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以“我是京城第一美人”写一篇故事?

没错,我画的正是初见林子瑄的场景。

不管再怎么样,那日庆功宴也是林子瑄替我解了围,我谢今昭向来不喜欢欠别人东西,尤其是人情。

我想,既然林子瑄不是因为对我有意思而出手帮我,那肯定是打心底里欣赏我作的画,于是我便决定亲自画一幅送他。

「小姐,你画的这头驴好生威风!模样长得跟匹马似的!」白枳在一旁捂住脸扬声捧场道。

我沉默了一瞬,眼神暗了暗,「这就是马。」

屋内空气好似凝住。

「哈哈哈是吗……」白枳干巴巴地笑了笑,眼睛盯着画像仔细看了看,欲言又止。

忽地,她眼睛一亮,指着画中某处笑道,「小姐,你这只大猩猩画的真是传神,还会用大拳拳锤自己胸口呢!太可爱了!」

我:「……」

白枳笑声戛然而止,「难道……」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缓缓开口,「这是一个大娘在用帕子擦眼泪。」

白枳也沉默了。

她沉默了很久,最后深呼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再次看向那幅画,这次终于将焦点放在画像里的林子瑄身上。

在我略含期待的目光下,她迟疑道,「马上之人,画的可是名女……男子?」

我:「……」

聪明的我决定不再自取其辱,飞快开口,「他是林子瑄。」

「不可能!」白枳斩钉截铁,「画上男子的面容虽然扭曲,但眼尾处有一颗泪痣,奴婢看得清清楚楚,根本不是林将军!」

我心里咯噔一下,画惯了薛洛安,方才作画时不自觉的,习惯性在人眼角点了一滴墨,我自己都没发现,没想到白枳却看到了。

「是薛公子!」白枳眸光骤然一亮,「薛公子眼角就有一颗泪痣!」

心跳倏地漏了一拍。

「不是薛洛安!」

白枳眨眨眼,打趣道,「薛公子是小姐未来的夫婿,为夫君作画最自然不过了,小姐有什么好害羞的?」

脸上的热意快要兜不住,我差一点咬到舌头,「这次我画的真的不是他。」

白枳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拉长了语调,「哦—」

我强压下心中羞愧的情绪,轻咳一声问道,「你方才急忙跑过来,可有什么要紧事?」

白枳这才想起自己的目的,懊恼地拍了拍脑袋,然后换上一脸笑容道,

「方才宫里传来消息,贵妃娘娘派人请您入宫。」

……

静月宫内,檀香袅袅,谢明玥此刻正懒懒地倚在贵妃榻上。

白净清秀的脸上透着淡淡的红,或许是有了身孕,眉眼娇俏带着风情,比平常好看了许多。

皇上则小心翼翼地将脸贴在她小腹上,自言自语般地呢喃着什么。

谢明玥微微皱眉,「才一个月呢,皇上怎么知道臣妾肚子里是个公主?」

皇上怔了怔,笑道:「生个公主就好了,长得像你,性子也像你。」

谢明玥眉头蹙得更深了,眼神微暗,抬眸正要说话,视线恰好与我撞上。

「姐姐,你来了。」

被迫吃了好一会儿狗粮的我缓步走来,敛衣行礼,「参加皇上,贵妃娘娘。」

听到「免礼」时,我起身恭立。

皇上看上去心情极好,年近四十的他依旧五官深邃,丰神俊朗,久居皇位,令他浑身散发着一股沉稳气息。

谢明玥深得圣宠,听闻为了讨她欢心,年纪只比我爹小几岁的皇上,竟像个毛头小子似的,四处搜寻新奇珍贵之物,命人扩建改造宫殿,做尽了些风花雪月之事。

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他拍拍谢明玥的手背,很是体贴地道,「你们姐妹许久未见,定有许多话要聊,朕还有政务去处理。」

