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既白神色黯淡了下去。
他知道了。
战士早卸甲,非荣归故里,而是因林莲生一句「我不喜」。
当街卸甲,与羞辱何异?
她最是伤人心。
(10)
因着林父妙手有回春美名,特被先皇诏封为太医院太医之首。
于是林莲生一家来到了京城。
林氏一门根系庞大,侍奉三朝,这个三朝可不是换了三位帝王的三朝,而是三代不同皇姓的王朝,满打满算,八百年不衰。
自八百年前天下战火不断,颍川因着为兵家必争之地,少不得戈乱,那时的颍川太守刺史又乘乱搜刮民脂民膏,朝廷内忧外患不断,无心应对颍川地方官僚,同外邦交的货物,到了颍川被打波秋风,是十辆马车进,两头骡子拉出来。
地方百姓苦不堪言,于是林氏先祖自请为君分忧,举全族搬迁至颍川,以宗室重臣的名头作州牧,费尽心思,终于不负有心人,为颍川人民求了一方安定。
现在的颍川,虽是一派和乐富庶之地,可愈发不受朝廷掌控,可谓历史重演。
林家家主林彦被请入京城,算是两方各退一步的结果。
江既白第一次见到林莲生的时候,就在想,怎么会有这么出尘的姑娘,京都不乏世家女子,貌美的,贵气的,等等等等。
一眼看去,这些个贵女大都一个样。
而这位入京的姑娘,水粉胭脂气分明较之那些人相比,要淡太多,饶是稍施粉黛,仍给人素面朝天的洁净感。
照理来说,好看却如同清汤有些寡味的姑娘,放在如织的女子花丛中,是引不起蜂蝶驻的。
但他还是在院子里练剑的时候多看了几眼。
可能是特别蠢?
天,为什么走着走着都能掉水里?
不都把她从水里头捞上来了么,她怎么还在哭?
她压着声音哭的怎么这么难听,方才细声细语问诊的人和她是一个人吗?
江既白臭着一张脸,没好气的问:「喂,你不是替我娘看病的么?怎么看病看到我家池塘里去了?」
方才救你我浑身都湿透了,我都没哭,你哭个什么劲?
不是都说那位林家姑娘恬淡如菊么,怎么这么能哭?
「清白,我的清白……」
林莲生一心想着那位夫人的病,完全没注意湿滑的地,以至于不小心便跌入水中,她不会凫水,再次睁眼时便看见的是这个凶巴巴的少年瞪着她。
这人,为何不能叫丫鬟来救她,她昏阙前,还记得方才被抱在一个陌生而又炙热的怀抱里,鼻子还撞在硬邦邦的胸膛上。
她边抹眼泪,又边掉眼泪,脑海里又不合时宜的想起了平素里看过的医书写的,如何救昏阙的落水之人。
口口相接,压气渡水。
她莫不是被这人给轻薄了?
这哪里是救命恩人呐,若是她的名声毁了,日后在宗族里抬不起头还不打紧,可连累整个颍川林氏清贵之名,她万万死都难辞其咎。
林氏倾注心血培养出的林家主嫡女,就这样失去价值,往小说,不过落水小事,往大说,落在天家眼里,西凉江氏同颍川林氏借此机会勾搭,她可就成了林氏的罪人。
仿佛看到了她被父亲打包送回颍川面对族人千夫所指的模样。
「享我林氏优渥,然不尽桑梓之效。」
「颍水汤汤,颍地袤袤,哀我林氏,出此狂且。」
幼时见过族里人被驱逐,被骂作无用,无智,无功者的场景。
莫非终有一日在她身上重演?
今日之事,若是传出去,她这林氏女可不得自尽谢罪?
江既白自是不知道这姑娘落个水都能想出来这么多的弯弯绕绕,只是认为她哭这么久也不觉得累属实让人心慌,再放任她哭下去,不好。
「莫哭了,引来旁人还以为我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没理他,还在哭。
他皱起眉头,拿剑柄捅了捅林莲生。
这么捅她,她看起来细皮嫩肉的,会不会戳哭?
江既白犹豫了一下,放下了剑,伸出手指戳了戳姑娘的小脸。
「喂,喂喂。」
手感还挺好的,江既白想了想,倒是没有什么别的心思,就是感觉戳起来挺舒服的,还想再戳一下。
再戳一下。
再戳一下。
江既白戳得起劲了,琢磨着小姑娘的脸怎么这么软,戳一下意犹未尽,甚至改成伸手捏一捏。
林莲生哭得进入了忘我的境界,但值得庆幸的是,婆娑朦胧的泪眼并未渺,视线之突然贴近少年好奇的面容,林莲生总算反应过来,大惊失色,下意识地抗拒,将她的救命恩人反手一推,又推到水里头了。
随着噗通一声,林莲生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恩将仇报的事情后,慌慌张张踱步到池塘边。
四下无旁人,她一边想着救人要紧,一边又想着要是喊了人,她就彻底和眼前这个素不相识的人不清不白,纠结了会,选了个折中的法子,伸出手,试图捞他一把。
还好少年通水性,不需要她的帮助,轻轻松松爬了上来,顺带埋怨地看着伸出一截手臂做无用功的人。
要真是依靠林莲生救人,他可不得饱腹一顿池水溺死?
说她救人心切吧,可她的样子委实不像是救人,反而是女子是为了避暑,探出一截细嫩如藕白臂,戏水拨弄一番。
没良心的坏姑娘,亏得他把她救上来。
他抹了一把面上的水,没在意甩了甩,一旁的林莲生无可避免的被溅到了,可做错了事情的林莲生也不敢吱声,鹌鹑似地站在一旁,极力缩小存在感。
江既白见她白面上有些愧疚神色,顿时玩心大起,扭了把衣裳上的水,对着她说,「你看,你弄的,我救你,你还推我。」
林莲生不大好意思,可还是辩解了句,「若不是你方才轻薄我,我我……我也不会推你。」
江既白理直气壮,「那你说,是不是我救的你?」
林莲生泄了气,点点头。
见她老实巴交点头,江既白莫名心满意足,不过又想起方才把她救上来时,缩作一团窝在他怀里头,好像更加乖巧。
一时间心痒痒,忽然很想作弄这位传闻里头清贵的林氏女。
喜欢哭,看起来胆子小,哪里清贵了?
