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以“我是京城第一美人”写一篇故事?

我是京城第一美人。

美到胭脂榜下屈居的第二,三天两头晃悠着那一双修长的指甲沿着我的面皮划下。

也许是嫉妒。

她说我是颍川来的妖女,顶着一张清心寡欲的人皮让所有人为我赴汤蹈火,连命都不要了。

她说,你真是下贱啊,林莲生。

后来我没有去她的坟头上香。

只是梦到她又骂我,骂我无情无义,她在下头一人苦闷,无人同她对弈。

那些说要为苍生谋福祉的人,都是凄惨的下场。

不是吗?

(1)

长盛十九年腊月的雪落到正封元年宫里梅花开的正艳时都没有罢休的念头。

「贼老天,真真不开眼。」小黄门耷拉眉眼,骂骂咧咧地扫着雪。

这句贼老天明里暗里都在讽刺,青年闻言蹙了蹙眉,小黄门见主子那眉头肉皱了起来,心惊肉跳,赶忙丢下扫帚上前搀扶,赔笑道:「王爷,外头雪大,赶些回屋,莫要着凉了。」

纵然青年肤色病态的苍白,也半点不减容貌的俊美昳丽,黑曜石般的眸子沉寂如潭死水,给这样冷情的目光一扫,吓得小黄门伸出的手讪讪缩了回去,正要讷讷开口,又听到这难伺候的祖宗询问道:「她还跪在那?」

她?

这个她是何人也?

纷纷扬扬的雪粒滚落入林莲生银白软烟罗裙上,隔贴着身子久久未化。

天大雪。

她已跪多时。

如瀑青丝恍似华发,没在雪地里的双膝早已毫无知觉,饶是如此,手中誊写的动作并不停歇。

「刺啦刺啦」踩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有人径直地走到她的身畔,旋即一同跪了下来。

小黄门抱怨的这位向来不将人当人的人,此刻就跪在这女子的面前,

神情近乎虔诚,仿佛是在朝圣这尊女观音。

那嘴碎的小黄门是见着伺候的王爷这副卑相,定会是副见了鬼的模样:老天爷,我要你开眼没叫你开在屁股那。

但承受王爷大礼的林莲生却不为所动。

他并不意外女子对他的冷漠,反而恳切地将脸埋入林莲生的掌心,温柔又心疼地吻着她给寒气冻的泛白的指尖,「阿姐,阿姐,你理一下我可好,莫生我的气了。」

小阿止给你吹吹热气,阿姐,你别冻着。

这样好的一双手,不能坏了,是要供奉起来的。

林莲生并不利索地抽回被冻僵的手,冷冷道:「王爷,自重。」

他好像没听到,反而扬起头,探出身子作势吻上近在咫尺的美人面。

林莲生稍稍偏头,与他错开,旋即她放下手中的笔,巴掌一煽,只见那王爷的白皙面上,绽放了鲜艳的五指大红花。

她呼出一口气,目光平静,淡着的声音有些烦倦,但又一次若无其事地说:「自重。」

被掌掴的人不恼反喜,全然无什么礼义廉耻,君子端方之态,更是主动将脸蹭到她的手掌上,顶着被扇红的脸,重复着:「疼疼阿止,疼疼阿止…

阿姐,你疼疼我,你疼疼我。

林莲生厌恶地皱了皱眉,心中的郁结气并未因一掌散去,反而又给黏糊到,蓦地站立,拍了拍身上的雪,端起跟前的四方桌离开。

趴在她腿上的顾行止没作防备,直直摔到雪地上,俊美无俦的脸滚了半寸地上白盐,荒唐又滑稽。

林莲生置若罔闻,冷风萦绕在她的指尖,她低眉瞟了眼案上宣纸,旋即挑起一卷,仍由其飘落到王爷身畔。

趴在地的人看到飘来的纸张,一时顾不得站起来,两手撑着地,赶在纸张落地前爬行抓住。

纸上头草草写着六个字。

他念出声,「恩既断,缘亦绝。」

于是猛地抬头,比浓云淡几分惨白的面容在这六字映入眼帘后更加苍白,不甘大喊道:「恩既断,缘亦绝,阿姐,何至如此!」

林莲生没有回头。

(2)

