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七,有人在我的梳月居放了一把火。
50放火的其实不是靳贵妃派的人,也不是我哪个仇家,而是一个晚上饥饿难忍,找了个僻静地方想给自己烤土豆吃的小宫女。
我掌宫之后减了许多开支,前朝后宫皆称赞不已,靳贵妃不想输给我,得了宫权后,愈发缩减。
可靳贵妃愿意苦了别人,却不愿苦了自己,她的宫室豪华奢靡甚至不下于皇帝寝宫。
皇帝夜夜与她共寝,难得去其余妃嫔处一次,对这些事也不知道是毫不知情还是私下暗许——以至靳贵妃还在和皇帝吃着五百条鲥鱼才能做一盘的鱼舌,而新进宫的御膳房小宫女已经饿得半夜出来烤土豆了。
被火光和人声吵醒时我还有点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向梁战场。
脱口而出,叫着「爹爹」。
福宝迅速地给我穿上衣服,披上衣裳,拉着我就往外跑。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连福宝都可以撑起一片天了,心里有些难过。
好在我宫里一向准备得充分,宫人们很快灭火,我披着斗篷等在梳月居外,福宝冻得嘴唇发紫,我将自己的暖手炉递给她。
我想,我得把福宝嫁出去了。
福宝刚想拒绝暖炉,看我的眼神就由担心变成了震惊。
我面对着福宝,突然被朝后拉进一个十分温暖的怀抱。
「子珩,你还好吗?
!」沈夺气喘吁吁地说。
51我与沈夺最初认识是因为他打了玉子瑜。
那时候玉子瑜七岁,最是人憎狗嫌的年纪,连我都恨不得一天打他三顿。
可是我弟弟,我能打,不代表别人也能打。
玉子瑜觉得丢人,回家偷偷找金疮药,被子玲发现了,传得满府皆知,弟弟们的反应与我一样,都是在幸灾乐祸之后立刻愤愤不平起来——谁敢打我玉家的人?
巧了,沈夺不仅打了,不久后还腆着个脸到我家给伯父贺寿。
我见到他时,他正被我弟弟们埋伏好的陷阱困住,几个弟弟想趁着混乱给他一顿黑打。
沈夺被麻绳编成的网罩住,透过粗糙的网眼看到了我。
我冲他嫣然一笑……然后假装没看到,走了。
沈夺就这样被玉子瑜兄弟们打成了猪头。
我带着弟弟们去沈家赔礼道歉时,沈膺大气地一挥手:「没事儿,小孩打架全凭本事,不怪你们。
」沈夺强撑着受伤的身体出来,当着他爹的面说:「是我有错在先,不怪玉家弟弟。
」他爹一走,比玉子瑜要高一个头的沈夺立刻变脸:「给我等着,这事儿没完!」于是,沈夺和我弟弟们在京城的各处宴会上互相埋伏偷袭了一年,胜负五五开,打着打着,沈夺突然就成了我家崽子们的编外兄弟。
男人的感情就是这么奇怪。
男女的感情就要符合逻辑得多。
我是想说,没错,在多次陪着弟弟们去沈家道歉,又多次接待沈夺来我家道歉的过程中,我喜欢上了沈夺。
至于沈夺……他第二次来我家的时候就偷偷告诉我:「你看玉子瑜昨天被我打的地方,我特意打了个桃花形状,你给他上药看着没?
好看不?
」我:「你信不信我给你身上打一个山河社稷图?
」沈夺又高又壮,五官英挺,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显得俊朗的同时又很傻气,「你看这是什么?
是不是和玉子瑜身上的伤痕很像?