他凑近了厚着脸说,「那你是不是要感谢我?」
又被陌生人贴近的林莲生立马涨红了脸,有了前车之鉴,不敢再推,忙忙后退。
江既白想,这林氏女,还禁不起逗弄,碰不得,靠近不得。
林莲生将散落在一旁的小医箱收拾了会,倒腾出来些物什,小心翼翼地递给江既白,认真地:「小公子,这是金疮药,可止血,这是活血通经贴,可化瘀,都是很贵,外面买不到的林家的东西,当做赔礼了。」
江家武将世家,她听过,江家的一儿一女,都是有好武艺的,但习武之人,磕磕绊绊少不了。
江既白有些懊恼,早知道方才直接同她说他的衣裳湿了,不想要他娘操心,要她带回去洗。
他甚至脑补了下,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世家小姐为了不丢脸,不告诉爹娘自个落水的事情,一人在夜里头一边抹泪,一边浣衣,还得偷偷摸摸不叫人发现的可怜模样。
姑娘家的,面相软软糯糯,让人真的很想作弄哭。
但也只是想想而已。
小女娃只要眼泪一抹,哭啼啼得回家找爹娘告状,他就得给他娘打一顿。
江既白拿起那个什么什么贴,撂下肩膀半边衣,露出精壮的胳臂,小麦色肌肤上印着一大片青紫,林莲生赶忙闭上眼睛,他翻了个白眼,随意的将贴片贴上,冲林莲生问:「是不是这样贴?」
林莲生半睁眼,察觉到他还袒露大片肌肤,又赶忙闭上,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是的是的。」
江既白听出她的敷衍,不大开心,分明是刚刚她推他下水,他不知道撞到了什么才撞出来的,她怎么不关心。
理直气壮得不到安慰的委屈与歇了的整蛊心思一齐升起,刻意压低声音,斜靠贴近姑娘的耳朵:「羞什么羞,抱都抱过了。」
林莲生白净的小脸,彻底赧红,小声辩解道:「你你……你别瞎说!」
江既白忽然很开心。
不过,很快又纳闷了起来。
明明他平素极讨厌这类的姑娘,这类的闺阁女子,整日把规矩挂在嘴边,无趣肤浅又世俗。
他往常走在街上,总有好些个小姑娘偷偷打量他,赞美溢词听都听出耳茧。
因为他身形挺拔,模样俊俏,不少姑娘朝他掷果。
可也是这种人,虚伪得很,一面儿说表达钦慕,另一面儿,打听到他是江家庶子之后,笑脸盈盈能在一息间僵住,又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他光生副好皮相,没得大前途。
不就是因为他非嫡出么,有什么好稀罕的,他那负心爹的武将官位,按大周恩荫制,他占不到多少便宜,不要也罢。
骂什么骂,诋毁什么诋毁,又同她们无关。
说他可以,但凭什么说她娘无本事,留不住男人,作了一辈子平妻,扶不正,能被胡族女子轻易勾走夫君的心和魂,只会唱些难登大堂之雅乡野俗物。
同她们有甚干系?
这些个姑娘的嘴真碎真毒,他看着他那柔弱的娘亲哀哀戚戚的落泪,他只能干着急,又寻不到地方发泄。
那是他的娘,那是他的娘!
林莲生这个实心眼的姑娘,替他娘亲开好药之后,还会静静地听他娘唱那些江南水韵,浅黛双弯,真诚地说:「夫人唱的戏可真好听,倒叫我念起了颍水平静时,颍地的洗衣妇于黄昏时阵阵捣衣声。那千户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颍川的男儿们总会吆喝着妻儿,若是妻疲儿倦,便是背着媳妇牵着孩儿,循着流淌千年的颍水归家。」
「夫人,我们颍川没有那么多规矩,不论贫富,都秉持着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道理,我娘惯会做茶酥饼,颍川也无人说四姓贵女朱砂,皇后娘娘的妹妹,作了林家主母要食仙露,要不食人间烟火。」
「夫人,你唱罢,我听着,我知道些台子的道理,一嗓开腔不得休,八方鬼神皆来拜,今日,没有劳什子鬼神,恳请夫人清清嗓,叫莲生饱饱耳福。」
江既白觉得这种女子好像也不是太糟糕。
算啦,她安慰他的娘,他救她,两清,不对,不两清,她还推了他,这些药,不够的。
得再找个法子。
他没有穿上衣服,毕竟湿漉漉的,接着道,「你刚才说这是赔礼,那你说谢礼呢?」
林莲生微微睁大双眼,不知所措地捏了捏衣角,几滴水渗了出来,江既白这才想起了什么,折进屋子里头翻出来干净新衣裳。
「喏,你先进我屋子里头换上,总不能你替我娘看病,自个倒是病了,又成了我的不是了。」「这……不好吧……」
林莲生又惊又羞,这可是男儿的衣裳!