林莲生披着一身风霜进了东宫。

颍川林氏,四姓之首,有女名为林莲生。

所有人都该向她投来仰慕的视线。

但这位不知规矩为何物的女尚书,就不会给这位京城第一美人兼第一才女半点好脸色。

林莲生才推开门,便听比外头的风雪还要喧嚣的咒骂声冲向她:

「林莲生,收收味,大老远就闻到你那菡萏药香囊。」

倒是出乎意料,她今天的语气还是有所收敛。

「尚书大人。」林莲生斟酌道,「四十卷书,今日已完。」

红衣女子挑了挑眉,冷笑一声,毫不客气地接过书卷,接过的那一霎,林莲生感受到一股透心的凉意。

这红衣,分明躺在地龙烧得旺的屋内,手却比她这在外头冰天雪地跪着好几个时辰的还凉。

她打量了会书卷,掀起的一点儿找茬的念头熄了下去,不知怎地惋惜道:「父亲当真偏心,这鸾翔凤翥的字,竟是教你不教我。」

她的父亲,林莲生的老师,孟太傅,林父挚友。

突然提起已逝的斯人,林莲生沉默了好一会才耐心解释道:「老师并未教过我,不过是我见老师的字觉得甚好,多瞄几眼,偷学了去。」

啧,过目不忘。

她是在安慰还是在炫耀?

孟尚书将林莲生递过来的书卷随手扔在地上,要知道,这些书卷可是写满了林太医一生所学的著作,原著皆是孤本,仅仅在太医院内部几人流传,早就焚毁在一场大火里,好不容易借林太医之女的手重见天日,现在就这样给她视之如敝屣。

不过只是这样,她还不过瘾,既是敝屣,那就要踩在脚底。

她赤足踩在那寒凉墨已冰的书卷上,也不在乎这书卷对她续命而言如何重要,脚底板边旋边转,嗤笑道:「谁要学旁人的字啊,林莲生,你当你是谁,还安慰起我了。」

她林莲生是谁?是四日默书四十篇,拥有过目成诵的速记本领,靠老天爷赏的天资无人可轻视的颍川林氏之人。

林莲生抿了抿唇,轻轻笑了笑,完全不在意孟野云借着踩书实则巴不得将她林莲生踩在脚底的暗喻之意,反倒是应和道:「尚书自有风骨,何需借势?」

何需借势?

女子入仕,她凭什么。

凭借着死去的孟太傅留给她的势力。

不过是个乘势而起的过江鲫罢了,还真以为自己是一条东海龙?

