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城果真是永夜,即便睡了好久醒来,天空依旧是黑暗的。
这似乎是被笼罩在一层黑云之下,隔绝了真正的天。
送来的早饭十分精细雅致,做的十分逼真的点心,像是一朵荷花,咬一口却是带着荷花香气的酥饼。还有茶水,是我从未喝过的香气。
吃过早饭,我自然是要走走的。
虽然心中依旧有些事未能问出口,但似乎此刻,我并不急着知道答案。
只是许多殿中都空空如也,许多从未见过的宝物,就随意摆放着,一点也不设防。
姐姐曾经那条项链,似乎也又回到了这里。
我走了很久,虽说是夜,但是各处都被不知名的光照得亮亮的,一点也不觉得幽闭。
在一处偏殿之中,我看见了一名老者,相比其余的宫殿,这一处显得十分小巧,他正坐在案前,似乎正在看着什么书籍,手边一盏茶。
我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
而我早就瞥见他书房中挂着的一副丹青,上头画的分明是我。难道这是兀尘的书房?难道他对我
还没等我美完,忽然一只手拉着我便走。
那姑娘是个尖下巴,拉着我的手生疼,「姑娘,你弄疼我了」
「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她甩开我的手,似乎有些生气。
我摇摇头。
「那是先城主的书房!除了几位长老,谁也不得入内,要是被捉到你进去,怕是得受杖刑。」
先城主?
「那其中的物件,也是先城主留下的?」
「自然如此!你这个新来的怎么这么无知,当初领头的没教你?」
我心中发愣,先城主,怎么会有我的画像呢?
看着那姑娘抚着胸口,似乎对救了我很是高兴,「你瞧,若不是我,你可得受苦呢,方才我看见长老还在那里。」
「姑娘,我叫玲珑,是新来的,有很多事都不太懂,劳烦你帮帮我。」
我能感受出她的热心肠,她现在心中还美滋滋的,虽然好像想着我能把头上戴的玉簪子给她当谢礼。
于是我毫不犹豫把簪子拔下来送给她。
果然她喜笑颜开地拉着我的手坐下了,「我叫怀雪,是在厨房当差的,昨日城主带回来一个美人儿,秋水姑娘特地吩咐给做的莲花酥呢。我做的莲花酥可好看了,有机会也给你尝尝。」
我咯咯笑,的确是好看又好吃。
「我方才看见,那书房里好像有个女子画像。」
「那我可不知道,也就你敢往里看了,连城主都不踏入半步的地方。」
我好奇道:「这里的一切不都是城主的吗?为何他还无法踏足?」
「先城主虽已身死,还有一份威仪在,长老们也得守住这一份威仪,也算是防城主一人独大,做出荒唐的决定。」
原来,他并不是我想象中那样自由,人人都是身不由己的。
「来嘛,我带你去厨房吃好吃的。」
我还未回答,怀雪就拉着我站起来。我还以为永夜城的人个个都是铁石心肠的怪物呢,原来还是有正常人的。
这里的厨房比我想象中气派很多,几乎可以同齐国的尚书房媲美,厨房而已,却打磨的精致非常。看来永夜城在吃的方面真是十分讲究。怪不得每每见到兀尘,我总觉得他是只喝露水的。毕竟他是那样香气扑鼻的烤兔腿都嫌弃的人。
「祝妈妈,刘妈妈,我带朋友来了,快给我做几个小点心长长脸!」
那两个中年女子从后头走出来,端着两盘子我从未见过的点心,似乎不耐烦说:「又往厨房带人,真是没规矩。」
只是看到我,她们手中的两盘子点心忽然脱离了她们的手。
那两张已经爬上皱纹的脸吃惊地看着我,她们呆立在原地,张着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哎呀,怎么回事嘛,年纪大了也不至于这样手抖呀,真是浪费了两笼好点心!」
怀雪立刻弯腰去捡,我也帮忙。
直起腰来的时候,她们还在看着我。
「我朋友的确貌若天仙,但是你们城主的面都见过了,至于那么大反应吗!」
「刘妈妈,祝妈妈。我叫玲珑。」
她们心中大惊。我知道事出有妖,事情定不会这么简单。
再联系那张挂在先城主书房的画像。
到底我和这永夜城有什么渊源!