说着便在众人的恭送声离去。

待到皇上的身影完全消失不见后,谢明玥挥了挥手,屏退众人。

偌大一个宫殿,顿时只剩下我和谢明玥二人。

谢明玥从贵妃榻上徐徐起身,一步一步走到我跟前,倏然一笑,只是笑意并不达眼底,「听说,姐姐和洛安不久就要成婚了?」

没外人在,我翻了个白眼,「谢明玥,不想笑就别笑,假惺惺的模样丑死了。」

谢明玥的笑容僵了一瞬。

我从身上拿出串佛珠递给她,那佛珠圆润透亮,颜色浓而不艳,上头还雕刻了些精细的花纹。

我瞟她一眼,装作若无其事道,「知道你有身孕后,母亲去寺庙为你祈福,顺便为你肚子里的孩子求了一串佛珠,叫我拿来送给你。」

谢明玥接过佛珠,微怔,轻轻看我一眼,纤长的眼睫微微颤动,神色莫辨。

许久,她伸出手,把袖子拉高了一些,露出那嫩藕般的白皙手腕——

上方恰好有一串浅棕色的佛珠。

「这是母亲前几日派人送来给我的。」

我低头看了看佛珠一眼,丝毫没有被揭穿的尴尬,面不改色道,「她又替你求了一串。」

谢明玥眸中神色微动,默了默,问道,「那日我在宴会上令你出丑,你不记恨我?」

「恨啊,当然恨啊,我又不是什么圣人。」

我低头随意地拨弄着自己手腕上的玉镯,「但罪不及子,我是为你肚子里的孩子求的,又不是为你。」

谢明玥垂下眼睑。

我抿了抿唇,沉吟少许,问她,「那幅山水图,后来你将它怎么样了?拿去拍卖了还是——」

「扔了。」谢明玥回答得十分干脆。

我愣住,呼吸停滞了半秒。

谢明玥忽地抬起头,嘴角扬起一个温婉的弧度,对着我笑了笑,面容娇艳清贵宛若桃花,嗓音娇嫩轻媚如同珠圆。

「谢今昭,我知道的,你为了我的生辰礼,提前半年开始准备,那幅山水图是你画的几千幅里面,最满意的一幅了对不对?」

她嗤笑一声,「只可惜,你空有一副皮囊,灵魂空无一物,那幅画基本毫无章法可言,这么丑的东西,我为何要留着。」

我没说话,眼睛直直盯着她。

谢明玥见我依旧不恼不怒,眸色悄然变暗,一只手藏在袖下紧紧握了握,「我最讨厌看到你这副样子,一副自以为自己有多高尚,有多善良,有多忍辱负重的愚蠢模样。」

「你明明也很讨厌我的吧,我如今是荣冠六宫的贵妃,你也很嫉妒我,就像我之前嫉妒你一样嫉妒我,对吗?为何你就是一定要装作对我很好呢?这样你会有成就感吗?你——」

「说够了吗?」我眸色沉沉,声音极冷地打断了她的话,目光死死锁着她的脸,「说够了就住嘴,你这个贵妃之位怎么得来的,自己心里没点数?」

她脸色煞白,身形晃了一下,「不可能,你怎会知道…..?」

「我还有事,先走了。」

我冷冷看她一眼,随后毫不留恋转身就走,背后传来谢明玥咬牙切齿的声音,「你走这么急,是要赶着去和薛洛安约会吗?」

我脚步微微顿了一下,总觉得这一幕该死的熟悉。

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你安心养胎吧。」

那边沉默了会儿。

倏地,谢明玥叫住了我,「谢今昭!」

「你当真希望我肚子里的孩子平安生出来吗!」

谢明玥的声音压得极低,犹如从冰窖里发出来般。

我动作一滞,转身看她,「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明玥眸色深深,良久,轻扯嘴角,「那日在宴席上,洛安不知为何喝了很多酒,皇后心疼他,叫一个太监扶着醉醺醺的他去休息,那个太监是个刚进宫的,路还不熟悉,你猜怎么着——」

她顿了顿。

目光轻瞥我一眼,似笑非笑道,「竟将他送到我这里来了。」

呼吸猛地一窒,我只觉得脑子那根弦「啪的」断了,紧接着有什么东西在耳边轰隆隆地响。

「不……不可能!」

谢明玥打量着我的神情,啧了一声走上前来,步履轻快。

她挑了挑眉,唇角的弧度加深,用柔荑抚了抚自己的小腹,又扯了熟悉的一张脸皮,轻快,又柔和的嗓音凑在我耳边,

「要不要猜一猜,我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8

我极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退后一步拉开与她的距离,盯着谢明玥的眼睛,怒气沉沉,

「你疯了吗?」

肚里的火气直冲头顶,我快被气笑了,

「谢明玥,你再怎么看不惯我,再怎么见不得我过得好,也不该编造出这等可笑之言。你可知自己如今是什么身份,这他娘的是祸乱宫闱的大罪,你是嫌命太长了吗?」

谢明玥微怔,抚着小腹的手颤了颤。

「何况,薛洛安的为人你我都清楚,就算与你有过一段情谊,可如今他为臣子你为贵妃,他断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我凝着她一瞬不瞬,嘴上硬气得很,心底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感觉。

这些日子我一直沉浸在薛洛安的缱绻温柔里,潜意识不去回忆,最初他喜欢的人是谢明玥,对我则是退避三舍,冷淡得很。

如今自己亲口说出来,真他娘的难以形容。

谢明玥闻言眸光一暗,脸上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轻嗤了一声,

「你就这般相信他?」

我冷冷瞥她一眼,反问,「不然呢?信你的一面之词?」

「一面之词……」

谢明玥玩味地念着这几字,面上忽地划过一抹无辜的笑,「可我分明记得,洛安那夜喝了许多酒,醉醺醺拉着我不放开,还说一直忘不掉我呢。」

纵然冷静,这一瞬,我瞳孔重重一缩,呼吸更是不自觉屏住。

「而且,我可不只有一面之词。」

说着,谢明玥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吩咐太监拿来一个木盒。

我皱眉,心里忽然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这是什么?」

谢明玥勾唇,抬手从木盒里取出一件分明属于男子的墨绿色外袍,青葱般的指尖从衣襟慢慢滑下,最后停在绣着木槿花纹案的袖口,细细摩挲,而后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