江既白疑惑地看了她一眼,问道:「你莫不是想湿着身子走回去?」
袖是薄纱,水打湿后,露出一小截细如莲藕的小臂,白花花的,白嫩嫩的。
江既白飞快地扫了一眼,别过头,不自然地说,「我江府,新衣裳的钱好歹也是出的起的,不过我没有买姑娘衣裳的奇怪喜好,你将就一下吧。」
林莲生一听是这个理,也未多矫情,很快进了屋子里头换了衣裳出来。
少年人抽条高,所以衣服自然是要大很多的,于江既白贴身的衣袍穿在林莲生身上好似曳地裙,垂下的手臂完全被衣袖盖住,浑身只留个脑袋没被遮掩。
江既白又扯出一个幞头,考虑到这姑娘可能不方便自个带上,亲自束在她小小的脑袋上,善解人意地将她的发裹住,顺道打了个结,
林莲生小小的身子套在大大的衣裳里头,露出的素净的小脸上,腮凝新荔,未施粉黛,艳阳光反倒是照出来她一面的雪,眼眶尚残抹余红,我见犹怜。
她局促地挪动步子,生怕踩着衣服绊着,几分忸怩,更添姑娘娇弱,楚楚动人。
但奈何江既白无这欣赏美人坯子的想法,端详她,白折上巾裹头,外加一袭白袍,泫然欲泣的哀样,活脱脱像是死了丈夫的俏丽小寡妇。
不吉利,不喜庆,要不得。
他很是担忧这姑娘张口一句:「奴家无依无靠,只得仰仗官人……」
他连连甩头,不做想象,拆下了幞头,换上了另一块青黑色的。
这一套上去,像个小白萝卜,化作人形,还只会蹒跚学步。
林莲生不大敢有大动作,任凭这人折腾,索性他也没做太出格的事。
可突然,江既白不知抽了什么风,替她戴头巾的手落了下来,捏了捏她的脸,兴高采烈道:「可算是捏到了。」
他在林莲生有所动作以前,又抓住她的长袖,一脸早知如此的自得模样,道:「这下你可推不了我咯,略略略。」
(11)
林府大门台阶前,坐着位独臂的中年男子,他口里嘬着糖人,眸里的清澈与单纯于他的年纪不相符合。
他的面相和林莲生一样的温润舒心,在瞧见林莲生回来后,手舞足蹈地奔了过来,邀功似地从袖子里抖出一封信,递给林莲生。
林莲生接过信没有立刻拆开,打算稍后再阅,可男人却因此失落了起来,不满道:「怎么不拆开呀,怎么不拆开呀?」
她哑然失笑,只得配合得装作认真读信。
其实信的内容她大致是知道的——如今的林家主心骨,撰策核心人,就是她林莲生。
圣听问策之制。
腊月一日圣人发问,颍川距京一千六百里,一路平原,途径一百八十里卫河水路,依马驿一百里,水驿一百二十里的速度,十五日便可将圣人叩问的文书送达颍川,而后,正月十六日圣人案台上须摆着印有「颍川林氏」封泥的回信。
除去往返,乃是要林氏十五日之内根据圣人所求撰策,此策上行下效,影响陛下发布政令,自是需数位谋士呕心沥血。明是贤君下问,忠臣进良言。实是皇族与世族的博弈,圣人如此殊荣,林氏可得担起?十五日进谏若是下策,中庸之策,便有千方百计整治你林氏这中央心头之患。
这第一世家的位置,林氏坐的稳稳当当,不是没缘由的。
而今她在京城,圣人问何言,她自是能捕捉风向从而得知,于是,腊月一日,同陛下特使的驿递马夫所携公文报匣一齐前往颍川的,还有藏在驿丁包裹下,看似寻常的家书,实则由林莲生亲笔写下的对策。
颍川那群学究往往会捋起胡须,分析一番,然后发觉林莲生所言实为全美之策,所以回报给圣人的筹策,往往同林莲生所写的并无二致。
男子见她看了信,这才满意地嚼碎糖人一口咽下,林莲生猛地察觉到不对劲,问道:「爹爹,何人给你的糖人?」
眼前这个独臂,如稚子痴傻的男子,是曾经名满天下的桃林圣手,林家主林彦。
谁也看不出他是昔年的林太医。
林彦不假思索:「是颗大光头!」
莲生紧绷的心一瞬间松弛,今日上元,附近的糖铺都歇业,她疑有心之人加害她的父亲。
她伸出帕子,替父亲擦去口角的糖渣,神情柔和,「那他有没有同爹爹说什么呀?」
林彦认真地想了想,道:「没有,他没有和我说话。」
卸下银铠的儿郎目睹了眼前这一幕,没由来唏嘘,酸了鼻尖。
眼睁睁看着雪落在她的肩头,克制地没有伸出手。
林彦将手指放在嘴里,嗦声在这寂静的雪景里有些尖锐,显然对糖人意犹未尽,含糊不清地说:「那颗大光头只是举着糖人路过,我想吃,外头没卖,我缠着他闹了会他才给我的。」
人太子买给孟野云的糖人给她父亲截胡了。
他又往林莲生身后看去,只看到一个像雕塑一样默默矗立的江既白,没有他想见的那个人,语调哀伤了起来:「娘子今日还是没有回来吗?」
「都怪我平素归家晚,她该怨我了。」
林莲生想起了很久以前,父亲在太医院当值的日子,太医院很冷清的没多少人,她曾经带着阿止去太医院偷偷向他父亲讨要母亲做的茶酥饼。
那会儿的寒风也如今日催人泪,穿堂风疾驰,吵得太医院墙上挂着的「永济群生」的字画起起落落,堂里只点了几根烛火,火影倒映在墙上,被拉的很长,烛火和烛火之间隔的有点远,分明还没到夜里,屋内便昏暗似夜里几更天。
埋首于案牍之间的林彦间或一抬头,看着冷冷清清的太医院,有些恍惚。
今日又没空归家啊,可想他的妻了。
他的妻,温婉贤淑识大体,他第一眼就喜欢,喜欢了好多好多年,现在也喜欢,以后还喜欢。
林莲生偶尔会溜着那小皇子进来讨要吃食,女儿是个安静的性子,小皇子也怕生,这个太医院怎么也热闹不起来。
他从善如流地将那林氏食盒递给林莲生,温煦着眉眼,笑呵呵地摸着她的头,说:「茶酥饼都在这咯。」
妻给的茶酥饼,舍不得吃,给女儿,也好。
「爹爹,今夜上元夜,可还不回家陪陪母亲?」
林彦摇了摇头。