」他从怀里掏出一盒桃花形状的胭脂。
确实和玉子瑜身上的伤形状很像,沈夺打得不错……呸呸呸!52其实那时候我已经开始议亲。
爹爹是为国赴死的忠臣,娘亲是书法大家,伯父手握兵权,不管父家母家都是世家,且继承了爹爹阿娘和祖母的可观的遗产,哪怕我天煞孤星的名头响亮,也有的是人来玉家提亲。
伯父是个粗人,但不代表他不聪明。
不聪明也当不了大将军。
他想为我议亲的对象是世家继承人们。
这样不管对我、对玉家都有好处。
沈夺知道这事后,托子瑜给我带话:「你三更点头,我五更提聘雁找你。
」但是,我拒绝了。
原因说出来也很无奈——沈家世代为金鳞卫统领,终身只做一件事,保护皇帝。
试想,护卫皇帝的金鳞卫统领和手握重兵的大将军家联姻,皇帝能睡得着觉?
沈夺对我说:「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容身?
我们一起浪迹天涯,谁也找不着。
」然后留下双腿残疾的沈叔叔和如履薄冰的伯父,承受皇家无尽的猜疑吗?
我将沈夺送的胭脂还给了他,「我们有各自的路要走,对不住。
」那是我唯一一次厌恶我自己的清醒。
沈夺回家后大闹一场,说是不愿继承金鳞卫统领,沈膺大概猜得到原因,直接把他扔去北夷边关历练,觉得北夷的风雪大,足够他冷静。
再到后来,他终究成了金鳞卫统领,我也还是嫁了别人。
梳月居外,他把我抱在怀里,大口喘气,心跳如擂鼓。
原来北夷的几年风雪,吹不灭他心中的火。
他说:「你别怕。
」可明明怕到发抖的人是他。
福宝见有宫人要过来,立刻叫道:「娘娘晕倒了!沈统领,你扶着点娘娘!」福宝这话提醒他,更提醒了我。
现在梳月居人仰马翻,沈夺过来帮忙救火说得过去,可待久了总会被人发现。
我在他怀里五息,足够了。
不能贪心。
「我没事,沈夺。
宫中走水,四处慌乱,你该调动金鳞卫护卫皇帝了。
」「看看我!玉子珩,你别对我这样!你就不能看我一眼吗?
」「不看。
」我背对他,眼角有泪水往下掉,克制自己不回头。
「我一直……」「我知道,你不用说。
」沈夺在我背后,我看不见他的脸,所以不用直接感受他的难过。
「你能来我很高兴,你去北夷的时候我很担心,你当年送我的胭脂我很喜欢,沈夺,你该放下我了,这样对你不公平,你的人生不是只有我。
」「可你是我遇到最好的。
」我抓着福宝的手回梳月居,一次也没有再看他。
53梳月居走水的第二天,皇帝没有来看望我,只是派内侍送了好些东西给我压惊,解了我的禁足令,要我暂时搬到旁边宫室住,等待梳月居修整完毕。
领头的太监带着几箱子赏赐,被福宝拦在梳月居外。
「仪妃娘娘,您这可是抗旨。
」「本宫本该亲自去问皇上,不过昨夜被火呛了,身子不好,不宜面圣。
就劳你替本宫问问,本宫因司马婕妤误食红花一事被斥责掌宫不利,夺了掌宫之权,禁足几月有余,如今掌宫的是靳贵妃,宫中走火比餐食出错严重得多,请教皇上如何处置?
」那太监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仪妃娘娘,那纵火的宫女已被拿住,昨夜已经打死。
」「本宫问的是掌宫之人的处置!」太监不敢回话。
「若帝王不能均功过,乱的何止后宫一地,得不到皇上的处置,本宫绝不出梳月居一步,也绝不再吃一粒饭,喝一口水!」我转头回了梳月居。
当天,皇帝应该是震怒的,连连派了五六个太监来梳月居申饬我。
说我「不守妇道、无德无行、嫉恨小气」,反正来来去去就那么几句话,无聊至极。
当天皇帝还与靳贵妃饮宴,似乎完全不受我影响。
可靳贵妃邀请了淑妃、贤妃、舒嫔等高位妃嫔,她们一个也没去。
皇帝生气了,让人去请。
淑妃舒嫔推脱身体不适。
贤妃一身布衣到了宴会上,脱去满头簪环,向皇帝行大礼。
「皇上恕罪,妾不愿与祸乱后宫之人共席。
」贤妃忍了许多年,终于正面刚了一波皇帝。
54皇帝想必如坐针毡。
御史台一夜之间上了许多折子,骂靳贵妃,骂泾阳侯,骂咸康翁主——拐着各种弯骂皇帝。
贤妃和我一起绝食了。
靳贵妃不敢继续铺张,草草结束了宴会,回宫抱着孩子跟皇帝哭。
御史台骂完世家跟着骂——怎么,你的靳贵妃是宝贝,我们家的女儿就是草了?