虽我已经多日不用这颗心,但是此刻,我觉得有必要去探探这两位大娘的心境了。
每日用过晚饭,所有人都要去一处祠堂念经,我不知那是什么经,只是兀尘也会去。他坐在最上头,下面是一排长老,最下等的仆役便坐在最下面。
他本要我同姐姐坐在一起,但是如此我便不能入那两位大娘的心了,于是我藏匿在了下面,刚好坐在她们身后。
我闭上眼睛,她们此刻的心依旧十分慌乱,似乎方才见过我之后,就再没有平静下来。她们的脑海中似乎一直闪过同一张脸,我的脸。
可我忽然在那张脸上发现了两颗痣,在眼尾处,连着的两颗痣。
那是娘的脸。
娘曾经对我说,我要是没了伤疤,就和小时候的她长得一模一样。
所以,她们看到我惊讶是因为,我长了一张和娘十分相像的脸吗?
可是那张脸之后,我又看见了血,落地的人头,一个女人怀中抱着新生的孩子哭求着,还是没能阻止那人的刀。
那个人高高在上的看着跪下的女子,怒吼道:「为了一个下仆!你连主人的垂怜都不要!?」
砍的是谁的人头?那孩子那女人又是谁?那个主人。又是谁?
我闭着眼睛,却似乎身临其境一般,只觉得胸口疼得厉害,几乎要咳出血来。
这个时候,冰凉的手忽然握住我的指尖。
我睁开眼,竟是兀尘来到我身边。
「怎么了?」他轻声问。
我却将手抽了出来「没,没事。」
他愣了愣,没再说话。抬头的时候,却发现所有的长老都看向了我。他们的眼神之中存有惊异之色,方才在书房中所见之人也在其中。
我赶忙又低下了头,看来,这永夜城,我是不该来的。
我要逃走。
我已经知道了不得了的事。
那天那群长老看向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们要我的命。
不过既然要走,我也得把所有的真相统统挖掘出来。
虽然我的手段不君子,可也是我唯一的办法了。
此刻两位大娘已经中了我的毒,无法动弹,她们含着眼泪看着我说:「玲珑,我们什么也不能说。若是说了,即便你不杀我们,永夜城的人也会杀了我们的。」
「是吗。」我看着她们。
「你们知道么,我娘已经死了多年了。」我笑了笑说,「她一出这永夜城,就去了青楼,出卖自己的身体养活我。我从小就听着她和各个男人在一起。他们有的还算是个人,有的就是畜生!」我蹲下身子看着他们的眼睛。「可是我娘来者不拒。就为了能养活我。」
她们颤抖起来,咬着下唇,浊泪流下。
「有一天,娘为了我过生日,要送我一只金钗子。就答应了那个西域来的男人。然后啊。她得了花柳病,没得治,死了。」我闭上眼睛,那天我把那个金钗子奋力扔进湖水,它居然漂浮了起来,是个假货。
「所以,我一定要知道。」
我看着她们的眼睛,用尽全力说。
原来,我娘和我一样,也有一颗玲珑心。
她的本名叫噙霜,是先城主的贴身侍女,也是永夜城的一把利刃。
「噙霜从不嫌弃我们这些贱仆,即便她几乎是万人之上的贴身女官,也从不颐指气使,是顶好的人。」
「她的眼睛美得像是秋水,那样温润那样清澈。就和你一样。」
「先城主早有婚配,娶得是齐国当时的公主云英公主,只可惜,在生当今城主的时候殁了。」
「谁都知道先城主心里不爱那云英公主,心里装的都是噙霜。」
「只是谁都以为噙霜会是下一任城主夫人的时候。众长老极力反对这门亲事,并在先城主出城期间,把噙霜许配给了永夜城扫地的一个小厮,叫东陵。」
「我们都知道噙霜对城主有意。谁想到,她二话没说就嫁给了东陵,一年后便有了你。」
「先城主归来勃然大怒,看到噙霜手中抱着的你,还有东陵他在众人面前质问噙霜为何不等他回来噙霜却说,她爱东陵。」
「先城主不愿放手,说若是杀了这男人和她怀中的你,他便不计前嫌在娶她为妻。可是噙霜一口拒绝。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他的刀就落下,杀了东陵,他还要来杀你是你母亲死死地抱着你,才未能得逞。」
我瘫坐在地,可是我母亲梦中所喊的名字,并不是东陵。
而是阿千。
「谁是阿千?」我低低地问。
她们愣了愣,随即大哭道。
「阿千便是先城主兀尘的小号。如今城主却没有小号了。」
原来她并不爱我爹,她心中真正爱的,是我的杀父仇人,兀尘的爹爹。
还没等我恢复神智,她们却忽然说:
「七窍玲珑心,千年难遇,十分珍贵,你母亲当年就是因为有这玲珑心才得以被重用,这颗心即便脱离人体,也能为永夜城所用姑娘,你快逃,若是被他们发现你的心。怕是凶多吉少!」
「他们已经知道了。」
原来,兀尘令我来此,他靠近我,都是为了这一颗心吗?
