来人往,有仰慕父亲真才实学的,也有为了权势攀附的,得知蔡公只此一女又少有令名,自然将我夸得人间少有天上难寻,许多人有结姻之意,尽管那时候我才不过九岁。

也是在那个时候,曹阿瞒成了父亲的弟子。

曹阿瞒那时是京城有名的官家子弟,纵马声色,醉酒章台,在那些年京城波折诡谲危机四伏的氛围中,是少有的一抹少年意气。

父亲很欣赏他,收他做了弟子。

第一次与他见面,是在琴阁外偶遇。

他俯下身子拍着我的脑袋,像是逗邻居家的小孩儿,「这就是蔡公家的女公子吧,来,叫师哥。」

我还记得那天他穿着一件玄色外袍,身姿昂扬,意气风发,长得并不是时人推崇的俊美翩然模样,但一双眼睛亮得出奇,有着生生不息的光。

后来我流离乱世,见惯了人命如草芥中苟且偷生的昏沉目光,我才明白为何那双眼睛让人那样难忘。

我看得出神,不知怎么就乖乖地喊了一声,「师哥。」

3

当时国祚已见衰微,世人大概分成了事不关己型、忧心如焚型、醉酒当歌型、随波逐流型、自甘堕落型、怨愤奔走型这几种,师兄就属于最后一种。

在那个多数人疲于奔命惶惶不可终日的年代,不论何时看到他,都是那样挺胸抬头衣角带风的模样。

他对我说:「听蔡公说昭姬长大了想做当世大儒,我看过你写的文章,有少年英气,写得好,志向也好,不输男儿。」

可以说,我活了九年都没遇到过这么会说话的人,句句都说到我心坎上。

当时我就笑得跟朵花似的,「师兄过奖了!」

礼尚往来,我也准备夸他一番,只是对他了解不深,就先问他:「不知师兄有什么志向?」

他不假思索就说:「欲为国家讨贼立功,欲望封侯作征西将军,然后题墓道言『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

我还没斟酌好言辞好好回拍一番马屁,我爹的声音就传来了。

「好!是我大汉的好儿郎!」

然后,曹阿瞒就被我爹拉着去喝酒了。

很神奇的是,一向没有朋友的我和师哥竟然很聊得来。

因为他不把我当作「蔡邕家的才女」看待,也不笑话我想做当世大儒,我说要与他一起上课,他不仅不觉得受辱,还大方请教我问题。

爹爹说,人一旦有了权势与地位,就很难正视自己的弱势与失误,曹阿瞒不一样,他有与天下为敌的勇气,也有与自己为敌的气量。

不过,师哥这个人的好处在我看来要简单得多——他尊重我,哪怕我是个孩子,是个女孩子。

4

我十五岁的时候,亲事已经成了迫在眉睫的事情。

我一个人自然成不了亲,得找个男子一起才行。

在这件事上,整个蔡家都很忧愁。

这就要说到我爹当时在朝廷上的尴尬位置——征召他入朝的是董卓,升他官的也是董卓,董卓是谁呢,简单来说,师哥所说的「欲为国家讨贼立功」的那个「贼」是也。

董卓废立挟持君主,视礼法如无物,祸乱汉室,私下里许多人都要骂一声「董贼」。

就这么个人,某种程度来说,算是我爹的「恩人」,这就很尴尬了。

虽然大家都知道我爹身不由己是被逼的,但是我嫁给哪一方势力似乎都不太合适。

要护得住我,也要抽得开身,所以就只能在离京城纷争远一些的世家里找。

最后,与我定亲的是河东卫家的次子卫宁。

卫宁祖上是长平侯卫青,卫家是传承百年的世家,而且据说卫宁这个人很有才华,爱好讴舞、抚琴、金石,长得秀美若好女,娶我算是低娶。

亲事定下来,按理说我就该安心绣嫁妆了,可我没心思,我跟师哥说我不想嫁给卫宁。

这话我不敢跟爹说,也不敢让乳母和侍女知道——她们知道了爹也就知道了,思来想去,我也只能跟师哥说。

「卫宁少有才名,相貌出众,家世更是没得说,昭姬为什么不愿意?」

要是旁人听了这话,怎么也要骂我一句疯了,只有师哥还会问我为什么。

「说不好,就是觉得不行。爹爹从小教我,谋定而后动,可到了我的婚事上,何谈『谋定』?把终身大事、生死荣辱就这么给一个全然不了解的男子,与赌博何异?」

师哥忽地笑了,「昭姬这是担心卫宁对你不好?放心,天下哪里再去找比你更聪明的姑娘,就算有你聪明,也不如你好看,卫宁又不是傻子,他会珍惜你的。」

他又拍拍我的脑袋,我都长大了,他还总把我当小孩子一样,「何况如今的形势,蔡公希望你早点离开京城。」

我暗想,他们果然要对董卓下手了。

「离开京城有很多方式,我可以回陈留老宅。」

「你一介女流在老宅不安全。」

「说到底,还是要我嫁人。」

「别怕。」

不害怕,怎么会不害怕呢?