可惜孟野云不要脸,像是听不出弦外之音,大大方方接受了半句赞誉,道:「自然是比你这毫无忠骨,又肯跪在雪地里的林氏人尽显奴骨,有风骨多了。」

林莲生颔首表示赞同。

她跪地默书,是孟野云的要求。

孟野云是这样说的:「林大才女,你那一身傲骨,我瞧着难受,这样,你去雪地里跪着将林太医被烧毁的医书重新默出来,我便答应你,放出江既白。」

林莲生按照要求做到了,所以孟野云前嘴才嘲讽过林莲生,前脚才踩过林莲生的笔下书,又能立刻自然地牵起她的纤纤玉手,冲她嫣然一笑:「走吧,去一趟地牢。」

一笑媚百姿,牡丹真国色。

孟野云是生了副艳压群芳的盛姿的,妖而不媚,夺人心魄,像是要蓄意勾引林莲生一般,衣冠不整,半露香肩,半个身子侧卧于林莲生,似是林莲生不给她当个靠山,她便走不动路。

林莲生没有推开她,而是怡然扫了眼交缠上她掌心的五指。

这样宁和的视线硬是瞧得给人添堵。

「怎么,大才女,碰不得?」

孟野云冷笑一声,似八爪鱼贴着林莲生的她借力转身,环过林莲生的腰间,掰扯下那儿系的香囊。

她得意地扬了扬眉,又置于鼻尖闻了闻,夸张地做出捧心呕态,对林莲生的品味很是不屑,挑衅地冲她一笑:「谋害权臣可是死罪。」

可林莲生眼都没有多眨,反而掏出张纸,随手记下:病症其一,嗅物有异。

林莲生今日特意带的荷包,里头只是塞了些棉花充盈,没有味道的。

病症其一。

孟野云被这几个字刺激到了,丹凤眼蓄起了潮湿,她抬起下巴,逼着眼泪倒流回去,倨傲地命令她:「此事切勿声张。」

「听到没,喂,你可休要自作聪明,别给我说出去。」

林莲生只是掏出了绣帕。

一滴又一滴的水珠还是落了下来,衣上绣着的獬豸独角眼泪被打湿,原本威严甚至带有凶态的獬豸倒是憨态可掬了些许。

那绣帕覆上了孟野云的眼角,轻轻柔柔拭去不听话的断线水滚儿。

颍川来的林莲生,字典里就没有默认二字。

她将无言视作拒绝,娴淑重礼的林莲生,出了天大的事情都只是静默地嚼碎咽下,杏眼圆润,里子盛满端庄,温柔清浅的眉毛好似整个颍川水都在那眸上寸地安然流淌。

极和善的面相。

真该说不愧是朝廷厌恶忌惮的第一世族出来的大家闺秀,骨子里渗着都是该死又周到的礼仪教养。

胭脂评榜首输她一句「色为天下绝,心乃女中郎」,不丢人。

「我当真妒你,颍川水清澈明朗,浇灌出你这样的妙人,可不像我这罪孽滔天的刑部尚书,从出生起就被夷陵灭族的血溅了满身都是。」

贼老天,真真不开眼。

(3)

颍水声势浩荡,汛期多涝,非是什么长流细水。

任何大江大河都不可能干净,被冲洗的沙砾,不论多么肉眼难察,只要弯腰伸手浸入流水里,便可探出一个刺刺麻麻的究竟。

牢里空荡荡的,西北处紧闭的一扇窗给风呼啦呼啦吹打着,外头雪下的那样大,疑心不消多时纤薄的油纸便会被冷风捅破。

林莲生再一次感慨,孟野云真乃奇女子也,且不论将阳宅风水适宜处的讲究运用到地牢的清奇脑回路,光是她能跑到杀猪铺子前端起小板凳静静地欣赏屠夫手起刀落,美曰其名偷师学艺,转眼间便将杀猪的手艺有模有样地学个十成十,在那些个作奸犯科的贼子身子上作奸犯科。

她最终在廊道尽头停下脚步,这整一座地牢,只关着一个人。

故人。

他双眸锋利,荒蛮地朔风将他不羁恣意的面庞打磨出了稳重冷硬,当年提剑断发,嚷嚷着「天下为我雄」,放言一人一剑挣出沙场杨名的少年,如今沦为阶下囚。

闭目养神的男子听到脚步声睁开了眼,他生的高大,盘坐在狭小的牢房里,无端生出压迫感。

望见来人,他薄唇翕动,犀利的狼眸软了下来,里头倒映着无限柔情。

他柔声道,「莲生……」

门并未落锁,林莲生走了进去,抚上男人坚毅粗粝的面庞,久违地挂起了和煦的笑颜,轻轻地说:「既白,不过屈尊三日而已,你不怨我吧?」

江既白低下了头,抵着姑娘的眉,伸出健硕的臂膀将她搂入怀中,仿佛多用一分力会伤到她,动作小心翼翼又笨拙,颤颤开口:「不怨你,你做什么我都不怨你。」

林莲生并未反抗他的亲昵,温暖的怀抱顷刻间驱散了她身上的冷气,可心底的寒意嗖的一瞬蔓延全身。

可我怨你。

(4)