我死死地盯着,心脏重重蜷缩在一起,一刹那竟是有些呼吸困难。

这件外袍……

正是那晚宴席上薛洛安穿的那件。

……

回府的马车飞快地行驶在街道上,车轮碾轧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吱嘎的轱辘声。

天色昏暗,瑟瑟的冷风夹杂着雨意,听着甚至有些刺耳。

我抱着一个木盒靠在马车的软榻上,感觉自己的头昏昏沉沉的,耳边仿佛还能听见谢明玥压低着嗓音在我耳边呢喃,

「那晚,他唤我玥儿,一声又一声,一遍又一遍。」

「你只知道他眼角有颗泪痣,却不知道他左腰侧也有一颗小小的痣,被汗水淋过,真真是莹莹生辉,漂亮极了。」

……

「小姐,你怎么了……」一旁的白枳担忧地问道。

我摇摇头,手指紧紧攥着木盒,用力到青白。

方才谢明玥拿这个木盒给我,端出一副不紧不慢的从容模样,道,「若你还是不信,可以拿着它去问洛安,那夜他究竟有没有来我寝宫……」

思绪被车窗外的绵延雨声召回,我这才发现,马车停了下来。

「阿昭!」帘子外传来一声熟悉的低唤。

我心里一颤,掀开车窗的帘子,往外张望。

「小姐,是薛公子!」白枳道。

隔着雨幕,便看见不远处谢府门口,薛洛安站在那里,手里捧着个长长的卷轴。

我与他目光交错的瞬间,他眸中闪过流光,似是有什么东西荡漾在里面,叫人看不真切。

他朝我扬了扬手中的卷轴,薄唇动了动不知说了什么,隔着涟涟雨幕我没听清,只瞧见他唇角微微勾起。

看着他清浅和煦的笑容,我下意识也想扬起一个笑,可脑海中画面一转,却是谢明玥神态自若,讥诮看着我的模样。

我呼吸倏地一滞,心里好似有一种细细密密的疼窜了上来。

僵硬着别过脸,避开了他的视线。

由着白枳搀扶下了马车,门口忽然迎上一个小厮,「小姐,林将军来府上了,此时已在大堂等候您多时了。」

我愣了几秒,道了声「好」,而后抱着木盒快步从薛洛安身边走过。

「阿昭?」身后,薛洛安低沉着嗓音,掺杂着几分迟疑和小心翼翼。

我脚步顿了顿,沉默了会,却没有回头,抬脚跨入了府中。

来到大堂,只见林子瑄一拢红衣,暗色云纹,低垂着眼睑端坐在主座左侧,表情深沉内省,身侧桌上放着个卷轴。

我不由想起,薛洛安好似也拿了个卷轴过来。

「林将军?」我出声打断了正在凝神沉思的林子瑄。

林子瑄抬眼看我,神情思索片刻,旋即站起身来。

视线交汇,他从怀里拿出一张请帖,薄唇掀开,淡淡道,「这是我成婚的喜帖,日子就定在下个月初五,届时谢小姐若是有空,可以和薛公子一同去府上喝杯水酒。」

我愣住,下意识问道,「是和上次逃走的那位不知名小姐?」

闻言,林子瑄看一眼我,眉梢轻挑,心情却是很好,嗓音影影绰绰地含着几分愉悦,「她姓宁。」

我淡淡颔首,若是在今日之前,面对这种一看就很劲爆的八卦,我定是要逮着当事人好好追问一番,但我自身还有一堆烂事,于是便显得有些兴致缺缺。

忽然想起什么,我抬眼,心头掠过一丝疑惑,难道林子瑄今日只是来送我喜帖的?

「实不相瞒,我今日前来,还有一事。」

林子瑄拿起身侧那个卷轴,打开一看,正是进宫之前我派人送去给他的那幅画。

我眉心微蹙,等他开口。

林子瑄直直地看着我,嗓音清清静静,不卑不亢,

「我知道谢小姐送这幅画给我,只是为了感谢我当日替你解围,实际并无其他心思。但我夫人与我久别重逢,纵使她性情豁达,难免也会胡思乱想,我担心她看到这幅画后一个人吃闷醋,更舍不得她有一丝一毫的难过,所以烦请谢小姐收回。」

我怔忪了一下,眯起眼往上瞧,视线一寸不落地定格在林子瑄脸上,他漆黑透亮的眼眸狭长漂亮,清俊的眉目间一片真诚坦然。

一时之间,心里竟再次对那名姓宁的女子升起了浓浓的好奇,同时,一丝隐隐的羡慕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

我默默接过卷轴,顺势将它跟喜帖一并放在木盒上面,想了想,刚要开口询问,却听见林子瑄沉静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听闻谢小姐与薛公子的婚期定在五月份,那日便看出来二位彼此心系对方,如今也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在此恭喜二位了。」

我愣住,心倏地一颤。

若谢明玥说的都是真的,那届时我该如何,这门婚事又该如何……

只要一想到他和谢明玥做了那种事,谢明玥还怀了他的孩子,单单想到这一点,心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一揪,眼泪不受控制从眼角流下来,滴落在喜帖上,瞬间将喜帖打湿了一大半。

