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行止嗅觉灵敏,脑袋一机灵,轻声道:「那阿止以后给阿姐一个置办一个大大的庖厨,比御膳房还大,还好。」
天天守着阿姐给他做茶酥饼。
林莲生打开了食盒,里头空荡荡,可即便如此,她没有将这碗莲子羹放在里面,而是压在上面。
靖王府的大门被推开,江既白已经带着兵马闯了进来。
(7)
银铠折射寒光,男子冷着的脸在看到林莲生无恙后很快缓和了下来。他将剑别进腰间,牵起林莲生的手,低声安慰道:「无事便好,无事便好。」
林莲生背对着顾行止,他看不见林莲生的神色,近乎自虐地想,阿姐可是冲这江家庶子温婉一笑?可是将她的小女儿态如数在这江家庶子展露?阿姐要嫁给旁人了,阿姐再也不会陪你了,分明已经拼尽全力了,阿姐,你怎么越走越远了?
江既白的眸光在瞥到林莲生锁骨上的牙印陡然锋利,他将林莲生拉到身后,开口满是戾气:「你敢动她?」
顾行止舔了舔唇,笑得很邪:「是又如何?」
倏忽间,寒芒一闪,锋利的剑尖透着浓浓杀意扑到顾行止鼻尖。
顾行止手指捏上剑尖,只是稍稍一碰,甚至还未用力,便划擦破皮,止不住的血沿着剑淌下,银白被暗红色污染。
他眼底闪烁着兴奋的光彩,「来,杀了我。」
杀了我,阿姐便会为阿止掉滴眼泪吧,阿姐会疼惜阿止的,会的。
杀了我,你这江家庶子便是背上谋害皇家的罪名,再也再也配不上阿姐。
「疯子。」江既白忍着心底的厌恶,冷冷吐出两个字收回了剑。
「你能奈我何?」
他歪着头,打量这一排排铁甲寒衣,顽劣地开口:「江将军,三日不够,三十日,三年,三十年,够不够?」
二人僵持片刻,林莲生抽回了江既白握着的手,轻声说了句「够了」,扭头朝外走去。
他们走了。
这是顾行止多少次看着他们并肩的背影了?数不清,太多太多次了。
一对养眼的璧人,英武不凡的将军和才貌双绝的贵女,真般配。
真般配!真般配!阿姐,你回下头,阿姐。
回一下头,就一下,阿止便不做那些你不喜欢的事情了。
一下,阿姐,一下,你回一下,就一下。
别走的这样轻松,你要舍不得阿止,阿姐。
你舍不得阿止的。
心底的歇斯啼里无人听得到,林莲生自然也看不到顾行止攥紧的拳头青筋暴突,指尖的伤口大裂,这面色苍白俊美的男子残忍地笑着,大口大口灌下已经凉了的莲子羹,几串血线也沿着碗边混入羹中。
甜,糖的甜腻,血的腥甜。
但他毫不在意,接着打开食盒。
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
有的,他的血滴进去了。
食盒不会空的。
不会的。
「阿止乖,莫吃甜的,你受不得,要坏肚子。」
「这食盒,可有讲究,百余年前,咱林家有位了不得的大人物,号称『千古第一谋士』,可最后牵扯政党太深,为君王厌弃,君王赏了他一个空食盒。」
「那位先祖何其聪慧,君要臣死,臣只得死,他生食皇禄,所以,君王告诉他,他无皇禄可食。」
于是林家便以食盒为戒,生食林禄,死为林氏人,皇禄不可轻食。
顾行止,曾承林女恩禄,如今,再无林禄可食。
阿姐不要你了。
他捂住胃难受了起来,是了,他一直都不能吃甜食,阿姐给他的莲子羹总是淡淡的,又养身又满足他的口腹之欲。
可那是以前。
这样甜腻的莲子羹,那样绝情的林莲生。