「你娘是为了你能活命,才逃出去的。」
我知道,若是我在永夜城,是长不大的,会有无数的机会杀死我。
而我娘,为了能彻底的隐藏在齐国的百姓之中,连那颗玲珑心,也被她深深地掩盖,就连我,也未能探知。
我的心一阵刺痛,近来我愈加难以控制我的心了,只觉得稍一发力,就刺痛难忍。
我拿出解药给两位大娘喂下,然后冲出了那间房门。
可是一出门,就是乌泱泱的人群。尽数月白衣衫的人,手中握着剑,直直的对着我。
他们似乎知道我要逃离,已经布下阵法,要捉我。
只是我不会任何武功,那么大排场,还真是给我面子。
我看到,人群之后,兀尘缓缓走向前。他似乎更加耀眼,依旧是一袭玄衣,腰间却系了一条龙纹金缕带。在一众白之间,是那样扎眼。
他走到我面前,低头看我,像是早就料到我会去逼问自己的身世一般。
我看着他的眼睛,只觉得十分陌生,「所以,你让我知道身世,就是为了试我是否真的有那玲珑心?」
他没有说话,但似乎已经告诉我一切。
是啊,我怎能痴心妄想,永夜城城主竟会来爱我呢。他救我于水火,救我姐姐的性命,那些不经意的笑容,那些回忆,都只不过是想让我心甘情愿的为他所用。他果真是个合格的城主,为了永夜城的兴旺不息,可以装出那样的温柔。
我想到了游之陵废掉的双手,想到拥莲口中的那个恶魔。
我该相信谁?我看不清他的心,可是那两个人的心,我看的一清二楚。
若不是母亲,我也许会留下,将我欠的还给他。
只是,母亲拼了命也要救我出去的地方,我怎能再回到此处,在这害死我生父之城为奴为婢?
我看着他,用尽全力想看到哪怕一丝一毫他的真心,可是我似乎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我什么也看不见,那白茫茫一片的心,什么也看不见。
「城主,既然她不肯就范,不如将那颗心挖出来,省得麻烦。」一位长老拄着拐杖缓缓走来。
我看着那个老的如同枯叶的人,冷哼一声说:「当年我爹的死,你也脱不了干系。」
虽说我早已记不得我爹,但是我在那两个大娘眼中见到了。瘦高白皙的脸,笑起来很是和气,他对我和我娘很好,我看到他为了给我买拨浪鼓,去求了许多人出城去买。那是世上不多的爱我之人。
我知道我的眼睛一定是红了,可是我决不能让泪水滴下来,这片土地不值得我的眼泪。这些人,不配。
我一步步后退,可是此刻一把刀居然抵在了我的腰侧,我转过头去看,竟是姐姐,她面色如霜地看着我,一把精雕小刀死死地抵着我。
曾几何时,她是笑着将我搂进怀里的人,她喂我吃亲手做的桃花酒,愁心我的婚事,为我绣手帕的人。
这多年来,也是因为姐姐,我才能支撑着活到现在。
可是她现在看着我,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她的刀稍一用力就能刺进我的身体。
「你们要的不过就是我的心罢了。」我擦了擦眼角,扯起一抹笑容。
然后乘着姐姐不注意夺走了她的刀瞬间抵在了心口上。姐姐是不会武功的,即便重生了也是一样。
我抵的很紧,刀尖刺破了我的皮肤,渗出血来。「你们若是不让我走,那大不了我戳破这颗心,一死了之,你们什么也得不到。」
那群人跃跃欲试的想要上前。兀尘抬了抬手,他们便都开始后退。
「兀尘,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对我,有没有哪怕一点情意?」
他淡漠着脸,摇摇头。
「对任何人,都不会有。」
我忽然觉得释然了,既然如此,我也无需顾及任何,「让我走。」
「城主,宁杀了她,也不能放其回到齐国,齐国得女如此,必得对永夜城有所威胁。」
「我能有什么威胁?只是一个会读心的女子,如此恢弘的永夜城,竟也会怕我么?」
兀尘静静的看着我,似乎在想着些什么。他很困惑,他在困惑我的愤怒我的无畏,还是在困惑在他身边一个只会听话的女子会忽然如此违逆自己?
