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以“我是京城第一美人”写一篇故事?

江既白的娘是江南水地小商之家,这位小小姐顶喜欢唱戏。

彼时江既白的爹还是无名走卒。

西方沉月东方既白,两岸江水,君在左岸舞剑,妾在西岸清嗓。

他终于有一天渡船至对岸,说:「我有一颗真心,你要不?」

小小姐用力地点了点头,起得早,迷迷糊糊的,发未束好,钗子落入了江水里。

折下一枝梅,她的鬓簪他花。

他要她等他,等他功名衣锦还乡,给她无上殊荣。

她又用力地点了点头,发上一只花,这次,未落,她用了几年等回了骑着高头大马的将军,也看到了草原的东珠。

贺的新郎的是他,贺的新娘不是她。

耳边是江大将军同草原东珠如何马上厮杀鞍上相爱的故事。

纵马长歌,天为被,地为床,潇潇洒洒,比她唱过的戏都要精彩个百倍千倍。

耳边是祝词,锣鼓唢呐的震天响。

你忍心,将我伤,你忍心,将我诓,平日恩情且不将,你忍心,教我断肠,可怜我腹中怀有小儿郎。

他说,你等我。

她说,好。

一点儿也不好。

从此咫尺天涯远天涯,她锁在闺阁后院,决定一辈子都不要见他。

她还决定一辈子都要不唱戏了。

后来,东珠对着将军道:「这样娇软的人,你怎把她伤?」

「这样骄傲的我,你怎把我骗?」

她生下一女,孤身纵马归草原。

小小姐谨记那位飒爽的雄鹰的嘱托,她牵着一儿一女,一个是她的女儿,一个是她的儿子。

她说:「你们没有爹,你们只有娘。」

东珠说过,她草原明珠的女儿,终有一日会高高展翅,飞入胡天,一人一马京城道,西北萧索,是她归途。

风吹雨打,将军跪的闺阁前,呼唤着他年少的妻。

原来人心最最易变,也好,将你从前予我心,付与他人。

不要啦。

再也不要啦。

她想,她不是他的妻。

她不要做她的妻。

庶子名为既白,嫡女名为飞雁。

小小姐病了,江既白和江飞雁长大了。

江飞雁去了西凉,和她生母一样,坐不住,提起一杆长枪,此枪名为边关月,和她生母一样,英姿飒爽,天生的将星,三定蛮夷,用兵如神,边关月残月转满月,一枪穿三甲威名赫赫。

江既白留在母亲身边,他说他要陪娘亲一辈子,不叫娘苦着累着,可他分明也想像江飞雁一样,一人一剑一匹马,疆场尽驰骋。好儿郎不该困于她的一方闺阁旁,不该只得背地里对月舞剑,京城无人知他江既白。

