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那女子的棺木都一把火焚为灰烬,连带着女孩的尸骨一起。
什么爱,只是怕自己的一世荣华毁于一旦罢了。若不是王妃侯府的势力,他又如何能做得了如今只手遮天,连皇上都撼动不了的敬王殿下?
在最深的那一层,我看见他用枕头,狠狠地按在那个患了痨病的姑娘脸上。
我快要呕吐,我几乎能感受到那个姑娘最后的绝望与窒息。
他狠狠地钳住我的手,良久,却忽然笑着放开,「小猫,自然是要慢慢调教的好。有趣。」
他忽然抬手示意身旁的随侍去取东西,那个瘦长得不像话的侍从进来时,手上一个金色托盘,镶嵌着龙纹。
敬王拉着姐姐的手走过去,掀开那上头盖着的红布。
一条项链赫然呈现,二十八颗镶满珍珠的金球串联起来,最上头是一个镶嵌了青金石的扣,最下端是一颗十分莹润的鸡血石,环绕着更加细小的金珠,鸡血石之下又是一颗水滴形的青金石,透着紫气。
极尽华贵,可是那宝石上透出的伤感与泪水,实在是太满。
我感到这不是活人之物,倒像是陪葬品。
「这可是皇帝赏赐的,说是数年前去往永夜城所得。」
「永夜城?书中的永夜城?真有此地?」姐姐看着那流光溢彩的项链震惊道。
「当然,皇帝能做齐国之主,可还是去永夜城求得的。只是如桃花源一般,一般人一辈子也进不得一次。」
姐姐无心看这饰品,却十分激动的看着我,她是在为我高兴,她心里说,「我的妹妹,一定会过的好起来的。」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回到了小时候,那时候我睡在母亲的闺房之中,仅仅一道屏风就把我和她的床隔开,我听得见母亲和不同的男人同房时的响动,我总是紧紧的把耳朵捂住,很轻很轻的哼着姐姐给我唱的童谣。
可是窗外就是繁花似锦的国都,春日里桃李争妍,即便是晚上,月光也与清风也将那香气送入房间。人潮涌动,锦衣华服的公子小姐们在街道上互相传送着秋波,没有客人的时候,娘、姐姐、还有我便一同从窗外看,看看好人家是如何过日子的。我馋那红彤彤的冰糖葫芦,羡慕他们腰间佩戴的当啷作响的玉佩。
可是这夜的梦里,多了一个人。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轻纱掩面。在高高的屋顶穿行,却跌落在了我的屋檐下面。一动不动的躺着,几乎被同时掉落的无数花瓣掩盖。
我试图救他,握起他的手却是冰凉刺骨。我揭开他的面纱。
却是兀尘稚嫩的脸。
惊醒。
这个莫名奇妙的梦给了我一身的冷汗。
也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
疤痕的事情暴露,我便用不着遮遮掩掩,于是撇去了胭脂和墨水,洗了把脸就干活去了。
姐姐自然是高兴,张罗着要给我找婆家,我心里闪过兀尘的脸,心想,见了那样的一个人,怎么还能看上别人呢。
姐姐这两日独守空房,自然也闲了起来。她便给我打扮。
「到底是年轻几岁,这皮肤像是剥了壳的鸡蛋似的。」她细细的端详着我。「对嘛,这才是我的玲珑。若不是你八岁那年出了事,怎会有那样一条疤痕呢?」
我愣住了。
我这疤痕不是从小就有的吗?
姐姐叹了口气说:「八岁那年,你忽发高烧,这道疤也是当时用药不当现出来的,你醒了之后,什么也不记得了,连自己姓什么叫什么都是后来慢慢记起的。」
「怎么会忽发高烧呢?」
「这便是蹊跷,你的身子先是冷的像一块冰,然后忽然滚烫,都说活不成了。还是那位朱清水,也就是你师父救的你呢。」
「为何不早些同我说呢!」
「你有疤本就不幸,若是说是天生倒也认命了,如今你好了,自然可以告诉你真相。」
难道,梦中所见并非是假?