他高高扬起那略有陈旧的食盒。
靖王府里的厨子都知道,那炕头专门盛放食盒的机巧小机关总是有专人定期翻新,靖王爱护那食盒和眼珠子一样,生怕有个什么闪失,他又有个怪癖,喜欢拨动那轮轴调动暗格,刚擦拭放进去的食盒又给他拿出来,打开一遍。
好像那食盒是什么神奇八鲜鼎,一开一关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美食变出来。
可往往事与愿违,而靖王爷仍旧乐此不疲。
顾行止将珍藏了不知多少年的食盒摔在了地上。
紫檀木分崩离析,几颗木块四处逃窜。
他面色深沉地可怕,捡起了从食盒暗格里掉出来的一张纸。
原来食盒里头有东西。
还不如没有。
没意思。
(8)
林莲生没有同江既白共乘一骑,拂去了他搀扶的手,自个上了轿子,江既白索性替代马夫驾马。
才一上轿,孟野云的声音便夹枪带棒冲来:「颍川出妖女。」
她轻佻地抬起林莲生的下巴,殷红的唇一张一合,讽刺道:「名都儿郎竞逐之。」
林莲生皱起眉,正要拍掉孟野云的手,她显然早有意料,赶忙将手往下移,在她衣服里摸来摸去,确认没摸到什么后,又扬起极其恶劣的笑容,向上揉了揉那一对圆酥肉,由衷赞叹了一句「手感真好」,才满意地收回手。
林莲生赶忙坐在马车边缘同她拉开距离,整理好了衣袖,面上少见地泛起羞恼。
孟野云笑得一脸灿烂:「林莲生,你原来也是有点活人气的嘛,再给我揉揉,指不定给你搓出个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出来。」
林莲生难得一天之内破防两次,她大呼着口气,余光瞄到女流氓眼神还是停留在她的胸脯前,不假思索地背过身,留给孟野云一个生气的后背。
可惜,孟野云。
她,不,要,脸。
一袭红衣不知好歹得贴了过来,美人尖儿样的下巴压在林莲生肩膀上,用力一磕,像是要戳烂林莲生那软肩,含笑的眼角说出来的话却很是正经:「你还是这样无情嘛,这样缺德的事情你做起来,嗯……美人计,苦肉计,连环计……..你是一点儿也不含糊,不愧是林氏贱人,贱得让我想直接捅死你呢林莲生。」
林莲生干脆一甩头,趴在她肩头的女子半边面被那头青丝抽得火辣辣的。
「那赌坊里的摆出来的银子,少说一千二百两。」
五百人一年的军粮可以是一千二百两,这还只是顾行止愿意让她看到的。
孟野云「嘶」得吸了一口凉气,也不知是给林莲生说的话给惊到还是给她的头发抽到,但总归都怪林莲生这坏女人。
迟早要把她的头发给拔掉。
胭脂评那就是她第一了。
她神伤揉了揉眉心,很是苦恼道:「靖王豢养私兵所耗的银两,不止这个数咯。」
昔年不得宠,在冷宫里头谋生的二皇子,出息可大了,蛰伏在暗处,在冷眼看了先太子倒台后,终于按捺不住野心,露出锋利的獠牙。
「要不你再给他绑回去?你是没瞧见方才那顾行止盯着你的眼神。」
马车猛地颠簸了一下,孟野云撞到了头,痛呼出声,幽幽地朝驾马的人投去视线。
她接着分析利弊,「你瞧,稍稍主动现身,他便忍不住寻你,你再说几句软话,他不得把心挖出来?」
「唉,林莲生,面子这玩意呢,丢一次是天大的事情,丢的多了,倒也不觉得有什么。」
她试图劝说林莲生也不要脸,可转念一想,她若是不要脸,那便不会有雪地默识,这事了。
当真以为哪个正常人无缘无故跪在雪地里头四日毫无怨言?