小小姐很久没唱戏了,她是老小姐了,再唱戏就会为人耻笑,再唱戏就会被人说做将军娶妻只为色。再唱戏就没人知道她是糟糠妻,只知道她是登不上台面的下堂妇。

她还是会在夜半无人时念出当年年少少年名,但她再也见不到当年年少少年。

再后来,一位问诊的姑娘来了。

她说她叫林莲生,

瞧着面相很舒坦,说话也和水一样的柔,她道:「夫人,你开心,便唱戏吧,我听着。」

小姑娘经常来,她说颍川富饶,她说颍川百姓纯朴,她说闺阁之外的天地。小小姐想,林莲生许是颍水精怪化身成的,这样水灵讨人喜。

小小姐已经是老小姐了,她看着年少的少年少女无意间两手相牵都会红了脸,也不自觉喜悦了起来。

好似那年江南春。

她对江既白说:「你莫要负她,你负她,我不要你这个儿。」

她开嗓为小姑娘唱了她的前半生:「说什么花好月圆人亦寿,山河万里几多愁,胡儿铁骑豺狼寇,他那里饮马黄河血染流,思悠悠来恨悠悠,故国月明,在京城这一州。」

四月一日,是她的生辰,她死的很安详。

误了她一生的将军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

其实有些怀念。

江南的春比这要暖和,这儿的四月有点冷,她体弱,耐不住。

早知道,早知道,便做一辈子的小小姐。

不去唱戏,不去渡口。

不要良人。

好可惜,她只有一生。

她只有这一条命。

没有过得像自己唱的那样,和美自在。

她没有赴约,东珠说,娇娘,与我同去广袤天地。

她想,给她一次重来的机会。

她要点头,她也要纵马。

好可惜,她没有机会。

那年春,江南几度梅花承小小姐髻,儿郎好深情,道:「娇娆,娇娆。」

当年一切,除却花开,皆不是真。

西凉以北,篝火四起,东珠对着无人的东南方洒酒,眼尾含泪嘴角翘,长啸高吭:「走好!」朔北男儿女儿,操着雄浑的口音,生疏地唱起了东珠教给他们的吴言侬语。

风吹青草晃,如娇娘唱戏抬手,挽起的泛波势。

(21)

宽大的衣袍里是揣着婚书的,江既白不是毛头小子了,可他还是忍不住在三月三日前来见一面她。

他看着她写下的「五十八日」,不免涌起苦涩。

此举乃效法尚书,她林莲生将会给西凉一封足以改变时局的信,他不会质疑林莲生的能力,这位颍川出来的人,多智近妖。

只是有点愧疚,当年的小姑娘变得这样不近人情和冷淡。

即便如此,他甘做她手里的一把利刃,刺向江氏,刺向朝廷,划开一道天堑,在颍川和京城之间。她要利用他们的大婚都不打紧。

由是,他横抱起林莲生,沙哑着嗓子,动情低语道:「莲生,莲生……」

怀中的姑娘突然就笑了起来,这笑意未及眼底,比这大雪还冷凉,她拉住他的手,探向腹部。

江既白脸色突变,血管中的血液像是霎时静止了般,宛若百蚁撕啮的剧毒发作的痛楚顷刻消失,被胸腔中的绞痛取而代之。

他哽咽道:「对不起。」

风卷着雪打在脸上,林莲生脑海里仅仅想着,真可惜。

真可惜。

不由得念起从前,她同江既白夏日出游,途经莲池,莲池中莲叶田田,莲花朵朵,生了娇气心思,硬要吃莲子,少年郎经不住她撒娇,脱衣裸着精壮的上身似游鱼入了水,屏息片刻便摘下几朵莲蓬,出水后,麦色的肌肤沾着水珠就那样暴露在她眼前,倒叫她羞红了脸。

他席地盘腿,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浸着清冽替她驱散酷暑的热气,鲜活的身躯就那样隔着她身上的薄纱,少年人热烈的肌肤下有着更为热烈的心。他的眸子比初露更透亮,就这样看到小女儿家家的心里去了。

林莲生不知道的是,这位对她几乎没脾气的江既白,背地里被人唤做「恶霸」,打遍了一众没长眼乱说话的膏粱子弟。

常年握剑生了粗糙茧子的手剥琢莲蓬探绿子的手异乎寻常的轻巧,剜下的莲子颗颗饱满,不过剥久了指甲缝也渗着青绿的莲肉,指尖的酸疲也抵消不了怀抱娇娇娘的喜悦,他执意要投喂,又有些懊恼,连哄带劝:「这样涩绿,不好吃的,苦口,给你买糖好不好?」

林莲生光坐在怀中便乱了心神,哪里听得进去,嚷嚷着要吃莲子,他无奈,然而很快扭转了心意,林莲生心猿意马含下莲子时,会不经意吻上他的指尖,亲昵若有若无,他整颗心都在颤。