方才见到他的那一刻,我本想不顾一切质问他。

可我却忽然生出了一股退缩之意,谢明玥当时的神态太过笃定了,让我有些害怕。

我害怕他亲口告诉我,「是的,我们是有一个孩子。」

我会发疯的。

直到身后有人轻轻靠近,将手圈在我的腰间,我才恍然回神,猛地推开那人的手,转过身便看到了一脸错愕的薛洛安。

薛洛安没有防备,被我一推,忍不住后退了几步,抬眼看向我,发现我通红的眼眶后眸光微沉,「阿昭,你——」

我微怔,环顾四周,发现林子瑄已经离开了。

薛洛安视线落在那张被泪水浸透了的喜帖上,喉头细微鼓动,沙哑出声,「林子瑄成亲,你……为何要哭……」

我沉默地凝望着他,握着木盒的指关节泛白。

深沉的静默笼罩着一切,逆光下,薛洛安清俊的侧脸沉寂异常,似蕴藏着深浓的晦暗。

「阿昭,其实我今日来是想告诉你,你的画技进步了许多。」沉默了半晌,薛洛安唇边溢出一抹淡淡的笑,语气平静地换了个话题。

他缓缓打开手中的卷轴,对上我的眸,温柔笑道,「前些日子你送来的这幅猴子捞月图,简直栩栩如生,如跃纸上。」

我蓦地一怔,盯着那幅画,心里的悲伤决堤,旋即泪水更为汹涌地溢出眼眶。

我分明画的是一个美人在湖面凌空起舞,湖水里头倒映着月亮,怎么就成了猴子捞月呢……

「阿昭,对不起,我方才是开玩笑的。你、你别哭了。」

薛洛安一脸慌乱,伸手想要为我擦拭眼泪,我看着这只修长匀称,仿佛白玉雕就的手,心里倏地咯噔一下,或许那晚,它也曾温柔地、不紧不慢地爱抚过别人……

像是有一把利刃猛然穿透心脏,反反复复翻搅着血肉,生疼生疼。

我瞬间红了眼,抬手用力打开他的手。

「别碰我!」

薛洛安有些蒙住,眼里的亮光瞬间黯了下来。

我静静地凝望着他,许久,一字一句地吐出一句话,

「薛洛安,我们取消婚约吧。」

薛洛安整个人僵住,好几秒,他才沙哑地说,「阿昭,你说的是气话对不对?我——」

「不是气话。」我眼眶酸意强烈,扬声打断他的话,「我不想嫁给你了,待会儿我就同爹爹说明情况。」

薛洛安急得眼眶红了,呼吸急促起来,「对、对不起!我方才真的是同你在开玩笑,不是故意将你比作猴子的!」

「何况,你的身材哪有猴子纤细啊。」他说这句话时声音有些低,似是一声喟叹。

我脸顿时一黑。

他说的话,每一个字皆重重刺在我心上,如魔咒般在我脑海里翻云倒海,挥之不去,分外清晰。

我冷冷地看着他,描绘着他脸上每一寸的轮廓,眸中皆是冰冷的恨意。

多么漂亮的一张脸,多么恶毒的一张嘴。

把我当备胎就算了,竟还嫌弃备胎胖!

备胎不圆难道还是个方的吗?

啊??

这一刻,我被怒火冲昏了头脑,被不知名的情绪烧掉了理智,我彻底变身成了超级赛亚人,然后——

捧起手中的木盒使劲朝薛洛安劈头盖脸地砸了过去。

9

薛洛安被我砸瞎了。

屋内,我们两家人围坐在薛洛安的床边,五双眼睛紧紧盯着正在号脉的大夫,连大气都不敢喘。

只有罪魁祸首的我卑微地站着,不自觉拨弄着腕子上的玉镯,心里无比紧张。

方才我砸了薛洛安,他醒来后眼睛直直望着屋顶,眼神似乎失去了光彩,空洞死寂。

而后他自己伸手在眼前挥了挥,像是懂了什么似的,平静又哀伤地宣布,「我瞎了。」

我顿时人就傻了,脑子嗡嗡作响,冷静下来后连忙派人通知了薛洛安他爹娘,他们听到这个噩耗,赶紧带来了京城最好的大夫。

此时,薛洛安躺在床榻上,锁紧的眉头依然没有松开,他微微侧头,忽然抓住大夫的手,虚弱道,「萧大夫,我的眼睛怎么了?」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好像看到薛洛安对着那个大夫眨了眨眼。

仔细一看,他的眼里又恢复成了一潭死水湖泊,没有生机和涟漪。

我摇摇头,觉得自己方才一定是看错了。

这位萧大夫生得白净俊秀,看起来十分年轻,他收回号脉的手,沉默许久,忽地重重叹息一声。

我的心因为这声叹息狠狠哆嗦了一下,难以置信地望向薛洛安,难道他真的……

萧大夫不断叹气,许久才沉痛道,「薛公子头部受了重创,脑内形成血块才造成了失明,这种情况可能是暂时的,也可能是一辈子。」

「什么!」薛洛安他娘一声惊呼,含着哭腔,「我可怜的孩子!怎么会这样啊!」

我的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屋内的气氛顿时压抑到极点,呼吸仿佛都变困难。

这时,薛洛安病恹恹从床上坐起,脸上惨白,双眼有些失焦,漫无目的地环顾周遭,「爹,娘,还有伯父伯母,你们先出去吧。我有几句话想对阿昭说。」

我爹娘他们面面相觑,但此时也只能顺着他的意思退了出去。门被关上,屋内陷入了一片寂静。

我紧咬着下唇,泪眼蒙眬地望着他,低低吐出一句,「对不起……」

薛洛安怔住,而后轻轻摇了摇头,「我不怪你,都是我的错,是我不该随便开玩笑。」

我心里一颤,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

「阿昭,我如今是个废人,不配做你的夫君,你值得世间更好的男子。方才你说要同我解除婚约,我答应。」

薛洛安的嗓音听起来有些沙哑,可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薛洛安——」

「解除婚约后,我也不会再祸害其他人了,就让我一个人孤独终老吧。」

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唇边溢出一抹苦涩的笑容,「只要你幸福快乐,哪怕我心痛着离开,哪怕我过得多凄惨也无所谓的。」

我看着他故作坚强的姿态,一股强烈的钝痛在心脏生根蔓延。

明明是我害了他,他却一点也不怪我。

这样处处为我着想的薛洛安,真的会和谢明玥做出那样的事……

会不会是我只愿意相信自己所认为的事实,误会了他?

「薛洛安,我问你一件事。」

我深吸了好几口气,终于下定了决心问道,「那日林子瑄的庆功宴,你是不是喝醉了,而后被一个小太监带去了……」

指尖无意识地掐了掐手心,我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谢明玥的寝宫?」

「你怎么知道!」薛洛安有些惊讶。

我一颗心坠落谷底。

是真的。

「等等!阿昭——」薛洛安顿住,脸色被凛冽覆盖,从唇齿间挤出一句,「谢明玥同你说了什么?」

酸意涌上眼眶,我闭了闭眼,「已经不重要了。」

刚迈开几步,就听见身后「哐的」一声巨响,紧接着便是薛洛安极其轻微的闷哼声。

身体的反应快过大脑,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冲到了薛洛安的面前。

将他重新扶回床上后,薛洛安紧紧攥着我不撒手,「我什么也看不到了,你别走——」

我咬着唇瓣,似有雾气要浮上眼眶,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面对他。

我垂着眸子,声音有些弱,「你——」

「我和谢明玥什么也没做。」耳畔传来薛洛安低哑、坚定的声音。

我愣住。

「谢明玥是个疯子。」薛洛安抿紧薄唇,眸中极冷,声音微凉,「总之,她说的话你一个字也别相信。」

「什么……意思?」

薛洛安微垂着头,那双本来空洞的眸子快速划过了一丝极淡的不自然,

「那晚宴席上,我被皇后派人叫走,可那太监却带我到了一处偏僻荒凉的宫殿,而且在我进去后将门反锁,紧接着便发现殿中燃着一种奇香,幸好我事先发现不对屏住了呼吸,否则就要中计了。」