「我本来以为,是因为我八岁那年救了你一命,你有愧于我,才处处对我好。原来,你和世上那些人并无两样。」
我实在没有忍住,落下两滴泪来。
「可、可是,你又救了姐姐。我如何能不感谢你。」
那刀尖划着我的皮肤,我却一点也感觉不到痛。
我一步一步往宫门走去,出了宫门,就是街道,穿过街道,就是那硕大无比的城门。
可我终于一步步走到宫门口。
我回过头,居然只有兀尘在我身后。
「你会放我走吗?」
他依旧是初见时的模样,墨黑的长发,漠然的双眼,只是他微皱着眉,终于开口说:「既然留不住,我也要送送你。」
可我已经无法相信他了。
「你就在此处。我自己走。」
「你如何能走上那峭壁,又如何能走过那窄道?」
我想到那漆黑的窄道,想到我那样紧的拉住他的手,想到他救我出火海,想到他不惜剑戳穿肩膀也要从拥莲的手中救下我,想到他在山崖下捡到奄奄一息的我,喂我粥,喂我药。怎么会都是假的呢。为什么一个人能够将戏演得这么好,甚至都让我以为,他对我的心,也像是我的心呢?
从小到大,因为脸上的疤痕,除了母亲、姐姐和师父,没有一个人正眼瞧过我。所有人将我当做破烂的抹布。我是没有名字的,他们只会对着我说,「丑八怪,过来收拾桌子!」
「看了就倒胃口,滚!」
就连那个看起来最是斯文的打杂小哥,看到我都避之不及。
他们心中都是对我万分的嫌弃。
可兀尘不是,那日在茶馆之中,他看我的眼神就是如此,淡淡的,却丝毫没有鄙夷。
原来,那不是垂爱,只不过是一视同仁。
我终究没让他送我,若是无情,便再不要动摇我的心了。
穿过那甬道的时候,我只觉得在地狱之中穿行。
漆黑的一片,我却丝毫不敢停住脚步,我疯一样的奔跑,摔倒了不知多少次,又爬起来。我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终于才跌进了一片草丛之中。
我的衣衫被摔得有些破损,白色的衣料也沾上了尘土。
可是我站起来的时候,依旧是吐出了一口血。
许是这些天实在急火攻心,承受了太多,身体受不住了。
我再也不要用我这颗心了,再也不想去看别人心中想了什么,我已经因此失去了姐姐。也杀了人。几次入险境。似乎这些日子的一切,是我在青楼之中如何也想不到的。
我的小青蛇也被留在了那座我坠崖的山上,也许再也找不见了。
可笑的是,那张永夜城还未用完的银票,还被我贴身放在胸口,已经被我的血浸透了。
我将它撕成碎片随手扔在了地上。
自今日起,我再也不是玲珑。娘要生生世世离开的地方,我也再不会踏足。
兀尘回到人群之中的时候,有些恍惚。
近来,他忘却的事情越来越多。
方才面对玲珑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他在想面前这个女子是谁,为什么会用那样的目光看着自己。
「城主!你怎能放那个女子离开!老臣请愿,立刻高手前去捉拿!」
他看着那几个白发苍苍的老朽。
那天他执意要救秋水之时,便也是这几个人站出来极力反对。
可是他坚持救了她。为什么那样坚持呢?兀尘看了看站在他身边的秋水。
为了救她,他失去了心脏的一窍,于是渐渐失去了情感。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曾经动过的情,是以遗忘的方式渐渐消亡。
玲珑那样美的一双眼睛,却充血地盯着他看。
兀尘不明白她为何要流泪,也不明白为什么看见她流泪,自己的心居然会抽搐一般的疼痛。
他本就是为了她的玲珑心,才在那山谷之下将几乎支离破碎的她救下。
可是他却心甘情愿地放她走了。
「长老不必忧心,即便那女子回到齐国,也活不过十八岁生辰。」
人群中忽有声音传出,众人惊诧望去,只见一带着白色斗篷的男子缓缓走出,将帽子取下时,是一头蓬乱的黑发,古铜色的皮肤,却是蓝眸。
