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猛地一滞,我不敢置信地看他。
他说完也愣住,眼中闪过一丝悔意,动了动唇,「我——」
所有理智在这一刻土崩瓦解,漫天的怒意和委屈铺天盖地席卷全身。
我想也没想脱口而出,「是!我就是喜欢林子瑄,我就要去找他!我就要去追求林子瑄!不追到他我就不姓谢!」
话音刚落,他周身气势一沉,眼底的怒火毫不掩饰地喷涌而出,俯身便牢牢地封住我的唇。
这一吻凶残又炽热,我偏过头剧烈地喘息着,却又被他用一只手强势扳过脸再度吻住。
我如他所愿地恶狠狠咬了上去,他忍着痛不肯放开,直到两人嘴角都溢出一丝鲜血,他也丝毫不为所动。
一瞬间酸涩感悄无声息地侵袭眼眶,委屈和难过在心底一点点蔓延,水雾让眼前的一切渐渐模糊。
心脏钝痛得厉害。
我忍不住了,快要哭了。
拼命地啃咬,吮吸,辗转,不多时,我和他都尝到了一丝苦涩的滋味。
但……那不是我的眼泪。
方才一股莫名的自尊心作祟,我将眼泪硬生生憋了回去。
等等!
诶????
那——
我还未反应过来,薛洛安忽然松开我的唇,像是浑身上下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一样,放开对我的禁锢,飞快地转过身。
从我的角度望去,只能看到他耳后青筋暴起,以及轮廓分明的侧脸上一道清晰可见的泪痕。
他身子微微颤抖,轻微的抽噎声穿透层层空气钻进了我的耳中。
我:????
我怔怔地看着他,对于眼前这一幕完全不知所措。
在我印象中,薛洛安自小便比同龄人成熟,性子沉稳,进退有度。
当我还在和谢明玥争嘴斗气,因为小事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他已经因为学识出众被选中做太子的伴读,为将来的仕途打好了基础。
连他娘都说,即使自小被他爹逼着练功,摔断了腿折了骨,也没见他掉过一滴眼泪。
可是……
这样性子的薛洛安…..
哭了?
我呆呆地望着他,下意识抬手想要触碰他,却不知为何在咫尺的距离停了下来,手指停滞在半空,「薛洛安,你——」
倏地,他闷闷的声音缓缓传来,像从喉骨深处溢出。
「一年前那个马夫就算了,如今又来一个林子瑄,谢今昭,你可真行啊。」
我:???
马夫是个什么鬼?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薛洛安宛如自嘲般吐出这句话,幽幽道,「这是你写给那个马夫的诗吧。」
我:???
不是啊!这是我当时写给他的表白信啊!
「你拒绝我便算了,还叫白枳拿着那个马夫的画像送到我手里,可有半分考虑过我的感受?我是人,心也会痛啊。」他说到最后,带了一丝哭腔。
我:???
我哪里拒绝他了?
等等,他该不会以为我画的是那个马夫吧?
「我到底哪点比不上他们,你为何这般瞧不上我!」随着闷闷的抽泣声,他的肩膀无法抑制地抖动,声音透着嘶哑,仿佛是一头受伤的野兽。
我:???
不是我瞧不上他,分明是他瞧不上我啊!
我心底万千思绪如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出一个思绪来。
这时,薛洛安慢慢转过身子,眼眸通红地望着我,痛楚,不甘,无奈一一凝结,嗓音夹杂着颤抖,
「谢今昭,轮也该轮到我了吧。」
6
我被他这样的眼神看得心底蓦然一痛,张嘴欲辩解,却被薛洛安哑声打断,「算了。」
他僵硬地立在那里,眸中苦涩层层漾开,简单的一句话,到嘴里仿佛有千斤重,
「若你如今当真喜欢林子瑄,我……我又能如何呢?」
我心里一急,「薛洛安,你别这样,其实——」
「阿昭。」
薛洛安忽然低低地唤了一声我的乳名。
他注视着我的眼睛,声音极轻,几不可闻,有试探,也有不确定,隐隐还有一丝期盼。
「我一直想这么唤你的名字,只可惜……」
我不由怔住,一时间没再开口。
薛洛安垂下眼帘,遮掩住了眼中的情绪,但一张嘴,声音里的苦涩还是清晰地泄露了出来。
「你一定很疑惑,为何那个马夫忽然要回家探亲,而后再也没回来。你一定派人去他家查探过消息,结果发现他其实是个孤儿。你这一年来对我没有好脸色看,是在心里猜测,我因为嫉妒不择手段残害了他,是吗?」
我:……
我不是我没有你瞎说!