林太医自打入京后,便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行事小心谨慎,生怕惹得圣上不快牵连了家族。
他很忙,忙到归家成了奢望的事,常常下榻在太医院,宫里头稍稍有些风吹草动,皇上都总是喜欢亲传林太医,他偷不得闲。
所以,温婉华贵的朱砂,她会托人带着食盒入宫给她的夫君,以示挂念;也会守着一盏茶坐到天明,静静倾听清晨露水打在林彦为她栽种的满庭茶上,等着夫君回家。
「娘,为何你还不睡?」
小莲生连连打哈欠,干瞪眼了几个时辰,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朱砂抱起女儿到床上,动作缓慢,不会惊醒她。
岁月将她昔日秾丽的容貌磨去棱角,她对着暮色叹息,「还不回来。」
「茶凉啦,再为你换一盏吧。」
「我只换一盏。」
她嘴上这么说,可手上的动作却不安分,换了一盏又一盏。
那疲累的人归家时,总是能喝上热茶的。
林莲生轻声道:「会回来的。」
江既白心底汹涌的愧疚几乎要将他打翻,不必再打扰下去了,他只是想像从前一样送他的小姑娘回家,现在,送到了,他也该走了。
他刚转身,左右手分提的轻甲和头盔不经意间相撞,击打出沉重闷响,这声音撞在雪地里,不大。
但响。
就是这样一声,林彦像是受到什么刺激,顷刻间满脸惊恐,骇然地盯着江既白,猛地冲过去,手上还拿着糖人签子,发疯一样朝他刺去。
「滚!滚!滚!」
江既白不闪不避,任凭签子扎在他胸前扎出小小的血洞。
林莲生到底还是拉住了自己的父亲,言语听不出喜怒:「三月三日前,莫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三月三,她林莲生,要嫁给江既白。
(12)
江既白最近总感觉心里有股邪火,烧得他不得劲。
自打上次救了一次林莲生后,他白日里练武老是走神,手中握着的剑也不好使唤了,脑海里不时闪过那一双水润润,晶莹莹的杏眼胆怯地看着他。
抓起包子吃的时候,那柔软的触感叫他想起了林莲生白净小脸。
好想再捏捏,再去戳戳。
他娘不解地看着自家儿子傻不愣登拿着个包子揉来揉去,心里暗暗想着她这娃莫不是染上了什么癔症,怎么好端端还红起个脸,笑得和个二傻子一样。
江既白纠结了会,问向他娘:「娘,你今日可有不舒服?要不要请人?」
知子莫若母,她豁然开朗。
这小子,自打上次林家小姑娘来了一次,便不太正常。
原来是要供白菜了。
江既白被母亲洞悉一切的视线看得心里直发毛,不自在道:「娘我没干坏事,你别这样看我,我心里瘆得慌。」
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江母冷冷笑了起来,算起了旧账,「怎么,前两日有胆子撸起袖子揍人,把那卢尚书家里头的小公子揍的下不了床,今日还说心里头瘆得慌?」
「娘,那是他开口嘲讽……。」江既白弱弱地开口,正想解释却被无情打断。
「那你也不能动手!咳咳……也不知是谁养出来的小恶霸提着木剑吓唬人手无缚鸡之力的王家小子,说什么『再要我见一次,我打你一次』。」
「娘,那王小儿先拾掇一伙人说要揍我,他技不如人,三个人也打不过我。」
他的娘又咳嗽了几声,饭也不吃了,撂下筷子,费力道:「你还光荣了是吧,你是要气死我!咳咳……」
江既白慌了,赶忙跪下,连忙说:「娘,你别气着,孩儿知错,孩儿知错。」
孩儿错了,孩儿不该同人动手,不该去理会那些身披锦衣口言下流之语的纨绔,孩儿千不该万不该,惹得娘气着。
江母扶起了他,呢喃道:「你有何错呢?」
她看着江既白少年神采飞扬,英朗的面容,自言自语道,「我怎么怪起了我的儿啊,分明是我自己的错……」
外人说她怎么不好,随流言蜚语去吧。
她绝不会低下头原谅错付她半生的负心人。
不过是见她偷跑了一次,他居然还将她锁在这小院里头。
都十几年了,可笑。
走不出去了。
他听见她的母亲说:「那些碎嘴,你莫要理睬,也莫要替娘委屈,娘选的,娘不怨也不悔,咳咳……」
是她蠢,不辨人心,是她不知那切下来放在称上也不过几两的肉,其实无时无刻都在变。
「娘,你别说话了。」
她侧目望着窗外,那男人,还戳破窗户纸偷看着她。
她厌恶地收回了视线,轻声对江既白说,「你记住,人活一口气,你要是喜欢那林家小姑娘,凭自个本事去喜欢,她们林氏讲究,那你可得靠自个,这什么西凉江氏,同你没有一点关系。」
「娘我知道的,可是,我哪里喜欢那个林莲生呀……」
江母才泛起的一点感伤荡然无存,玩味地笑了笑,「我可没说是哪个林家姑娘,你就想到林莲生了。」
江既白闭上了嘴。
林莲生落了水回家病了几日,大病初愈后,说什么也不肯去江家。
林父只当她落了水怕了,也没太上心,同她分析了一下什么江家而今乃是新兴的朝廷一股势力,同其交好巴拉巴拉的百利而无一害。
林莲生用被子把自己蒙住,声音很小很小:「爹,那儿有小流氓,我不想去。」
林彦没多少时间去替旁人问诊看病,这些个刷脸熟,交好的活儿自然交给了林莲生。
依颍川那群老学究所言,若是荒废了林莲生这惊人的才学,便是他们集体跳下颍水谢罪,老祖宗也不会原谅他们。
「榴芒?莲生可是馋了?」林彦看着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滚成一团蠕动的姑娘,有些恍惚。
颍川那群人真的能放心将林氏交给她吗?