他目睹着母亲为情所困一生的凄苦神伤模样,暗暗发誓,以后他的姑娘,他要一辈子待她好,不叫她委屈。

沉缅于过去的人是看不见颍川的未来的,林莲生想,她主动搂住极力忍耐情毒发作的江既白的脖子,放软了声音,「白哥儿……」

这一声风月阁相比于风情万种的呻吟,有些冷淡,却又偏生夹杂着低微的示好,能轻易勾起男人的征服欲。

江既白大口喘着气,转而放下林莲生,掏出腰间剑,在自己胳膊上狠狠割了一下。

温热的血液洒在林莲生的面上,江既白眼中清朗了几分,他用袖子拂去她沾上的血迹,充满歉意道:「别怕。」

方才搂着他脖子的手,抖得那样厉害,他不能再犯傻。

林莲生破笑为涕:「你早这样,你早这样……」

江既白任凭手臂血汩汩流,忍受抬手牵扯伤口撕裂的疼痛,学着少时,勾起林莲生的唇,翘起许弧度,柔声道:「小娘子还是笑起来好看。」

大红纸的婚书他小心翼翼地掏出,手顺着右到左展开平,熨帖好了四角的褶皱,他没怎么碰过这类的书卷纸张,文房四宝什么的离江既白很远,一来是不喜,二来则是武将世家不得出文官的朝廷默认规矩。

他有练武的天赋,但这不代表他没有握笔的能耐。这婚书上的字,他练了很久,生怕林莲生不喜欢他的蝇头小楷,虽然秀秀气气,却同他这样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不搭,万一姑娘觉得这字过于小气,觉得他没有什么担当,不要他了怎么办?

黄天不负有心人,现在看来,有那么一笔的春秋浩然气。

他上上次握笔,好久了,但还是记得很清楚,是林莲生偷懒,不愿多抄写先太傅布置的《间书》和《兵策》

她说她最讨厌阴谋,也厌恶兵法,撇着嘴说,诡谲之法为黑,污我良心,行伍之道为尘,染我白裙。

向来落落大方的姑娘摇着他的手臂撒娇道:「白哥儿,你就替我写写嘛……」

吃准了他,她稍稍委屈了点语气,他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哄她。

可他也知道,这些都是她特意给他看的,给他写的,她端给他上好的良纸贵砚,千叮万嘱他不要偷懒,转而自个在院落的石桌旁打起了盹。

他哪里没看见,聪慧的姑娘悄咪咪半睁的眼,温温软软地盯着他。

从来都是真心换真心。

「日后你就是我的娘子了,莫哭,娘子。」

可这一次,小娘子不好看了,她止不住眼泪。

(22)

天下未有算无遗策之人,医女断言的十日判死,今日该为「目不能视」的红衣女郎,此刻凤眸斜徕,说出的话动听悦耳:「没见你林莲生出点意外,我孟野云怎会死呢?」

食不言寝不语这六字箴言她是一个字都没遵守,昨个夜里指挥太子殿下背着她爬到林家院落,敲起锣大喊道:「我睡不着,林莲生,给我开点镇神助眠的东西。」

子时时分,不知孟野云用了何种手段,寻来一群夜啼的公鸡。

神话里头落下的九头金乌于此刻落入全京城人的耳里。

左邻右舍中,有人睁开半死不活的眼,外头是半死不活的晓月,提着刀准备将这扰人清梦的人砍个半死不活,却在看到印染獬豸的官袍前一刻识趣地打道回府,装作无事发生。

笑话,深更半夜女阎罗出来造孽,谁去触她霉头?

在林莲生顶着惺忪睡眼出来应付她时,孟野云打量了她的身形一会,确保她无恙,松了口气,旋即又趾高气昂道:「看着你这无趣的面便觉得乏了,小和尚,咱们走。」

太子殿下也顶着乌青的眼眶,看向林莲生的眸光颇有些同病相怜的无奈。

都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昨个夜里折腾还不够,今个白日,孟野云吃着林莲生做的饭菜,又来寻不快,「这盐放的,同你一样,无味。」

