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御花园发狂伤我的,就是那只已经长大的豹花猫。
良妃跪在我的寝宫,对着我对着陛下苦苦哀求,想要留下那豹花猫的性命。
陛下看了我一眼,眼神中有我读不懂的东西。
他说,你来决定吧。
随后就将寝宫留给了我与良妃。
良妃沉默许久才缓缓开口:「阿厌平时很乖,它不是故意伤你的。
妹妹能不能放它一马?
」我没说话,她依旧跪在地上。
这时候小宫女推门进来,送来了补药,提醒我一定要趁热喝。
我点点头,小宫女很识相,目不斜视地退了出去。
良妃又说:「阿厌是我一手养大的,我实在舍不下它。
妹妹,我将它送出宫去可好?
这辈子都不再见它,只求能留它一条性命。
」她眼底有不可忽视的希冀,看得出是真的在意那只豹花猫。
可是陛下临走之前那个眼神,让我心下隐隐不安。
我端起药,一饮而尽。
药有一丝烫,惹得我舌尖有点痛。
那一丝疼痛过后,丝丝缕缕的苦味在嘴里蔓延,弄得我忍不住皱眉。
我不知道如何开口,但是我的的确确因为那只猫伤了胎气。
于是我问:「你当真愿意一辈子不见它?
」她说:「只要它好好活着,我愿意一辈子不见它。
求妹妹饶它一命。
」我不解道:「它只是个畜牲,你为何这样不顾一切放下架子救它?
」她说:「我觉得值得。
」我说:「好,但是它的去向,要由我决定。
」34.良妃到底没能救了那只豹花猫。
因为我跟陛下的第一个孩子,没了。
那天寝宫里只有我与她二人,我突然小产,她百口莫辩。
陛下盛怒之下,将良妃位分一降再降,离处死只差一步的时候,平绒将军将兵权交还给了陛下。
兵权交还给陛下的那天晚上,良妃被绑在椅子上,看着那只豹花猫被活活打死。
陛下则抱着我,不住安慰我说:「阿苏不难过,孩子还会有的。
」我其实有些听不进去,到现在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那天,一切那么突然。
我告诉良妃,豹花猫我要亲手送走。
我本意是想看她惶恐的表情,想吓一吓她。
可就在她忧虑的时候,翻天覆地的绞痛让我彻底失去了意识。
我以为只是伤了胎气,没想到那只豹花猫真的要了我孩子的性命。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只是任由陛下抱着,无声无息地流泪。
我自认不是多情的人,也并没有太多关注这个孩子,甚至我都没有做好当一个母亲的准备。
可是孩子真的离开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掉眼泪。
陛下说:「阿苏你看看我。
」我就看看他,但是视线很快就被泪水模糊,我看不清了。
他说:「别难过,还会有的。
」我没出声,只是挣脱他的怀抱,缩成了一团。
35那是我第二次见到锦鹤,她依旧是长发高高束起,明明是一袭黑衣,却板正中给人一种干净的感觉。
她坐在御花园莲花池的栏杆上,用莲蓬调笑一个小宫女,脸上挂着邪邪的笑意。
我听从太医的医嘱,休养了几个月,这些天好不容易得以出门透透气。
小宫女说,娘娘在宫里待得太久了,久不见日,面色着实苍白了些。
我听着她的话,不自觉地摸了摸脸。
遥遥望见锦鹤将那莲蓬塞给了小宫女,拍了拍手从栏杆上跳下来,正巧跟我视线相对。
她愣了愣,终究是冲我走了过来,似乎是纠结于怎么行礼。
我看她一通挣扎以后,跟我抱拳敷衍了一下。
不知怎么回事,看她别别扭扭,做不好宫中礼仪的滑稽模样,我竟然忍不住勾出一个笑。
小宫女当即叹道:「娘娘可算是笑了,这几个月可愁死奴婢了。
」我瞪了她一眼,小宫女缩了缩脖子,退了回去。
我向锦鹤道谢,多谢几个月前她出手救我。
可是锦鹤摆摆手,说了一句受不起。
没有别的意思,她就是说了一句受不起。
她看我的眼神没有嫉妒,没有愤怒,有的是怜悯,是愧疚。
我一瞬间有点明白,她为什么这样看我。
她可能,并不像礼云口中说的那样喜欢皇帝。
36我邀她到我的锦和殿坐一坐,她到了以后似乎愣了一下。
她说:「你住在这里?