可还未等我问更多,只听得外头叫喊声一片,随即出现的火光几乎将整个夜色都照亮了。
「走水啦!走水啦!」
外头的人慌乱无章,我的心也动荡的利害。这便是我这天赋的弊处,我同姐姐冲出门去,只看见王妃的寝殿火光冲天,巨大的热浪将一盆盆水吞噬得一干二净。
王爷正衣衫不整的同那个异域女子一起,他指挥着佣人们到后院取水,看起来焦头烂额,他逼着几个壮丁进去救人,那几个人哭天抢地的磕头,「王爷,饶我们一命吧!这样大的火势,王妃怕是已经不行了。」敬王大骂着,抽出剑来将这几个人的喉咙砍断,却依旧无人敢去。
他只是在做样子,敬王早就知道王妃对他毫无情意,王妃死了,他比谁都恣意。
我让姐姐千万小心,抱了我的被子,用水打湿。便要冲进去救人。我经过那个依附在王爷身边的女人时,我居然听见了她心中的声音——
「烧吧,都烧光,烧的一干二净吧。」
我回过头,她居然面露笑意的看着这通天的火光,似乎十分满意似的。
「城主,这回,你可不得不来找我了。」
我顾不得太多,依旧冲了进去。
火势很旺,好在烟还不多,只是将人炙烤的快要晕厥过去,被烧的火红的门梁几乎掉落下来,时不时都有残骸下落。
几个丫头都在逃命的时候被掉落的重物压倒,已经没了气息。
我往里走了很久,却寻不见她的踪影。
烟越来越浓重,若是再寻不见,怕是我也要葬身火海。这时候,忽然有一只手拽住了我的脚踝。「救我。」
我知道是她,她已无法开口,是她心里的声音。
原来她藏在了床下。
我拉住她的手,使尽了力气。她终于站起了身。不住地咳嗽着。
「快披着!」火势已经太大,几乎是逃不出去了,只剩后门一个出口,可是这时候,我发觉我装小青蛇的竹筒不知什么时候掉了,刚才匆忙,没有来得及放下小青蛇!
我将她推出了那个出口,却如何也寻不见我的小青蛇。
虽说生死有命,但我还是急火攻心一般,不住地寻找。
我听见姐姐的哭喊声,我知道,我不能死。
可是这时候,火势却如同被浇上了油一般忽而暴涨,几乎一切都要爆裂开来。
我吸入了一口烟,霎时间窒息似的狂咳,目光恍惚起来。
怎会如此?不该如此的,我的命要绝于此吗?
这时,一个身影忽而出现在我的眼前,他从天而降般的出现,似乎所有的火焰都在他身边消散,连他的衣角都染不上半点火星。他玉白色的脸被火光照射着,他的眼中也是熊熊的火焰。
他急速地抱起我,用身体护住我,我只觉得他周身冰凉,舒服极了。迷迷糊糊之间,我还是认出了他。
「兀尘。」
「是我。已经无事了。」他往我口中塞入一颗丸药,我胸口便清爽起来。
「我的小青蛇。」
「在此处。」他将那条缠绕在他手腕的小青蛇归还于我。小青蛇慢悠悠的爬到我的袖子里。
只是他居然并不急着要送我出去。
「玲珑,」他静静地看着我,「原来你叫玲珑。」
木头爆裂之声在耳边,只是我忽然感到他曾经空白一片的心,裂了一道口子。
只是我没来得及去揣摩他话语中的深意,一股气流便将我推了出去。
我逃脱的刹那,宫殿应声倒塌。我看见他的身影飞入夜色之中。
姐姐冲过来抱住了我,只是那个妖媚的女人忽然跪下来,冲着兀尘离开的方向狂吼着
「城主!!!为何你来了,也不愿意看看我!!看我一眼也好!!奴婢错了!!带我回去!!城主!!!」
这一场大火,惊动了整个国都。
不仅王府众人都大伤元气,国都百姓都议论纷纷。今晨宫中来的信人,也询问昨日发生何事。
王妃回了娘家养病,说是敬王府乌烟瘴气,不是她此刻可以待的地方。
「玲珑,我谢你救命之恩,等我回来,若是日后有事求我,定当不在话下。」
王妃因为火焰灼伤了皮肤,此刻正敷着药膏,她握了握我的手,便踏上了回候府的马车。我感受到她心境的变化,如果说曾经王妃的心是一朵宁静的云,波澜不惊的随风而变。现在,她似乎终于下决心,再不做那金丝雀,再不做那人偶般谈笑的人。
姐姐同我置气,「那样大的火,想都不想就冲进去,若是你死了,我该怎么活!」
我躺在床上,喝着姐姐送到嘴边的清神汤,有些抱歉的笑,「姐姐,我没事,你回吧。」
姐姐走后,我又将窗户打开。
今日是个雨天,春日的雨依旧是寒而萧瑟的。雾蒙蒙的天,王府的人正在将断垣残壁修整重建。
几个尸体也已经被处理,裹着凉席送出了王府。齐国,下等人就是如此,一条命轻而易举的就能消失,谁也不会在意。
我看着窗外那棵槐树,枝叶繁茂,雨水打在那叶片上,沙沙作响。我想到了那夜,一个白衣一个玄衣在我窗前的人。
他们到底是人是仙?