仪妃出自大将军府,世代忠直,父亲更是为国捐躯,死无全尸,现在被火烧了连个公道都没有?
兔死狐悲!其中尤其以韩家骂得起劲,韩老爷子在朝上骂着骂着就要晕,又不敢让他晕,以韩家人的体质来说,晕了就容易死,死了皇帝就是板上钉钉的昏君。
伯父这时候演技大爆发:「这事不能怪皇上啊!皇上是个好皇上!以前怎么没这种事,大家说是不是!我们要相信皇上一定能秉公处理的!」皇帝他……表示身体不适,休朝三天。
结果刚回后宫,又出了一件大事。
大公主被自己的宫女砸死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55大公主出生时,淑妃位分低微,且皇后无子,直接抱了去养,先皇后抱养了大公主和沉沅两个孩子,沉沅挺正常,大公主却性格乖戾。
等先皇后薨了淑妃接回大公主时,大公主已经改不过来了。
大公主会打骂宫人,手段残忍,宫中人尽皆知,但因她是皇长女,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靳贵妃掌宫后缩减各处开支,大公主处也不例外,宫人减少了,饮食水准下降了,好的衣裳首饰都是靳贵妃选了再给其他人……大公主心里气愤,奈何靳贵妃得宠,只能拿宫人撒气。
偏偏以前还能几个宫人轮流伺候她,就算挨打也是换着来,现在只剩两个宫女,大公主天天打骂其中一个有些木讷的。
宫女也是人生父母养的,被打也会疼,受伤了也结疤。
几个月过后,脸上还好好的,身上已经没一块好肉了。
那天晚上淑妃为贤妃和我绝食的事心烦意乱,不知道要不要表态,没空陪女儿吃饭,二公主又发烧了,大公主一个人用膳。
越吃越生气,御膳房送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大公主把饭食都泼到那宫女身上,罚她带着一身汤水在雪地里跪。
一般这样跪就是跪一晚上。
那宫女趁着晚上守夜的人少,偷偷溜进大公主房间,拿起床边的黄铜香炉,朝大公主那张脸上砸下去。
一下……两下……三下……据说被人发现时,她还在对着一摊血肉往下砸。
淑妃的心都要碎了,看着大公主的尸体,甚至叫不出声音来。
何以宫女敢杀公主?
为何仪妃掌宫时就没有这样的事?
!大邺皇长女,何等尊贵,竟然沦落到只有两个宫女伺候,又是何等可笑?