我连那个马夫长什么样子也不知道啊!
「我绝对没有这么想!」我急急开口,生怕他又脑补些什么个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盯着他斩钉截铁地说道,「凭你的为人绝不会做出这等事!」
薛洛安微微一滞,遂而抬起眼看我,恍若春光回暖,眸底难过的情绪淡了些。
见状,我心下一松,缓缓舒展开眉眼,却听见薛洛安低声道,「我会。」
「我会的。」他自己又重复了一遍。
我愣住。
「谢今昭……」
薛洛安望着我,眸底暗色变得浓稠,一字一句,嗓音却是悄无声音地紧绷了起来,
「我心悦你。」
四周空寂无声,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听见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跳声。
「所以为看不得你喜欢别人,看不得你为别人作画,看不得你写情诗给别人。我无法控制自己对那个马夫的嫉妒,恨不得杀了他,然后将你锁起来,让你哪里也不能去,让你眼里心里只有我一人。」
我恍惚了下,只觉得难以形容的情绪在身体里肆无忌惮流窜,心潮起起伏伏,越发地说不出话来,只余一双眼睛定定地望着他。
薛洛安也目光深深地凝望着我,半晌才低低笑了声,声音之中,充满了自嘲,
「可我做不到,因为心悦你,我做不到伤害你喜欢的人。」
冬日温软的阳光从枯枝倾泻而下,将薛洛安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有股难以言喻的哀伤和苦涩。
心脏被他的话弄得重重蜷缩了下,我这才回过神,「薛洛安,不是的,那个马夫——」
薛洛安打断我的话,「你放心,那个马夫他没事。」
「谁关心他有没有事啊,我想说的是——」
薛洛安再次打断我的话,「我给了他几亩良田和几千两银子,让他离开京城,足够他安稳一生。」
「你你你……」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一般,心里也在哗啦啦滴血。
几千两银子啊!!!真真是个败家子!!!
薛洛安看见我难看的脸色,眸光一黯,薄唇动了动,「你果然还是在意我将他送走….」
我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抬眸看我一眼,眼神掠过一丝复杂,犹豫半晌终于开了口,「那个马夫不是你的良人。」
我快崩溃了,直接扯开嗓子喊道,「他是不是良人跟我有何关系!他娘的我压根就不认识他!」
话音刚落,四周温度嗖嗖直降。
光线落进他的眼睛,将他眼中的不敢置信毫无遗漏地显现了出来。
他唇瓣微颤,「你….不认识他?」
我点点头,心想终于将这个误会解开了,弯弯唇角,却见他脸色面如白纸,整个人也摇摇欲坠似的。
心下一惊,无意识抬手伸向他的手指,冰凉的触感让我身体微微僵住。
我不解地凝着他,正要询问,薛洛安深深看我一眼,低哑的声音缓缓落下,
「原来,不过才一年,你便忘记了他。」
我:???
「从前那般用力爱过的人,如今轻而易举就将他遗忘了。」
「谢今昭,不愧是你。」
我嘴角狠狠一抽。
我:…..
用力爱过了?
薛洛安幽幽地望着我,眼眶微红,自怨自艾,「我差点忘了,有林子瑄这样的新欢,他那样的旧爱又算得了什么,我又算得了什么。」
我已经没脾气了,用手扶额,「林子瑄不是我新欢……」
「忘了也好。」薛洛安似乎完全听不进去我的话,嗓音略沉,「我…..有件事怕你伤心,一直未同你说,我之所以将那个马夫送走,是因为——」
薛洛安眼底骤沉,侧脸如湖面覆了层薄薄的寒冰,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嗓音也隐隐透着一股凉意。
「他是个断袖。」
我眨了眨眼,见他拳头捏得咯嘣咯嘣直响,周身怒气翻滚,忽然意识到他有可能是在替我抱不平,为我「永远得不到的爱」抱不平。
满腔的气愤瞬间烟消云散,有股奇妙的感觉涌了上来,随后辗转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我想了想,正视他,用这辈子都没用过的认真语气说道,
「薛洛安,你听好了,我,谢今昭,从未喜欢过那个马夫,那幅画里的人,根本不是他!」
我伸手扣住他的手,看着他眸光里的错愕,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脸上也多了几分温热感,踮起脚尖,几乎是贴着他的侧脸,在他耳边轻轻吐出一句话,
「你好好想一想,这是表白信,为何我要让白枳将画像交给你。」
薛洛安瞳孔猛地一缩,整个人呆住了。
我见他傻愣愣望着我的模样,心中有些好笑,同时心底的躁意窜起,微微别开脸,唇角止不住上扬,假装埋怨地道,
「所以你当时为何不向我问清楚,还因为那个马夫断袖,怕我伤心,花了几千两银子将那个马夫送走….」
薛洛安双唇翕动,「我……」
我偷偷转过头,见他脸色怪异,应当是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语气也轻柔了许多,「何况,他断袖又如何,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你就这样将他送走,总归是——」
「他想断我的袖。」薛洛安忽地打断我。
????