林莲生睨了眼找茬的尚书,默默端来碗辣子鸡,当着她的面,面不改色的吃下去,自然是无声的挑衅。

她不服气,也跟着尝一口,猝然间,劲爆的辣意在味蕾中绽开,百骸俱被烈火焚烧,几滴眼泪呛了出来,冒烟的喉咙干涸到一句话也说不出,她连连挥手,林莲生浅浅地勾唇,麻溜地递来碗汤,被辣的人尚且来不及思索,猛地灌了下去。

这不灌还好,牛饮这不知什么东西做成的汤药,苦混着辣翻涌在口舌之间,像是庖厨里瓶瓶罐罐不分青红皂白畅饮下。

好不快活。

在察觉到孟野云要吐的时候,林莲生拿出帕子捂住孟野云的嘴,「坚持住。」

孟野云强忍着恶心,吞咽下去。

刑部酷刑,今日学一招。

林莲生放开手,少见地会心一笑:「这样就不会吐我一身了。」

孟野云想给自己扇两个耳光:怎么就没把那苦水吐她一身?

话虽如此,孟野云却仍旧不忘攥住她收回的手,推开她手臂上的袖子,入目的是格外醒目的青紫瘀痕。

难得,孟尚书「啧」了一声,没去计较林莲生的整蛊,反而嗤笑拭去呛出来的泪,道:「哭出来,不寒颤。」

像是嘲讽,又像是心疼。

昨夜大张旗鼓,醉翁之意不在酒,在她林莲生,可忘了这姑娘心思深沉,天大的事情都只会独自暗暗咀嚼。

林莲生将撩起的袖子拉了下去,轻声道:「我喜欢他,他待我极好,我要嫁给他,做他的新娘,他喜欢我。」

「不要紧的。」

此话不说还好,一说,便触到了孟野云的逆鳞,她将桌子上的饭菜全都打翻在地上,骂道:「自欺欺人。」

「我不信,颍川寄予厚望的第一才女,就这样打碎牙混着血把委屈往肚子里吞。」

「江家好手段,深谙鸡蛋不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的道理,一手江飞雁助我定叛先太子之乱,一手江既白成了那假狸猫的幕下宾,说西凉武将一门忠心耿耿,谁信?」

「江大将军和江飞雁自居功臣,打着戍守边疆,一方安定的名头,但在我面前,不得还是本本分分滚回西凉,只要我和我的小和尚活着一天,他们这辈子,都别想返京。」

「我不会怜你林莲生半分,但你最好,把这口恶气给我吐出来。」

她毫无气度地甩了甩袖子,言语尽是不屑,「莫叫人看不起。」

这口恶气,最好化作口浓痰变老血,喷到江家身上。

西凉江氏,还有一笔烂账没算。

林莲生极轻微地叹了口气,道:「西凉江氏,平叛有功,江飞雁南北征程,大周无新哀。」

巾帼将军的功绩,非是只言片语能概括。

孟野云冷笑道:「你眼里,除却颍川还能看到这些?」

「若是你肯将半分才智发挥在庙堂朝野,可谓天下之幸,你林莲生何苦圄于颍川一地?」

林莲生满脸淡色:「死林可乎,死国?不可。」

为林氏死,可,为国死,不可。

这妄论国事的口舌之罪,放在以往,都撰写在《刑律》里头,说多说错,几个头都不够砍。

不过孟尚书上台以来,大刀阔斧修行改律。

也因这样,百姓的低着的头都不自觉高仰些许,市井间喧闹更加。

尽管如此,满朝文武尽赞陛下圣恩,无一人夸孟尚书高见,一如鬼门关里头走遭又复得返人间的可怜人,不都是去庙里头哐哐给观音娘子磕几个头,而非给阴曹地府的阎罗九幽烧香感念不收之恩。