「常人心有四窍,而玲珑心为七窍,虽是可知万人心,却不是长寿的命格,若非习得永夜城秘术,年满十八就会心脉崩裂而亡,所以,不必担心。那女子来时,心脉已不似常人强健,依我看,已经没有三个月活头了。」
然而他的喉咙被兀尘瞬间钳住:「你再说一次!」
那双手已集聚了内力,稍一用力,他的脖子就会被轻松扭断。
「主人!」「城主!」
兀尘没有理会众人,却似乎被激怒一般,周身忽然升腾起黑雾。
众位长老惊异道:「布阵!」
他们十三人居然迅速围成一个圈,将兀尘团团围住。
他放开那蓝眼的脖子,将他扔了出去。
神色却已改变,淡漠的眼神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肃杀。
当所有冬日残存的凉气消散,齐国宫中的桃花开了。阳光开始逐渐热烈的铺洒下来。
齐尧闻见那香气的时候,终于从终日的高烧之中清醒。背部的伤口开始渐渐恢复。他似乎这两天都在梦中一般。那日突袭的仅仅五人,却把自己的三十护卫杀的片甲不留。他们的兵器十分锋利,那种两手才能挥舞起来的长刀,一下就能将马蹄砍断。
若不是自己的马匹是头半年不遇的良驹,怕是他也要丧生在那冒着森森寒气的长刀之下。
此刻正是正午时分,宫人们都手在外殿。齐尧支撑着坐起了身子。这几日一动不动的趴着,只觉得浑身僵硬无比,恨不能起来活动活动,可是一抬右手,还是锥心的痛。
「嘶——」
他脑海中忽然闪过那日他吻上那小巧双唇的场景。
那样软,像是花瓣似的。他想着那张肤白如玉的脸,那双闪烁如星的美目,只觉得跌进了蜜糖里。
「哈!」他忍不住笑出了声。
「倩影,把玲珑叫过来。」他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她。
可是奇怪的是,倩影并没有回答。平日里,几乎只要他唤一个「倩」字,她就会甜甜地回「太子殿下有何吩咐?」的。
于是齐尧又叫了两声,这时候,外头的侍女匆忙赶来,跪下说:「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齐尧有些厌烦地问:「倩影在何处,见我昏睡,跑哪里去了?」
那宫女断断续续地说:「太子殿下昏迷不醒,倩影姑娘去找朱太医了。」
「找了这几日都未归?父皇的宫殿离此处最多来回一个时辰,本宫已经睡了几日了。」
「没、没有几日,仅仅一日。最近朱太医出宫去了,怕是倩影姑娘出宫去寻了。」
那小宫女简直要哭出来了,齐尧看她是个生面孔,问道:「你是哪个宫的?本宫又没骂你,哭什么?」
「回太子殿下,奴婢是太子妃娘娘宫里的。」
太子妃,那个病西施?
齐尧并不在意,只是自己觉得睡了很久,怎么就一天?
这时候,也是巧了,门口有人来报,竟是太子妃袁桂芝来了。
齐尧本不想见她,可是怎么说她父亲也是袁大将军,自己伤得这样重,作为妻子,是要尽些本分的,于是便要她进来。
袁桂芝缓缓走进来,手中端着一瓮子汤。
齐尧看见汤就头痛,这年头宫里的女人,动不动就煲汤做糕,毫无新意,他看都要看吐了。
就像这袁桂芝的名字,俗不可耐。
不过不得不说,袁桂芝长得标致,有些闺秀的样子。只是太无趣,总是一副苦相,娇滴滴小女子的样子,令齐尧也不想同她说话。
「臣妾参见太子殿下。」
今日她倒是很不一样,穿着明艳的鹅黄色裹胸长裙,漏出脖颈的一抹雪白。主要是那殷红的唇瓣,倒像是那窗外盛开的桃花。
「嗯,坐下吧。」
「这是臣妾煲的汤水,对生骨有益的,若是太子殿下有胃口,臣妾给您舀一碗?」
「本宫昏迷了多久?」
「也就一日吧。」那双杏眼眨了两下,随即笑道:「太子殿下福大命大,好的也快些。」
齐尧觉得肚中空空,于是端起那碗汤喝了一口,倒也觉得口齿生香。
虽说他此刻只想见见玲珑,但是毕竟太子妃还在,实在是不合礼数,心中就想快将她打发走。
「本宫乏了,想再睡会儿。」
太子妃似有不舍,「太子殿下不想臣妾陪陪么?」
齐尧心中疑惑,怎么仅仅一日,这太子妃就从连正眼都不敢瞧他变得如此亲昵?