我眼睛瞬间瞪得像铜铃,将要说出口的「不好的」三个字直接咽了下去。
薛洛安看我一眼,有些不自在道,
「那日,我本来想清楚他对你的态度,他却一副完全听不懂的模样,我只当他是怕我发现装傻充愣,心中气愤又无计可施,拂袖转身欲走,这时,他忽然拉住了我的袖子…..」
话语戛然而止。
我惊呆了。
「那日之后,我便送走了他。」周遭寂静无声,他低沉的声音穿透沉闷的空气,在我耳畔清晰地响起。
我反应过来,抿着唇,抬起手,开始为他鼓掌,恨不得把手掌拍烂,「干得漂亮。」
薛洛安听着我的掌声,长长的眼睫轻轻扇动,修长的指骨紧张地微颤,声音又轻又沙哑,「方才你的意思,那画像里的人,是我吗?」
我抬眸与他对视。
他依然是一副雍容清贵的模样,此时略微紧张地看着我,耳郭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将冷硬的线条衬出了几分浑然天成的柔和,好看得恰到好处。
我心尖颤了颤,那股子被冲消的躁意又重新返回了身体里。
其实方才我已经说了很明显了,薛洛安或许只是想要一份确认而已。
我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掀开唇问道,
「那幅画……你还留着吗?」
他微怔,许久才挫败地吐出两个字,「留着。」
我有些讶异,他都这般误会了,竟还留着它。
他缓缓道,「那时我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半个月,日日都盯着那幅画看。」
我心里咯噔一下,低垂着眼睑。
原来他不是因为谢明玥进宫被封为贵妃,而是因为我……
深呼吸了一口,努力平复着心里的不平静,我重新抬眸看他。
阳光倾泻,他脸上细微的绒毛一根根被照得微微透明,眼角下方生了一颗褐色的浅痣,在阳光底下分外清晰。
小时候我和谢明玥还同薛洛安开玩笑,说他堂堂一个男子汉,竟然生了颗美人痣,要是旁人被这般开玩笑,早就该动怒。
但薛洛安偏不,他反而一本正经,却又奶声奶气告诉我们,「这不是美人痣,这是美男痣,这世间只有美男子才会生出这样的泪痣。」
后来我到了及笄之年,姿容侬丽绝艳,我娘忍不住拿我取笑,问我将来要嫁给哪个美男子,我脸上一烫,脑海里蹦出来的第一个人便是薛洛安。
「那幅画……怎么了?」薛洛安低哑的嗓音扯回了我纷杂的思绪。
我定了定神,握着手心的濡湿向他凑近,视线落在他眼睑处那颗浅痣,「你既盯着那幅画看了半个月,为何没发现画中之人——」
我顿了顿,模仿着他小时候的语气,一字一句,字字清晰,
「有着一颗美男子才能生出的泪痣。」
薛洛安浑身一僵,似是忆起什么,墨玉的眸子闪过不敢置信的欣喜,喃喃,「原来那个画在嘴角的大痣是泪痣….」
我羞愧地低下头。
平时画的都是一些山水动物,第一次画人像,当时可能五官比例没把握好。
画偏了忆点点叭。
他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眉眼明亮又舒坦,清晰地映在我的瞳仁里。
我的心倏地一颤。
他抑制不住颤抖地,轻轻唤道,「阿昭!」
我被他看的脸颊微烫,这一声饱含着绵绵情意的呼唤更是差点令我的心脏从胸腔里蹦出来,忍不住把头埋得死死地。
「阿昭!」他再次唤道。
我咬着唇瓣,没出声。
「阿昭!」他不死心地又唤了声。
他嗓音本就低沉,如今刻意压低,我听着已是嘶哑透了。
我心脏悸动,唇角翘了翘,克制着内心不可名状的情愫。
终于低低应了声——
「嗯。」
7
转眼已经是二月初春,春雨无休无止下个不停,京城到处草长莺飞,一片春意盎然之色。
自从那日我和薛洛安表明心意,我们两家便开始商议亲事。
薛家怕我爹娘舍不得我早早出嫁,想将婚期定在年底。但我爹娘不同意,他们很放心将我交给从小就知根知底的薛洛安。
于是两家人举手表决,最后总算是商议妥当,定在了五月成亲。
与此同时,宫里也传来了喜讯——