孟野云翻了个白眼,张嘴想骂几句,又觉得不大痛快,毕竟俩个耳朵间或失聪是林莲生的拿手好戏。

好听点叫大度,难听点叫面皮厚。

于是干脆上手掐这姑娘白嫩的秀面,左右扯了扯,手感倒是比小和尚更软。

占尽便宜的人道:「若是这天下改姓林,死国,死林,二事不就为一事么?」

割据叛乱,推翻龙椅,再常见也没有了。

林莲生笑着推开了她的手,后者恬不知耻又凑上来蹂躏。

「大周四姓,林朱孟沈,尚书约莫是知晓的。」

「孟林朱沈,你该这样排序。」

孟野云不服气。

林莲生没有去纠正她,「我娘曾经问过我三氏灭亡的缘由。」

还记得昔年花好月圆夜,承欢父母膝下。

朱砂检查小莲生课业,发觉不甚合意,欲提尺打她手板,却被林彦拦下。他摸着妻若柔荑的手,笑呵呵道:「娘子,可否看在夫君薄面上,绕囡囡一条生路。」

又顺道挠了挠她的手心,朱砂没作防备,被这温热的挑逗撩拨下摊开了手,于是戒尺落入林彦掌间。

正欲不满瞪几眼,却被他那隽逸清朗染着笑意的眉眼含情凝视,再怎么样,也生不出气了。

小莲生见父亲替她开脱,赶忙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如捣蒜,「绕囡囡一条生路。」

「哪有叫自个囡囡的。」

林彦笑骂道,抱起小人。

小人不满,蹬小短腿踩了父亲一脚,骨碌一下欲跳开,却被林彦抓住脚踝,挠脚丫子,小丫头咯咯大笑起来。

「爹,爹,绕莲生一条生路。」

父女间逗趣了好一会,朱砂索性也不当恶人,借着烛光翻开卷书,道:「且论,孟,朱,沈。」

林彦冲林莲生挤眉弄眼,林莲生回以挤眉弄眼,岂料下一刻,父亲做了叛徒,冲着自个娶回来的大娘子道:「小小莲生,净生些旁门左道心思,休要指望我包庇。」

说罢,他将地上翻开几卷书页,这书页翻到的地方,恰是今天要诵读的课业内容,给没收了。

「耍些小聪明,正当你爹你娘瞎了眼,目不斜视,瞧不见?」

林莲生只得暗叹道行不够。

朱砂将手中的书卷作一团,敲了敲林彦,语气难得软了下来,「莫逗她了。」

「坏爹爹!就知道欺负小姑娘。」

林莲生狡黠一笑,伸出手,抱紧娘亲的大腿,朱砂几不可察扬了杨唇,将女儿从腿上扒拉开,揽入怀中,道:「撒娇归撒娇,方才问话还是要答的。」

林莲生打马虎眼,大眼睛骨碌转,正想说什么,却听见一句。

「我数三声。」

「三。」

她硬着头皮,赶忙道:「夷陵孟氏掌私兵,自诩天下第一清流,忠心忠骨俱埋于反相,终为君王所忌覆灭,为必然,虽是可悲,然为其怜惜,并不值当。」

「二。」

「清河沈氏,卖官弼爵,犯贪墨,五刑避讳其四之罪,如若不灭,天理难容。」

笞杖徙流死,沈氏避前四,独剩一个死。

朱砂微微颔首,犹豫了片刻,才喊出「一。」

该说她的母族京兆朱氏了。

「京兆朱氏,持国丈之位,有外戚干政之祸心,弄权夺势,结党营私,空有显赫金玉之外絮,而内里底蕴亏空,陛下有意削之,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人心不足的下场便是:朝登天子堂,暮为放牛郎。

她听到母亲微不可闻的叹息声漾在这颍川夜色下。

「该歇息了。」

林莲生掩起房门前,借一缕缝隙窥探挽着手的父母。

「不怪你,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朦胧月光,小姑娘扒拉着门框,小心翼翼伸出头,她看见,她那素来坚韧慧敏的母亲,面上闪烁着晶莹。