不过是有利可图罢了。
她林莲生捞的美名,数数看,京城第一才女,名副其实,默书四十卷重现林太医残作,什么为救未婚夫婿甘愿折损傲骨,自请跪风雪,性情中人也。
可笑,连娶妻当娶林莲生这种鬼话也说出来了。
孟野云做刑部尚书沾了太多血,早不在乎再添句「天资刻薄」,她反正不要脸,骗个死囚,指使他去江既白江将军面前诋毁林莲生,惹得这位将军暴怒之下杀了他,她也乐的轻松,正好少操一刀,寻个罪名关起了江既白。
「宽宽心,我随口这么一提,莫往心里去,你呢,自然还是那个遗世独立的林氏医女。」
林莲生无感于孟野云的挑衅。
她不是空手上马车的,这一路摇摇晃晃,第二个食盒里的第二碗莲子羹早已经凉透了,还洒了一点。
她不计前嫌地将其递给了孟野云,温吞吞说:「说这么多渴了吧?润润口。」
孟野云的嘲讽好似一拳打到了棉花上,顿感乏味。
她是个不要脸的疯子,爱憎都表露在脸上,早就想看林莲生这端庄的圣女模样撕裂,扒开她那古井无波的画皮。
人呐,都有这种怪癖,见不得过于完美的东西。
她每日都在林莲生跟前蹦哒得欢,妄图破她防,只可惜收效甚微。
笑笑笑,成天笑笑笑。
孟野云很郁闷,以至于并未多做防备。
林莲生问:「手艺可合尚书心意?」
孟野云眯着眼,脑海里一闪而过方才顾行止吃个莲子羹泪流满面的模样,暗道有诈,心思百转千回,脱口而出:「苦极,煞极。」
猛地察觉到不对劲。
迟了。
林莲生的温良无害的笑容缓缓消失,换上悲悯:「病症其二,尝味有异。」
莲子羹甜的慌,孟野云以为只有钻心的苦才会令人落泪。
这位尚书将手中的瓷碗一摔,半碗羹洒在她们二人的裙摆上。
喜怒无常的孟尚书,喜是假喜,怒是真怒。她凤眸喷火,不满骂道:「林莲生啊林莲生,你一天不算计人,浑身刺挠是吧?」
人呐,骨头贱得慌,非要自作聪明讨不快。
(9)
雪停了,平稳前行的马车在白茫茫地上驶过,两道车轱辘痕压在皑皑雪上很深,孟野云指着长长条条的来时路说:「想当初,那狗太子跪在地上求我,膝盖渗出的血也是这样沿了一路。」「我的小和尚那么心软,怎么就把那狗太子放逐了呢?」
昔年戈乱,林氏稍稍沾边,代价惨重,但好说歹说站对了队。
世子变太子,先太子变庶人,二皇子变王爷,要不怎么说小阿止好手段,在名义上的兄长倒台时还能全身而退。
心思狭隘的孟野云不知是不是在林莲生这里受了刺激,跳下马车,回想起往事,有些隔世经年的愤慨,风风火火地跌进宫门外雪落满身的怀抱里,骂骂咧咧:「臭和尚,我讨厌你!」
臭和尚温润如玉,玄衣上凶狠的蟒蛇穿在他身上淡去了戾气,他俨然在这里等他的小姑娘很久了,久到白雪白过黑衣。
林莲生想,只有在孟尚书面前,谦和端方而又永远同旁人疏离的太子殿下,才会流露出满目柔情,也只有在太子殿下跟前,那行事狠辣,得理不饶人的孟野云才会将她娇憨的女儿态展露。
红衣官袍上的獬豸与玄衣上的蟒蛇交缠,许是花了眼,才在这俩凶兽上观出了无限深情,影影绰绰的是这二人生生的不死心。
孟野云咬着唇,眸子里藏不住委屈,咋咋呼呼挥舞着手:「头低一点。」
林莲生欺负我。
那你就要给我欺负。
她就是委屈,她的小和尚不能时时刻刻陪着她,看到小和尚,她便可以肆无忌惮卸下心防,将委屈啊,难过啊,什么不快的情绪说与他。
顾重霄弯下身子,同她平视,那目光盈满宠溺。
他曾经做过和尚,孟野云那时可喜欢捣鼓他的头了,所以,受之父母的身体发肤,后来再也没长出来过。
小姑娘脾气来的快,给她泄泄气,消消火,不妨事。
他的孟野云,习惯弹他个脑瓜崩,敲敲他的头,随她开心去吧。
这姑娘只是假逞凶,嘴里嘟嘟囔囔抱怨着什么,他没听真切,只顾着一动也不动的盯着她,怕她跑了。
孟野云翻出来个帕子,擦了擦他的脑袋,这颗傻脑袋,宝贝的紧。
「本来就不太聪明,可别冻傻了。」
「那你莫嫌我。」
莫嫌我呆。
顾重霄生怕前几日的蠢事叫她知道,本来开开心心挣了好些银子,要去给孟野云采买衣裳,用布袋子装着,哪曾想不留神,不见了。
要是告诉孟野云,又要被骂败家,又丢人,也不敢声张,盗贼偷东西偷到他头上,他这太子还要不要脸了?