!淑妃脱下周身华贵服饰,只着纯白单衣,「靳氏不废,我江婉儿绝不进食!」56皇帝在大公主出事后,突然去了先皇后的栖梧殿。
这是后宫中人谁也没能料到的。
与此同时,樱满也到了梳月居。
樱满,先皇后栖梧殿的首领太监,先皇后薨了,被调到冷宫做太监总管。
「娘娘,奴才修好了冷宫,来您这儿领差事了。
」我没想到,这样微妙的局势下,能从先皇后之事里全身而退的樱满竟然选择站队。
先皇后之死,说来很荒诞。
她与皇帝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又身世高贵,堪为皇后。
只是成婚四年,一无所出。
皇帝直言,后宫子皆为皇后子,可拣选养育。
皇后挑了淑妃的大公主和沉沅,其中沉沅生母只是个宫女,最适合做皇后养子。
可后来,先皇后突然有孕,沉沅就被送回了生母身边。
几个月后,她流产了,立刻又要接回沉沅。
沉沅母亲那些年思念儿子到了疯魔的地步,等着盼着,儿子终于回来了,自然不许别人带走他。
抢夺间太监的拂尘「不小心」划破了她的脸,沉沅还是被带走了,据说那一晚整个后宫都是她凄厉的哭声。
可笑的是,半年后,先皇后又有了身孕。
这次她学聪明了,决定把孩子生下来再把沉沅送走。
不幸的是,这次她又流产了,她与皇帝好像天生就没有儿女缘分。
先皇后精神极度崩溃之下,竟然觉得是沉沅害了他儿子,如果不是沉沅挡了路,她儿子怎么会死?
她几次伤害沉沅,都被沉沅躲过,但他又不能离开栖梧殿,皇后不允许,皇帝也不允许。
最终,皇后发现沉沅与他生母在栖梧殿旁说话,急怒攻心,拿着皇帝送的匕首朝沉沅扎去,沉沅带着母亲躲了,先皇后摔倒在地,匕首刚好反刺进胸口。
一国之母,死于自己的匕首之下。
皇帝和太后为了皇家的面子,只说是先皇后病逝,又为了平复她母家的怒火,将沉沅生母打入冷宫。
樱满等宫人陆陆续续被派到后宫边缘角落,一个个不见了踪影。
我问樱满,为何在这个时候来投靠我。
樱满说,因为奴才也有三六九等,像我这样的,只伺候皇后。
我摸着咕咕叫的肚子,心想,是该动手了。
57我写了一封信送出宫,不是给伯父,也不是给爹爹的同窗好友。
信送到了泾阳侯府。
泾阳侯读信后,立即召集属下,几个时辰后,泾阳侯脱下官帽,亲自前往御书房请罪。
皇帝刚从栖梧殿回来,靳准就告诉他,我家女儿品德不好,不堪为贵妃,请皇帝废黜其贵妃之位,以儆效尤。
皇帝都懵了,他还在前面跟朝臣冲锋陷阵想要立靳贵妃为皇后,结果自己未来的岳父就来捅了一刀。
皇帝说:「泾阳侯不必惊慌,若有人威胁于你,朕自可保全。
」可泾阳侯根本不信。
你看,这就好玩了,当皇帝自己坏了规矩,连和他一条战线的人都不敢再相信他。
我给靳准的信里其实没有任何威胁之语,只写了一句话:「皇帝不会犯错。
」皇帝不会犯错,永远也不会,如果他做了错事,一定是有小人带坏了皇帝,蒙蔽了皇帝,欺骗了皇帝。
所以,就要清君侧。
只要把皇帝身边的小人除掉,皇帝不还是那个好皇帝吗?
我只是想让靳准好好想想,若靳氏继续挑起后宫前朝的战火,皇帝继续昏着频出,最后是谁来承受这一切。
靳氏吗?
还是靳准?
抑或是,整个泾阳侯府?
很可惜,靳氏有胆子争皇后之位,靳准却江湖越老胆子越小,自己跑来拆女儿的台。
我所做的,无非是写一封信罢了。
58泾阳侯靳准请罪后,皇帝震怒,大骂朝臣皆朋党奸佞,携权而压帝王,迫害忠臣,然后恭敬地送走了老丈人。
靳准都快哭了:各位大人你们听我说啊,我清白的啊,我没想让女儿当皇后啊!各位大人:谁在说话?