她低低泣道:「阿彦,阿彦……」

林彦将朱砂拥入怀中,缓缓拍打着她的背,安慰道:「你还有我,还有囡囡。」

旋即又偏头扫了一眼偷看的林莲生,眼神无奈中又品出幽怨之意。

他无声地张了张口,林莲生看懂了唇语:多打一下手板便好,何苦要提伤心事。

又得哄他的妻好久好久。

后来是连这点机会也没有了。

「孟尚书,三姓凋零大势所趋,又或者,终有一日林氏也会衰亡。」

「我林莲生都势必要我林氏,八百年复八百年,屹立不倒。」

她知道,沉沦是一卷无可挽回的浪潮,某日天下分久必合,她颍川林氏将吞没于汪洋里,再寻不到踪迹。

即便如此,她还是想冻结这股巨浪。

孟野云闻言,大笑道:「恭候林家主大展身手。」

孟野云第一计,以圣听问策之名,削藩灭世族!

皇恩浩荡,林氏不遵,那便死有余辜。

扫它个六合,折它个反骨,江湖远远不过王土,庙堂高高不过君心。

(23)

削藩逃不开「兵」「权」二字,兵倒是不足为患,毕竟最大的患,夷陵孟氏已经被先皇操刀屠灭。

亟待解决的,便是一个「权」。

四制选官并行下的大周,世袭与察举二制极大限度压制了科举人才上升渠道,寒窗苦读数十年的读书人春风得意的时候只有个金榜题名时,地方乡绅兴许巴结一二,渴望酸腐鱼跃龙门后不忘挖井人。

可不过多用个几年,一肚子壮志尚未舒展的意气风发读书人,便会被无休止的琐事磨灭,顶头长官分明愚不可及,却因着出生显贵踩在他们头上,堵塞梦寐以求的青云路,是半点反抗能耐也未有的。

投胎这门好活,里头蕴含的大道理,再给他们个十几年也读不出来。

这样的朝政积弊已久,自要革故鼎新,因而这个削藩便是要将错综复杂的官官相承相护的现状,翻个底朝天。

削藩之事本不该于新皇上位朝政尚未完全把控之时提上日程,兹事体大,虽说功在千秋,可弊却实打实在当下,万一那些个被动了利益的世族,一个没安抚好,又来一次内乱,这朝政折腾不起。

火中取粟。

取粟火是世族的怒火,借由圣听问策,叫林莲生所代表的林氏提出废恩荫,便是将这火烧至颍川。

孟野云为一派由纵火人变成观火者,捧杀林氏,让他们为皇族开口,为君分忧,臣子份内之事。

龙抬头,宣诏之日。

两排人群不急不缓井然有序地流向宣政殿内。

大周官服制式并不严苛,上朝时官员朝服颜色各异,但总归没有太出格。

有合理理由怀疑是当今圣上性子跳脱,见群臣一排排行礼,黑压压一片的场景十分压抑,他觉得并不吉利,索性大手一挥,改衣令:各官所着常服款式可自行同尚衣局商榷,依己喜好改制。

也可能是国库空虚,圣上紧巴巴过日子,这些个改衣换衣钱,得他们自个出。

倒是省了一笔国库开支。

本来大家都畏畏缩缩摸不清这个底,不敢有所表示,直到那位女尚书做表率,兴高采烈穿着大红衣裳上朝,有些新奇。

新朝,当有新气象。

同顾重霄并立的孟野云偏了头,另外一侧的队列里头,瞄到旁边那位兵部尚书紫衣鹤发,攥着个有些褶皱的官帽,有些紧巴巴。

官做到这一步,可真没出息。

又不是没钱,留些银两给自己置办几身体面衣裳,这人,总要考虑考虑自己。

官驿已是够了,非要私下开设私驿,什么「童子驿」,叫那些穷苦人家孩子在城里头东奔西跑,不过几步远的路都要他们送信。

自掏腰包发放工酬,看起来是什么好事。

可说难听点,简直又蠢又笨。

若是有心人参他一本子,滥用兵部职权,这脑袋呀,不就这样掉了么?

活到今天真是奇迹.