其实那钱,就大喇喇得摆在桌上,孟野云还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蠢人贿赂太子,当机立断,将赃款作脏用——不然林莲生哪能那么多银子豪迈下注,眼睛都不眨一下的。
烨然若神人的太子殿下,此刻安安静静地垂头,任由女阎罗拂去雪渍。
世人都说今太子宛若大佛下凡,远远望去不可亵渎,不过此刻,这位从画卷走出的神仙,紧紧拥着那抹闻者为之色变,阎罗在世的火红。
孟野云凑到他的耳畔,很认真道:「小和尚,我才不讨厌你,也不嫌你,我瞧着你,便心欢喜。」
太子殿下莹白的耳尖尖,寒风冻不红,却因她这句话点上绛色,俊美的面庞羞赧得紧。
他于孟野云的眉心轻轻落下一吻,说出的话也极轻极温和。
「嗯,我亦欢喜。」
他不善言辞,可这欢喜,却是笨拙又直接:我见你亦心欢喜,我因你见我心欢喜,亦心欢喜。
岂料,煽情的女子突然变卦,语气突然变冷:「」哟,怎地不说不合礼数了?」
女人心海底针,顾重霄算是见识到了。
这姑娘翻起了旧账,小心眼的孟野云又想起了眼前的臭男人以前给她摸一下都推三阻四,像是她会吃了他一样。
怎么,畏畏缩缩,她就不会吃了他?
孟野云压了根食指在他唇前,挑了挑眉毛,有些刻薄的丹凤眼兴致盎然地等着眼前人狡辩,
女施主,张狂,不合礼数,
都是这个死光头说的。
顾重霄意识到不能糊弄,要是祖宗一个不开心,那可难哄了,于是干脆豁出去了,小声又很快的说:「要媳妇,不要礼数。」
孟野云微微缩了缩瞳,有些惊讶。
这还是那个给她亲一口就涨红脸的蠢人嘛?
她赶忙瞪了他一眼,扭过头,骂了一句:「不要脸,不知羞。」
「要媳妇,不要脸。」
「从哪学的这些不害臊的东西,呸呸呸,背着我去勾搭狐媚子去了是吧?」
「没有狐媚子,都是从你这学的…..」
这一切都被后头的人看在眼底。
林莲生有些惋惜,雪怎就停了,方才不是正撒欢么,她还想借这场雪,瞻望人间白头呢。
贼老天,真真不开眼。
身畔沉默的男子触景生情,也想将林莲生搂入怀中,可稍抬手,便立刻放下。
他怕她又锁紧眉头。
林莲生拢紧白鹤氅,没有分他半分余光,孤身走在雪地里。
江既白亦步亦趋跟在后头,但总隔着追也追不上几步之遥。
就这样走了一段路。
「江既白。」
林莲生停下脚步,回头静静地看着他。
他愣了下,也停住了,下意识说:「我在。」
林莲生唇被冻有些发白,话都掺杂冰渣子:「身披铠甲行进的声音,很吵,我不喜欢。」
江既白神色黯淡了下去。
他知道了。
战士早卸甲,非荣归故里,而是因林莲生一句「我不喜」。
当街卸甲,与羞辱何异?