卫水学宫,天下第一私学,专供林氏族子培养成才。林莲生一家那时候还没搬迁到京城,是在那儿念的书。
「囡囡乖,爹爹得入宫了,江家那边请帖来了,点名道谢爹爹的好囡囡医术了得勒。」
林莲生对他爹的好言相劝最是没辙,吃软不吃硬,她推脱不得,索性多藏了几根针,那江家登徒子敢靠近她,那就给他来几下。
可才入江府便被一股凌厉的剑气吸引。
江既白一袭白衣正舞着剑,其剑舞,势如吸海垂虹,刚遒矫劲,隐有气盖苍云之意。
束起的长马尾肃肃飒飒,雄姿英发,身形如雪松挺拔,江既白眉眼冷峻沉寂,收剑时候余光恰瞄到一旁安安静静的姑娘,心漏了半拍,手里的剑不自觉松了松,他赶忙稳住,才叫其直落入剑匣。
浑身逼人英气未散,他扬起下巴,大踏步走来,模样自得又骄傲,冲着林莲生问:「小娘子,如何?」
林莲生突然联想起孔雀兴冲冲开着屏。
她别开视线,打算视若无睹走进去,当个眼盲心瞎的人。
可没走几步,低着头却见鬼得跌入一双含笑的眸子,她惊了惊神,捏着的小银针,没捏稳掉在了地上。
这人,怎么突然跑过来,还弯着腰反着脑袋来瞧她这低头赶路之人!
她立马抬起头,一时有些慌乱,江既白也随之拉开距离站好,林莲生知道再装个瞎子就不太礼貌了,于是刻意忽略掉少年方才放肆的举动,答道::「剑舞尤有动四方之磅礴。」
堪得盛赞。
但江既白好似有些失望,不满地追问道:「仅是如此?」
林莲生心忽地乱了起来,错开了他炙热的眼眸,少年人第二次近身,凛冽的雪松香,清而不寒,沁入鼻息。
林莲生暗自腹谤:白瞎了好皮相,原是登徒子。
江既白见她一脸尴尬,也意识到自己的唐突,懊恼地挠了挠脑袋,也不知说什么是好。
他先前问了问他的友人,若是行也思一人,坐也不觉思一人,抓心挠肝的,何缘由?
那厮很了当的说:「春心萌动。」还鸡贼地添了一句:「思的是男子还是女子?」
江既白闷闷地答道:「女子,怎么了?」
友人这才松了一口,感慨道:「平素好些小姐朝你掷果,你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我倒好奇,是怎样的女子叫你开了窍?年芳几何?家住何处?可有婚配?你们二人门第之间可是般配?你为何喜欢她?」
「不知道,就见了一面。」
这一连串的问题下来,他只是摇了摇头,老老实实回答,又觉得不妥,继续补充说:「她会听我娘唱戏,不奚落我庶子身份。」
「瞧她顺眼。」
我也不知道喜不喜欢。
但瞧着顺眼。。
友人接着问:「你方才不是说你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她么?」
江既白答道:「那韩家千金朝我掷西瓜的时候,我也想着她好几日,想得牙痒痒,真恨不能砸回去!」
说罢,他愤怒的比划了几下,真不知是韩员外怎么养的闺女,徒手扔瓜,好大本事!
她娘见他白衣裳被沾上红色汁水,以为他出去鬼混干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情了,边哭边用藤条抽他。
他想解释,可娘听不进去,边哭边抽他,他白白挨了一顿打。
友人一阵无语,拍案道:「你若再次见到她,给她耍一段你拿手的剑舞,再问她好不好看,她若说好看,你觉得开心,通体舒畅,比去茅厕拉了三斤还舒畅,还痛快,那就成。」
江既白愣愣地点点头。
好像有点不对劲,也说不上来。
不过这「尤有动四方之磅礴」是个啥态度,是好看还是不好看?
他不大通诗文,叫他看兵书啥的可以,这些舞文弄墨的文邹邹,听不懂,只猜的出是夸他的意思。
所以他厚着脸皮继续问:「你就说,好,还是不好。」
林莲生震惊并不能理解,羞赧难当,她没对付过这样直接而又大胆的人,见他理所当然并且不问出所以然便誓不罢休的模样,咬了咬唇,道:「好…好…看」
江既白听到后,觉得没有上茅厕一泻千里那样的痛快,反倒是酥酥的,麻麻的,挠在心头。
他瞥过头,视线飘忽了起来,但总若有若无扫在林莲生面上。
「嗯。」
有点开心。
他又伸出手戳了戳林莲生的脸,在林莲生反应过来前,咧着嘴走开了。
人渐渐走远,空气中氤氲的少年雪松味消失,林莲生呼出一口气,抬手抚上脸颊,有些发烫,暗骂自己没出息。可眸光还是不由自主落到那少年身上,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后又急急忙忙打算收回视线,但哪曾想,江既白猛地回头,与她不期而对视,须臾间的目光交错,小郎君脸倒是先红了,又赶忙扭过头,将背影留给林莲生,装作镇定和潇洒负手离去。
江既白想,她都登门拜访两次了,事不过三,下次他去拜访她。
怎么能让姑娘家不矜持呢。
她都那样温温柔柔看我了!