连日来的憋闷和担忧再也压抑不住,我只觉得眼睛酸涩得很,用帕子按了按眼角的泪,帕子上又是胭脂又是眉黛,黑黑红红的很是精彩,想来脸上已经跟个花猫一样。

「我真恨自己不是个男子,那样我也可以横刀卧马保护自己,而不是等着被嫁出去。」

师哥将他的手帕递给我,「用我的。」

我觉得自己失了风度,转头想躲,师哥却说:「再站一会儿,哭完了眼睛不红了再走。」

他用他的手帕为我擦干脸上的泪,又把花了的胭脂轻轻拭去,「好了,这下又是漂漂亮亮的蔡昭姬了。」

「我哭了就不好看了吗?」

「你啊……」

5

那段时间,看出我的不安和痛苦,乳母和侍女们轮流陪着我,身边总是闹哄哄的,可我心里乱,嫁衣拆拆补补,快出嫁了也没成型。

最后实在是来不及了,找外面的绣娘做了嫁衣,乳母捧着嫁衣给我试,我穿上身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想笑一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小姐真美!」

侍女走上前来,想为我整理裙摆,我却将嫁衣扯下,「不用试了,是合身的。」

「小姐……」侍女无奈地看了看乳母,乳母便来劝,「要是夫人能看到小姐出嫁,该多开心啊!小姐别苦着脸了。」

乳母很少提我娘亲,因为她是得妇人病而死的,时人忌讳这事儿,觉得不干净,也有损爹爹的声誉,所以他们尽量不提,仿佛我娘没存在过。

虽说我也不懂,得了病死了有什么忌讳的,谁不会生病?谁不会死?就因为是妇人病,死了也要被人看不起吗?

我没说话,让她们都下去,我想一个人待着。

等人都走了,我在昏暗的卧房坐了许久,看着窗外皎寒的月光,渐渐感到自己的无力。

世间的女子都要嫁人,在外人看来,我不用被当作联姻的工具,或纯粹被当成礼物送给达官显贵,不用嫁给庸人,已经是让人羡慕不已的好事。

但我不喜欢,凭别人怎么羡慕,又有什么意义?

月光透过窗子洒在我的绣绷上,我用手指在上面一下下描画着「蔡琰」、「卫宁」,只觉得这画面讽刺,两个互不相识的人,就同这绣线一样被钉在了一起。

我带着不甘地写着,一遍又一遍,思绪越飘越远,等我反应过来,手下描摹着的,已经是另外的名字:

蔡琰,曹操……

6

师哥大我许多,他有妻室。

我没有见过师哥的妻子丁夫人,但记得京城的人夸赞她在家操持家业,为丈夫养育孩子,是个端方稳重的妇人。

我曾经好奇地问爹爹,丁夫人美吗?

爹爹说:「妇人承担儿媳、妻子、母亲的责任,维持家庭的周转,如同大丈夫在府司任职,都是重要的事情,若能做好这些事,便是好妇,美不美,并不重要。」

「所以丁夫人不太好看是吧。」

爹爹不满我的口无遮拦,却又不舍得说我,终究只是拍拍我的肩,「以美貌传世的女子,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那爹爹应该庆幸,昭姬不会以美貌传世。」

他刚想夸我懂得自谦,我就用笔杆敲了敲脑袋,「因为我的才华会完全掩盖掉美貌,想来也是可惜啊……」

爹爹气得拍着书桌吼:「蔡琰!抄书去!」

我抱着书简提着书箱一边「咯咯」笑着一边往外跑,听着一向渊渟岳峙的「蔡公」在书庐咆哮,有种撩虎须全身而退的志得意满。

结果……正好撞到了来还书的师哥。

想到自己扎着辫子穿着书童的短靠,抱着一堆书简跑得跟贼似的,之前一直端着的「蔡家才女」的架子荡然无存,莫名羞赧。

「师哥好……」

「昭姬,你这是在跑什么?」

我脑子一热,心想反正都撞见了,问旁人不如问当事人,便大着胆子,「师哥,我听京城人夸赞阿嫂,总是说她品性如何高尚,好奇她是怎样的女子。」

师哥的脸上便闪过一丝温柔,「阿姊很好,若她来京,我带你去见她。」

实际上师哥长年累月在京城,很少回家乡,与丁夫人一年见不到几次。

丁夫人自己没有生育,养着他和妾室所生的长子,所有人都很满意她的懂事。

其实我真正想问师哥的是,他喜欢丁夫人吗?

我也很想问问丁夫人,要是她能选,她还愿意嫁给曹操吗?