她最是伤人心。
(10)
因着林父妙手有回春美名,特被先皇诏封为太医院太医之首。
于是林莲生一家来到了京城。
林氏一门根系庞大,侍奉三朝,这个三朝可不是换了三位帝王的三朝,而是三代不同皇姓的王朝,满打满算,八百年不衰。
自八百年前天下战火不断,颍川因着为兵家必争之地,少不得戈乱,那时的颍川太守刺史又乘乱搜刮民脂民膏,朝廷内忧外患不断,无心应对颍川地方官僚,同外邦交的货物,到了颍川被打波秋风,是十辆马车进,两头骡子拉出来。
地方百姓苦不堪言,于是林氏先祖自请为君分忧,举全族搬迁至颍川,以宗室重臣的名头作州牧,费尽心思,终于不负有心人,为颍川人民求了一方安定。
现在的颍川,虽是一派和乐富庶之地,可愈发不受朝廷掌控,可谓历史重演。
林家家主林彦被请入京城,算是两方各退一步的结果。
江既白第一次见到林莲生的时候,就在想,怎么会有这么出尘的姑娘,京都不乏世家女子,貌美的,贵气的,等等等等。
一眼看去,这些个贵女大都一个样。
而这位入京的姑娘,水粉胭脂气分明较之那些人相比,要淡太多,饶是稍施粉黛,仍给人素面朝天的洁净感。
照理来说,好看却如同清汤有些寡味的姑娘,放在如织的女子花丛中,是引不起蜂蝶驻的。
但他还是在院子里练剑的时候多看了几眼。
可能是特别蠢?
天,为什么走着走着都能掉水里?
不都把她从水里头捞上来了么,她怎么还在哭?
她压着声音哭的怎么这么难听,方才细声细语问诊的人和她是一个人吗?
江既白臭着一张脸,没好气的问:「喂,你不是替我娘看病的么?怎么看病看到我家池塘里去了?」
方才救你我浑身都湿透了,我都没哭,你哭个什么劲?
不是都说那位林家姑娘恬淡如菊么,怎么这么能哭?
「清白,我的清白……」
林莲生一心想着那位夫人的病,完全没注意湿滑的地,以至于不小心便跌入水中,她不会凫水,再次睁眼时便看见的是这个凶巴巴的少年瞪着她。
这人,为何不能叫丫鬟来救她,她昏阙前,还记得方才被抱在一个陌生而又炙热的怀抱里,鼻子还撞在硬邦邦的胸膛上。
她边抹眼泪,又边掉眼泪,脑海里又不合时宜的想起了平素里看过的医书写的,如何救昏阙的落水之人。
口口相接,压气渡水。
她莫不是被这人给轻薄了?
这哪里是救命恩人呐,若是她的名声毁了,日后在宗族里抬不起头还不打紧,可连累整个颍川林氏清贵之名,她万万死都难辞其咎。
林氏倾注心血培养出的林家主嫡女,就这样失去价值,往小说,不过落水小事,往大说,落在天家眼里,西凉江氏同颍川林氏借此机会勾搭,她可就成了林氏的罪人。
仿佛看到了她被父亲打包送回颍川面对族人千夫所指的模样。
「享我林氏优渥,然不尽桑梓之效。」
「颍水汤汤,颍地袤袤,哀我林氏,出此狂且。」
幼时见过族里人被驱逐,被骂作无用,无智,无功者的场景。
莫非终有一日在她身上重演?
今日之事,若是传出去,她这林氏女可不得自尽谢罪?