「那个太监……」我张了张唇。

「我后来查过,是谢明玥身边的人。」

我听得后背惊起一层薄汗,下意识攥紧了薛洛安的手。

谢明玥究竟想做什么……

「我出来后,在路上隐约听到几个宫女说宴席上有事发生,还听到了你的名字,等我赶回去,发现林子瑄已经替你解了围。」

薛洛安面上无波无澜,嗓音里的涩意却明显极了。

「你走后,我不知道喝了多少酒,恍惚中好像有人将我扶起来,等我意识稍微清醒了些,便发现自己来到了谢明玥的寝宫,身上的外袍也被人褪去。」

我呼吸一滞,眼底蓦地烧起了火光,咬牙道,「她对你做了什么!」

「没有。」

薛洛安握住我的手,轻轻捏了捏我濡湿的手心,似是安抚,「我不会让她对我做什么。」

我顿时一怔,面容稍稍缓和了些。

「她说自己入宫一年,可子嗣却迟迟没有着落,她需要一个孩子稳固贵妃的地位,要我帮她。」

我愣在当处,怎么也没想到谢明玥竟怀揣着这样可怕的心思。

她真真是疯了。

「然后呢?」

「我拒绝了她,然后便离开了。说来也是奇怪,她被我拒绝,反倒是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

我顿了顿,脑海中不由浮现出那日皇上对她体贴至极的画面,轻轻哼了几下,不置可否。

等等——

忽然想起什么,我眸光一凛,狠瞪着薛洛安,「你骗我!谢明玥和我说过你左腰侧有一颗小小的痣!如果她没对你做什么,她又怎会知道!」

薛洛安不由愣了愣,「我左腰侧没有痣啊,不信我给你看——」

见他手伸向腰间的位置,作势要去扯腰带,我脸上顿时热气腾腾,耳根子发红发软,低着头,说话都结巴了起来,「不、不用了,我信你!」

该死,谢明玥不去写话本真是可惜了!

突然头顶传来了一声轻笑。

我抬头,看见薛洛安闷闷低笑,眉眼间不经意流露的清润温柔叫人移不开眼,偏偏眸子是空洞的,任谁都要叹一句可惜。

我黯然地垂目,一脸愧疚。

是我不信任他,问都没问他,就给他安了这个罪名,还害他变成如此模样。

「阿昭,其实我——」薛洛安似乎想说什么,又有些踌躇。

我吸了吸鼻子,打断他的话,「洛安,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这一辈子都会陪在你身边。」

我仰头凑上去,轻轻吻了吻他的眼睛,「我们快些成亲吧,以后,我就是你的眼睛。」

薛洛安浑身一僵,眼眸里的愣怔之色迟迟未散去,一片雾蒙蒙的,叫人看不清。

许久,闷闷的嗓音才从他喉间溢出,

「三日后就是个好日子。」

10

三日后?!

我下意识攥紧了衣袖。

老实说,这一刻我是犹豫的,心想是不是太仓促了。

抬眼便发现薛洛安眼神空洞地望着某处,整个人失神落魄,苦涩道,「我一个瞎子能有什么坏心思呢,我只是太害怕了,一刻也离不开阿昭,若是阿昭不愿意,那便算了。」

啪。

心里那根弦瞬间崩裂。

薛洛安都被我害成这样了,我本就要嫁给他,早嫁晚嫁都是嫁,我有什么好犹豫的!

脑子一热,咬牙道,「三日后就三日后!」

就这样,我和薛洛安的婚期从五月份提前到了三日后,这速度,一个月后才成亲的林子瑄直呼内行。

三日后,薛家的鎏金红凤喜轿早早就在谢府大门口等着了。

顶着红盖头的我心情十分复杂,泪盈于睫地拜别父母,由喜婆搀扶着送进花轿。

风将帘子吹开,也将我的红盖头卷起了一角,我忍不住往窗外边瞅一眼,恰好看见了骏马上的薛洛安。

这一看我就愣住了。

薛洛安着一身火红喜服,黑发高束镶碧鎏金冠,脸上沁着掩饰不住的笑意,浸润着湿意的眼睛像掩藏已久的琥珀,熠熠发亮,本就俊美的他此刻显得更为气宇轩昂。

我脸上一烫,双颊登时泛起一片绯红。

他果然是世上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

这他娘的是一个瞎子该有的眼神??啊?

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薛洛安该不会是装瞎吧?

心头思绪翻滚,外边锣鼓喧天,不知不觉迎亲队伍已经到了薛府门口。

喜婆牵着我的手移到了薛洛安的手里,温热的触感令我心中微微一震。

他颤抖的大掌紧握着我的手,掌心收拢了些,又马上松开,似乎是担心太过用力抓疼了我。

我有些怔然,只听得他在我耳边低语了声,「阿昭,我好欢喜。」

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晃动的红盖头下,我能感受到身边之人与我一同下跪,一同叩拜,一种莫名的悸动从心底蔓延开来。