7

出嫁之前,京城下了一场雪。

一向严厉的乳母也纵着侍女们在雪地玩耍,她们在窗外打雪仗,又堆了雪人,引我去看。

从天光大亮到夜深人静,那雪人随着雪越下越大变得越来越肿,胖乎乎的,又因戴了板箸做的「木冠」,像极了爹爹上朝时的模样,我忍不住笑出来。

她们见我总算笑了,都松了口气。

乳母用烤过的药汁涂抹在我指尖,「小姐今年冬天不怎么弹琴,反而生冻疮了,大夫说要每日睡前仔细涂药,不然成婚那日怕都好不了。」

听她这样说,我突然动了去琴阁的心思。

爹爹亲手制的焦尾琴,出嫁之后就再也没机会弹了。

我简单梳洗了下,披上大氅,提着灯,独自一人往琴阁走去。

雪下得密密匝匝,飘了不少到游廊上,木屐踩在青石地上滑得很,我索性深一脚浅一脚地踏雪穿过庭院。

还没走到琴阁,就听楼上有人叫我:「昭姬,怎么一个人在雪里走,也不打伞?」

满院的大雪反出亮光来,我将手里的灯举起来抬头去看,见到一抹熟悉的玄色身影。

「师哥,游廊太滑了,我又忘了带伞。」

「你先回去,我来接你。」

天气太冷,话说出口的时候会冒出白汽,转瞬即逝,我目光追逐着师兄说出的话,忘了回游廊上去。

他很快带着伞走下琴阁,几步跑到我身边,从我手里接过灯,然后撑起伞。

「怎么傻了,就在雪里淋着?」

他穿着软甲,腰间配着刀,身上有股生冷的腥味。

见我呆呆地打量他,他笑了笑,「白天惹了事,逃跑的时候受了点伤,别怕,一会儿就有人来接我。」

他似乎不愿意谈发生了什么事,强装微笑跟我说话,可如果已经严重到受了伤要躲到我家来,应该不是小事。

我分析着他话里的意思,问他:「你要走吗,去哪里?」

「离开京城。」

连去哪里也不说,我垂眸看着雪地,「我要出嫁了,到时候你会来送我吗?」

他顿了顿,「可能……」

我不想再听,打断他的话,「我给你弹首曲子吧。」

于是,我们进了琴阁,取出焦尾琴,将窗户打开,借着皎皎月光焚好了香,我取下侍女用丝巾包好的手指,活动了一下,抚上琴弦。

我有许多话想跟他说,也有许多问题不明白,可在这样的夜,我们这样的身份,似乎什么都不能说。

说不出来,我只能用琴音告诉他。

指尖长冻疮的地方每每酸胀疼痛,都在提醒我是怎样一遍一遍就着月光用影子描摹我们的名字。

蔡琰,曹操……

我也不得不承认,原来我不是难过要嫁人,而是难过不能嫁给他。

一曲还没弹完,宅院外传来几声极为凄烈的夜枭长鸣,师哥握着腰间配刀的手动了动,警惕地看向外面。

我停下指尖动作,「你要走了吗?」

「不急,你继续吧。」

「不必了。」

「昭姬,你还小,你不明白……」

「师哥,我明白。我还记得你说你的志向是做征西大将军,为国讨贼立功,好志向,我很敬佩,蔡琰等着你做征西大将军那天,为你把这首曲子奏完。」

他走到我身边,低头看跪坐着的我,眼中有我未曾见过的狠绝肃杀,「如果卫宁对你不好,告诉我,我把你抢回来。」

我想也不想就说:「好啊。」

他最后想拍拍我的脑袋,像从前那样,但手伸到一半却改成捧着我的脸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像是要把我记在心里。

然后,他转身离开,消失在漫天大雪中,留下的脚印也很快被风雪淹没,仿佛这个人从来没出现过。

三天后,我穿上嫁衣,离开了京城。

8

成婚那天,卫宁纤细玉白的手移开我手中却扇,映入眼中的是一张眉目如画的脸。

卫宁眉如羽玉,一双瑞凤眼恣意潇洒,鼻梁细直挺拔,他嘴唇很薄,但微笑起来会有圆润的唇珠,有种懵懂又骄纵的美。

他不顾喜娘在旁,见我便说:「卫宁,字仲道,你呢?」

合卺酒还没喝,新人却先说起了话,这是不合礼数的。

喜娘为难地看着我,卫宁也看着我,一个焦急,一个坦然。

我心里的不安似乎被卫宁的笑冲散了,「蔡琰,字昭姬。」

喜娘等不得了,强行笑着端上合卺酒来,「新人新妇请共饮合卺酒!」

卫宁接过酒器,递给我一个,与我手臂交挽,我们大红衣袖上的金色绣纹层叠交缠,带着绮丽而缱绻的意味。

一如卫宁这个人,给我留下的所有回忆,都是那些绵密的情愫和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

卫宁是卫家二郎,前面还有一个大哥,他大哥早早娶妻生子,如今汲汲求取功名,大嫂是在家操持一家大小的冢妇,下面几个弟弟都是庶出,且又年幼,卫宁这个次子做得轻松潇洒,万事不管,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就在成婚第二天,原该跟公婆敬茶,婆母起来得晚了,我与卫宁在明堂前多坐了一会儿,吹了冷风,回来他就发起烧。婆母到我们房里训斥我没有照顾好他,他当即就呛回去,说:「明明是等母亲等得感染了风寒,昭姬再能干,还能管得住穿堂冷风吗?」

气得婆母眼泪都掉下来了,他一点儿不在乎,退了烧,第三天就说要带着我出门参加河东诗会。

我在卫家时间不久,但从沉迷金石的公公、憔悴消瘦的大嫂和气势凌人的婆母几人身上不难看出,卫家家里也不太平。

说起来,世家人多事也多,自然不可能像我家,爹爹带着我一个女孩儿简简单单过日子。

卫宁对他母亲是全然不放在眼里的放肆,我却不敢跟着胡闹,所以拒绝和他出去。

他换好了银獭皮的斗篷,戴着帽子手捂,把自己裹得跟蚕宝宝似的,似笑非笑地跟我说:「那你可想好了,不跟我出去非要在家里,我回来也不许跟我闹。」

我看马车旁已经站着两个娇媚侍女,老远都闻到她们身上飘过来的香粉味,心想这个诗会也不知道是什么来路,还是别跟着凑热闹,就跟他说:「我真不去,你早点回来。」

卫宁一走,婆母就派人来请。

倒像是早就等着似的。

我去到她院子时,见院廊下大嫂守着一个炉子在煮茶,外面天寒地冻,她只穿着常服,冻得手都红了。而屋内不时传来婆母和侍女们的说笑声。

大嫂见我来了,冲我点头示意。

我想着,世家大族的夫人还来折磨儿媳妇这一套?