近些年日子不平淡,百姓的饭后谈资换了一轮又一轮。

譬如先太子是敌国南胥贼子后裔,天家唱了出狸猫换太子的好戏;又譬如闻名天下的桃林圣手林太医作了失心之人;再譬如那刑部尚书儿戏一般,活了死死了活。先太子原本名声挺好,可说叛国便叛国了;太医一生良善,却落得那般田地;还有那孟尚书,恨她酷刑无情,又赞她酷刑无情。

不过这些都过去了,眼下最博人眼球的事,那铁定是千金之约——休被这雅名唬住,说到底,不过是个民间私设的赌局:体弱多病的靖王爷能活到正封二年么?

靖王爷,曾经的二皇子,太医院断言活不过弱冠的顾行止。

赌场格外喧嚣,林莲生很快找到千金之约的开盘点。

下注的元宝堆垒有小山那般高,饶是林家家底殷实,她稍稍看了几眼,还是被这般气派豪迈给震撼到了。

她掏出一袋钱算是下注。小厮见她这副穷酸样,不耐烦地敲了敲木牌,从鼻息哼出一口气,「五两银子起步。」

一两银子二百斗米。

怪不得历朝历代对赌一事深恶痛绝,批其为祸国猛虎。

林莲生轻轻解开小布袋,逞亮的银光,一闪而过。

小厮倒吸一口凉气,暗暗惊叹道:用布袋装元宝,看这重量,看这充盈,可是位贵客啊!

林莲生淡声道:「带路。」

小厮赶忙换上了逢迎的笑,弯下腰,语气谄媚:「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这边请。」

出这么多钱,那是要见见第一庄的幕后之人,心照不宣的规矩。

小厮拿出黑布,恭敬道:「贵客,见谅。」

林莲生点了点头,任凭黑暗布上眼帘,半推半就跟着走,孟野云的话回荡在耳边。

「大才女,你要做什么,我不管,不过呢,你若是还有点良心,不想这政局动荡威胁到你林氏,就同我联手。」

除掉那无比棘手的靖王爷。

许是被蒙住了眼睛,听觉格外灵敏。她意识到了不对劲。

嘈杂的周围渐渐变得安静,多走了几步,她依稀听见熟悉的交谈声,

「王爷…….此人…….」

「她怎么…..」

正欲侧耳倾听个仔细,突然间口鼻便被捂住,一阵迷香袭来,转瞬失了意识。

再次睁眼时,发觉手脚已经被栓上了镣铐,挣脱不能。

「阿姐,你要我活,我便活。」

还来不及适应强光,便听到那要死不活缠缠绵绵的呢喃。

这天下第一庄幕后之人毫无新意,正是孟野云欲除之而后快的靖王爷。

顾行止正在她面前,眼底的癫狂迷恋愈甚,低低喊着她,「阿姐,阿姐……」

他握住她的下巴,妖冶的桃花眼里是不加掩饰的占有欲,低声呢喃:「怎么就不怜惜怜惜阿止呢,怎么能说不要阿止便不要了。」

「阿姐好狠的心。」

话音刚落,他猛地垂下头,含糊不清道:「阿姐,你不疼阿止,那便由阿止疼你。」

可在要进一步动作时,林莲生缓缓流下了眼泪,轻轻抽泣道:「不要……」

「阿止,不要……」

一向端方的林莲生难得失态,滚烫的泪珠砸到顾行止的面上,似有千金重,叫他迷离的桃花眸霎时清明。

阿止,阿止。

阿姐唤他阿止。

阿姐哭了。

他弄哭的。

他怎么敢。

(5)

长盛年间的明华宫,住着不受宠的明妃和二皇子。

顾行止厌恶他的母妃。

下贱的婢子爬上龙床,凭什么后宫众妃多年肚子都无动静,她明妃妖艳贱货一位,不过一夜承宠便怀上皇嗣,若非皇后娘娘心善,念着皇室后代凋零,抬了她为明妃,不然呐,凭她一套又一套手段算计谋宠,合该杖毙。