谢明玥有喜了。
当今圣上膝下只有一子,便是皇后嫡出的太子。太子从小被当成储君培养,年至弱冠便出类拔萃,文韬武略样样出众。
薛洛安同太子关系极好,又是表亲,两人品性相同,志同道合,在朝堂上下都是被极为夸赞的人物。
如今谢明玥有了身孕,就算生出来是皇子,恐怕也对太子产生不了太大威胁。
这日,窗外淅淅沥沥地下着雨,我正在屋子里作画。
丫鬟白枳急急忙忙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喊,「小姐!」
忽然被人打扰,我直接就是一个眼刀飞过去,白枳立即噤声不敢多言一句。
我淡淡收回视线,捋了捋宽袖,凝神执笔,在砚台边点了点,臂间微移,落笔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画了一个月了,我终于落下了最后一笔。
我满意地看着纸上的画——
街上被积雪覆盖,男子一身盔甲骑在骏马上凯旋,面容绝艳,身姿挺拔俊逸犹如天神般高高在上。身后万千铁骑接踵而至,百姓们欢呼雀跃地迎接着他们心目中的战神将军,激动得热泪盈眶。
没错,我画的正是初见林子瑄的场景。
不管再怎么样,那日庆功宴也是林子瑄替我解了围,我谢今昭向来不喜欢欠别人东西,尤其是人情。
我想,既然林子瑄不是因为对我有意思而出手帮我,那肯定是打心底里欣赏我作的画,于是我便决定亲自画一幅送他。
「小姐,你画的这头驴好生威风!模样长得跟匹马似的!」白枳在一旁捂住脸扬声捧场道。
我沉默了一瞬,眼神暗了暗,「这就是马。」
屋内空气好似凝住。
「哈哈哈是吗……」白枳干巴巴地笑了笑,眼睛盯着画像仔细看了看,欲言又止。
忽地,她眼睛一亮,指着画中某处笑道,「小姐,你这只大猩猩画的真是传神,还会用大拳拳锤自己胸口呢!太可爱了!」
我:「……」
白枳笑声戛然而止,「难道……」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缓缓开口,「这是一个大娘在用帕子擦眼泪。」
白枳也沉默了。
她沉默了很久,最后深呼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再次看向那幅画,这次终于将焦点放在画像里的林子瑄身上。
在我略含期待的目光下,她迟疑道,「马上之人,画的可是名女……男子?」
我:「……」
聪明的我决定不再自取其辱,飞快开口,「他是林子瑄。」
「不可能!」白枳斩钉截铁,「画上男子的面容虽然扭曲,但眼尾处有一颗泪痣,奴婢看得清清楚楚,根本不是林将军!」
我心里咯噔一下,画惯了薛洛安,方才作画时不自觉的,习惯性在人眼角点了一滴墨,我自己都没发现,没想到白枳却看到了。
「是薛公子!」白枳眸光骤然一亮,「薛公子眼角就有一颗泪痣!」
心跳倏地漏了一拍。
「不是薛洛安!」
白枳眨眨眼,打趣道,「薛公子是小姐未来的夫婿,为夫君作画最自然不过了,小姐有什么好害羞的?」
脸上的热意快要兜不住,我差一点咬到舌头,「这次我画的真的不是他。」
白枳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拉长了语调,「哦—」
我强压下心中羞愧的情绪,轻咳一声问道,「你方才急忙跑过来,可有什么要紧事?」
白枳这才想起自己的目的,懊恼地拍了拍脑袋,然后换上一脸笑容道,
「方才宫里传来消息,贵妃娘娘派人请您入宫。」
……
静月宫内,檀香袅袅,谢明玥此刻正懒懒地倚在贵妃榻上。
白净清秀的脸上透着淡淡的红,或许是有了身孕,眉眼娇俏带着风情,比平常好看了许多。
皇上则小心翼翼地将脸贴在她小腹上,自言自语般地呢喃着什么。
谢明玥微微皱眉,「才一个月呢,皇上怎么知道臣妾肚子里是个公主?」
皇上怔了怔,笑道:「生个公主就好了,长得像你,性子也像你。」
谢明玥眉头蹙得更深了,眼神微暗,抬眸正要说话,视线恰好与我撞上。
「姐姐,你来了。」