没听见,没看见,我们不跟坏孩子玩儿。
御史们在家里笔耕不辍,雪花般的折子往皇宫飞去。
靳氏在这个时候再想摆宴席,后宫已经无人参宴了。
我和淑妃贤妃已经绝食了三天,算算时间,再忍忍皇帝就该怂了。
没想到,皇帝还没怂,皇帝的儿子们先怒了。
起因是大公主在宫中停灵,淑妃几度在女儿灵位前哭晕过去。
沉洋对大姐没什么感情,却心疼母亲,跟着跑前跑后。
江长生也请了假,照顾沉洋。
沉沅带着弟弟和伴读们来吊唁大公主,韩冉的祖父是礼部尚书,因此他对祭礼也很熟悉,一眼就发现了不对。
公主的祭礼应该主用玉器,次用金银器,可大公主的葬礼上,金器一半换成了黄铜,玉器也降了品级。
韩冉偷偷告诉了沉淅他们,并加了一句,「还是别告诉淑妃娘娘了,此时她已经够心痛,私下训诫内务府换了东西就好。
」就连一向脾气暴躁的沉洋都觉得韩冉说得在理,逝者已逝,何必让淑妃更加难过。
可沉沅突然爆发了。
大家都忘了,沉沅和大公主是一起被先皇后养育过的。
不管大公主是不是个好孩子,在沉沅的眼里,那就是他最亲的姐姐。
更没人知道,沉沅独居在湖光小筑的几年,只有大公主还会关心他,偷偷给他送点心吃。
沉沅这个人,大多数时候看着很靠谱,可发起脾气来就特别不靠谱。
上次他发脾气,骂了皇帝是贱人。
这次他发脾气,有长进多了——他跑到先皇灵前,也就是皇帝的爹面前,去骂皇帝是贱人。
他去哭太庙了。
59沉沅身高腿长,之前在上书房吃得好穿得暖,皮肤也好了笑容也多了,很有些谦谦如玉美少年的样子,这样的少年穿着单衣,连斗篷都没披,乍暖还寒的时候往太庙一跪,好看得像个风景似的——如果没有哭得稀里哗啦满脸眼泪鼻涕的沉洋跟着他跪的话。
沉洋本来一直感觉不到什么悲伤,姐姐死了就死了,反正姐姐一直凶巴巴的,又爱骂人,还偷偷掐他,笑话他傻。
然而百依百顺的淑妃和温柔可亲的二姐哭作一团,一向照顾弟弟的大哥突然发怒,他这才意识到——他的大姐真的死了。
他不像沉淅,他太晚明白,他此生只有这一个大姐,没了,就再也没了。
沉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长生嫌弃地给沉洋递手帕,沉洋直接扯了他的袖子擦眼泪。
沉淅等人站在一旁,默默相陪。
沉沅伸手,拍了拍沉洋的肩膀。
他看向沉淅:「我知道你们不喜欢她,她是母……先皇后养的第一个孩子,没人告诉她她不是皇后生的,她一直也把皇后当亲生母亲,所以后来,她是亲眼看着皇后一点点发疯的。
」「那时候皇后发疯了打人,我都躲开,她不躲的。
」「她……她只是没遇到好的人……沉淅,其实她应该很羡慕你。
」沉淅忽地掀起衣角就跪了下去,忍着鼻酸朝沉沅说,「大哥别说了,再说我也该哭了。
」子玔见同学们都跪了,也跟着跪在后面,还嘟囔着:「我先跪了,沅哥你真的别说了,我本来不喜欢大公主的,你说的我也想哭。
」韩冉站在一旁,犹豫了一瞬间,决定跟大家有难同当,谁知他腿才刚刚弯了一点儿,其余几人就吼道:「站回去!不许跪!」沉淅补充:「你跪什么跪,嫌命长了吗!我跟你说,咱们几个里只有你懂怎么办丧事,你要努力死在我们后头!」韩冉点点头,然后跑了。
他跑去找他祖父韩尚书了。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公主的丧礼都出问题了,皇子们都去跪太庙了,内命妇们都绝食了,爷爷你还愣着干什么?
赶紧带上老伙伴去骂皇上……说错了……去劝皇上吧!那一天,樱满打开了梳月居的大门。
皇帝来了,站在门口,黑瘦了许多。
闹了这一场,他其实承受了许多压力,但他始终想不明白,他一个皇帝,怎么就能被朝臣支配了呢?