铁定也喜欢我。
(13)
正封年正月十六日,新帝将会第一次采用林氏的计策。
今年天子所问之策,不论用多恳切,用多真挚的言语表达对先皇失势前车之鉴的担忧,归根到底是二字:
削藩。
看一眼就知道这其中有孟野云的手笔,
林莲生凭借古法吊着这孟野云一条命的原因,不过是见而今的太子,当年的安王世子,谪仙一样的人,那样低声下气求她救救孟野云,她心软了。又或者是念在先太傅同她父亲交好,她在那位堪称传奇的太傅曾倾囊相授她些许学识,她唤他一句老师的情分上,心软了。
不过眼下才没过多久,孟野云便想着过河拆桥,这削藩,首当其冲就是他们林氏还有江氏。
她设身处地地想了想,确实该如此。
如庞然巨物盘踞的八百年林氏,就那样无声无息地远远与皇城眺望。
林莲生这番还在思来想去,便瞧见红衣张扬地大步迈入,毫不把自己当外人,不客气地坐在林莲生对面,顺道将林莲生正在看的《九州舆图》夺了过来。
一旁正泡开的热茶林莲生还没来得及饮,孟野云大剌剌地啜了几口,也不管林莲生喝没喝过,开口一如既往的刺耳:「好雅兴,听雪煮茶观书。」
不怪孟野云,这做作的林莲生,软烟罗月白裙勾勒纤细身形,朦胧细雪混这蒸腾热气平添她仙气,标志的文雅。
美人美景美事?呵,她孟野云不爽了。
「来,大才女,说说你们林氏谋略你有何看法。」
林莲生见怪不怪,又给自己沏了一壶茶,轻叹道,「我怎么想,又什么必要么?」
孟野云这才发觉,她提前准备好了茶具。
贱人,又整这些有的没的。
这圣听问策林氏所提议的策,不都是先送入皇宫里头拍案决定么?
就算是她于京城撰写的,为了掩人耳目,不也还是得老老实实走送策,回策的流程?
总不能恨不得昭告天下人,啊林氏家主是她林莲生,咱圣听问策不需要去颍川送啦,干脆把林莲生供起来同陛下促膝长谈,一天时间便拍案一年大策吧?。
流于表面多走的流程,未尝不是为了叫天下人放心,叫圣上有被重视的感觉。
孟野云显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凑到林莲生跟前,摘下她的貂帽,扯了扯上头的毛,扯了几根,一扬,轻声呢喃,「我洒鹅毛似落雪。」
「喂,林莲生,这圣听问策,削藩,你对你们林氏的计策,有何看法?」
林莲生也不恼,任凭孟野云折腾她那貂皮帽,淡淡地说:「削藩一策,势在必行,若是想不动武,以软刀子行事,可得旁敲侧击,从仕途入手,废恩荫一制,此举可谓动摇世族根基。」
孟野云又薅了几把毛才把貂帽放回林莲生的头上,难为她体贴一次,将帽子给她盖严实了,好像是怕她冷着了。
但也不排除是这样一下拉,可以遮住林莲生的整张脸,眼不见心不烦。
她拍了拍手,接着林莲生的话说,「你可别忘了你们林氏,天下第一大世族呢,动摇世族根基,这种屁话从你嘴里头说出来——我记得宫里头的太监是没有开过群会的。」
无稽之谈。
林莲生把貂帽扶正,掉下来的毛沾在她的脸蛋上,孟野云察觉到了,亲昵地拍了拍,小声感慨了句江既白好福气,又听见林莲生补充道:「你实在没必要对我有这样大的恶意的。」
孟野云看着她,半晌没接话,也没能继续这个话题,反倒是钻研起了林莲生的舆图。「林家主神机妙算可能忘了点什么。」
孟野云用手托着下巴,绕有趣味地又念了一句「林家主」。
林莲生猛地看向她。
喂,你猜到我要来找你。
可我这次棋高一着。
孟野云举起桌上热腾腾的茶,一泼,顷刻间泼水成冰,褐色的茶水凝华作雾,壮观得很。
她说:「我泼热茶化寒冰。」
她先是点了点舆图「卫河」二字,道:「颍川书信至京城,依我朝驿速,马驿一日一百里,水驿一百二十里,十五日便可送达。」
林莲生登时明白孟野云的意图。
昨日她父亲除了拿了串糖葫芦,那封信,不是颍川林氏的回信,她怎么能一时疏忽,毕竟,她的父亲疯痴,已然不会去驿站拿信。
孟野云接着说:「颍川至京城,经卫河,需北上走水路一百六十里,可是今年极冷。」
就像那泼出去的热茶顷刻化冰,那卫河一百六十里地冰封,牢固非常,于是水驿改马驿,一百二十里变一百里,林氏今年书信较之往年,慢了一天。
真正的林氏信,眼下还躺在驿站里头。
孟野云叹了一口气,颇有怨气道:「为了证明你如今为林家家主,我可是翻遍了腊月一日的驿站内所有未寄出的书信,才寻到你伪装成家书的筹策之信。」
于是借林父之手转交给林莲生的书信,言之凿凿,完全是依照林莲生原来的手笔做的。
她孟野云耗费了良多精力,派遣专人考察了一番沿途,预测今年卫河必封冻影响漕运。
林莲生丝毫没有被戳穿的窘迫,反问道:「查明林家主的身份,尚书何必大费周章?」
孟野云哈哈笑道:「闲来无事,扒一扒林氏的底,聊表消遣。」
她一拍桌子,瓷制茶杯细微颤动嗡嗡响,「今日,非是孟野云来寻林莲生。」
「而是孟尚书拜访林家主。」
「我刑孟尚书,必会大刀阔斧,削藩安定天下,除去你们这些个肮脏,蚕食君权的爬虫。」
她站起身,如来时那般跋扈恣睢,郎声道:「这天下要在我手上,如我所想,车同轨,书同文。」