」我点点头,轻轻说:「这里不比其他殿来的气派,但是贵在别致。
」她没说话,许久以后轻轻说:「这是个好地方。
」随后自顾自地在殿里转起来。
我看着她的背影,脑袋里不知道该想些什么。
我曾一度幻想,真正的锦鹤是哪般模样。
究竟是如何美貌,得以让他念念不忘至今。
我甚至暗自揣测,锦鹤是不是死了。
可是她没有,她不如我想象中容貌倾城,甚至不像是从世代书香的南宫家出来的女儿。
她通身带着的,是整个皇城都没有的干净,一种我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习得的模样。
想到如此,我突然有些自惭形秽。
我自认为是个成功的替代品,以为锦鹤也是金山玉髓养出来的贵女,我已经成功替代了她。
可是,根本不是。
倘若不是因为这张脸,我再绞尽脑汁,他大概都不会看我一眼。
锦鹤高我半头,身形更是大我一圈。
她端茶杯的时候用的是左手,随后我发现,她习惯于用左手。
许是我的目光太过明显,她洒脱地甩了甩右手,告诉我:「我的右手算是废了,现在是个左撇子。
」我顿时心下好奇,可不待我思考如何询问,门外便风风火火闯进了一个人。
是陛下。
37我不自觉地站起来,呆呆地看着他,忘记了行礼。
反倒是锦鹤,规规矩矩地对他行礼,目不斜视,面上更是不见一丝不该有的表情。
「你怎么在这里?
」皇帝的声音有些冷,他没有看我,只垂眸看着地上依旧行礼的锦鹤。
我轻轻告诉他,是我叫她来的。
但是他似乎没听见,或者说,是不想听见。
他固执地盯着锦鹤,眼中又是那翻涌的情绪。
我没再说话,对他行礼告退,将锦和殿留给了他们二人。
可是刚刚走出去没几步,就被一只手拉住。
我回头,对上的是锦鹤那双跟我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
她说,该走的人是我。
随后她身形轻巧地离开了。
许久以后,他站在了我的身边。
他没说话,我也没说话。
站了不知道多久,我有些累了,径直转身离开,却被他拉住。
「阿苏,你是聪明人。
」我没回头,但是我点了点头。
他松开手离开了,没有看见背对他的我泪如雨下。
我是聪明人,很多事情不用撕破脸皮就已经心知肚明。
他从未许诺过我什么,我又哪里来的底气为自己鸣不平。
38我又一次见到了礼云。
那是擎云公主同他的孩子的百岁宴。
礼云的孩子早就出生了,只不过那时我刚刚小产,所以没有人告诉我。
我不知道该送些什么,但是我总该送礼的。
我搜罗了为自己那个没福气出生的孩子准备的所有东西,收拾了一大箱子,想给擎云公主送去。
但是收拾好以后,又觉得这是百岁宴,我这些礼,不太吉利。
索性我让小宫女从私库里挑了一套繁复的首饰,送了过去,自己则声称抱恙窝在了宫殿里。
可是我还是被皇帝一句话叫去了满月宴。
他宠擎云,我作为礼云的「堂妹」,不能不去。
哪怕他是皇帝,也要亲自登门给擎云这个面子。
所以我,又一次见到了礼云。
他在人群中淡然地应酬,满堂的宾客让他眉宇间微微颦起。
他不喜欢人多。
我陪皇帝走了过场,寻了个地方偷闲。
礼云不知何时也偷溜到了我身边。
「你瘦了许多。
」他如此开口,我一时不知道如何接话。
尬了半晌,我只是点了点头,他又问:「你会不会恨我?
」「公子何出此言?