直到他仔细看了看她的唇,左侧有一丝小小的伤口。他记得自己和玲珑亲吻时,过于忘情的咬破了她的唇。
难道,那日不是玲珑?而是袁桂芝?
齐尧突然咳嗽起来,只觉得越想越不对劲,的确,那日的声音也不是玲珑。
似乎有一桶冷水从头浇下。
齐尧冷下了脸,声音也沉重道:「本宫乏了。」
袁桂芝于是不敢造次,抱着汤走了。
几乎抓心挠肝般的后悔,为什么就偏偏认准了那个人是玲珑!
他在房里踱着步子,实在无聊,就想去玩玩倩影养的蛐蛐儿。
「独角大王今日吃的什么?」他扒开那蛐蛐儿笼子,吃了一惊。
那蛐蛐儿,统统死了,一动不动。像是几天没喂食,饿死了。
原本那笼里绝不会缺少小豆子,可是现在笼中空空如也。
「来人啊!来人!」齐尧靠在椅背上,方才那位胆小的小宫女又来了。
齐尧抿了口茶,「再给你一次机会,倩影哪儿去了!」
那个小宫女赶忙磕起头来「太子殿下,倩影姑娘真的……」
啪!一个茶杯砸到了那宫女的面前,粉碎的渣子溅到她面庞上,划出了一道小口子。外殿的人听到动静,也都齐刷刷的跪了下来。
「把玲珑姑娘叫来。」
齐尧觉得伤口隐隐作痛,似乎动了气,扯动了伤口。
可是没人动弹。
「这东宫是无人了?本宫不想再说第二次!」
「回殿下,玲珑姑娘并未回宫来。」一个小厮上前回答道。
「什么?」
他愣住了,他昏迷这几天,到底给了谁这么做的机会,让他身边的两个人都消失了?
是张皇后?还是父皇?
可是,为何太子妃要撒谎自己才昏迷了一日,为何眼前这位宫女,也如是说?
若不是倩影从来不会忘记喂食,他还真的相信她们的话了。
他派人去请袁桂芝,谁知道,袁桂芝却是和张皇后一同前来,齐国皇上。
「尧儿此次出行遇刺,为父实属痛心,好在有惊无险,不然这齐国的皇位还真是后继无人。」
张皇后听罢,便赔笑说:「这不是纳了太子妃么?日后尧儿康复了,便可抓紧给皇上生个孙儿了。」
袁桂芝笑得羞怯,只是用眼睛看着齐尧,不说话。
「尧儿请太子妃过来,怕是有事?」
齐尧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儿臣身边的两名侍女,名唤玲珑和倩影,近来不知去了何处。」
齐尧瞬间看见袁桂芝的脸色苍白了下去。
心中已经明白一二。
张皇后却说:「本宫倒是知晓原委。那位叫玲珑的女医,说是为了替太子找药材,提前下了马车,太子妃知道那是太子心尖儿上的人物,特地派了两位下人保护,谁知道这位玲珑姑娘敏捷得很,一个不留神就不见踪影,可怜那两个下仆,找了半日都一无所获。」
齐尧愣了愣,她逃走了?她分明早就无处可去,难道,是去了永夜城?
「况且,」张皇后看了眼皇上,似乎是无意间提起,「那姑娘本就是尧儿从民间抢来的。」
齐国老皇帝倒是无所谓的笑笑:「吾儿倒是个多情种子,有你父皇当年的风范。」
张皇后看皇上不怒反笑,倒是尴尬起来,清了清喉咙不说话了。
「那倩影呢?太子妃和儿臣说的是她出宫一日,可如今都已经至少三日。」
「死了。」张皇后忽然说了句。
震得齐尧说不出话来。
「母后,您说什么?」
「她出言顶撞本宫,本宫赏了杖刑一百。」
齐尧只觉得浑身血液沸腾,咬牙切齿般的问:「尸首呢?」
「扔出去喂狗了。」
啪!