我站在窗前,只觉得雨水打到身上,冰凉凉的,就像是兀尘的体温。可是,那样冷的身体,冷到连火焰都无法近身的身体,是如何存活于这世上的?
他昨日所言,「原来我叫玲珑,」又是什么意思?
这时,小青蛇又忽然从袖中爬了出来,可是嘴中衘了一个小指粗的短笛。
我拿起来吹,却怎么也吹不响。
于是泄气地丢在一边。
烧毁的宫殿开始重建,王府却依旧夜夜笙歌。
新来的那个女子叫拥莲,她是皇帝在征讨蕃国时得到的女人,只因皇上自己年事已高,又要奖赏敬王在国都的作为颇佳,将此女献给他为妾。
她像是有妖术一般紧紧地将敬王缠绕在身边。
只是我依旧记得走水那天她的一切。
火是她放的,可是最后她喊出的那一句,只有我听见了。
她是为了引他来。
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兀尘能来。
她脖子后头已经模糊不清的烙印,是否就是那张银票上的那个标记?
因为死了几个侍女,人手不够,晚上我被叫去侍候敬王和拥莲。
酒过三巡,敬王竟然就昏睡在了一旁。他本是海量的。
我去扶那倒了的酒杯。
却被拥莲一把抓住手腕。
「你昨日见他了!对不对!」
我转过头去,看见她燃烧着怒火的双眼,她的眼睛很细长,点缀过多,明媚的有些晃眼。
「你算个什么东西!居然也敢和城主有所交集!?」她的巴掌欲落下。
「是你放的火。」我并不躲避她的眼睛。
「你后颈的疤,是为了遮盖原来的印记吧。既然已经决定要走,为何还要后悔呢?」
她的目光局促的闪动着,呼吸也局促起来,「那是因为,那是因为……」
她忽然笑了,看向我,「那是因为,你不知道永夜城是个多么可怕的地方!」
「你以为你看见的城主是那样温柔。可是,你未曾见过他那个时候的样子。我只是想活命罢了,可我爱他,如何能放下他。」
我静静地看着她,她的心此刻已经乱成了浆糊。我几乎能感受到她的几近癫狂。
永夜城,又是永夜城?
百里之外。
一处山景。
「主人,莲花两年前背叛我城,早就应诛,如今又如此闹事,是否要我去将她结果?」
白衣少年恭敬地站立,小心翼翼的询问着此刻背对着他的男子。
「不必,最近已然过于招摇,莲花又居于王府,更是与齐国有了牵绊,不过,」他转过身来,「她若再伤人,绝不轻饶。」
「主人,此次我们出城已有二月,您的毒已解,千面鬼我们也杀了,要不,咱们回去吧?长老们怕是担心您的安危。」
「他们是担心我,还是担心我也会叛城?」
兀尘的目光如同两道冷箭,游之陵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抱拳道:
「主人,您是城主!况叛城之人正流窜各国,只城主与我怕是无力招架。」
「雕虫小技。」兀尘轻蔑地笑了笑,那些人不配做自己的对手。
可他不再说话。
其实应归了。
只是为何,竟不似以往来去随心。
竟会想着同一个人的安危。昨日大火,她那样的血肉之躯如何抵挡呢,若是无他,她怕是已然葬身火海。
十年了,他居然只那日她恢复容貌时,才认出了她。
「罢了。」
他叹了口气。
那时候,她浑身的热气都几乎被自己吞噬。若不是在最后关头他封住了她的穴位,怕是十年前她就会因自己而死。
只是,若是他留在她身边,怕是会惹来更多祸端。
谁都怕他,可是谁,都想找他的软肋。
姐姐将那条敬王赠送的项链戴上了。
美极,金珠与珍珠的光几乎在阳光下扎眼。
只是,终究是太过华贵,姐姐今日周身青衣白裙,总觉得有些压不住那条项链的华美。
那日拥莲说完永夜城,似乎自知失言,仓皇从我面前逃走,前两日,竟失踪于王府,谁也寻不见了。
王爷暴怒了几日,日子倒也安稳起来。
只是我对永夜城的线索,也断了。