被迫吃了好一会儿狗粮的我缓步走来,敛衣行礼,「参加皇上,贵妃娘娘。」
听到「免礼」时,我起身恭立。
皇上看上去心情极好,年近四十的他依旧五官深邃,丰神俊朗,久居皇位,令他浑身散发着一股沉稳气息。
谢明玥深得圣宠,听闻为了讨她欢心,年纪只比我爹小几岁的皇上,竟像个毛头小子似的,四处搜寻新奇珍贵之物,命人扩建改造宫殿,做尽了些风花雪月之事。
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他拍拍谢明玥的手背,很是体贴地道,「你们姐妹许久未见,定有许多话要聊,朕还有政务去处理。」
说着便在众人的恭送声离去。
待到皇上的身影完全消失不见后,谢明玥挥了挥手,屏退众人。
偌大一个宫殿,顿时只剩下我和谢明玥二人。
谢明玥从贵妃榻上徐徐起身,一步一步走到我跟前,倏然一笑,只是笑意并不达眼底,「听说,姐姐和洛安不久就要成婚了?」
没外人在,我翻了个白眼,「谢明玥,不想笑就别笑,假惺惺的模样丑死了。」
谢明玥的笑容僵了一瞬。
我从身上拿出串佛珠递给她,那佛珠圆润透亮,颜色浓而不艳,上头还雕刻了些精细的花纹。
我瞟她一眼,装作若无其事道,「知道你有身孕后,母亲去寺庙为你祈福,顺便为你肚子里的孩子求了一串佛珠,叫我拿来送给你。」
谢明玥接过佛珠,微怔,轻轻看我一眼,纤长的眼睫微微颤动,神色莫辨。
许久,她伸出手,把袖子拉高了一些,露出那嫩藕般的白皙手腕——
上方恰好有一串浅棕色的佛珠。
「这是母亲前几日派人送来给我的。」
我低头看了看佛珠一眼,丝毫没有被揭穿的尴尬,面不改色道,「她又替你求了一串。」
谢明玥眸中神色微动,默了默,问道,「那日我在宴会上令你出丑,你不记恨我?」
「恨啊,当然恨啊,我又不是什么圣人。」
我低头随意地拨弄着自己手腕上的玉镯,「但罪不及子,我是为你肚子里的孩子求的,又不是为你。」
谢明玥垂下眼睑。
我抿了抿唇,沉吟少许,问她,「那幅山水图,后来你将它怎么样了?拿去拍卖了还是——」
「扔了。」谢明玥回答得十分干脆。
我愣住,呼吸停滞了半秒。
谢明玥忽地抬起头,嘴角扬起一个温婉的弧度,对着我笑了笑,面容娇艳清贵宛若桃花,嗓音娇嫩轻媚如同珠圆。
「谢今昭,我知道的,你为了我的生辰礼,提前半年开始准备,那幅山水图是你画的几千幅里面,最满意的一幅了对不对?」
她嗤笑一声,「只可惜,你空有一副皮囊,灵魂空无一物,那幅画基本毫无章法可言,这么丑的东西,我为何要留着。」
我没说话,眼睛直直盯着她。
谢明玥见我依旧不恼不怒,眸色悄然变暗,一只手藏在袖下紧紧握了握,「我最讨厌看到你这副样子,一副自以为自己有多高尚,有多善良,有多忍辱负重的愚蠢模样。」
「你明明也很讨厌我的吧,我如今是荣冠六宫的贵妃,你也很嫉妒我,就像我之前嫉妒你一样嫉妒我,对吗?为何你就是一定要装作对我很好呢?这样你会有成就感吗?你——」
「说够了吗?」我眸色沉沉,声音极冷地打断了她的话,目光死死锁着她的脸,「说够了就住嘴,你这个贵妃之位怎么得来的,自己心里没点数?」
她脸色煞白,身形晃了一下,「不可能,你怎会知道…..?」
「我还有事,先走了。」
我冷冷看她一眼,随后毫不留恋转身就走,背后传来谢明玥咬牙切齿的声音,「你走这么急,是要赶着去和薛洛安约会吗?」
我脚步微微顿了一下,总觉得这一幕该死的熟悉。
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你安心养胎吧。」
那边沉默了会儿。
倏地,谢明玥叫住了我,「谢今昭!」
「你当真希望我肚子里的孩子平安生出来吗!」
谢明玥的声音压得极低,犹如从冰窖里发出来般。
我动作一滞,转身看她,「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明玥眸色深深,良久,轻扯嘴角,「那日在宴席上,洛安不知为何喝了很多酒,皇后心疼他,叫一个太监扶着醉醺醺的他去休息,那个太监是个刚进宫的,路还不熟悉,你猜怎么着——」