门帘子掀开了,我一脚都迈进了屋子,想了想,还是回身一把拉起冻得嘴唇发紫的大嫂,牵着她就往里屋走。

「婆母,儿媳来迟了,正巧遇到大嫂在外面,不知道是哪个胆大的下人不通报,让大嫂自个儿在外间等着,我就拉着大嫂一起进来了。」

我与大嫂一同出现,又说了这么一番话,屋子里瞬间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所有人的脸色都跟见了鬼似的,特别是婆母,咬牙切齿地看着我。

「婆母,怎么了?」

「你……」枯瘦的指头颤颤地指着我,像是要隔空把我给点死一样,「你大胆!滚出去,滚去外面跪着!」

我刚要说话,大嫂拽着我的手冲我摇头,然后熟练地冲婆母跪下,「弟妹年纪小不懂事,婆母饶了她这次吧,毕竟是新妇,这样罚了,二弟也没有脸面。」

「仲道的脸面关你什么事!你也去外面跪着去,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遇上两个忤逆不孝的儿媳!」

我看大嫂一脸惶恐,生怕事情闹大的样子,也歇了跟婆婆辩驳的心思,便带着大嫂走出屋子。

「弟妹,都是我连累你了,你还是去……弟妹?」

大嫂的话没说完,我就吩咐我带来的下人,「去拿几个软垫、火炉、斗篷、华盖来,在院子里铺好了,我和大嫂要罚跪。」

「弟妹,你这是……」

我笑了笑,「罚跪啊。」

于是,侍女们清扫了雪地,一层层铺上隔水垫、棕垫、锦缎软垫,撑起了华盖,又将四周用屏风围了起来,生起了几个大火炉。

我带着大嫂跪在园中,看着院里大雪纷纷,十分惬意,甚至起了赋诗一首的念头。

「弟妹,你何必这样与婆母作对……」

「婆母只说让我们跪着,又没说怎么跪,我这可不算忤逆。」

下人们被我的架势吓到了,没人敢去屋里禀报,怕惹起战火,烧到自己身上。

等到晚上,卫宁参加诗会回来听说我没回屋赶来接我,看到我和大嫂已经在院子当中就着火炉烤起了米饼,立即跑去屋里跟他母亲大闹一场,再出来时,脸上已然多了一道巴掌印。

他走近我们,身上的酒味很重,脸色酡红,目光迷离,我见他走得歪歪扭扭,想要搀他一下,可他直接走向了我的左手边——大嫂那里,朝大嫂伸出手,「阙音,走了。」

大嫂用极低而又极尖利的声音从喉咙深处喊了一声:「卫仲道你疯了!」

这一声将他的理智喊回来了,他这才看见跪在大嫂旁边的我——我正拿着烤好的米饼,一时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吃。

「昭姬……」卫宁的手还伸向大嫂,仿佛不知道该先拉哪个起来。

我用手撑着软垫站起来,拂了拂身上不小心沾上的雪粒,将手里的米饼砸向他,然后转头就走。

走上游廊的时候,我看见婆母在窗子那里注视着我,冲我冷笑。

真是一家罔顾伦常的疯子!

9

那之后我和卫宁很久没说话,确切点说,我连他的面都不想见。

我甚至气得想收拾东西回京城,但想到爹爹在我出嫁前的嘱托,让我远离漩涡中心保护好自己,字字恳切,几乎算是哀求,我实在不能就这样回去,浪费他一番苦心。

毕竟他就算再聪明,也猜不到卫家有这么档子破事儿。

婆母几次召我,我都推辞说病了,破罐子破摔地想着大不了被休。

直到过去了半个月,大嫂亲自叩开了我的房门。

大嫂看着很是憔悴,年过廿五,头上甚至已经有白发,五官只能说是清秀,她就那么哀婉地看着我,让人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拒绝。

我给她煮了杯茶,她品了一口,「昭姬精通茶艺,不愧是蔡公的女儿。」

见我不说话,她低下头,握着茶杯的手紧了又松,我们两个对坐着沉默了一阵,她才继续说:「我与卫宁兄弟二人年幼便相识,后来到了许婚的年纪,两家有意结姻,我其实……私下问过卫宁,他拒绝了。君若无情我便休,他不愿意,我就与他大哥成婚了,可是,成婚当天他喝醉了酒,说后悔了。」