「卢尚书,今儿个紫衣倒是显得您精神了些许,古稀返花甲,人靠衣装马靠鞍。」

兵部卢尚书,不过不惑之年,孟野云夸人同骂人无两样,眼下他正吹胡子瞪眼,嗤道:「有伤风化,成何体统!」

他骂的正是手拉手上朝的孟尚书和太子殿下。

他们二人向来不对付。

孟尚书无辜地将二人挽着的手提在卢尚书眼前,反唇相讥:「嫉妒?」

说罢,竟拉着顾重霄的手便往他身上蹭,口中念叨着:「殿下这么一抚,给你这老糊涂,开开智。」

卢尚书赶忙退后半步,眉心皱的可以夹死一只蚊子,他冲太子殿下道:「殿下,君子慎独,血气方刚也讲究克己之道。」

切莫为美色冲昏头脑。

「嗯,劳烦尚书费心了。」

顾重霄老老实实点了个头,可并未有丝毫松手的意思。

孟野云干脆当着这同僚的面嘬了一口小和尚白玉似的脸颊。顾重霄拉了拉孟野云,示意她休要胡闹,可红着的耳朵,嘴角那极淡又满足的笑意。

口是心非的臭和尚。

也罢,卢尚书也不好再说这储君什么,毕竟,太子殿下很能服众,茂美之德,为人端方,算是群臣一大幸事。

至于旁边那个笑得如花似玉的孟尚书?罢了,这女阎罗,她要来寻晦气,卢尚书是个性情中人,并不想在面儿上失了先,冷哼道:「知道的以为是上朝,不知道的以为是嫁人。」

「那我权当卢大人夸我一身气派。」

孟野云冲他做了个鬼脸,后者暗暗心底叹息:今日出门没看黄历,同这孟尚书恰行一列,糟蹋一天的好心情。

这女娃居此高位,又奈何不得,弹劾她的折子比这下了几个月的雪还多。

可她今日还是活蹦乱跳。

当然,这仅仅只是无关紧要的小插曲,上朝的百官依次奏事,今日都默契地压缩奏事的时长,无一不是为了这圣听问策。

正封元年伊始,新帝,新策,新年,所有人都在翘首以盼今年的问策。

今日会有林氏人对着百官宣读问策之计。

然而眼下最该关心的便是今年读策人,林氏推举出来的代表人必须要有一定的声望,才能提现对朝廷的尊重,而这人将会承接各大世族的怒火,替陛下抵挡改革的明枪暗箭。

让第一世家同所有世家敌对。

真期待林莲生惊艳登场然后被无休止的世族大家报复暗算。

群臣抓心挠肝,。这日后好几年乃至几十年都要从正封元年这第一策开个头,事关乌纱帽合不合脑袋。

孟野云虽然老神在在,却也不自觉左顾右盼了会,并未瞧见那整日晦气宛若吊唁的白衣医女。

须臾间,在看见一位踽踽独行从东宫出来的男子,她猛然意识到她漏算了什么。

她忘记了一位,会老实巴交揣着手在袖子里头,蹬着同林莲生无二致大眼睛滴溜溜看着她吃糖葫芦的父亲故友。

「喂,孟大哥,你这女儿怎地这般喜欢瞪人,嘿,年纪小小,脾气大大,还是我家囡囡省心。…嗷嗷嗷…孟大哥,你这闺女怎么还咬人。」

「孟野云,不得胡闹。」

昔年桃林妙手,先皇不惜一切代价都要从颍川要来的,现在的痴人,残缺之人,林彦。

独臂人拿着一纸文。

晨钟悠扬,荡进殿宇之间。

禀报折奏的昏昏欲睡被敲散。

正应该安安静静吃着顾重霄糖葫芦,蹲缩在东宫墙角里头画圈圈的痴人林太医,目光混沌,步履轻浮地走了过来。

他先是冲龙座上的那位行君臣之礼,并不大标准,像是初初学了一番似的。

林彦随后缓缓从袖子中掏出一卷书,吞吞吐吐地念了起来,很慢,但咬字十分清晰:「感陛下圣宠,予林氏殊荣,今正封元年林氏所献之策……」

话还没说完,他不大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踮起脚尖环顾了下四周,不知要做什么。

一旁的礼部陆尚书与同僚附耳道,「当初名满天下的林太医,沦落如此境地,可惜,可惜!说起来,我陆某曾承林氏恩惠良多。」

林彦的目光在顾重霄这儿定格了下来,混沌的双眸霎时清朗了几分,从大殿中央,也不顾殿前失仪,也许他并不知道殿前失仪是何物,小跑到顾重霄面前,指着书卷上的字,轻声地问道:「这个字,怎么念呀?」