」他叹了口气:「阿苏,你应该猜到的。
」我点点头,说:「我不会恨你。
」39皇帝觉得我聪明,礼云也觉得。
可是哪里又有什么天生的聪明人,只不过是从一开始我就明白,如果不是因为这张脸,礼云根本不会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我懒得猜忌礼云的目的,也懒得去跟皇帝心中所爱一较高下。
我自幼长在戏舞班子,能活着长大已是不易。
人生在世,我本一心贪图享乐,活于当下。
可是,大概是突然被泡进了蜜罐子里,我起了贪心吧。
他满心满眼都是锦鹤的模样,已是令人羡慕,偏生他那样的眼神日日夜夜都放在了我身上。
戏多迷人眼,惑人心弦。
礼云说,你像她,却又不像她。
能让人记起她,却不会让人错认成她。
我抿了口茶,轻轻点了点头。
这大概,也是陛下将我留在身边的原因吧。
40一盏茶的消遣过后,礼云忽然起身,我不解地看他,他似乎读懂了我的疑惑。
他说,偷闲一盏茶做我的礼云公子,此时,他是驸马。
看着他的背影,我凭空多了一丝难过。
好像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过得到底好不好。
从前是我仰望于他,那时他在我眼里,光打在他身上都是亵渎。
如今,却觉得当年的公子如玉,蒙了尘。
41我看见了礼云同擎云的孩子,是个粉粉嫩嫩的女娃。
她眉眼间有礼云的影子,口鼻带着公主的娇俏,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净捡了爹娘好的长。
我说,陛下,你看这孩子笑起来像不像公主。
我太喜欢那个孩子,抱着一直舍不得放下,我抱给皇帝看,他对外一直冷峻的眉头,有片刻松动。
我知道他喜欢这个孩子。
想着想着,心里一阵酸涩。
大概是我没控制住表情,公主急忙上前夸我今日的簪子别致,想要挑开话题。
却听见有婢子通传,平戎将军的贺礼也来了。
平戎将军与别人不一样,只我听闻的,就觉得此人在我朝,乃我朝百年幸事。
于是,他成功让一屋子除了皇帝,所有人为他挪了步子。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平戎将军沈霆翼。
一个很高,瘦但是没有一丝单薄的男人,明明二十多岁,却有着三十岁的沧桑。
我以为的平戎将军,应该是一个魁梧的汉子,这副模样,着实让我惊讶。
可令我更惊讶的,不是他的模样,而是他身后一身女装的锦鹤。
能让堪比贵公子的锦鹤换上女装,且称得上小鸟依人的,我见过沈霆翼后,再也想不出第二个人能做到。
佳偶天成,一个词突然出现在我脑海里,仿佛有什么在我脑海里联系在了一起。
沈霆翼行礼,锦鹤亦是相随。
我抬头去看皇帝,袖子里的手忍不住握紧,却不想他一脸淡然的表情,仿佛漠不关心。
看上去,像是一个局外人。
可是,像是局外人的,又何止是他一个。
42从公主府回去以后,皇帝就赖在了我锦和殿的汤池里。
他说:「阿苏,朕到底哪里不好?
」这是在问我,锦鹤为什么不爱他吗?
说完他便闭气潜下了水,我下水去吻他,用舌尖撬开他的嘴巴。
最后是他托着我的腰将我送出水面,眼底有恼怒的情绪。
「你想憋死吗?
」长发被水湿透紧紧贴在我身上,一丝一缕的模样像是水墨,将我的身体分割成诡异的碎片。
他忽然抱紧我说:「阿苏,对不起。
」他大大的手掌在我后脑勺轻轻摩挲,脸颊亦是紧接着我的脸颊。
「阿苏,对不起。
」我任由他抱着我,不解这话从何而出。
是对不起他不爱我,还是对不起他将我当成了锦鹤的替身?
可是,有区别么?
我回抱住他,肉体相依的感觉让我心里生出几分侥幸。
侥幸他还是将我留在了身边,没有因为所爱的人将我推开。
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可怜,不知何时,我的愿望已经变得这么简单。
留在他的身边,能看到他,摸到他。
我,一开始好像不是这样的啊。
43陛下膝下一直没有子嗣,哪怕一个公主都没有。
前朝开始劝说他选秀,填充六宫。
他说:「阿苏,真不想这样。
」他不想,不想选秀。
他眼底的疲惫几乎溢出,是真的倦怠于选秀。
我抱着他,告诉他:「陛下,可是你需要一个孩子啊,这天下也需要一个孩子。
」他身体忽然僵硬了一下,然后紧紧抱住了我。
他说:「阿苏,朕想跟你有一个孩子。
」我心里不知道怎么回事,就那么轻轻地疼了。
轻轻地疼,不重,但是绵绵不绝,仿佛没有止息。
44沈霆翼交还了兵权以后,很久都没有什么举动。
我不明白为什么陛下先前对他那么忌惮。
沈霆翼看上去,不像是有野心的人。
直到,沈霆翼请旨赐婚。
沈霆翼请旨赐婚于他同南宫锦鹤。
那天,皇帝赶走了所有人,将寝宫里能砸的东西全砸了。
我到的时候,只有满室的狼藉。
我找了一圈才发现他颓废地坐在床边,我轻轻走过去,但是被他赶走。
他抄起手边的一个枕头,将我打了一个趔趄。
我没站稳,差点碰到一旁的花架上。
许是我的痛呼让他回过神来,他又急急奔过来,将我翻来覆去看了一遍。
最后他把我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地说对不起。
我突然很委屈,第一次在他面前几乎崩溃地哭。
我听见自己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他:「陛下问我自己哪里不好,可是阿苏也想问陛下,阿苏到底哪里不好?