江既白自是不知道这姑娘落个水都能想出来这么多的弯弯绕绕,只是认为她哭这么久也不觉得累属实让人心慌,再放任她哭下去,不好。
「莫哭了,引来旁人还以为我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没理他,还在哭。
他皱起眉头,拿剑柄捅了捅林莲生。
这么捅她,她看起来细皮嫩肉的,会不会戳哭?
江既白犹豫了一下,放下了剑,伸出手指戳了戳姑娘的小脸。
「喂,喂喂。」
手感还挺好的,江既白想了想,倒是没有什么别的心思,就是感觉戳起来挺舒服的,还想再戳一下。
再戳一下。
再戳一下。
江既白戳得起劲了,琢磨着小姑娘的脸怎么这么软,戳一下意犹未尽,甚至改成伸手捏一捏。
林莲生哭得进入了忘我的境界,但值得庆幸的是,婆娑朦胧的泪眼并未渺,视线之突然贴近少年好奇的面容,林莲生总算反应过来,大惊失色,下意识地抗拒,将她的救命恩人反手一推,又推到水里头了。
随着噗通一声,林莲生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恩将仇报的事情后,慌慌张张踱步到池塘边。
四下无旁人,她一边想着救人要紧,一边又想着要是喊了人,她就彻底和眼前这个素不相识的人不清不白,纠结了会,选了个折中的法子,伸出手,试图捞他一把。
还好少年通水性,不需要她的帮助,轻轻松松爬了上来,顺带埋怨地看着伸出一截手臂做无用功的人。
要真是依靠林莲生救人,他可不得饱腹一顿池水溺死?
说她救人心切吧,可她的样子委实不像是救人,反而是女子是为了避暑,探出一截细嫩如藕白臂,戏水拨弄一番。
没良心的坏姑娘,亏得他把她救上来。
他抹了一把面上的水,没在意甩了甩,一旁的林莲生无可避免的被溅到了,可做错了事情的林莲生也不敢吱声,鹌鹑似地站在一旁,极力缩小存在感。
江既白见她白面上有些愧疚神色,顿时玩心大起,扭了把衣裳上的水,对着她说,「你看,你弄的,我救你,你还推我。」
林莲生不大好意思,可还是辩解了句,「若不是你方才轻薄我,我我……我也不会推你。」
江既白理直气壮,「那你说,是不是我救的你?」
林莲生泄了气,点点头。
见她老实巴交点头,江既白莫名心满意足,不过又想起方才把她救上来时,缩作一团窝在他怀里头,好像更加乖巧。
一时间心痒痒,忽然很想作弄这位传闻里头清贵的林氏女。
喜欢哭,看起来胆子小,哪里清贵了?
他凑近了厚着脸说,「那你是不是要感谢我?」
又被陌生人贴近的林莲生立马涨红了脸,有了前车之鉴,不敢再推,忙忙后退。
江既白想,这林氏女,还禁不起逗弄,碰不得,靠近不得。
林莲生将散落在一旁的小医箱收拾了会,倒腾出来些物什,小心翼翼地递给江既白,认真地:「小公子,这是金疮药,可止血,这是活血通经贴,可化瘀,都是很贵,外面买不到的林家的东西,当做赔礼了。」
江家武将世家,她听过,江家的一儿一女,都是有好武艺的,但习武之人,磕磕绊绊少不了。
江既白有些懊恼,早知道方才直接同她说他的衣裳湿了,不想要他娘操心,要她带回去洗。
他甚至脑补了下,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世家小姐为了不丢脸,不告诉爹娘自个落水的事情,一人在夜里头一边抹泪,一边浣衣,还得偷偷摸摸不叫人发现的可怜模样。
姑娘家的,面相软软糯糯,让人真的很想作弄哭。
但也只是想想而已。