拜过天地后,我被丫鬟婆子扶着送进了喜房,嘈杂声渐渐远去,周围一切都安静下来。

薛洛安留在大堂招呼客人,他有眼疾,不用多久应当便可以脱身。

我绞紧了手指。

紧张,紧张,还是紧张。

好吧,可能还有亿点点小期待叭。

安静的室内只有烛火噼啪的燃烧声,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欢声笑语。

不知过了多久,我坐得腰酸背痛,脑子饿得有点发昏,薛洛安还是没来。

我有些气恼,抬手就要掀开盖头准备去拿点糕点填填肚子,突然想起曾经听人说过,新娘子的盖头必须由新郎官来掀开,否则就会不吉利。

咬着唇瓣,最终泄气般地放弃了这个念头。

我告诉自己,薛洛安本就有眼疾,府里来了那么多客人,肯定还灌了他不少酒,走过来定是需要一点时间。

何况,一想到待会要发生的事,我顿时喉咙发紧,胸膛起伏,被刻意压制的躁意又一点点,缓缓地缠绕了上来。

我觉得自己也需要一点时间。

于是,我红着脸,按着性子等了起来。

好家伙,我直接好家伙。

因为这一等,就等了一年。

……

这一年,薛洛安待我极好,吃喝用度都是挑最好的给我。

成婚后的第一天,就派人把账房和库房钥匙给我送了过来。

后来的日子,从衣服到首饰,送的每一件都是珍稀罕有,怕我无聊,薛洛安直接将京城最有名的戏班子买了下来,供我消遣。

可他却从不碰我。

不仅仅是新婚之夜,整整一年,他从不来我房里,仿佛在书房扎了根。

他似乎刻意和周围的人保持距离,除了一个搀扶着他走路的小厮,谁也近不了他的身。

一日用完晚膳后,薛洛安照例回到书房处理公务,我厚着脸皮偷偷溜了进去。

书案上放着一盏灯,灯光从薄薄的白纱绢布透出来,照在薛洛安沉静俊美的脸孔上。

那个小厮正在为他念公文,发现我后微微一怔,刚要出声,却被我凌厉的眼神震住。

我狠狠地瞪着他,用正宫的眼神逼得他节节败退。

不消片刻,那个小厮便低眉垂眼退出去并自觉关上了房门。

「怎么不念了?」薛洛安发现身边的人没了动静,眉头微微蹙了蹙。

我迈步走过去,静静注视着他,也不说话。

看他这副模样,我立刻否决了怀疑他是装瞎的想法。

薛洛安平静的眸子掠过一丝疑惑,他用手撑着书案想要站起来,却被我按着肩膀又坐了下去。

薛洛安脸色一沉,声音有些愠怒,「你——」

「是我。」

我趁着他怔愣的间隙一把搂住他的脖子,调整了一下姿势坐在他的腿上,闭着眼将唇印了上去,对着他一通乱琢。

他蓦地僵住,一动也不动。

胡乱亲了一阵后,我凑在他耳边,脸有些发烫,不自在地道,「你不来找我,那我来找你就是了。」

他身子忽然有些发颤。

默了半晌,在我有些局促不安之际,他终是叹息一声,伸手扣住我的脑袋,缓缓吻住我的唇,温柔至极,缠绵而又温存。

我心跳得极快,更为用力地搂紧了他的脖子。

旖旎的气息弥散在整个屋子,流窜在我们急促的呼吸间。

我微微喘息着,手颤抖着下滑伸进他的衣衫。

我能感觉到他的呼吸越来越粗重,他的吻也越来越深,倏地,他忽然将我推开,嗓音嘶哑,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在告诉自己,「不行…..」

而后腾地一下站起来,晃晃地摸着书案一步一步往门外的方向走。

顿时,我的自尊心被碎了一地。

我都这般主动了,他还是无动于衷。

还说什么不行,我看他才是不行!

在他推开门的那一刹那,我红着眼眶,望着他的背影咬牙切齿地问,「你这些日子这般冷落我,是不是后悔娶了我?」

他转过身,眉间掠过复杂之色,连忙摇头,欲言又止,最后干巴巴地说,「皇上让太子处理水患问题,我要协助太子,所以这些日子公务繁忙,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不是有意冷落着你。」

我冷笑,「薛洛安,你当我是傻子吗?你觉得这种理由我会相信?」

薛洛安唇瓣有些抖,似陷入了沉默,只余一双空洞毫无生机的眸子凝着我,仿若一潭死水,让我接下来咄咄的质问全部咽了回去。

良久,他转过身,用背影面对着我,轻声道,「阿昭,对不起,请再给我一点时间。」

我呆呆地看着那个小厮搀扶着他离开,视线一直追随着他的背影,直到再看不见为止。

我能从他身上感受到一种浓烈的隐忍和克制。

可我不明白,他到底在隐忍些什么。

为何要我再给他一点时间?

难道……

又是因为谢明玥?他被谢明玥威胁了?

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这些想法又变得站不住脚。

谢明玥难产了。

她难产那天,雪下得很大,宫里派人来请我过去,说谢明玥昏迷之前一直喊着我的名字。

11

天色昏沉,雪花纷纷扬扬,青石地面上,宫殿顶上很快就覆上了一层白。

等我匆匆赶到的时候,还来不及抖落披风上的雪,便看到宫女正一盆盆血水往外端。

我的心猛地蜷缩了下,直接冲了进去。

床榻上,谢明玥似乎已经用尽了全身力气,眼珠泛白,软趴趴地一动也不动。

皇上竟然也进了产房,他僵硬地站在一旁,眼睛略微有些泛红,垂在衣袖中的手紧紧攥着拳头。

「谢今昭,她来了没有……」谢明玥闭着眼,发出一句呢喃。

我如梦初醒般连忙上前,「我来了。」

谢明玥抬眼,蓦地攥住我的手,那突然迸发的巨大力道,让我忍不住惊呼出声。

「谢今昭,我快要死了,你赢了。」

我神色一怔,凝视着她如今死气沉沉的脸庞,一股强烈的酸意涌了上来,「我从未想过和你比什么。」

谢明玥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眸底复杂的情绪齐齐翻涌,良久,闭了闭眼,嗓音嘶哑道,「那日我说的话都是骗你的。薛洛安自始至终喜欢的都是你。」

我心里咯噔一下。

什么叫自始至终喜欢的都是我?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谢明玥偏过头,视线遥遥望向了那道明黄色的身影,眼睫轻轻一颤,嘴唇嗫嚅了几下。