他也再没来看过我,像是一场梦,若不是我脸上再也看不见那道疤痕,我似乎都要怀疑是不是一切都是我臆想出来的幻境。
只是我如何也没能料到,师父朱清水从宫里出来寻我,向我讨要小青蛇。
「丫头,我这次来,是要你的小青蛇入宫去!」
他急急忙忙低头翻着医典,抬头看我时,大叫一声,绿豆般的眼睛都睁圆了。
「丫头,你的脸好了?这这这!谁治的!神医啊!我朱清水也算是有对手了?!」
我没回答,只是瞪着眼睛看他,「小青蛇没有,要命一条。」
他叹气说:「哎呀!为师也是没办法,你说这青蛇是稀罕物,我这一辈子也就得了一条。若是真有办法,我也不舍得把它晒成蛇干啊!」
听到蛇干,我怒了,冲他叫道:
「老头你疯了!我不会给你的!」
「宫中太子殿下病重,年仅二十岁,皇帝独子如何能让这香火断了啊,老皇帝年事已高就指着这一个儿子!」
太子殿下?每个齐国人都知道的太子殿下齐尧。
自幼丧母,由皇后养着,早年夺嫡的胜出者,只因他的两个兄长都暴毙而亡,几年前西征立下了不小的功劳,稳坐太子之位已有三年了。按理说,不应该是个身体孱弱的病秧子。
可这个太子,是齐国百姓的所有希望。若是他再死,齐国怕是内忧外患,迟早要垮。
我忽然想到,当日遇见游之陵时,他说送我的小礼物除了这脸,还有一个锦囊,里头有两粒丸药。他当时说:「姐姐,若是还有一口气在,吃了,也能立刻活蹦乱的了。」
于是我便同师父一同进宫,他非要拉着我一同入宫,怕我的药不灵,说如果不灵就抢走我的小青蛇去。
但也奇怪,我随随便便就能进入齐国的宫殿。
太子殿里熏了安神香,整个宫殿外头跪着几十个人,里头内殿还是跪了几十个人。
他的宫里一股幽闭之感,虽说依旧是连毯子都沾满金粉的华贵,只是现如今,竟已经像是死人般的静谧了。
「人,来了?」
我听得一声细若游丝的疑问。师父用胳膊肘捅了我一下,我于是说:「奴婢玲珑,带药前来。」
我慢慢走向他的帏帐,果真是太子,连帐子都是层层设防。
我却有些紧张起来。这人不像是有病,一颗心跳动得十分有力。倒像是越来越兴奋似的。
然而已来不及,我的步伐在最后一层帏帐前停住,我只觉得再向前,便要有危险。
只是一只有力的手透过那帏帐揽过我的腰,直直地将我拉了进去。穴位被立刻点住,动弹不得。
我这才知道,自己落入了一个圈套。
他捂着我的眼睛,将我放在了他的床榻之上。
丝绸的锦被冰丝丝的蹭着我的脖子。
他松开手。
咫尺距离我看见了一张脸。只觉得鼻梁高耸,我无心去仔细看,只因距离实在太近,我只是感到心慌。
只能注意到他的瞳色是浅棕的,肤色苍白,此刻他正跨坐在我的身上,用一种不可明说的目光看着我。
他的衣衫敞开着,估计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此刻的画面过于香艳。
「这就是兀尘的女人么?」他抬手勾了勾我的下巴,「果真绝色。」
我用尽浑身的力气想要挣脱,可是他的武功实在精妙,正中我的穴位,我连一根手指也动弹不得。
连声音也发不出。
他的目光在我脸上游离了一番后,许是看见我越来越红的耳朵,终于轻笑一声。从我身上下来,离我稍远了些。
他下床去斟那侍从金制托盘中的酒,我只能斜着眼睛看他,将那酒一饮而尽。
他又倒了一杯,继而端着走向我。
他的身躯十分健硕,胸前还有几道旧疤。
「献药?」他的目光下移,看见了我手中握着的锦囊。
他将酒再次饮尽,一只手却去抽那锦囊。他刻意将我的手指一根根的摸了个遍。
我怒目瞪着他,他觉得有趣似地笑着说:「做什么?多少人排着队想睡储君的床,小小奴婢竟不识抬举?」
他终于将那锦囊抽出,上下翻看一番说:「倒也是,永夜城主夫人,可比太子妃尊贵。」