想不明白,他只能来找我。
「你赢了,玉子珩,靳氏被废,幽居冷宫,他们不许她再养育皇子,说要另择养母。
」我没说话。
「他们还要朕立后,呵,朕告诉你,你做梦!」「皇上,臣妾已经绝食四天了,很饿,很渴,您想说什么请快点,臣妾想吃点东西。
」「你不就是想当皇后吗!朕偏不让你得意!」我觉得皇帝实在是幼稚,难道靳氏的存在真的让他变蠢了?
我进宫的时候他还是挺正常的一个皇帝啊……「皇上,您不愿臣妾做皇后,臣妾自然不能反驳,那就请皇上找一个能做皇后,敢做皇后的女子吧。
臣妾真的累了,恕我去吃个饭。
」皇帝突然冲了进来,抓住我的手。
「你从来就没把朕放在眼里过,是不是?
好,朕这就让你看看,谁才是你男人!」他抓着我要把我往寝殿拖。
我几日没吃喝,头晕眼花,又被他这样拖拽,眼前瞬间天旋地转,晕了过去。
……等我醒来,福宝和樱满守在床前,笑意盈盈,福宝喊着:「几位殿下,皇后娘娘醒了!」「皇后?
」樱满:「娘娘已经被封为皇后了,前日下的旨,册封礼就在下月初十。
」我捂着头想,假期结束,又该上岗了。
……燕云阙。
无边无际的草原上,肩膀上一道巨大伤口不断往外渗血的少年骑着黑色骏马,追赶着一个同样浑身伤痕的男人。
少年在马上挥舞着圆环弯刀,发出阵阵破空的尖啸。
两人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到少年的刀尖已经挨到男人的发梢。
男人忽的转身,朝少年撒了一片白色粉末。
少年却早有预料,翻身下马避开粉末,同时右手一转,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男人完整的头颅被割了下来。
出刀的速度太快,男人的血在少年的脸上留下一道极细的红印,衬得那张不辨男女的美艳面孔愈发魅惑。
很快,又有两个穿着铠甲的少年领着骑兵跟来。
「大哥!」他们下马时,少年终于松懈下来,朝两人举起手里的头颅,费力地笑着:「带上突厥王的头,给姐姐做封后大礼……」说完,往地上一倒,昏了过去。
61在封后大典前,太后终于回来了。
太后此去礼佛,回来过后气质更加沉静,像一汪看不见底的清泉,既清透又深邃。
太后又请我饮茶,与当年我入宫之时相比,我俩的心境都有诸多变化。
「子珩,你终究做不了一个合格的后妃。
」太后先为我们的谈话定下了基调。
「但不是你做不到,而是你不愿做。
靳氏的事,有许许多多解决方法,你偏偏选了最危险的一种。
这可不像是万事求全责备的你。
」是啊,挑动前朝给皇帝施压,不是兵行险招又是什么。
我回太后:「因为没有靳氏,也会有赵氏钱氏孙氏李氏,子珩一直在想,皇后并不仅仅是后宫的皇后,若皇后把自己困在后宫,就配不上皇帝。
所以后宫事后宫了,皇后事却需得朝廷决策。
太后,子珩或许要对您大不敬了……」「但说无妨。
」「您在皇上即位前,也并未当过皇后。
」是的,太后最高位至贵妃,终究以出身卑微,止于贵妃。
太后手下动作不停,毫不受我这番大逆不道的话影响。
「是啊,自高祖起,后宫便有平民之女得宠而一步登天的事迹,帝王再爱,可以为妃为嫔,但皇后却不止靠帝王的爱。
哀家从前也想不通,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哀家与其余人比,只是没有一个好爹而已,却被卡死在贵妃之位。
现在想想,先帝是保全哀家。
」太后说到先帝时,神情又柔和了下来。