二皇子早产,生的体弱,打娘胎里落下的病根伴随着他长大,生母不堪,叫他虽贵为皇嗣,却被父皇厌弃,连带着宫里头但凡是个人都能踩他一脚舒畅舒畅心情。

被主子罚的太监心生不快,拎起在御膳房偷吃的小皇子,残羹冷炙他吞咽的很急,苍白漂亮的小脸灰尘扑扑,扑棱亮闪的大眼睛里全是被抓个现行的惊慌失措。

「死病猫,偷吃,你偷吃。」

尖着嗓子喊叫的阴阳人嘴角勾起诡异的弧度。。

顾行止衣领被轻而易举的拎起。

「死病猫,小小年纪便同你那贱蹄子母妃一般生得副浪荡模样。」

顾行止红着眼,扭头狠狠咬住那只干瘪的手。

太监惨叫一声,脱了力,小猫儿重重的摔在地上,不由得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哼。他四肢做两脚正欲爬开,却不曾想,太监啐了口痰,抄起一旁的簸箕打在他身上,竹篾编成的器具,抽在人身上生生地疼。

「给脸不要脸。

「爬床生的贱子,脏龙脉的孽畜。」

顾行止蜷缩成一团,双手抱肩,死死咬住唇。

没有人会帮他,他得受着,待这狠毒的人气消了,也就好了。

明明已经拼尽全力克制自己别露出这副可怜模样了,怎么还在哭,怎么还敢哭!

这太监只会变本加厉。

不能哭,不能哭。

他死死瞪大一双眼,要将害死人的眼泪倒逼回去。

身上火辣辣的疼痛并未停止,触目惊心的红痕让他整个人几乎肿了一圈。

湿润的眼睛也变得干涩,不知这样的折磨还要多久。

天还没黑。

太监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法子,来整治他。

绝望好似千刀摩挲,只等待最后一刻万剐而下。

太监甩了甩酥酥麻麻打累了的手,转头看向炉灶上烧开的水,勾起诡异又狰狞的笑,他抱起那只意识渐渐涣散的病猫,尖细着嗓子说:「小东西,一个人吃冷食怎么得劲?来和咱家吃热肉!」