」对啊,我到底哪里不好。
我不是木头人,我也会委屈。
所有的委屈嫉妒,因为你不在意,全都变得一文不值。
我不想让自己太过难堪,所以一直不出声。
可是,你为什么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我将你放在心尖上,你却自己卑微到尘埃里。
「陛下,我到底哪里不好?
」他捧着我的脸,给我擦眼泪,最后憋出一句:「阿苏,对不起。
」45我第四次见到锦鹤,是擎云公主孩子百日宴以后。
她对我说:「桐苏,帮帮我。
」沈霆翼想娶她,所以请旨赐婚。
我不明白,为什么非要赐婚,锦鹤告诉我,因为沈霆翼跟她的身份。
两个人背后的势力错综繁复,虽说自然可以成婚,可沈霆翼在朝中政敌不少,二人成婚后必然会被有心人利用。
赐婚,可以过一段安生日子。
锦鹤说这些的时候,面上是一种我无法描述的沧桑。
她比我大,放眼望去,像她这般年纪还未嫁人的姑娘已经很少了。
她说:「我不喜欢这里,我想跟沈霆翼回西北。
」「桐苏,帮帮我。
」46我不知道怎么帮她,相反我觉得我应该恨她,因为她我才会变成这样。
因为她,所以他的世界里,没有我的容身之所。
可是,我就是恨不起来。
甚至,觉得她要比太多人来得干净。
所以,我答应了帮她。
沈霆翼赐婚的请求,终究石沉大海,等到的只是一旨政令。
命他回西北继续戍边。
得知这一消息,我心里忍不住感叹,锦鹤是真的了解皇帝。
当时,锦鹤皱着眉,一脸厌倦:「他不会放我走的,可是阿翼不相信,所以,桐苏你帮帮我。
」锦鹤不相信沈霆翼的请旨会成功,所以让我帮她。
我希望她离开,不希望她留在这里了,所以我答应帮她。
我告诉皇帝,我想出宫去安国寺。
想给那个没出生的孩子祈福,想再求个孩子……他愣了一下,点头同意了。
可是,他说:「阿苏,对不起。
」47我头一次没有跟他告别就离开了。
我不想再听他道歉了,所以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可是出宫以后我又害怕了。
我怕事情真的会像锦鹤所说的那样,沈霆翼启程以后,皇帝会强行让她入宫。
我怕极了。
我想立即回到他身边,看着他,寸步不离。
可是,又像是赌气一般,我知道希望渺茫,却还是在期待,在期待他不是锦鹤口中那样。
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在跟谁赌气。
我在安国寺,等啊等。
等到了锦鹤的消息。
锦鹤说:「帮我,替我入宫。
哥哥会护你周全。
」48他终究是想趁沈霆翼回西北的时候,让锦鹤入宫。
我在安国寺祈祷了那么多日夜的祈愿,终究是落了空。
锦鹤入宫前夜,礼云将我带回了我曾经住过三年的南宫府。
那夜,锦鹤只身一人前来跟我告别。
她说:「桐苏,你的恩情我此生不忘。
」她抱着我,说了好些句抱歉。
可是我摇摇头告诉她:「你要跟沈霆翼好好过一辈子,白首相依,儿孙满堂。
」她说:「桐苏对不起。
」我摇了摇头,告诉她,天快亮了,你快走吧。
她对我抱拳一笑,随后翻身上马,身形隐匿在了黑夜里。
她让我帮她,看准的是我与她相像。
可是我不怪她,因为她比谁都来得坦荡。
又或者说,我是在借了锦鹤的胆子,做一些桐苏不会做的事情。
我突然有些颓然地想,我大概是羡慕她羡慕到了骨子里。
我没想过,再一次回到南宫府,会是以这样的方式。
我换上了锦鹤的衣服,精心将自己修饰成她的模样。
眼角眉梢里,我生疏地模仿锦鹤的举止。
礼云站在廊下问我:「桐苏,你真的要去吗?