「你出去,和那庸医说一声,她不走了,就留在此处。」
那名宦官应了一声匆忙出去禀告,我只听见师父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回王府去报信。
该死的臭老头!我咬紧了牙关。
「能让兀尘不惜抛头露面的去救你,怕不只是美貌这么简单吧。」
他的指尖在我喉头一点,我终于得以说话,骂道:「卑鄙!」
「我卑鄙?卑鄙的是他兀尘!他以为他是谁!?让我齐国都对他卑躬屈膝?!我父皇老糊涂,我可不糊涂呢!」
齐尧取出锦囊中的两粒丸药,冷哼一声,捏成了碎片。
「你干什么作贱好东西!」我气急。
「本宫乐意。」他弹弹身上的药渣子,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目光又看向我腰侧的竹筒。
「这个竹筒,倒是有趣,不知装了什么。」
我故作淡定,「你随意看吧,反正我也奈不了你何。」
他将竹筒打开,小青蛇十分迅速的在他手上咬了一口。
他暗骂一声,猛然甩开,小青蛇便逃窜到不知哪里去了。
我不留情面地哈哈大笑。
他却猛然掐上我的脖子,「你真以为有兀尘护着你,你就是千尊万贵的主儿了?一日为奴,终身下贱。你不过是一个贱婢罢了。」
「照太子殿下的意思,当朝太子,不论国事,不忧外患,居然在寝宫和一个下贱的奴婢周旋,太子殿下不觉得自己很可笑么?」
我能感受到他胸口的气恼,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了。
「况且,奴婢一介弱女子,太子殿下却封住奴婢的穴道,难不成,还怕奴婢使什么花招不成?」
他心中嗤笑一声,识破了我的激将法,却还是明白我真的对他构不成威胁,如此倒还真像欺负了我。
于是他一抬手点了我腰侧,我终于能动弹了。
「奴婢告退!」
我迅速站起身欲走,却又被那个结实的手臂拦住。
「既然太子殿下无病,奴婢该回敬王府了。」
「只要你在此,兀尘便会来。你自然不能走了。」他用口吸出刚被小青蛇咬的伤口中的血液,吐在了侍从端着的金漱盂中。
我这才看清他的样貌,是棱角分明的脸,虽肤色苍白,却毫无阴柔之气,他说话强硬得不容置疑,一双眼睛却是桃花眼,不似兀尘般清冷漆黑,而是有些勾人的棕,一如他的发色。
他穿得很是单薄随意,仅仅一件丝绸寝褂,暴露太多,我于是总是将眼睛对着地面,只觉得混身不自在。
「倩影?」 他又漱了口,叫了一个人的名字。
那姑娘从屏风后缓缓走出。是个年纪尚轻的姑娘,一张圆圆的粉白小脸,虽说不上惊艳,却有些可爱的韵味,身上却毫不沾染这齐国皇宫的污浊之气,清新脱俗得很。额前的刘海微微蓬松,目光却是坚定地看着齐尧。「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带她去洗洗干净。」
那姑娘的目光看向我,又看了看齐尧,一双柳叶眉拧巴了起来,张了张口,像是要说什么。
我看出来了,这姑娘,喜欢他。
只是那姑娘还是没能开口,只是冷着脸和我说:「随我来吧。」
「太子殿下尊贵,不是你这种王府来的人能伺候好的。太子殿下招你,只是看你一时新鲜,你可别太得意。」
「我可是同太子殿下西征的人,多少女人得宠失宠,我可是独一无二的。」
她在谈及齐尧时,那颗心雀跃的都快飞上天去。可我也无心同她绕舌。方才齐尧说,有兀尘护着我?
我早已没有他的消息。也许他早就回了那个神秘之地。
我对兀尘,所知甚少。
只能记得他对我展露的几次笑颜,那样冰冷的体温和双眼,却让我如沐春风般。
只是为何,除了我,所有人都那样忌惮他,憎恶他,甚至想置他于死地呢?