「无人能阻止我。」
林莲生没有接她的豪言壮语,而是破天荒的拉住了她的手,轻声道:「此时约莫是失了触感吧?」
虽是询问,但近乎肯定的语气。
她双瞳蕴满温情与怜悯,唯独没有被孟野云算计的恼怒,风雪吹乱她们二人的发丝,她说:「孟野云。」
「十日。」
最温柔的语气宣判死期。
孟野云笑得更灿烂了,抽出林莲生牵着的手,转而又拍了拍她的脸,伸了个拦腰,打着哈欠:「哦,那又如何?」
「大才女,不过一条人命而已。」
「死又何妨?」
林彦这个时候欢天喜地把太子殿下引了进来,指着庭中的二人,道:「在那里,在那里。」
然后不客气地抢走了顾重霄拿着的一包话梅,喜滋滋吃了起来。不出意料,这还是孟野云最喜欢吃的话梅。
孟野云没有再说什么,曳地红裙托在雪地上,她是跑向顾重霄,很急。
林莲生看不清他们的神色,只见太子殿下纡尊降贵,弓下腰,将孟野云背了起来。林莲生决定不替孟野云保密。
风雪这个时候大了起来,但也盖不住林莲生失态的高喊。
「太子殿下,孟野云剩十日可活,之后十日内,南胥五毒丸将夺其五感,一日鼻不可嗅,两日舌不能尝,三日手不能触,四日耳不能闻,五日目不能视。」
「剩下五日,同行尸走肉无异。」
太子殿下没有回应她。
孟野云趴在他的肩头,蹭了蹭他白玉般的面孔,又柔又软,附耳道:「来年再赏,京城好个冬。」
顾重霄已然哽咽,也依恋地蹭了蹭她的脸,将脸上的雪化作的泪水都和到孟野云的脸上了,嗫嚅道:「来年,来来年,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风大雪急,人有约,应不负。
雪一场一场的下。
没有个头。
(14)
林莲生除了进宫陪陪父亲外,有时候还会同母亲去看看皇后娘娘。
朱砂朱颜,朱家双姝,一个作了皇后,一个作了林夫人,真是天底下最尊最贵的一对姐妹了。
凡事都有代价,这不,大周开朝时候的四姓,朱林孟沈,夷陵孟氏因敌国入侵八百六十户人如数被屠,清河沈氏本就勉勉强强凑进四姓,还被揪出贪墨等一系列重罪,株连流放,男奴女娼。至于朱氏,圣上为了防止外戚干政,朝堂运作之下,也凋零。
唯独颍川林氏一股清流,遗世独立。
皇后娘娘是个善心肠,最终还是将二皇子养在膝下,毕竟现在的明妃,谁人见了不说一句「疯妇」。
从她肚子里头出来的龙子,生下来就是遭罪,真不知该说这貌美又狠毒的女人是聪慧还是愚蠢,她会倒掉太医院送来给顾行止调理身子的药,借着小阿止咳嗽声悲呼「孩子,我的孩子!」以求太医禀告圣上皇子有疾,叫圣驾光临她的明华宫。她也会在清楚的意识到宫里头争奇斗艳的宫妇数不胜数,姣好的容貌易逝而不常在。
与其花些无用功让八分美貌变成九分,不如谮毁那些比她更美的。
所以她尖锐的指甲会死死陷入顾行止细嫩白皙的手臂,冰冷的心不会因顾行止那滚烫晶莹的眼泪温暖半分,顾行止瓮声瓮气的哭喊:「娘,我疼,我疼。」
只会让明妃娇艳的面孔变得狰狞,会哭的孩子并未有糖,只有残忍疯狂女子的呢喃:「继续哭,继续哭。」
于是第二日同明妃争宠的美人因谋害皇嗣而获罪。
她更是会在阴谋败露被贬谪入冷宫时,讨好太监,隐晦的告诉他们她有一儿,容貌比她这皇帝所厌弃的妃子更甚,以换取冷宫生存的衣物和膳食。
太监不能人道,手段新奇些折腾又何如?
她手脚不干净,谋取过油水,可阿止没有享受过,他也不知母亲是怎么处理的。
他们母子在冷宫过的不好。
明妃不做宫女前,姓沈。
林莲生踮起脚尖在顾行止跟前比划了一下,感慨道:「小阿止,这样高了呀。」
他狭长的睫毛扫下一片阴翳,正要下意识像以前一样牵住林莲生的手时却被她不动声色的躲开了。
林莲生清晰地看到他眼底滑过的受伤神色,即便如此,她也没办法忽视她看到的景象——顾行止亲手将一位宫女推下水。
他姓顾,才不是什么你的林弟弟。
她语笑嫣然:「才吃过茶酥饼,可莫将油擦我身上了,这白袖,不耐脏。」
她帮过顾行止许多,打点过宫人给他换好一点的生活条件,在皇后姨母面前暗示过将二皇子养在她的膝下的益处,更是吩咐过太医院好生照顾这被父母冷落的体弱多病的皇子。
可她终究得明白,那个追在她后头甜甜叫她阿姐的人,是皇子,是冷宫里长大的皇子。
阿姐从不抗拒他的亲近的。
顾行止被她的疏离伤到了,几近哀求道:「阿止可是做错了什么?」
林莲生得断了他的依恋。
记得一年前,她出席宫宴,因着暴雨难返家,皇后将她挽留,子夜雷雨阵阵,这只小狗崽不知从哪窜出来跑到她下榻的偏殿里头,用湿漉漉的眼神看着她说,「阿姐,我怕。」
她被惊醒,睡意全无,不过又见他手臂上血痕累累,漂亮的大眼睛尽是惊惶,到底还是心软了,寻到药膏替他上药,又将自个的床榻让给这个小娃子,念着母亲哄她入睡的童谣给他听:「尘土梦,蕉中鹿,翻覆手,水中月……」
小阿止扑棱扑棱闪亮的双眸,惹得林莲生忍抚摸着他乖乖顺顺的脑袋,柔声道:「呼噜毛,吓不着。」