」我看着他,第一次没有在他面前摆出「贵女」的仪态,我笑得很开心,告诉他:「那是我夫君,我这是……要回家。
」当年,我于擎云公主生辰宴上被他一眼瞧中。
他一道圣旨,让我荣宠至今。
如今……我只不过是恃宠而骄,想再嫁给他一次而已。
49锦鹤成功与否,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失败了。
他一眼就看出了我到底是谁。
可是他没有揭穿我,恰恰相反,他让我接了那道册封锦鹤为贵妃的圣旨。
他的表情很可怕,就像当年锦贵妃死去的那夜一样,他钳住我的下巴,盯着我的眼睛。
「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很聪明?
你为什么也要跟我对着干?
!」「为什么?
!为什么连你也要跟我对着干!」「桐苏!你告诉我!」害怕吗?
我不知道。
难过吗?
我也不知道。
他冲天的怒气里,我反而平静得很。
好像很久之前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眼前的画面,仿佛在脑海里经过了无数次的演练。
那一夜我不知道在地上坐了多久,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上好冷好冷。
外面下雪了。
我看着乱成一团的寝殿,又抬头看了看寝宫的名字,「锦和」。
这本应该挂在我寝宫的匾额,如今却挂在了理应锦鹤入住的地方。
我突然明白,「锦和」二字是怎么来的。
天还没亮,我站在雪地里茫然地抬头看天,身上忽然就落了一件披风。
我回头,给我添衣的人,是良妃。
50良妃行事素来与常人不同,后宫人人攀比娇美的时候,唯有她一人万年玄衣。
那只猫死后,我才听闻,她常年身着深色,为的就是迁就那些怕鲜艳的猛禽。
她喜欢那些,所以平戎将军府惯了她那么多年。
可是后来她入宫,不得不将自己的喜好一再收敛。
如今她仅剩的一只豹花猫也没了,却还是固执地穿着一身玄衣,寒天雪地,一脸孤傲地站在那里。
我怜悯她的委屈,却也痛恨因她而短命的孩儿。
她可能心怀歉疚,亦是一脸复杂地看着我。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亦是看着她。
遥相对望,直到她开口问我:「锦鹤……是否平安?
」我点点头,裹紧了那件披风。
大段沉默以后,她又说:「我以为,你不会帮她。
」原来,她也知道。
也对,她是平戎将军的妹妹,知道这些,也正常。
我笑了笑,对她说:「我这不是帮她,是帮我自己。
她不走,他就永远都看不见我。
」良妃大概没想到我会这么说,一时间有些愣住。
我不再理会她,转身准备回去。
一阵风吹来,殿门前的树上有雪被吹落,雪花落在身上,我伸手拍了拍。
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原来是披头散发的模样。
我隐隐约约记起来,昨夜他似乎气极了,毫无轻重地将我的下巴捏得生疼。
满头的珠钗大概也是那个时候掉的吧。
身后属于良妃的那道冷越的声音说:「阿厌没有害你的孩子!那天寝殿里是只有我们两个,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做,你知道的!」我没动,她不甘心一样,继续说道:「南宫桐苏,你不是不知道,你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51我呆呆地坐在新的「锦和殿」里。
直到天大亮,小宫女颤巍巍地上前唤我,「娘娘……」我问她:「那天那一碗补药是陛下让你送的,对吧。
」小宫女不解,我又说:「就是孩子没的那天,那一碗药。
」小宫女恍然大悟道:「对啊,陛下还说,要娘娘趁热喝。
」我点了点头,喉头一甜,呕出一口血。
小宫女急唤了我一声,娘娘!我擦了擦嘴,告诉她我没事。
可是她还是急急忙忙跑出去了,又留下我一个人坐在殿里。
我掰着指头,细细寻思何谓「锦和」,岁岁锦年,朝朝和睦吗?
还是为了讨「锦鹤」开心?
他来得比太医还快,来了以后似乎还是怒气未消,铁着一张脸问我:「你就这么在这里坐了一夜?