那日拥莲的话依旧在耳畔——「我是想活命罢了!」
但我想到兀尘,心中只有他如墨色烟云般的衣袖,清冷的声音,还有,唤我玲珑时的目光。
又是一片雨。永夜城中的屋檐正一时不停的滴落下粒粒雨珠。这荒原之境,再无俗世污浊,却也无俗世的鲜活。
兀尘从小便生长在这里。自记事起,便是这偌大之城的城主。仅仅因为流着永夜城最后的纯血,他深陷泥潭却也无能为力的挣扎,所有的一切都成了最深最深的梦魇。
永夜城并不是什么仙境,恰恰相反,这正是个人间炼狱。不是人人都能进入永夜城,若非城中人,想进,便需用最珍贵的东西作为交换。
有人为了续命献来妻子的心脏,有人为了权力将新生的孩童作为祭品。
兀尘小小年纪便看透了人间道的可恶卑贱。
只是在十三岁那年,他第一次出城,和侍女追月一起,寻找母亲的消息,消息透出去,被判离永夜城的三人追杀。
「追月定誓死保卫城主!」
她比他年长两岁,已是婷婷少女,一把软剑挥舞起来七八人近不得身。从小便是服侍兀尘的第一侍女。
只是叛离了永夜城的人,大多习得了永夜城的邪术傍身,又皆为习武几十年的前辈,兀尘身量未足,又长年受寒毒之苦,无论如何,二人皆无胜算。
追月皓臂轻舒,每一剑都像是要刺中那三人的要害,却都被躲开。两个少年背对背护着彼此,体力却越来越不支。
「城主,你先走,我有办法拖住这三人!」
追月口中藏的隐笛吹响,正是那三人身上蛊毒的催命符。只是一口气终有断时,追月还未来得及唤第二口气,她洁白如玉的喉咙就被那脸旁印了黑龙的头陀的青黑色的刀划开了,赤红的鲜血喷涌而出。
那一日,是兀尘永生难忘的日子,也是那一日,他终究是褪去了所有的感情。追月不仅是他的侍女,更像是一个伙伴,是他在这幽冥般永夜之城中的些许慰藉。追月就像是那天上的月一般皎洁。
他依旧在跑,他的身子很轻,房檐之上随意翻飞,只是寒毒因外伤复发攻入心脉,他只知道不停地跑,目光模糊,只能看见前方是灯火通明的人声鼎沸之地,只是他何时晕过去,何时坠落,他一概忘却了,只记得闻见了淡淡的桃花香气。
再睁眼时,是一个粉雕玉啄般的小女孩,正睁着眼睛看着他。他唯一能记得的是那双黑葡萄一般大,又如同在秋水中浸泡了三天三夜般的眼睛,只是他浑身已经颤抖,他努力的发出声音,「你,愿意救我么?」
她毫不犹豫地抓起了他的手,「愿意,可我什么都不会。怎么救?」
「会很难受你也愿意吗?」
那个小女孩思考了一会儿,点点头。
他本是绝不该如此的,只是他得留着自己的命。他要杀了那三个人为追月报仇,他要成为这世上唯一的主宰。就必须得活下去。
于是他终于扼住了她的咽喉,将她的热气吸入自己的身体,他极力克制自己的本能,在最后关头停手,封住了女孩的穴道。
女孩软软地倒下了,可是他无法停留,他只是用暗器击中了那扇窗,有人发现了女孩,他便遁走在了黑夜之中。
我换上了宫女的衣衫,便要去服侍齐尧。只是他居然要我去骑射场侍候。
我于是迈着步子去了那尘土飞扬的骑射场。
骏马飞驰,一根根箭狠狠地戳中靶心。
齐尧骑着枣红色的汗血宝马,倒是如天神降临一般威武。
倩影的目光已然贴在了他的身上,忍不住地嘴角上扬。
可我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正骑着一匹油光水亮的黑色骏马,跟在齐尧身后。
他从容地拉满弓,也是根根直入靶心的精准。
他的目光略过我,似乎知道我会在此一般。
可是我看齐尧对着他笑得灿烂,「好样的,不愧是齐国勇士!」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个齐尧,并不认识兀尘啊。
绕着靶场骑了几圈,齐尧终于大汗淋漓地下马,走向帐篷,倩影立即上前为他脱下了盔甲,「太子殿下果然神武!」
齐尧朝她挑挑眉,似乎得意地很。继而指指我,「新来的,倒茶。」
我瞥了眼兀尘,他居然正在远处喂马,我又想起初遇时他身着玄色麻衣的模样。似乎不论高贵抑或低贱,他都自在。只是,他分明可以来去自如,为何偏偏扮作骑射手呢。