她顿了顿。
目光轻瞥我一眼,似笑非笑道,「竟将他送到我这里来了。」
呼吸猛地一窒,我只觉得脑子那根弦「啪的」断了,紧接着有什么东西在耳边轰隆隆地响。
「不……不可能!」
谢明玥打量着我的神情,啧了一声走上前来,步履轻快。
她挑了挑眉,唇角的弧度加深,用柔荑抚了抚自己的小腹,又扯了熟悉的一张脸皮,轻快,又柔和的嗓音凑在我耳边,
「要不要猜一猜,我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8
我极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退后一步拉开与她的距离,盯着谢明玥的眼睛,怒气沉沉,
「你疯了吗?」
肚里的火气直冲头顶,我快被气笑了,
「谢明玥,你再怎么看不惯我,再怎么见不得我过得好,也不该编造出这等可笑之言。你可知自己如今是什么身份,这他娘的是祸乱宫闱的大罪,你是嫌命太长了吗?」
谢明玥微怔,抚着小腹的手颤了颤。
「何况,薛洛安的为人你我都清楚,就算与你有过一段情谊,可如今他为臣子你为贵妃,他断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我凝着她一瞬不瞬,嘴上硬气得很,心底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感觉。
这些日子我一直沉浸在薛洛安的缱绻温柔里,潜意识不去回忆,最初他喜欢的人是谢明玥,对我则是退避三舍,冷淡得很。
如今自己亲口说出来,真他娘的难以形容。
谢明玥闻言眸光一暗,脸上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轻嗤了一声,
「你就这般相信他?」
我冷冷瞥她一眼,反问,「不然呢?信你的一面之词?」
「一面之词……」
谢明玥玩味地念着这几字,面上忽地划过一抹无辜的笑,「可我分明记得,洛安那夜喝了许多酒,醉醺醺拉着我不放开,还说一直忘不掉我呢。」
纵然冷静,这一瞬,我瞳孔重重一缩,呼吸更是不自觉屏住。
「而且,我可不只有一面之词。」
说着,谢明玥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吩咐太监拿来一个木盒。
我皱眉,心里忽然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这是什么?」
谢明玥勾唇,抬手从木盒里取出一件分明属于男子的墨绿色外袍,青葱般的指尖从衣襟慢慢滑下,最后停在绣着木槿花纹案的袖口,细细摩挲,而后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
我死死地盯着,心脏重重蜷缩在一起,一刹那竟是有些呼吸困难。
这件外袍……
正是那晚宴席上薛洛安穿的那件。
……
回府的马车飞快地行驶在街道上,车轮碾轧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吱嘎的轱辘声。
天色昏暗,瑟瑟的冷风夹杂着雨意,听着甚至有些刺耳。
我抱着一个木盒靠在马车的软榻上,感觉自己的头昏昏沉沉的,耳边仿佛还能听见谢明玥压低着嗓音在我耳边呢喃,
「那晚,他唤我玥儿,一声又一声,一遍又一遍。」
「你只知道他眼角有颗泪痣,却不知道他左腰侧也有一颗小小的痣,被汗水淋过,真真是莹莹生辉,漂亮极了。」
……
「小姐,你怎么了……」一旁的白枳担忧地问道。
我摇摇头,手指紧紧攥着木盒,用力到青白。
方才谢明玥拿这个木盒给我,端出一副不紧不慢的从容模样,道,「若你还是不信,可以拿着它去问洛安,那夜他究竟有没有来我寝宫……」
思绪被车窗外的绵延雨声召回,我这才发现,马车停了下来。