!」我没出声,眼珠子转了转,坐在地上抬眼看他。
从我的角度看他,是逆着光,所以我有些睁不开眼。
还没等我看清,就被他从地上一把捞起来,扔到了床上。
太医来了,畏畏缩缩给我诊脉,结果是我郁怒忧思,肝郁化火,血失统御所致。
应调养有节,不宜劳倦,不宜受七情刺激。
他说:「你冷静冷静吧。
」随后甩手就要离开,我突然出声叫住他。
我问他:「在陛下心里,阿苏……到底是什么?
」他愣住,随后开口道:「不是从一开始你就知道吗?
」52有些事情,就是那么不讲道理。
好像他说得很对,从一开始,我们就都心知肚明。
是我动心在先,明知山有虎,却要自讨苦吃。
他没有惩罚我替锦鹤入宫的「欺君」,而是把我放在锦和殿里,再也没来过。
我在锦和殿安安静静地调养,小宫女告诉我,他又派了多少人出去寻找锦鹤。
不知道是不是人人都像我一样,死心的日子很奇妙。
锦鹤回来的时候,我没对他死心。
锦鹤离开的时候,我还是没对他死心。
甚至得知孩子死去的真相以后,我还是没对他死心。
可是就在那一天,我站在锦和殿里,看冬雪消散,看杏花绽开。
整个人就像是睡醒了一样,死心了。
感觉就像睡了一觉,做了一场大梦一样。
听小宫女说,他找了锦鹤一个冬天。
其实我不想知道的,从前是伤情,如今是厌烦。
可是小宫女还是替我奔走打听,在她眼里,身在后宫就要消息灵通,好为我以后复宠做准备。
她还在期待我复宠,我心里暗叹这世上傻的人不止我一个。
皇帝将我供养在这锦和殿,却再也没来过,无非是自欺欺人,想让我顶着锦鹤的身份,给他些许安慰罢了。
我变成了锦鹤。
我替锦鹤入宫,他便告诉我:「既然你这么想替她,那你就彻底变成她吧!」我如今彻底变成了一个装饰品,何来失宠,又何来复宠?
53就在我以为,我与皇帝之间的情分,只剩下隔岸相望的时候,他又死灰复燃出现在我的身边。
他问我:「她到底去了哪里?
」我说:「我不知道。
」我知道我的话他根本没听进去,只是借了我的嘴巴,给自己一个理由麻痹而已。
他又开始带我去骑射,教我剑术,闲散之时又拉着我泡在汤池里。
他在新的锦和殿也修了新的汤池,水雾蒸腾里,他常常伏在我身上,一双手从我肩头滑落至腰间,说:「阿苏,你好像一条鱼。
」我笑了笑,转身去满足他的欲望。
我依旧顺从,只是不在意了,我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但是也止于我应该做什么。
我本出身风尘,那年进京献舞,我是一众舞女里姿容最妖娆的。
偏生一心求个安稳,从不与人争夺,在戏舞班子一直籍籍无名,乃至被人欺负。
如今回想,那时的自己,傻得可以。
那天他又带我去骑射,我看着日头中天高挂,突然心里一阵厌烦。
我不想去,所以我真的拒绝了他。
我厌厌地躺在凉棚里,看着他在烈日下纵马。
我喝了一口御厨处心积虑保了凉的酸梅汤,舒服地叹了口气,头一次觉得之前陪他一起骑射的自己,亦是傻得可以出神的时候,他回来了,马鞭被他撂给一旁的太监,随后他端起凉茶好一通喝。
「阿苏?