他惊恐地扑棱起来,咕咚咕咚冒着热气的灶具像是要煮烂什么。

但不多时。

所有动作都随着御膳房门推开戛然而止。

阴郁的雨后天,有熹微的暗沉,但终归是在白日里,天光洒在白衣少女身上,在昏暗的御膳房里格外明晰。

她将眼前景象看在眼底,清丽娇靥淡似梨,手不自觉攥紧了伞柄,指尖泛白,轻声开口,「恶奴欺主。」

太监面色刹那间比顾行止还要惨白。

他一松手,小猫儿重重地掉在了地上,「砰」的一声响,顾行止小脑袋砸在地上,他只觉天旋地转的无力和晕眩感。

林莲生,林莲生。

颍川林氏意味着什么,他心里门清,历经数代王朝兴衰更替,依旧百代传承的门阀世族。

皇姓只能论尊,而林姓却是实实在在的贵。这天下龙椅换了几张,玉玺换了几印,颍川林氏也不会被撼动一分。

「贵人息怒,贵人息怒……」

太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忙不迭磕头。

真是该死,这般犯浑行径怕是玷污了这位医女的眼,被护得和眼珠子一样矜贵的林莲生见了这等下流之事,「恶奴欺主」四个字无异于是判了他死刑。

他冷汗直流,眼前的姑娘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却给他莫大的压迫感。

「自去领罚。」

这个年纪尚小的女娃,将喜怒不形于色学个通透。

他又有些庆幸,还好是被林莲生撞见,谁人不知道这林莲生面善心软,眼下并未发难,他悬着的心也就落了下来。

林莲生将他写在脸上的表情变化看了个遍,心中冷意弥漫。

牵扯到后宫之事,有心之人若是借题发挥,借她之手泼一盆脏水给皇后姨母,她万万不能着了道。

待太监如蒙大赦的离去,她三步做两步走到已经缩成一团的顾行止旁,见他褴褛衣不蔽体,暗叹天底下怎有这样可怜的人。

不过是来御膳房替父亲取药膳,岂料在门外不远处便听到污言秽语,隐约猜到了什么,一推门,便是如此不堪入目的景象。

若非亲眼所见,谁又会相信堂堂皇子竟遭受如此凌辱?

宫闱阴私,上不得台面。

里头牵扯良多,许是圣上默许这般欺辱,以此做靶,警告心怀鬼胎妄图一夜恩宠攀附高枝的魑魅魍魉,切莫生了旁的心思,肖想母凭子贵?那可得睁开眼好好看看,这二皇子,明妃过的什么鸡狗嫌的日子。

她伸手欲扶起躺在冰凉地上的顾行止,可小人摇晃着身子从地上爬起来,痛苦地抱住头,蹲做一团,在察觉到她的靠近后抖如筛糠,浑身止不住瑟缩,挪着屁股拼命往后退。

「贵……贵人……」

巨大的恐惧并未散去,贵人,别打我,求求你,贵人,别打我。

「别怕,别怕….」

林莲生犹豫了片刻,解下披肩,拢在他瘦小的身子上,有些宽大,再长一点,莫不是可以将这一团子都包裹起来。

她安安静静蹲在一旁,等着小皇子安定下来。

带有体温的披肩挟着清雅的莲香围住他,许是少女眉目温良和善,又或者是那一句「别怕,别怕」语气太过于温柔轻细,他从未听过,颤抖的身子逐渐平稳,揽过披肩,心下流淌过奇异的暖意。

见他不再抵触,林莲生舒展了眉头,拿出帕子细细擦拭他留在唇畔的残渣,轻车熟路的端起了灶上的一盅姜汤,还有些温热,舀一勺子,放在口边吹了吹,送到顾行止的嘴边,柔声道,「既是又饿又寒,怎地只吃些剩下的饭菜,不吃这一碗上好的姜汤暖暖胃?」

顾行止心有余悸,防备地没有喝姜汤,不过赶忙双膝一扑,蹲着的姿势改成了跪,小手攥住披肩,唯恐这名贵的绸缎掉在地上,惹得眼前人不快,又小声回了句:「是,是贵人的,不,不敢喝。」

皇子贵不过贵人,荒唐至极。可想而知过的什么糟蹋日子。

林莲生先是将瓷碗放在他的身前,然后摇了摇头指了指他跪着膝盖,顾行止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慌忙将跪姿改成蹲姿,林莲生心里头忽然有些挫败,但还是软着眉眼安抚道,「可是想自己端着吃?」

可顾行止听到这话不知是勾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慌忙道:「不,不自己吃,不吃独食。」

林莲生又拿起了瓷碗,轻轻柔柔劝着他喝,他也不敢忤逆,颤颤巍巍接过,下巴直打颤,唇齿触碰到瓷具,磕绊出一声清脆。

「不要紧的,暖暖身子,慢慢来。」

顾行止调整呼吸,怯怯地打量了林莲生一眼,确信她真的无恶意才慢慢地从她手上接过勺子,可不自觉碰到她的手指,又赶忙抽回了手。

林莲生眉眼温润,静静地看着他。

他纠结了会,这才壮着胆子拿稳了勺子,在林莲生眼神的鼓励下,缓缓舀了一口姜汤。

岂料刚饮第一口,就被辛辣的姜味冲的直咳嗽,一个不小心,打翻了姜汤,林莲生白裙浇淋了汤汁,黄了一小片。

顾行止惊慌失措,手上的勺子猛地掉在地上,黑亮的眸子布满害怕,连忙磕头道歉:「贵人饶命,贵人饶命……」

林莲生叹了口气,将手垫在他的额前,顾行止脑袋忽然一热,怎么这次磕头软软的,一点都不痛?