此番变故倒是令满朝啼笑皆非。

方才被孟野云呛着的卢尚书叹了口气,同样感慨世事无常。

「唉……」

他们二人又叹了几口气,物是人非,善者无善终。

可很快,这股感伤的氛围便给不和谐的声音打破。

「即便是做了失心之人,也还是能一眼识人,问字一问,寻人一寻,不偏不倚,到贤良的太子殿下跟头去了。」

一向琢磨不定靖王爷顾行止少见露出戏谑的表情,主动与其他人攀谈。

此话有的放矢,究竟是在夸太子殿下人格魅力之大能叫痴人没由来信赖,还是太子殿下授意,向百官宣布林氏彻底投诚储君。

经靖王爷这么一说,多坦荡的事都能生出些鬼魅。

卢陆二人面面相觑,决心不再多嘴。

方才的话就当没听到。

比起这位阴间人,还是太子殿下更能叫人心甘情愿地接受。

做人做官,眼盲心瞎,是一项必不可少的技能。

顾重霄轻轻笑了一声,耐心开口,「此言,念……」

孟野云从后头拉了拉他的袖子,摇了摇头。

不可。

要是开了口,意味着什么,他应该清楚。

小和尚多笨啊,甘心踏入陷阱,他别过头,温柔地盯着孟野云,满眼都是她,其他的,是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说,「孟野云,总有些事情,是需要我们自己承担的。」

「此政令一出,关乎万千百姓。」

孟野云,这一次,我就不听你的了。

古来革新皆血腥,这血,流她林氏,可以。

可流他太子殿下的血,更能服众,更能叫世家闭嘴,才更有理由贯彻下去。

孟野云,你别骂我呀,别气坏身子。

红衣尚书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怎么就一时之间忘掉了,争斗的目的在哪?

她身后是一众的人,有她父亲留下来归属于她的党派,只有她势力够大,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成为绝无仅有的女尚书,叫任何人闭嘴,只有你站在高位,所有人都会对你包容。

她轻声说,好,这次依你。

顾重霄接过林氏策书,低声同呆愣愣的林彦说了几句,和煦着眉眼,大着步子,走向殿中群臣左右分立空出来的中央,将那一卷策高高举起,朗声道:「恩荫一制,积弊已久……」

眼下正是连着好几月雪难得停歇的时候,绵薄的云挡不住的天光被大殿的梁柱割成四大块。

最大,最亮的一块光,如一抹纱布,将太子殿下笼罩住。

光有点儿刺眼,但他没有因此退切眯上眼睛。

恩荫,当废之。

今废恩荫,自此之后,选贤任能宽大道,功成业广才俊多。

孟野云难得收敛了浑身戾气,她的殿下,被光笼罩着。

可惜有不和谐的声音,有咒骂,有反对,有人冷眼看纷乱,有人破口大骂,有人甩帽斥责。

「我辈世代为国,为君分忧,何苦,何苦!」

出言者乃两朝老臣,拳拳报国舍身之意不必多言,却也极力反对这荒唐荒谬的恩荫制废止。

此身已许国,忽视了家妻,叫她久病成疾终归亡故,心生愧疚怎一字可言?

伴他半生的糟糠妻,未有半句怨憎,只是伸着枯槁的手——这双手,他们搀扶过春秋冬夏,也曾擢素,也曾若柔荑。

握着他,粗糙干瘪,他那时候想着,丰腴的媳妇,一眨眼,怎这样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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