先帝是不是好皇帝我不好说,但对太后来说是个好丈夫。
我想了想,继续说:「靳氏家世不差,品性上……细究起来也不是大毛病,可她被保护得太好,看不到地上的人,也不知道他们的喜怒哀乐。
她犯的错,只因为她父母权势地位太高,没有让她知晓普通人的生活,她也就不知道有人会因为吃不了饭而饥饿,因穿不了衣服而受冻。
她与先皇后是一样的人,皇上也始终最爱这样的女子,我若只是斗垮了靳氏,皇帝终究还是会找到别的女子来坏我规矩。
于是子珩大逆不道,想借此事教皇上,即使是天子,也不能为所欲为,反而因为做了天子,要更加约束自己。
」说完,我纳头便拜,「子珩有错,请太后责罚。
」「行了,你哪里会觉得自己有错,回来坐着!」额……我就是意思意思认个错,这时候你说不怪我就好了,非要拆穿……我悻悻地坐回座位。
太后泡好了茶,递给我一杯。
「子珩,今日跟你说话的不是皇帝的母亲,而是大邺的太后,你也不是皇帝的女人,而是大邺的皇后,所以接下来这些话,哀家只说一次,你听过就忘了。
」「是。
」「哀家十三岁进宫,十六岁获宠,先帝子嗣艰难,哀家先后生了五位公主,最后才生下皇帝,人都有私心,哀家也不例外,当然更想自己的儿子做皇帝,可一面要固宠,一面要掌宫,一面要养育六个孩子,皇帝受的教育并不好,他的资质,实话说,不堪为帝。
当时还是贵妃的哀家以为,只要我儿登基,总能在群臣辅佐下治理好国家。
等哀家到了太后的位置上,却发现他连后宫都管不好。
先皇后发疯,他也跟着疯,宁愿用自己长子长女去讨好一个女人。
这痴情放在普通男儿身上也就罢了,可他是皇帝!子珩,皇帝不好,可哀家是他亲生母亲,一生荣辱系在他身上。
而且当年的后宫,不进则退,哀家不做太后,结局只有一死。
哀家说这些不是想让你可怜哀家,只是想让你知道,哀家这条路走到如今,虽有后悔,可只能这么走,再来一万遍也是如此。
」「如今,哀家把皇帝教给你了。
你能做好大邺的皇后,哀家不会看错人;但哀家也以一个母亲的身份请求你,照顾好我儿子,试试做他的妻子。
」太后笑了笑,「当然,你不愿意也就罢了,沉烈和他父皇比起来,确实差得远。
」「是,太……母后。
」「好了,喝了茶赶紧滚,趁哀家不在摆我儿子一道,害他丢这么大个人,你再待在慈宁宫哀家就要忍不住收拾你了!」我提着小裙子麻溜地跑了。
一边跑一边想,太后果然还是我没有血缘关系的亲娘,我太喜欢她了!62说说我封后大典的贺礼。
舒嫔将她十三岁时画的画裱起来送我,画上是旷野星空,天幕低垂,只有一人背着包袱行于路上,风雪之中,身姿挺拔。
落款是娟秀的「亭瞳」二字。
亭瞳说:「我十三岁时,以为自己能背着行囊走遍天下,记下世间殊色,子珩你听了怕是会笑话我,那时候我想,我不嫁人,我要嫁给我的诗,我的画。
」她指着画中人说,「你看这背影,像不像穿麒麟袍的你。
」「是挺像,我很喜欢。
」这才是我久仰大名的江东才女宁亭瞳。
贤妃送我的是一本《列女传》。
贤妃自上次正面跟皇帝对着干之后,简直放飞自我,她直截了当地告诉我:「我被这本书害得不轻,但这又是前朝留下的宫藏孤品,全天下只这一本了,送你,要撕要扔都随你。
」好样的,贤妃,刚过皇帝过后果然无所畏惧。
淑妃送了我一副十二扇的绣屏,绣的是《千里江山图》。
用色瑰丽,线条奇绝,摆在房中都觉得心胸开阔。
「这是家里人寻了许久准备讨皇上欢心的,不过现在用不着了,请娘娘收下。
」嘿嘿,我这算不算是截了皇帝的礼物?