大嫂看向我,眼里俱是坦诚,「我凌阙音发誓,绝对没有与卫宁有任何逾矩之事!我对他也早就没有半分情谊!」

「可他不这么想,对吧?」

「我可以亲自对他说!昭姬,我不希望你和他因为……」

「不希望我和昭姬怎样,大嫂?」

卫宁突然自门外走进来,薄唇抿着,那张笑起来风流肆意的脸,此刻冷得仿佛窗外寒山。

他走到我身边,用手搭着我的肩,看向大嫂,「我想你误会了,我和昭姬很好,我们没有任何嫌隙。」

我想说话,他按着我肩的手却如铁钳般掐着我,不让我开口。

「我自然希望你们百年好合。」

「我们本来就会百年好合,不劳大嫂费心。我和昭姬很久没说话了,大嫂慢走,我就不送了。」

卫宁下了逐客令,大嫂自然也待不下去,冲我笑了笑就离开了。

大嫂走了,我肩膀上的手才松开。卫宁像失去力气一样躺倒在一旁软榻上,轻声问我:「昭姬,你生气了吗?」

「生气。」

「我以后会改。」

「你改你的,我生我的气,没有谁规定你改了我就要原谅。就像大嫂,不是你反悔了,她就要乖乖等着嫁给你。你太幼稚了。」

「脾气真大啊,大才女。」

我不想再跟他说话,决定去书房给爹爹写平安信。

卫家的事我只字不提,只说我一切都很好。

写着写着,又想到会不会大嫂写家书时也说自己一切都好——真是讽刺。

那封信最后还是没有寄出去,爹爹看我的字迹也看得出我心情好不好,我心里这样乱,写出来的字暴露无遗,最后只能投入火炉付之一炬。

如果我知道那是我最后与爹爹书信往来的机会,我一定会把那封信寄出去。

很快,诸侯讨伐董卓的战斗拉开了序幕,京城与河东音信隔绝。

10

那一段日子很混乱,混乱的中心在京城,在董卓,在诸侯,不在河东。

我只是河东世家卫家的儿媳,我的丈夫只是个没有功名在身的世家子弟,我们两个离那股漩涡很远,远到即使我爹爹就在京城,即使我师哥就在讨伐大军之中,我也帮不到一点忙。

我能做的,只有等待。

局势变化,卫宁也不再流连各种诗会文会,安心在家读书写字。

自上次大嫂来我这里之后,他觍着脸搬回了卧房,我们两个人又睡在一张床上。

婆母担忧儿子,一连十几封家书召长子归家,生怕长子死在乱军之中,因为这个原因,她日夜闭门祈福,大嫂的日子轻松了许多。

然而这只是表面上的平静,因为大哥一直不肯回来。

大哥没有投靠任何势力,手下也没有人马,在这种局势下,还在外面不肯归家,除了想渔翁得利外,未尝不是想躲着大嫂。

据说他在外有几个宠妾,已经生下了三个孩子。

我其实与大哥一样不喜欢与大嫂多接触,不仅因为卫宁那点龌龊的心思,也因为大嫂实在太绝望了,在她身上看不到一点儿积极的,向上的事物,她就好像一块被砍下来的木头,一天天地在阴暗的角落发霉腐烂。

偶然在婆母的院子外见到她,她强行冲我微笑,眼角的细纹蔓延到脸侧,讨好地望着我,仿佛她做错了什么事。

我握紧了拳头,终于还是没忍住,冲她说:「你没错,你不用这样。」

若是我,当下带着孩子坐上马车去找丈夫,去把自己的心同他剖白个清楚,要是能过就继续过,不能过就分开,一边两宽各生欢喜,何必这样拖着挂着要死不活折磨自己!

但是她只是用感激涕零的眼神望着我,「昭姬,谢谢……」

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语气不那么生硬,上前去拉住她冰凉的手,「大嫂,你应当与大哥好好谈谈。」

大嫂想也不想就摇摇头,苦笑着说:「他不想听。」

「你不说,怎么知道他不想听?或许他是因为听不到你说,所以不敢回来呢?」

「你不明白,昭姬,他讨厌我。」

「他讨厌你为什么要娶你?就为了让自己难受?他明知道你曾经心有所属,明知道婆母不喜,却还是要娶你,可你连去找他问个明白都不敢。我若是他,我就会以为,你连问都不问,是因为你不在乎。」我握着大嫂的手,盯着她的眼睛,「你在乎大哥吗?」

「我……」

「大嫂,蔡琰言尽于此了,以后请大嫂不要觉得抱歉,至少你我之间,仁至义尽。」

我回了卧房,卫宁正在焚香。

他穿着单薄的锦裘,在烧着火笼的屋里被炭火薰得面颊泛红,十分好看,我心里想的却是,明明与大嫂年龄相差不大,如今却像是两辈人。

卫宁这个人,在府上众人忧心大公子的时节,没心没肺地顾着自己玩乐,该熏香熏香,该制衣制衣,今天还心血来潮要抚琴——这样荒诞恣意,怪不得始终是个少年模样。

「昭姬,来听听我调的音对不对。」

「我累了,改日吧。」

「怎么了,母亲又为难你了?」

「没有。」

卫宁眉头微皱,小心翼翼地问我:「那是……碰见大嫂了?」

我让侍女为我脱下大氅,抖落发间雪粒,无奈地看着他,「我与大嫂是妯娌,同住一个屋檐下,碰上了再正常不过,但不管我俩怎样,都与你无关。」

卫宁走过来想抱我,被我避开了,侍女们见我们气氛不对纷纷退下,他拦着我的腰把我拉进他的怀抱,与我对视。

「蔡琰……」话一出口,似乎是觉得语气不好,卫宁沉默了一瞬,转而低声说,「冲我笑笑吧,你笑起来好看。」

骤然被拥进这样温热的怀抱,心底的幽寒似乎也融化了一些,我无法继续我的执拗与他对视,「我笑不出,不是因为你。我担心爹爹。」

「等局势好一些,我带你回京城看岳父。」

「真的?」

卫宁低头吻我的鼻尖,呼吸交缠,如同爱侣一般,「真的,谁也拦不住。」

他将我抱到床上,十指紧扣,与我极尽缠绵,闻着他衣袖上的熏香,我说不清有什么问题,,但总觉得似乎哪里不对。

我与卫宁,总归是少了什么。

11

冬去春来,我换上染坊新出的一种绯色长裙的时候,大哥回来了。

卫寂与卫宁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两样人,卫宁有多恣意妄为,卫寂就有多老成持重,行事说话一板一眼,接受不了丝毫不规矩。