我靠她靠的极近,那句呢喃清晰地钻入了我耳中,「皇上,别忘了我……」

我脸色一变,见她呼吸逐渐变得微弱,一副快支撑不住的模样,倾身过去附在她耳边,低声冷静道,「若你就此死了,我就把当年你设计皇上那件事告诉他,你看他是会厌恶你,还是一辈子记得你。」

谢明玥瞳孔地震,难以置信地望着我。

我也不甘示弱看着她,眸中俱是坚定。

我很清楚,谢明玥的贵妃之位是她设计得来的。

那时正值雪灾之年,灾民涌入京城,大量赈灾的官粮却流入黑市倒买倒卖,其中牵扯了不少朝中大臣。

皇上为此微服私巡,我爹是皇上少数信赖的大臣,于是便住在我家暗中调查。

一日,谢明玥提议为灾民施粥,皇上想着体察民情便答应了,到了那里之后却发生了暴乱,其中有人趁乱持剑向皇上刺了过来,关键时刻谢明玥毅然挡在了皇上面前……

「谢、今、昭。」谢明玥猛地仰起头,手指死死攥着被褥,手上青筋暴起,尖叫道,「你要是说了,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要不是肚子太大,我觉得她能当场表演一个鲤鱼打挺。

瞧着她一瞬间恢复了中气十足的模样,我心下一松,扭头朝着那跪成一排的嬷嬷稳婆呵道,「愣着干吗,没见到贵妃恢复力气了!还不过来帮贵妃接生!」

嬷嬷稳婆连忙称是,仓皇起身忙活起来。

我后退了几步方便他们动作,视线被他们挡住,我有些看不清谢明玥的脸,抬手碰了碰额头,才发现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我竟然出了那么多汗,背上好像也都湿透了。

是的,我在担心,我害怕谢明玥就这样死掉。

我恍惚地想,我和谢明玥并不是一直这样水火不容的,有那么一段时日,小小一只的谢明玥总是默默跟在我身后,怯生生地喊我姐姐……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清亮婴儿的啼哭声响彻屋内。

「生了!贵妃娘娘生了!是个漂亮的小公主!」嬷嬷抱着孩子赶紧给皇上看。

我下意识朝谢明玥望过去,担忧的视线对上她疲惫的眼神,两人皆是一怔。

她抿着唇,缓慢又艰难地从喉咙溢出一句话,「你们都出去。谢今昭,你留下。」

皇上愣了愣,抱着孩子第一个走了出去,紧接着稳婆,其余嬷嬷全部退了出去。

「你是如何知道我那件事的?」谢明玥有气无力地问道。

我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那时候你伤势刚痊愈不久,我看见你偷偷溜出府,给了一个蒙面人银子。他的身形和当时那名刺客很接近。」

我目光落在她愈发惨白的脸上,「原本只是猜测,但那日我故意提到这件事,你的反应证实了这一切。」

「你当时为何……不将这件事告诉皇上……如果你——」

我淡淡打断她,「你是我妹妹。」

「不是亲妹妹!」谢明玥瞳孔猛地一缩,脸上泛着青白之色,在昏暗的烛光下尤为显眼。

我呼吸微微一滞。

「你都知道了……」

谢明玥不是我的亲妹妹,我很小的时候,我爹一个有过命交情的好友在临终前,将年仅四岁的谢明玥托付给了他。

我那时候也才六岁,见我爹忽然抱了个瘦弱胆小的女娃回来,以为谢明玥是我爹的私生女,对她态度很不好。

我爹每次叫我带着她一起去玩,我都不耐烦地对努力想跟上我步伐的谢明玥低吼,叫她不要跟着我。

但谢明玥倒是锲而不舍,从不被我的恶言恶语吓退。

直到有一日,天忽然下起了大雨,地上泥泞不堪,走在后面的谢明玥不小心摔了一跤,脸上沾满了泥印子和血点子。

有个千金小姐见到她这副模样,冷嘲道,「今昭,你那么漂亮,怎会有个如此丑笨的妹妹,跟个叫花子似的,下次别带她一起来了,我看着就倒胃口。」

我虽不喜欢谢明玥,但也见不得她被人欺负,当场便跟那个千金小姐断绝了来往。

回去后谢明玥就生了一场大病,我爹得知此事后要罚我跪祠堂。

我不服气,红着眼眶质问我爹,「明明她才是私生女,爹爹为何要厚此薄彼?」

我爹愣住,这才告诉了我谢明玥的身世,还让我不要把这件事告诉谢明玥。

谢明玥略微嘲讽地勾唇,「我一直记得。我爹姓顾,我原本叫顾明玥,只是你们以为我年纪小,什么也不知道罢了。」

我惊得眼睫颤了颤,手脚皆有些凉意。

自从我知道谢明玥的身世后,便对她怀了一份愧疚之心,好几次想找她道歉,但又拉不下脸皮。

谢明玥也不再亲近我,总是一个人关在屋里看书,性子更为孤僻沉默。

后来谢明玥在学业、琴棋书画上的天赋渐渐显露,成了名动京城的才女,锋芒毕露,她才变成了今日这般自信的模样。

只是我没想到,原来谢明玥一直知道自己的身世……

「谢今昭,我很嫉妒你。」谢明玥垂眸,嗓音很轻,像是簌簌而落的鹅毛雪,「你生的好看,有疼爱你的爹娘,还有自始至终爱着你的薛洛安。而我什么也没有,没有先天的美貌,亲生爹娘早逝,连爱情都是靠着算计得来的。」

我皱眉,刚要开口,谢明玥忽然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想说你爹娘对我很好,视我为己出,是吗?」