莫名很开心,甚至想大气地告诉淑妃以后跟着我混就行。
还好我忍住了,保持住皇后的端庄娴雅。
与后宫相比,前朝送的礼就五花八门的多了。
伯父送了先帝赐给玉家的玉如意,「先帝说这个玉如意可以向皇家许个愿,要是哪天皇上又犯浑,你用这个打他一顿,谅他也不敢说什么。
」这个好这个好……沈膺送的是一套孩童大小的金鳞卫铠甲,「这是先皇还小的时候,闹着要穿金鳞卫的铠甲,求他父皇做的,后来送给了臣,臣如今送给娘娘,希望娘娘为大邺诞下嫡子。
」沈膺,果然还是沈膺……爹爹当年的同窗们将在国子监读书时爹爹的诗文整理出来,做了一本《崇文集》。
里面许多文章我都从未见过,若不是翻遍家中几十年前的故纸堆,也找不出这样久远的东西。
爹爹年少的时候写的文章居然这样激愤,我都要以为这是伯父写的东西了。
玉家人骨子里就是一群莽夫啊。
当然,说起莽夫,就不能不提我的莽夫弟弟玉子瑜。
他提着突厥王的头回京了。
为了防止这颗头在路上发烂发臭,他还用冰块包着,和另外两个傻弟弟带着伤千里奔袭,笑呵呵地送到我面前。
千里送冰镇人头,这样疯狂的事只有玉子瑜干得出来。
京城的怀春少女(以及少妇,以及阿姨,以及奶奶)们知道小玉将军要回来,集体沸腾了。
那天他一进城门,路边朝他扔来的丝帕和首饰就差点没把他淹死,更不用说一路进入皇城,直接造成了街道堵塞水泄不通,那天早朝一半的大臣都迟到了,剩下没迟到的都是离皇宫近的,放弃了坐轿子马车,在女人堆里杀出一条血路才及时上朝。
等他把冰镇人头献给皇帝,恭贺皇帝娶到我这样完美的皇后时,皇帝都惊了。
皇帝严重怀疑玉子瑜是捡的,不然不该这么好看。
玉子瑜上午进宫,中午太后就准备了宴席招待他。
太后笑眯眯地牵着我的手,「听说小玉将军俊美非凡,哀家也想见识见识。
」放眼望去,后宫所有妃嫔都到了。
就是皇帝做寿,人也没这么齐全。
我想,皇帝应该也很想收拾玉子瑜。
63玉子瑜瘦了,高了,在燕云阙那风沙满天的地方居然还白了——总之,就是比十二岁的时候还要好看了。
子玲和子瑕和他站在一处,三兄弟美得跟一幅画似的。
就连樱满都忍不住说:「奴才还一直以为,娘娘的弟弟们都如子玔少爷一般。
」我瞪了樱满一眼——伯父说子玔像我,我看他是对我有意见。
太后感叹:「要不是哀家的女儿都出嫁了,这样的少年郎,怎么也要拉来做女婿!」然后看看淑妃,又看看我,疯狂暗示。
淑妃双眼一亮。
我假装眼瞎。
我还记得玉子瑜说过,要找个比他好看的媳妇儿,如果这思想没变的话,大概率是要终身不娶。
宴会中途,我借口更衣溜出来,玉子瑜也偷跑出来找我。
猴崽子一见我就「啧啧」两声,「姐,后宫伙食这么差吗,看你都瘦了。
」「别废话。
这次伤哪儿了?
」「你弟弟我天生神力,武艺超凡,怎么可能……」我往他肩头轻点,他立刻疼得龇牙咧嘴。
「下次别这么拼命,受了伤还千里奔袭,老了想跟你爹一样一身的病吗?
」「我那不是给你送人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