明明他们两个只差一岁多,偏偏像是两辈人。

细究起来,卫寂长得也好看,可你见他第一眼,一定不会去想他好不好看,只会觉得:不愧是卫家嫡长子。

家宴上,婆母喜极而泣,抱着卫寂直呼「我的心肝肉」,大嫂和侄子都找不到机会跟他好好相见。

哭闹了一阵,婆母又开始问那几个庶子的事情,卫寂只是说:「庶出不足为道,开宴。」

一句话说得婆母涨红了脸,又舍不得反驳她的心肝肉大儿子,只得狠狠瞪了大嫂一眼。

我心想,婆母脑子果然是有几分问题的。

食不言,除了杯碟相撞时有几声脆响,一顿饭吃得安静无声,卫宁似乎有些心不在焉,闷着头喝了几口酒,眼中升腾起雾气。

他在矮几下握住了我的手,手心滚烫,微微发颤。

我反手回握,安抚着他。

卫寂垂眸看着我俩相握的手,冲我微微笑了笑。

吃完了饭回屋后,我一边给卫宁更衣一边说:「大哥一定很喜欢大嫂。」

卫宁的身子顿了一下,「怎么突然说这个?」

「专门说给你听的。」

卫宁忙说:「昭姬,你还是不信我。」

「你先听我说。」我把他的外袍递给侍女,又示意他低头为他取发冠,「大哥端肃,若不是真心喜欢,不会娶大嫂的,说白了,大嫂从前,那叫不合礼数,婆母万分看不上也不是全无道理,大哥愿意为了大嫂逾礼,已经说明问题了。」

取下了卫宁的发冠顺手放到妆台上,和我的首饰摞到一处,卫宁伸手扯着我的耳朵,「蔡琰你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我斜睨着他,「我家卫二公子带头没规矩的,怎么怪得我?」

「我就这一件事,怕是要被你说到死了。」

「别死啊活的,不吉利。」

「大才女都怪力乱神了,这是关心则乱吗?」

我伸手去捂他的嘴,却被他抓住了手,「昭姬,别管大哥大嫂了,我们要个小娃娃吧,长得像你,聪明伶俐像你。」

「都像我,那什么像你?」

卫宁轻轻地用唇碰了一下我的手,眼里带着狡黠,「潇洒自在像我。」

倒是打得好算盘。

就在我与卫宁都觉得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的时候,现实却给了我们当头棒喝——仅仅在家歇了三天,卫寂就提出要走。

12

我去大嫂院子里,没有见到大嫂,倒是见到了卫寂。

卫寂穿着鸦青色的大氅,整个人如同青松一般挺立,自有一股坚韧刚直的气度。

见到我时,他淡笑着说:「弟妹来了。」

「大哥。」我屈身行礼,「听说大哥又要走,我本来是来找大嫂说说话的。」

「她在前院处理家事,约莫半个时辰就能回来。」

「无妨,其实我来本来也是想问问大嫂,怎么大哥这么快又要走,既然大哥在,我就失礼直接问了。」

卫寂微微挑眉,似乎有些不满,「这些话,仲道可以自己来问。」

看来他误会是卫宁不好意思找他,「是昭姬自己想知道。」

「弟妹,你是大儒之女,该明白礼数,这话不该你问我这个大哥。」

「大哥,自昭姬嫁入卫家,遇上的失礼之处不少。」

「放肆……」

「大哥请听我说完。大嫂是什么样的人,这些日子来我也了解了八九分,她心中是念着大哥的,只是担心大哥嫌恶她,所以不敢说,也不敢问,就这么一直忍着、等着,大哥与大嫂是自小认识,自然知道大嫂年少时是什么模样,如今是什么模样,大哥真的忍心大嫂就这样槁木死灰地活下去吗?有些事,无非就是一转念,大哥既然娶了她,就该好好爱惜她。」

卫寂与我隔了几丈远,他从廊檐上走下来,从袖中递给我一份书简,「你又怎知,是我不想爱惜她?」

我接过书简看过去,心头猛地一跳——和离书……

「怎么会……」

卫寂也自嘲般地说:「怎么不会,本来就是勉强,勉强不下去,就此打住也好。」

「你该劝她的……该……」

我心里有些慌乱,总觉得不好,准备去找大嫂,卫寂却叫住了我,「不用去了,阙音下定了主意,谁也劝不了,卫宁当年痛哭流涕求她回心转意,一样没用。」

我瞪着卫寂,「既然你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还要这样对她!」

卫寂垂眸,眼睫处微微抽动,里面是压抑不住的浓烈情绪,可说出的话依旧云淡风轻,「就是因为她曾经那样对卫宁,所以总想试试,我是不是不一样,结果……都一样的。」

「真是混账!」

我将和离书狠狠扔到地上,转头就走。

可我们都晚了一步,等找到大嫂的时候,她身上翠绿的衣裙已经被鲜血染成了艳红。

卫寂的哭号就像野地里被刺中心脏的野狼。

在他毫不犹豫签下和离书之后,大嫂就跟往常一样出了院子,去书房给儿子送了点心,去厨房看了饭食,甚至还分发了这个月的碳例,然后,她走到了空荡荡的花园,将发簪刺进了自己心口。