「不是吗?」我反问。

谢明玥低笑道,「你难道没发现,每次我故意同你争执,抢你的东西,爹爹都会叫你让着我吗?」

我皱眉,看着她不说话。

「若是他们真把我当作亲生女儿,为何从来不骂我,为何偏偏要叫你让着我呢,还不是把我当成外人。」

昏暗的微光照在她略显苍白的侧脸上,无端生出了一股落寞。

原来她心里一直是这么想的。

有股无名的怒火直窜进四肢百骸,在胸腔处汇聚凝结,我红唇微启,

「谢明玥,你知道为何爹爹从来只训斥我,不骂你吗?」

谢明玥神色一凛,眉眼迅速掠过一丝疑惑。

「因为我自小就不学无术,不思进取,而你同我恰恰相反,你知书达礼,学识通广。爹爹是太傅,对学业要求极高,他视你为骄傲,整天跟同僚吹嘘自己有个优秀的女儿,又怎会骂你?」

我轻抬眼睫,瞟了眼有些怔愣的她,别过脸道,「身在福中不知福,白痴。」

这次谢明玥没有瞪我,也没有出声反驳我,只是身子在微微发颤。

「对了。」我咬着下唇,眸光复杂,「方才你说薛洛安自始至终喜欢的就是我,是为何意?他之前不是和你……」

谢明玥回过神,抬眸望着我,眼底闪过一丝极细的不自然。

「我只是略微使了一些小手段。」

「???」

「我知道你自小喜欢薛洛安,可我没想到他同样也喜欢你。」谢明玥眯了眯眼,目光落在我惊讶的脸上,「那日我看见他让人给你送来一封信,恰好你不在,我就将那封信拆了,上面竟然是一首情诗。」

我瞪圆了双目,脑海中顿时浮现出那日在林子瑄门口,薛洛安对我控诉的那句「你拒绝我便算了」……

原来他也曾给我写了一首表白信??

谢明玥缓缓讷讷道,「发生提亲那件事之后,我恨极了那些道貌岸然的世家公子,但我更恨你,恨你的得天独厚,恨我拼尽了全力,而你根本不想同我比。」

「我将那封信藏起来,告诉薛洛安你有了其他喜欢的人,所以才假装没看到那封信。之后每次看到你过来,我就故意跟他走得很近,他那时以为被你拒绝,因为自尊心也避着你,长此以往,潜移默化之下,你不就相信了薛洛安喜欢的是我吗。」

「够了。」

原来是这样。

双手微微颤抖,我觉得再听下去可能控制不住自己的拳头了。

谢明玥神色一怔,动了动唇,却是垂眸颔首,轻轻道了声,「对不起。」

我抬手抚上太阳穴揉了揉,深呼一口气,但胸腔中的怒火只增不消,差点咬碎了一口银牙,忽然想起什么,问道,「我和薛洛安成亲后,你有威胁过他什么?」

「威胁?」谢明玥有些怔愣,「我为何要威胁他?」

我攥紧了衣袖,心间一窒,仿佛有块大石头压得我喘不过气。

若不是因为谢明玥,薛洛安为何不愿碰我?

我咬着牙,心中暗暗下了一个决定,我要回去再问他一次,无论如何,不管使出什么样的手段,务必要将原因问出来。

刚迈出一步,谢明玥的声音遽然响起,「那幅山水图我没有扔。」

我愣住,眼眸微阖,「你说什么?」

谢明玥低下头,「我将它拿去拍卖了,所得的银两已经作为军资送给了林子瑄。」

我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凝视着谢明玥的眼睛,问出了那个心中最在意的问题,「卖了多少银子?」

谢明玥道:「一千两,黄金。」

我眨了眨眼,余光不小心瞥见桌上摆着个精致的锦盒,应当是合拢时没注意,分明属于画卷上的浅绿色穗子露出了一角,有点眼熟。

我一时有些恍神,又问,「是谁买下它的?」

谢明玥默了默,半晌才道,「不知道,应当是个有钱的白痴吧。」

我微微颔首,旋即朝门口的方向走去,走到一半忽然顿住,侧过身,思索片刻还是决定说出来,「其实你那件事我没有告诉皇上,还有一个重要原因。」

谢明玥:?

「皇上早就知道了。」

谢明玥:?????

我抿了抿唇,幽幽瞥她一眼,神色有些古怪,心情也是十分复杂。

那日,我在目睹了谢明玥给那个刺客银子之后,转过身就看到了同样跟着谢明玥过来,结果刚好目击到这一切的皇上。

我彻底愣在当处,手足冰凉,强行压下突然涌现的慌乱,还未想好为谢明玥开脱的措辞,却看见皇上嘴角轻轻翘起,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谢明玥,深沉漆黑的眼眸在阳光里闪着异样的亮光,薄唇掀开动了动,

「朕从未见过如此特别的女人,有意思。」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皇上是个傻 X。

……

离开了皇宫,我没多久就回到了薛府。

路上我一直在想,如何从薛洛安嘴里问清楚冷落我的原因,回到住处,我也是低眉沉思,搜肠刮肚地想主意,一时没发现屋里竟然多了一个人。

倏地,一双强劲有力的臂膀突然从身后牢牢地环住了我的腰,我下意识惊呼出声,「啊——」

接着,突然身子腾空,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就陷在柔软的床榻上,还没反应过来,薛洛安的身体倾覆下来,熟悉而灼热的气息笔直地落在了我耳里。

我的心怦怦直跳,四目相对,他用不那么像瞎子的眼神直勾勾盯着我,平静地对我宣布,

「我被下药了。」

12

大家好,我叫谢今昭,是京城第一美人。

我与薛洛安成亲一年,相敬如宾,未曾圆房,我婆婆看不下去,于是送来了一碗人类幼崽诞生汤。

好家伙,我那瞎子夫君喝完后,眼睛看起来不瞎了,腰也有劲儿了,一改平日虚弱苍白,隐忍压抑的模样,那叫一个龙精虎猛,蓄势待发,竟还吃起了林子瑄的陈年老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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