「阿昭!」帘子外传来一声熟悉的低唤。
我心里一颤,掀开车窗的帘子,往外张望。
「小姐,是薛公子!」白枳道。
隔着雨幕,便看见不远处谢府门口,薛洛安站在那里,手里捧着个长长的卷轴。
我与他目光交错的瞬间,他眸中闪过流光,似是有什么东西荡漾在里面,叫人看不真切。
他朝我扬了扬手中的卷轴,薄唇动了动不知说了什么,隔着涟涟雨幕我没听清,只瞧见他唇角微微勾起。
看着他清浅和煦的笑容,我下意识也想扬起一个笑,可脑海中画面一转,却是谢明玥神态自若,讥诮看着我的模样。
我呼吸倏地一滞,心里好似有一种细细密密的疼窜了上来。
僵硬着别过脸,避开了他的视线。
由着白枳搀扶下了马车,门口忽然迎上一个小厮,「小姐,林将军来府上了,此时已在大堂等候您多时了。」
我愣了几秒,道了声「好」,而后抱着木盒快步从薛洛安身边走过。
「阿昭?」身后,薛洛安低沉着嗓音,掺杂着几分迟疑和小心翼翼。
我脚步顿了顿,沉默了会,却没有回头,抬脚跨入了府中。
来到大堂,只见林子瑄一拢红衣,暗色云纹,低垂着眼睑端坐在主座左侧,表情深沉内省,身侧桌上放着个卷轴。
我不由想起,薛洛安好似也拿了个卷轴过来。
「林将军?」我出声打断了正在凝神沉思的林子瑄。
林子瑄抬眼看我,神情思索片刻,旋即站起身来。
视线交汇,他从怀里拿出一张请帖,薄唇掀开,淡淡道,「这是我成婚的喜帖,日子就定在下个月初五,届时谢小姐若是有空,可以和薛公子一同去府上喝杯水酒。」
我愣住,下意识问道,「是和上次逃走的那位不知名小姐?」
闻言,林子瑄看一眼我,眉梢轻挑,心情却是很好,嗓音影影绰绰地含着几分愉悦,「她姓宁。」
我淡淡颔首,若是在今日之前,面对这种一看就很劲爆的八卦,我定是要逮着当事人好好追问一番,但我自身还有一堆烂事,于是便显得有些兴致缺缺。
忽然想起什么,我抬眼,心头掠过一丝疑惑,难道林子瑄今日只是来送我喜帖的?
「实不相瞒,我今日前来,还有一事。」
林子瑄拿起身侧那个卷轴,打开一看,正是进宫之前我派人送去给他的那幅画。
我眉心微蹙,等他开口。
林子瑄直直地看着我,嗓音清清静静,不卑不亢,
「我知道谢小姐送这幅画给我,只是为了感谢我当日替你解围,实际并无其他心思。但我夫人与我久别重逢,纵使她性情豁达,难免也会胡思乱想,我担心她看到这幅画后一个人吃闷醋,更舍不得她有一丝一毫的难过,所以烦请谢小姐收回。」
我怔忪了一下,眯起眼往上瞧,视线一寸不落地定格在林子瑄脸上,他漆黑透亮的眼眸狭长漂亮,清俊的眉目间一片真诚坦然。
一时之间,心里竟再次对那名姓宁的女子升起了浓浓的好奇,同时,一丝隐隐的羡慕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
我默默接过卷轴,顺势将它跟喜帖一并放在木盒上面,想了想,刚要开口询问,却听见林子瑄沉静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听闻谢小姐与薛公子的婚期定在五月份,那日便看出来二位彼此心系对方,如今也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在此恭喜二位了。」
我愣住,心倏地一颤。
若谢明玥说的都是真的,那届时我该如何,这门婚事又该如何……
只要一想到他和谢明玥做了那种事,谢明玥还怀了他的孩子,单单想到这一点,心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一揪,眼泪不受控制从眼角流下来,滴落在喜帖上,瞬间将喜帖打湿了一大半。
方才见到他的那一刻,我本想不顾一切质问他。
可我却忽然生出了一股退缩之意,谢明玥当时的神态太过笃定了,让我有些害怕。
我害怕他亲口告诉我,「是的,我们是有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