从头到尾,都是笑意盈盈,似乎要把这些年失去的笑都补回来。

最可笑的是,凌阙音到死也不知道卫寂是否真的爱他,可她用自己的死让卫寂知道,她爱卫寂。

卫宁红着眼睛,眼泪不由自主地掉,「都怪我,都怪我……」

我只觉得眼前这一幕讽刺又恶心,不由得捂着胸干呕起来。

——就在大嫂死去那天,大夫说我怀上了卫宁的孩子。

13

大嫂的葬礼很简薄,因为是自戕,说出去会坏了名声,婆母嫌恶不已,让管事紧赶着办完了事。

她这辈子最爱的就是自己的两个儿子,所以也就最恨让两个儿子生了嫌隙的大嫂。

可她从来不想想,这件事上到底是谁做错了。

要不是卫寂漠视大嫂,卫宁拒绝后又牵扯不清,大嫂本该活得好好的,婆母自己没教好儿子,倒去怪别人家的女儿。

在大嫂的灵堂前,每每想到此处,我就觉得恶心。

大嫂唯一的孩子跪在他母亲灵位前,神情木然,他自来很少见到父亲,家里老太太也厌恶他们母子,如今母亲走了,他几乎什么都没了。

我让他吃点东西,他吃不下,让他休息一会儿,他也不走,就这么熬着。

「序儿,你要振作起来,婆母会很快给你父亲续弦,在你能出门游历之前,你的命运都掌握在你祖母和你的继母身上,趁着现在你父亲足够伤心,去告诉他你有多需要他帮助。」

卫序低着头,闷声说:「他不要我们了。」

「可你需要他,听话,去找他,让他记得还有你这个儿子。」

「婶婶,我很累。」

「所有人都很累,但是还是要活下去。」

大嫂的死对他的影响是最大的,一个母亲能抛下年幼的孩子去死,那这个被抛下的孩子需要承受的痛苦,比他的母亲绝对只多不少。

卫宁在这个时候走进灵堂,手上拿着一件斗篷。

他一面走过来,一面将斗篷罩在我身上,「昭姬,这里太冷了,你披上,别着凉。」

说完,又将自己身上的斗篷脱下来给侄儿,「序儿你也穿上。」

我闻到他身上有股檀香,问他:「你去婆母那里了?」

他点点头,脸色暗沉。

「她不许你带我回京城?」

卫宁为难地看着我,不久前他信誓旦旦地说会带我回去看爹爹,还说,「谁也拦不住。」

「如今你怀着身孕,京城兵荒马乱的,不宜出行,还是等……」

「卫宁,你这个人,说话跟放屁一样。」

我冷笑着说出这种从前绝不可能说出口的无礼的话。

「你跟我说,你忘了从前的感情,说你会带我回家,说你要好好对我,哪一句是真的?哪一句做到了?」

卫宁被我质问得哑口无言,怔在原地。

我将他的斗篷扯下来扔回给他,「你永远不明白自己要什么。」

我几乎是跑着离开了大嫂的灵堂,那个地方放着大嫂冰凉的尸体,跪着他孤苦无依的孩子,简直是诅咒一样,从那里我就像是看到了我的未来——未来有一天,我也会因为卫宁的无能而心灰意冷,我肚子里的孩子也会这样从恐惧不安到生无可恋……

院子里已经开了春天第一朵花,可我一看到这个院子就想起那天,卫宁朝我们走来,却对大嫂伸出了手。

他移开我手中却扇的时候,也是那样冲我伸手的。

他的每一次承诺都那么信誓旦旦,每一次反悔也那么理所应当,就像是一个从来没长大的孩子,就连大嫂的死都不能让他成长一丝一毫。

在我出嫁前那个冬天,那盏残灯下,曾经有个人对我说:

「如果卫宁对你不好,告诉我,我把你抢回来。」

我擦着眼角的泪,后悔起那天没能把那支曲子弹完。

「你把我抢回去好不好……」

14

如果说嫁给卫宁是爹爹无奈之下的一场豪赌,那这场赌局,庄家和赌客都输得很惨。

卫宁在大嫂死后染上了风寒,病倒在床上,婆母以我怀着身孕怕被过了病气为由,让我与卫宁分房住。

卫寂反对了几句,婆母却说「后院的事不用你管」,于是,我搬到了西院,也就是卫家扩建前的旧居。

我的侍女们将从家里陪嫁来的书、琴、笔墨纷纷搬了过来,西苑的大门一锁,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居住的陈留老宅,日子简单又惬意。