「莫怕,莫怕……」

林莲生的手掌倒是受罪,手心连结指尖的那几处骨突给撞得生疼。

然而她还是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莫怕,莫怕。」

顾行止呆愣间停下了动作,迷茫地打量着林莲生,撞入她无奈又温柔的眼眸。

莫怕,莫怕。

他干糙的头发被她有一下没一下的顺着。

不怕,不怕。

被这样暖人的视线注视着,他顷刻间卸下心防,下意识贴近她,可旋即肚子便敲锣打鼓,有些尴尬。

林莲生哭笑不得,「你且等会。」

说罢,起身出门。

顾行止「啊」了一声,想握住她的手,但突然脑袋里头像是给一个大锤砸醒了一样,意识到了什么,手甚至都没来的及伸出,便孤零零地注视着她离去的背影,没由来心里一阵失落。

怎么能奢求这么多呀?

他乖乖地靠在墙角阴暗处,为了防止待会又有人来,把自己盖在簸箕里头,借着缝隙窥探外头。

他将披肩的两端打了给结,束在自己的脖子前,确保披肩不会掉在地上后,才放下手抱住小腿。

他等啊等,有些久了,披肩上的余温散去,他巴巴地从簸箕里头探头探脑,只闻雨打风吹,雨又下又停。

无人。

不知几更天。

仍旧无人。

他期待的神色黯淡了下去,攥着披肩,犹豫了会,慢吞吞站了起来。

方才躲进去的簸箕因着他的站立横倒在一旁,他踢了一脚,咬着唇不开心的朝门外走去。

不等了。

可这时,林莲生气喘吁吁地推开门,正撞见要离去的顾行止。

她换了身衣服,一手提着精致的食盒,一手拿着油纸伞,腋下还夹着什么。

发丝处落下几滴雨珠,仔细观察,点点水渍也印在她换的衣服上。

顾行止愕然停下脚步,只见有些狼狈的少女,绽开笑颜,似绣面芙蓉清素,杏眸流转盈盈才动。

至暗的夜空升起一轮皓月,毫不吝啬地向他洒满清辉。

他从未听见这样温暖的话语,「赶些吃,还热着。」

榫卯机巧,食盒盖子滑开,里头是纤手搓来的玉色酥饼,嫩黄深深。

裹着茶馅的皮肉香喷喷的,顾行止抓起来吭哧吭哧大口咬下,不一会便狼吞虎咽下一个又一个酥饼。

她拍了拍他的背,帮他顺顺气,接着说:「这是替你寻来的新衣裳,材质不太好,但不会遭人眼红,徒生事端。」

「喏,记住这个暗格,每日我放些吃食于此。」

林莲生将精致的食盒在顾行止跟前晃了晃,紫檀木质,上头刻着「林」字。

食盒不凡,颇有讲究。

「食盒放这里了,好生保管,若是吃不饱,提着食盒去太医院便可。」

林莲生吩咐完,欲离去,顾行止小手扯住她的袖子,支支吾吾呢喃了几句,听不真切,像是不好意思

林莲生想了想,弯了弯眉,柔柔笑了笑,「不要顾忌的,想说什么直说便好。」

顾行止赶忙缩回了手,闭上了嘴。

她轻轻一笑,耐心地站在屋檐前,等着他开口。

雨渐渐小了。

她踮起脚尖一只手平探在眼前,宫道上坑坑洼洼的小水谭还是荡漾着几处波纹。

该走啦,不早了。

她还是没等到顾行止大胆起来,于是她撑开油纸伞要离去。

可走了没几步。顾行止「诶」了一声,想拦住又不敢拦的模样。

林莲生回过头,恍了恍神,突然想起她刚出生便夭折的弟弟。

还来不及看一眼。

如若平稳长大,约莫也是这个年岁。

「不介意的话,唤句阿姐听听。」

她驻足了会,一霎那的寂静,顺着砖瓦落下的滴滴答答也听不到了。

她没听到。

她颇自嘲地笑了笑,林莲生呀林莲生,你再想啥呀,怎么这么荒唐!