齐尧一掌拍到了桌面,他只觉得自己的伤口崩裂开来。
「放肆,那是你母后!」皇帝怒目而斥,却看见自己儿子背后的伤口流血不止,「传太医!」
我蒙着面纱,看见倩影被一个男子抱来的时候,我是惊诧的。
惊诧于她出宫,惊诧于她伤得这样重。
她面色苍白地说:「若是能治,银钱不必担心,我会给。」好在她并不能认出我来,只是我能看出她巨大的痛苦,纤瘦的身子不住的抖动着。
我只是将面纱又加了一层,示意她平躺。
那样残缺的一双腿,是多么狠的心才能下得了手。
我将她麻晕了,开始仔细检查她的双腿。碎肉被我割去,碎骨我尽力的将其拼凑在一起。筋脉断裂之处我也试着缝合起来。
只是缝起来又能如何?她怕是没命挺过这感染的风险。
倩影不过也就十六岁,还是花一般的年纪。此刻安静的躺在台上,身下是几乎没有复原可能的腿,说不定还是会要她的命。
我忽然想到了秘药。
那日我坠下山崖,情况不会比倩影好多少,但是喝了秘药,紧紧三日便恢复如初。
可这麻药的力度很小,倩影醒过来,奋力抓住我的胳膊,狠狠地说:「求你……我要活下去,回到他身边。我要告诉他真相!」
是什么真相呢?揭穿太子妃的真面目?
倩影,你为何这么傻,她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妃,有皇帝和皇后庇佑,我们只是这乱世浮萍,背靠着的,只有自己。
可我还是压着嗓子问:「什么代价都可以付出吗?」
「一切代价!」
我将秘药和了水,喂入她口中。
她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努力的吞咽着。
然后沉沉睡去了。
「让她好好休息,等能走了,再来我这里一趟。」我把她交还给那个送她来的少年。
他看起来稚气未脱,虽说一副庄稼汉的打扮,目光中却不似那庄稼汉一样无知无畏。
「她会好起来吗?」那个人轻松地抱起倩影。
我点点头。
「我没有钱,但是地里种了许多地瓜,我明日过来送您一口袋。」
多么纯净的心,清澈见底。我笑着说:「好,正想去买,倒是省钱了,小哥你叫什么名字?」
「宋行,我叫宋行。」
「是在何处遇见她的?」
「在乱葬岗,那时候我和爷爷去翻翻看有没有值钱的东西,她从死人堆里爬出来。」
我怔了怔,看着少年怀里的倩影。
她睡得沉沉的,苍白的脸毫无血色。心中居然也隐隐发酸。
我的身子越来越弱,看诊也只能半日了。曾去那山上找寻过我的小青蛇,也一无所获。也许我和它的缘分也尽了吧。
今早晨起的时候,我又咳出一口血来。
我才知道,并不是急火攻心的病症,是我得了医不好的病了。心口一直阵阵刺痛着,有时候得吃好几粒药才能止住疼。
那日宋行送来的地瓜,我只吃了两口,便再无胃口。今早,我是一口饭也吃不下了,只是喝了两口茶。
我在此处看诊,却谁也没见过我的真面目,还有人传说我是个男子,倒也有趣。
倩影终究是来了,她一席紫衣,同那个少年宋行一块儿来了。
「郎中!」她愉快的大喊:「我来付药钱啦!」
我知道她一好,便要去宫里,反正我也是将死之人了,倒也不愿再遮遮掩掩。
我从那屏风后头走出去的时候,倩影愣住了,同时愣住的,还有宋行。
「玲珑,你没死?」倩影的眼睛睁大了,忽而汇聚起一汪泪水。她虽然口口声声说讨厌我,居然也会因我还活着高兴落泪。
「快同我一起进宫去,我们去找太子殿下,把那个女人的真面目揭开!」
我没回答,淡淡地看着她。
「玲珑,你不想惩罚她吗?她把你逼下山崖。还那样留在太子殿下身边,你怎么甘心!你又怎么安心!」
我的不甘心早就磨灭了,或者说,我从来没有任何的野心。我只是想颇有尊严的活在这世上。
一开始,我只是想姐姐能入王府,我们能不再受人白眼。可是一切就如同洪水般一发不可收拾。永夜城,东宫,都是我本应永不踏足之地。
如今,我没有几日可以活了,我只想安稳的度过余下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