肚子里的孩子渐渐长大,西苑除了送饭的佣人和京城的书信往来,再也没有其他人光顾,卫宁也没有来看我。

我以为他是不想来,却没想到,他一直从初春病到了夏末。

当他挣开下人冲到西苑,与我再见时,曾经丰神俊朗的世家子已经瘦得只剩骨架。

他脸颊凹陷,脸色灰败,简直像是另一个人。

「卫宁,你……」

卫宁看着我,想要笑,却止不住地咳起来,侍女们忙要将我挡住,我叱道:「我与丈夫说话,你们拦什么!」

卫宁用袖子掩着嘴偏过头朝向另一边,我看见他背脊已经有深深的骨头凸起,瘦得可怜,每一声都带着颤音,像是要咳尽最后一口气。

「昭姬……咳咳……昭姬……你站在里面……别出来……咳……」

我不知道他竟病成了这个样子,一时慌了,想出去仔细看看他,他却连着退了几步,「别来,别过了病气给你……给孩子……」

他终于缓过劲来,却还是用袖子遮着脸,像是羞惭这副病容一样,侧着身子和我说话,「昭姬,我不成了。」

「别胡说!」

「对不起,跟你承诺的都做不到了……」

心口像是被木槌撞了一下,闷痛起来。

我们门内门外对望着,我有许多话想说,却发现我们之间好的回忆不多,能说的都是些让人不开心的话。

卫宁像是在哭,却没有眼泪,他小心翼翼地问我:「昭姬,你会记得我吗?」

我点头。

「那就好,那就好……」他松了一口气,良久,又崩溃般地说,「我想改的,我才二十多岁,可是老天不给我时间了……我真的想改的……」

「我知道。」

下人们追了过来,他吼了一声「滚回去」,脸色瞬间涨得乌红,又狠狠地咳了几声。

他似乎在等我说什么,可我无话可说,事到如今,我们彼此都明白,终究还是要错过了。

卫宁没遇到情窦初开的我,我也没等到成熟懂事的卫宁。

明明该白头偕老的,可是开始不对,就哪里都不对了。

「那……我回去了,你早点休息。」

「好,你也好好养病。」

卫宁冲我挥手,跟过来的下人们一拥而上将他搀扶着带回去,我在西苑目送着他离开,心想,这就是我们最后一面了。

卫宁,字仲道,死在二十五岁那年。

15

在卫宁刚死的时候,我强撑着操持他的葬礼,婆母对着下人们骂我是「丧门星」,更是不许我进入卫宁的灵堂,公公依旧沉迷丹药,连儿子死了也不出面,卫序茫茫然地跟在婆母身后,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唯一说得上话的卫寂,还在回来的路上。

在灵堂外的院子里站了两个时辰,听着婆母在里面哭号谩骂,看着下人们路过我身边时指指点点,我的心有种异样的平静,只因这一幕已经荒诞到让人不想说话。

然后,我突然有种椎心泣血似的痛,像是失去了什么最重要的东西。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一天,爹爹被王允砍下了头。

也正是那一天,我晕倒在了卫宁灵前,再次醒来的时候,肚子里的孩子已经没了。

哈……卫宁他终究是什么也没给我留下。

那段日子发生的事情我已经记不太清了,仿佛走马灯一般,大嫂死了,卫宁死了,我的孩子死了,然后他们告诉我,爹爹也死了。

多可笑,就像一瞬间,世间只剩我一个人。

我的小月子还没坐满,就让侍女们收拾陪嫁的经史子集准备离开卫家,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到河东这个地方。

婆母说:「董卓已死,蔡邕也被砍了头,你以为你还是太公之女吗!」

我看着眼前这个女人,「你真的很可悲,永远都依附在别人身上活着,又汲取别人的血肉养活自己。你知道吗,千百年后,人们提起我爹,还是会赞一句『汉室名臣,惊世大儒』,这不是他活着或去世会改变的。」

「而你,没人会记得你,因为你只是个无知的、可怜的女人,以为把自己的不幸传递给其他女人,就可以偿还自己所受的痛苦。」

「你让我觉得恶心。」

「我离开卫家,不是和离,你听清楚,我蔡琰看不起你卫家,是我休了你们卫家。」

16

那时候我还很年轻,沉浸在失去至亲的痛苦中,不懂得明哲保身,也浪费了爹爹当年将我嫁去河东的一片苦心。

我那时候总以为会有个大英雄从天而降,将我带离痛苦,幻想着养好身体和心里的伤后,重新过上平淡又幸福的生活。

我总是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

或者说,我以为师哥会来找我,以为他会记得我。

他确实记得我,也在找我,但我忘了他是那个想要讨贼立功出人头地的曹阿瞒。

天下太大,我太小,我在他心里,只占了很小的一部分。

在独自归家的途中,我被匈奴人掳走,这一走,就是十二年。

17

人如果遭遇了极大的痛苦,要么难以忘记,要么刻意忘记,我似乎是徘徊在这两种状态之中,时而沉溺悲伤不可自拔,时而在霜雪覆盖的平原望着远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的,不记得自己是谁,也浑然不去想自己将来要去往何处。

胡人作乱,劫掠百姓数以万计。

我们这些被掳走的人,最初就像牛羊一样被驱赶,老弱伤残的人死在路上,就如同牛羊掉队,没人在乎。

他们的马上挂着男人的头颅,马后绑着尚有生育能力的女人,小的十四五岁,大的大概有我乳母的年纪。

我身边的人都不见了,不知道他们是死了,还是被驱散在身后看不到头的队伍中,我被扛在马背上,颠簸得五脏六腑仿佛都被碾碎,由于刚刚流产,下身淅淅沥沥地流着血,手脚冻得失去了知觉,但最让我心痛的是,他们将我的书付之一炬。

那是我失去了父亲、丈夫、孩子之后,唯一能证明我是谁的东西。

我大概是想死的,但是看管我的胡人乱兵看守得很紧,他看着我的脸若有所思,说我长得不错,可以换一头牛加两头羊。

我平静地说:「我换你妈。」

一鞭子狠狠朝我抽来,落在我的右手手臂上,锥裂的痛让我清醒了,也让我下定了决心——我要死。

就着他抽我鞭子的力,我趁机翻身挣脱马背,狼狈地倒在地上,胡人乱兵骂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随手抓了身后一个胡人靴子上的匕首就往胸口刺去。

就在匕首的尖刃穿透胸衣就要刺入心脏之际,一声「叮」的轻响,我握刀的手一震,匕首被什么飞来的东西弹开了。

四周的乱兵纷纷恭敬地散开,一个男人骑着纯黑的战马过来,他身上有股浓烈的生铁与血肉残骸的味道,在他的马鞍上,左右各拴着五个男人的人头,有的已经发黑,有的还在往下滴血。

他背着光,高高在上俯视着我,我看不清他的脸,却能感受到他那种极端的威压。

「你是蔡琰?」

我因寒冷和疼痛喘着粗气,「我不知道你在说谁。」

那人并不在乎我回答了什么,用马鞭指着我对众人说:「你们之中,有人烧了她的书,那是汉室的瑰宝,多少牛羊和女人都换不来,天黑之前,动了那些书的人自己以死谢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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