小女娃只要眼泪一抹,哭啼啼得回家找爹娘告状,他就得给他娘打一顿。
江既白拿起那个什么什么贴,撂下肩膀半边衣,露出精壮的胳臂,小麦色肌肤上印着一大片青紫,林莲生赶忙闭上眼睛,他翻了个白眼,随意的将贴片贴上,冲林莲生问:「是不是这样贴?」
林莲生半睁眼,察觉到他还袒露大片肌肤,又赶忙闭上,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是的是的。」
江既白听出她的敷衍,不大开心,分明是刚刚她推他下水,他不知道撞到了什么才撞出来的,她怎么不关心。
理直气壮得不到安慰的委屈与歇了的整蛊心思一齐升起,刻意压低声音,斜靠贴近姑娘的耳朵:「羞什么羞,抱都抱过了。」
林莲生白净的小脸,彻底赧红,小声辩解道:「你你……你别瞎说!」
江既白忽然很开心。
不过,很快又纳闷了起来。
明明他平素极讨厌这类的姑娘,这类的闺阁女子,整日把规矩挂在嘴边,无趣肤浅又世俗。
他往常走在街上,总有好些个小姑娘偷偷打量他,赞美溢词听都听出耳茧。
因为他身形挺拔,模样俊俏,不少姑娘朝他掷果。
可也是这种人,虚伪得很,一面儿说表达钦慕,另一面儿,打听到他是江家庶子之后,笑脸盈盈能在一息间僵住,又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他光生副好皮相,没得大前途。
不就是因为他非嫡出么,有什么好稀罕的,他那负心爹的武将官位,按大周恩荫制,他占不到多少便宜,不要也罢。
骂什么骂,诋毁什么诋毁,又同她们无关。
说他可以,但凭什么说她娘无本事,留不住男人,作了一辈子平妻,扶不正,能被胡族女子轻易勾走夫君的心和魂,只会唱些难登大堂之雅乡野俗物。
同她们有甚干系?
这些个姑娘的嘴真碎真毒,他看着他那柔弱的娘亲哀哀戚戚的落泪,他只能干着急,又寻不到地方发泄。
那是他的娘,那是他的娘!
林莲生这个实心眼的姑娘,替他娘亲开好药之后,还会静静地听他娘唱那些江南水韵,浅黛双弯,真诚地说:「夫人唱的戏可真好听,倒叫我念起了颍水平静时,颍地的洗衣妇于黄昏时阵阵捣衣声。那千户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颍川的男儿们总会吆喝着妻儿,若是妻疲儿倦,便是背着媳妇牵着孩儿,循着流淌千年的颍水归家。」
「夫人,我们颍川没有那么多规矩,不论贫富,都秉持着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道理,我娘惯会做茶酥饼,颍川也无人说四姓贵女朱砂,皇后娘娘的妹妹,作了林家主母要食仙露,要不食人间烟火。」
「夫人,你唱罢,我听着,我知道些台子的道理,一嗓开腔不得休,八方鬼神皆来拜,今日,没有劳什子鬼神,恳请夫人清清嗓,叫莲生饱饱耳福。」
江既白觉得这种女子好像也不是太糟糕。
算啦,她安慰他的娘,他救她,两清,不对,不两清,她还推了他,这些药,不够的。
得再找个法子。
他没有穿上衣服,毕竟湿漉漉的,接着道,「你刚才说这是赔礼,那你说谢礼呢?」
林莲生微微睁大双眼,不知所措地捏了捏衣角,几滴水渗了出来,江既白这才想起了什么,折进屋子里头翻出来干净新衣裳。
「喏,你先进我屋子里头换上,总不能你替我娘看病,自个倒是病了,又成了我的不是了。」「这……不好吧……」
林莲生又惊又羞,这可是男儿的衣裳!