」他唤我,我惊觉起身,拿了帕子给他擦汗。
「你要是身体不舒服,可以早些回去。
」我诺了一声,没再言语。
54天下事就是这样,你不哭诉,就有人觉得你永远不委屈。
我倦怠于陪他射箭骑马,倦怠于陪他钻研剑术。
我想不出之前自己是如何耐得下心去做这些。
那些耐心的日子里,我到底如何咽得下那么多委屈。
直到那天,他又抱着我说:「阿苏,你最近好奇怪。
」我恍然大悟,原来,是我不爱了。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妆容随我喜好,衣着亦是看我心情。
人说女为悦己者容,他说我奇怪,大概是如今的我,端的再也不是当初「南宫桐苏」的「贵女」做派了。
我对他笑了笑,找不出话。
55我以为我会这样跟他寡淡平静地过下去,但是总有一些事情让人心里愤懑。
皇后怀孕了。
那个从一开始就默默无闻的女人,怀孕了。
皇帝只有初一十五才去她那里,平日里她不声不响,即使我一个人霸占皇帝,她也什么都没做。
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人,怀孕了。
我本无心,奈何帝王将这个孩子看得极其重要。
我不明白为什么,都是孩子,为什么我的孩子得到的是一碗夺命的药,而她的孩子却被如此对待。
恨。
不知道什么时候,恨意早就在心里生根发芽。
我回过神来的时候,那种曾经夺走我孩儿性命的毒药,已经被我安排送进了皇后宫里。
我想阻止,却开不了口,我惶恐不安地坐在寝殿里,看着当初那一箱子,我为那个孩子准备的东西。
有拨浪鼓,有长命锁,还有很多很多小衣服……我知道他会来找我算账,索性坐好了等他来。
他大概又会掐我下巴……不,这次他大概会掐死我。
我看着手里那个小肚兜,有些说不出来的难过,肚兜上绣的是双龙戏珠,我亲手绣的。
当时吐得厉害,整日里提不起精神,他为了逗我开心,还亲自歪歪扭扭地,将这双龙戏珠的珠子绣完了。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他没有出声,只是捧着我的脸,给我擦眼泪。
关于皇后他只字未提,只是一脸复杂地看着我。
「阿苏……你看看我。
」我挥手挣开他的手,踉跄地想离开,但是没走几步就被他锢在了怀里。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挣开他的同时打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滚啊!」一句撕心裂肺地「滚啊」,让殿里殿外,所有人跪了一地。
「阿苏……」「你是不是知道了……」56皇后没有小产,因为皇后害喜太严重,那碗药被搁凉,倒掉了。
可是,我同皇帝的最后一层窗户纸却是破了。
他亲手害死了我跟他的孩子。
我问他为什么,他张了张嘴,什么都说不出来。
为了用良妃牵制平戎将军吗?
为了兵权?
为了他所谓的权术?
我在等他给我一个答案,可是他什么都没有说。
仿佛弥补一样,流水一样的赏赐送进了我宫中,又怜悯一般,将「锦和殿」改成了「桐云宫」。
我不管怎么跟他吵,怎么闹,他都能一声不吭地睡在我身边。
更过分的是,他变得残暴,会用几乎施虐的方式,在我身上发泄他的欲望。
他说:「朕说过,你要么死,要么留在我身边。
」他眼里布满了通红的血丝,唇角是被我咬出来的伤口,极端压抑的语气里,我知道他快到极限了。
可是那又怎样,我恨他。
巴不得这个人死得越远越好。
这恨意到底因何而生,因何而壮大,我已经分不清了。
只知道我被他逼急了的时候,脑袋里的想法就剩下了,死太简单了,此生让他不得好活。
57他大概是爱极了锦鹤,以至于每次见到盛装打扮的我,都一脸悲色。
他一脸的悲色,让我觉得心生快意。
所以我越发千娇百媚,锦鹤是什么样子,我就越是截然相反。
我觉得他可笑至极,他一言一行里爱极了锦鹤,却又沉迷于我淡妆浓施的这张脸。
我不知道为了什么,满腔的恨意无从发泄,看他挣扎痛苦,好像就是我唯一的疏解。
帝王膝下未有儿息,所以他最终还是被迫选秀。
只是新晋的秀女,都被我一个一个解决。
有的像当年的锦贵妃一样「死于意外」,有的则是侍寝以后被我光明正大地喂下一碗避子汤。
他从不过问,甚至为我掩护。
直到皇后死于难产,子存母亡。
58那个孩子尚未足月就早早来到人间,白白搭上了他母亲的性命,却也不知道他那孱弱的身子,能不能有命有一趟四季。
我坐在桐云宫的凉亭里,感慨世事无常。
谁能想到皇后会突然早产,且死于难产。
他来的时候,脸色是铁青的。
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所以迎着他走了两步,刚好赶上他抡圆了的一巴掌。
耳鸣,不疼,只是我感受不到自己左脸的存在。
他说:「你怎么这么恶毒?
!她都没来得及看孩子一眼啊!」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只觉得荒唐至极。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我气极了,声音听起来隐隐发抖,每个字的边缘,都带着破音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