我倒了茶,齐尧却不接,「喂本宫喝。」
我并不气恼,毕竟这位太子比起敬王来,还是没那么惹人厌烦。
我将茶水送到他唇边,他似乎惊异于我的顺从,一边用眼睛盯着我一边喝了口茶。思索了一会儿,似乎想到了更加羞辱我的方法。
「给他也倒一杯去。」他指了指还在喂马的兀尘。
我于是压着心中的欢喜,拎着茶壶走过去。
是他,那股异香再次淡淡的钻入鼻子。还有他周身泛起的凉意,不会错。
「兀……」
「多谢姑娘。」他接过我手中刚到好的茶水,浅浅的喝了两口。
我愣住了。
他喝完茶水,将杯子递还与我。
「我是想谢你救……」话音未落,他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可你身陷此处,只因你与我有所牵扯。」他的目光竟是那样的冷,那夜火光中叫我玲珑时的温柔神色再也不见。
分明是轻缓的声音,我的满心欢喜却被浇了个透。
「所以你来,并非为我?」
「此事因我而起,须有我来平息。」
原来,我的一厢情愿,居然是这样的可笑。
「有什么事?不过是我在此处和在王府的区别罢了。」我苦笑着。
他没再说话,也再不看我。他分明可以直接带我走,可是他没有。
「我同你们口中的永夜城城主毫无干系。」
「是吗?」齐尧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
「可是有人看见,那日王府大火,是兀尘舍身救你于熊熊烈火。」他勾了勾嘴角,「谁不知道永夜城从不会给自己惹不必要的麻烦?见死不救,」他的目光忽然狠厉了起来,「已是惯例了!」
他救我,应该只是想起我曾在儿时救过他一命吧。如今,也是两清了。
「齐国上下,本就已是民怨四起,二十年前皇上继位之时,是大齐无前盛世,如今良民有冤无处申,官员皇宫奢靡无度,却不见远洲饿殍遍地,藩国屡犯边疆而不派重兵前往,只是守着这酒色生欢的国都一片繁花似锦的假象。臣子不明大义,为奴一般的饮酒作乐,偶有醒者上书请愿,皆是拒折。」
齐尧总是喝着酒,自从两位兄长死后,他日日以酒为伴。
老皇帝自上次西征便渐渐糊涂,朝中事务越发敷衍。继位大典却总是被这敬王一拖再拖。
东宫如今势弱,只因有一个敬王。
「本宫定要除掉他。」
齐尧口中喃喃道,想到那日敬王对自己所言,胸口就如同燃起一团火:
「太子殿下的两位兄长,各个都是文武双全之才,虽不及太子,倒也是世间少有的。只是相继在宫中暴死,怕是谁听了都要怀疑到太子殿下身上的。」
「大胆!你以为你面对的是谁!是当朝太子殿下!」那日倩影的剑已经出窍,直直地对着敬王的喉咙。她的脸色已经气得发红,一双眼睛目光炯炯。
只是他依旧只能呵斥倩影放下武器,并重则她三十大板,才救了她一条命。
其实齐尧知道,二位兄长之死,便是永夜城所为。
当年父皇登基,便是用二位兄长的各五十年阳寿所换,兄长的名字被轻描淡写的记在了永夜城的往生簿上,这轻描淡写的两笔,竟真的夺去了他们的性命。
如今,父皇大势已去,他无论如何也要守住这皇家的基业!
只有除掉永夜城,这齐国,才能盛世恒昌。他才能做这齐国唯一的主君。
可是他从未见过兀尘,那个在父皇口中神一般的存在。
齐尧自然不知,他父皇口中的兀尘早已去世,他如今能见到的,只会是他的儿子。
永夜城主的名字,永世不变。
夜已深了,我睡在倩影的身边,她已经呼吸渐沉,入梦去了。
我虽然已经竭力克制,却还是让她的梦境所扰。
我不想去窥探她的心,却也被她过于浓墨重彩的梦烦的睡不着了,到处都是黄沙、酒肉、还有太子。
我在想姐姐现在如何,是否会为我担心。没了我的扶持,也不知道那个敬王会不会对她不利。
可我最是烦心的,竟依旧是兀尘。
他到底为何独自前往这齐国宫殿,即便他有通天本领,也抵不过这三千御林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