江既白疑惑地看了她一眼,问道:「你莫不是想湿着身子走回去?」
袖是薄纱,水打湿后,露出一小截细如莲藕的小臂,白花花的,白嫩嫩的。
江既白飞快地扫了一眼,别过头,不自然地说,「我江府,新衣裳的钱好歹也是出的起的,不过我没有买姑娘衣裳的奇怪喜好,你将就一下吧。」
林莲生一听是这个理,也未多矫情,很快进了屋子里头换了衣裳出来。
少年人抽条高,所以衣服自然是要大很多的,于江既白贴身的衣袍穿在林莲生身上好似曳地裙,垂下的手臂完全被衣袖盖住,浑身只留个脑袋没被遮掩。
江既白又扯出一个幞头,考虑到这姑娘可能不方便自个带上,亲自束在她小小的脑袋上,善解人意地将她的发裹住,顺道打了个结,
林莲生小小的身子套在大大的衣裳里头,露出的素净的小脸上,腮凝新荔,未施粉黛,艳阳光反倒是照出来她一面的雪,眼眶尚残抹余红,我见犹怜。
她局促地挪动步子,生怕踩着衣服绊着,几分忸怩,更添姑娘娇弱,楚楚动人。
但奈何江既白无这欣赏美人坯子的想法,端详她,白折上巾裹头,外加一袭白袍,泫然欲泣的哀样,活脱脱像是死了丈夫的俏丽小寡妇。
不吉利,不喜庆,要不得。
他很是担忧这姑娘张口一句:「奴家无依无靠,只得仰仗官人……」
他连连甩头,不做想象,拆下了幞头,换上了另一块青黑色的。
这一套上去,像个小白萝卜,化作人形,还只会蹒跚学步。
林莲生不大敢有大动作,任凭这人折腾,索性他也没做太出格的事。
可突然,江既白不知抽了什么风,替她戴头巾的手落了下来,捏了捏她的脸,兴高采烈道:「可算是捏到了。」
他在林莲生有所动作以前,又抓住她的长袖,一脸早知如此的自得模样,道:「这下你可推不了我咯,略略略。」
(11)
林府大门台阶前,坐着位独臂的中年男子,他口里嘬着糖人,眸里的清澈与单纯于他的年纪不相符合。
他的面相和林莲生一样的温润舒心,在瞧见林莲生回来后,手舞足蹈地奔了过来,邀功似地从袖子里抖出一封信,递给林莲生。
林莲生接过信没有立刻拆开,打算稍后再阅,可男人却因此失落了起来,不满道:「怎么不拆开呀,怎么不拆开呀?」
她哑然失笑,只得配合得装作认真读信。
其实信的内容她大致是知道的——如今的林家主心骨,撰策核心人,就是她林莲生。
圣听问策之制。
腊月一日圣人发问,颍川距京一千六百里,一路平原,途径一百八十里卫河水路,依马驿一百里,水驿一百二十里的速度,十五日便可将圣人叩问的文书送达颍川,而后,正月十六日圣人案台上须摆着印有「颍川林氏」封泥的回信。
除去往返,乃是要林氏十五日之内根据圣人所求撰策,此策上行下效,影响陛下发布政令,自是需数位谋士呕心沥血。明是贤君下问,忠臣进良言。实是皇族与世族的博弈,圣人如此殊荣,林氏可得担起?十五日进谏若是下策,中庸之策,便有千方百计整治你林氏这中央心头之患。
这第一世家的位置,林氏坐的稳稳当当,不是没缘由的。
而今她在京城,圣人问何言,她自是能捕捉风向从而得知,于是,腊月一日,同陛下特使的驿递马夫所携公文报匣一齐前往颍川的,还有藏在驿丁包裹下,看似寻常的家书,实则由林莲生亲笔写下的对策。
颍川那群学究往往会捋起胡须,分析一番,然后发觉林莲生所言实为全美之策,所以回报给圣人的筹策,往往同林莲生所写的并无二致。
男子见她看了信,这才满意地嚼碎糖人一口咽下,林莲生猛地察觉到不对劲,问道:「爹爹,何人给你的糖人?」
眼前这个独臂,如稚子痴傻的男子,是曾经名满天下的桃林圣手,林家主林彦。
谁也看不出他是昔年的林太医。
林彦不假思索:「是颗大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