自那以后,她每每入宫,就会被一道粘腻的目光追随,初识顾行止的时候,他还有些抵触情绪,可随着年岁的增长,他愈频繁同她有肢体接触,比如接过食盒时总会摩挲她的手,比如会借着各种理由自然抱住她。
她一开始只当他孩子心性,可他眸光炙热与日俱增,她再也不能忽视。
她心思何等玲珑,旁敲侧击算是提醒:「小阿止,日后待我回颍川,万不可再捏着鼻子嫌弃太医院做的药膳难吃了。」
她静静看着少年,他不再一副乖巧的模样,发了狠,狠狠砸碎瓷碗,还不解气,又捏起碎片继续摔。
也不管手指被尖锐的部分割伤流出鲜红。
她如同往常一样替他包扎好渗着血的指尖,依旧那样温柔,缓声道:「就这样吧。」
「日后我不会进宫了,但也没有人再刁难你了。」
她冲他微微一笑,「若是宫里头无聊,传信同我说便好,我不多跑一趟了。」
顾行止哭过,求过,闹过,长的已经比林莲生还高大的他甘愿跪下求她别这样,可林莲生很清楚,林氏不能同皇室沾上一丁一点关系。
「阿姐我很听话,很听话的。」
顾行止慌张握住林莲生的手,弯腰曲膝,赶忙道:「没阿姐高,阿姐摸摸阿止,呼噜毛,吓不着阿止。」
不吓唬阿止,不吓唬阿止。
林莲生面容恬淡,任凭他蹭啊蹭,细语道:「阿止乖,别任性。」
得从这些事情中脱身。
抽噎声渐渐平缓,这孩子太粘人了,得长大。
「阿姐,既是如此,你为何要救下我,为何要帮我?」
他问出来这句话时异乎平静。
他要被抛弃了么?
是不是哭一哭,阿姐就会留下?
不会,母妃不会体谅他的眼泪,只会叫他继续哭。
阿姐也是这样吧?
可他还是想哭,阿姐明明那么温柔,她和母妃不一样的。
他绝望的发现林莲生在纵容他的胡闹,并用温脉而决绝的目光凝视他。
林莲生抬手抚上他的眼眶,满手湿润,解释道:「我本来有个弟弟,他早夭,我见你第一眼便觉着,他应是你。」
她呼出一口气,像是释然:「我林氏本不该同皇室牵扯如此之多,不过我一时心软。」
朱砂告诉过她,已经有风向传来林氏隐隐有站队之嫌,她的女儿,该收回她的仁慈了,这些个后宫里头的事,饶是皇后都难把控,更别说林莲生。
「阿止可是做错了什么,阿姐不要我了?」
她留下食盒,里头还有几个茶酥饼。
她含笑着离开,冲他挥了挥手,道:「阿姐考虑不周,错的是我。」
多管闲事。
(15)
正封元年正月二十日。
雪停,初晴,好日子。
林莲生拾掇着贡品,摆在林府的凤凰松下。
以前这儿坐着一家三口。
一疯一死一孤身,林莲生自嘲地想,这就是牵扯宫闱过深的下场。
她百无聊赖的找到一筒木签,幼时偶翻阅《周易》,对占卜起了点兴趣,但奈何这一行过于高深,欲钻研反倒是愈不能理解其玄妙,索性最后由着性子制了些签,供己玩乐。
占吉问凶,没这能耐,若有,定要在当年去御膳房碰见顾行止之前占一占,准是个「坎」卦——来之坎坎,终无功矣。
脊背后无端窜上一股凉意。
靖王爷不请自来。
他毫无血色的唇趁其不备吻上她握着签筒的指尖,林莲生迅速抽回手,下意识松开签筒,哗啦啦几根木签掉在地上。
林莲生扯着衣袖用力地擦拭手指,愠怒道:「谁准你进来的?」
男子舌尖舔唇,眼底含笑,似乎有些满足,而后半跪下身将木签收进筒子里,摇晃了几下,自顾自道:「阿止同阿姐……」
念叨到一半,便有一根签字甩了出来,他捻住,「落花流水,有情无意?」
他淡漠着眉眼,毫不犹豫将其折损,继续挑拧着签筒,哗啦,哗啦,一声接着一声,神情近乎虔诚,诚心求着姻缘。
第二签摔出来时,他瞄了一眼,平静道:「不算。」
黄粱一梦,痴心妄想。
富有骨感而又白皙的手依旧有节奏的摇晃,签子林立在木制筒里的交错相碰声清而沉。
是那年太医院前她撑着油纸伞领着他,吃下四年茶酥饼,食盒他一直珍藏。也是那年小皇子于深宫沉闷,她自制九十九道签说:「排忧解难,便问此签。」
九十九签早就同林彦的手臂,同明妃,齐一葬在明华宫那场大火里。
林莲生说林氏食盒里头住着好神仙灶王爷,见不得可爱漂亮阿止挨饿,会变出一个又一个茶酥饼。
林莲生说阿止是上天眷恋的宠儿,要不然怎地阿止一求签,都是「诸事无虞,百无禁忌。」
她那时待他极好。
他信了,自小吃了那么多苦头,是将好运攒到了一起,才能碰见阿姐。
遇到阿姐,真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林莲生说,林莲生说,林莲生说的,他记了很多年。
大骗子,食盒纵然机巧,可翻个底朝天都没有小神仙。当初递给他的九十九签里没有中签下签,他才不是什么宠儿。
他是宫女爬床生的贱子,合该死在无人看管的明华宫,所谓的好运都是阿姐蒙骗的,他的小神仙不是灶王爷是林莲生。
大骗子,大骗子。
他不要欺骗。
阿姐又想骗他,这个签字里肯定都是下下签,准没有好签子,不然怎么会在今日,他百试百灵上上签的运气下,求了求他同阿姐的姻缘,全是下下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