「阿姐……」

到底,顾行止冲着背影喊了一句。

(6)

顾行止手忙脚乱拭去林莲生的泪,语气慌乱:「阿姐莫哭,阿止错了,错了……」

对不起阿姐,你打阿止,你骂阿止。

犯了错就要惩罚,阿止知错。

镣铐被解开,恰逢此时,风雪掩盖不住马蹄声震天撼地。

顾行止像是没听到似的,从身后环抱住林莲生,嘴角状似无意地摩挲林莲生的肌肤,眷恋道:「今日上元,阿姐再为我做一碗莲子羹可好?」

林莲生心生寒意,猛地一推:「痴心妄想。」

唉,阿姐,阿止这就是痴心妄想了。

他环在林莲生腰间的手顷刻收紧,仿佛要将她融入骨血一般,「阿姐这般无情,待会再掉一滴泪,阿止可不会心疼了。」

说罢,又咬了一口她的锁骨,委屈不解不甘都在这一口上,「好阿姐,怎么要嫁给旁人了?」

为擅杀官奴的江家庶子,跪在极寒天默书四日,以林太医被焚毁的医书作酬,为他开罪。

阿姐,他当真那般好,值得你弯下膝盖,自损风骨?

我只是想要你为我做一碗莲子羹,都说我痴心妄想。

「真真偏心,竟是一碗莲子羹都不愿做给阿止。」

外头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他眼底的阴鸷越来越深,林莲生觉得自己腰被勒的愈发紧,连带着呼吸都不畅快。

再这样下去他迟早得发疯,受罪的还是她。

她叹了口气,轻声道:「我做。」

锢在腰间的力道瞬间消失,俊美男子的脾性来去得快,讨要到心爱之物的顾行止,摇了摇她的手,方才的阴郁顷刻荡然无存,又极快地吻了吻她的侧颜,漆黑的眸子亮了亮。

「我就知道,阿姐最好了。」

林莲生握紧了拳头,逼着只得将这口气咽下,违背自己的意愿没有狠狠地擦面。

靖王府内的庖厨很大,一个少时总吃不饱饭的人,对吃食有着很深的执念。食材应有尽有,莲子羹并不难做,医女林莲生这双妙手在救死扶伤之前,剁了不知多少鸡鸭鱼猪。

颍川世族不出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金枝玉叶大小姐,换而言之,颍川林氏不养蛀虫。

「侍人不如自侍,之为己者不若之为人者。」

求人当求己。

她的母亲朱砂如是说。

文火慢熬,她加了很多很多糖,这碗莲子羹会非常甜。

她的目光在看到一个稍显陈旧的食盒时停滞了片刻。「阿姐真厉害,今日吟诗作对,又碾压国子监那群不学无术的草包。」

「休要碎嘴,你课业可是做完了?赶明儿若是背不下……」

「好阿姐,莫念叨,阿止笨,学不来,爹不疼,娘不爱,今有姊……」

「停停停,打住,哪学的油嘴滑舌的腔调,莫不是日后打俩竹板,去唱些讨趣的数来宝?」

「未尝不可。」

「当真?」林莲生俏丽缱绻的杏眼微微睁大,这样看来,顾行止忽然觉得以聪慧著称的阿姐有点儿傻里傻气。

「当真是当不得真,好阿姐,好歹也是个皇子,怎可做这些叫人笑掉大牙的蠢事,诶阿姐,日后你是想做什么?」

说罢,小阿止像是猛然想起了什么,「瞧我这脑子,怎地忘掉了阿姐是颍川林氏女。」

林莲生敲了敲这小鬼头,「胡思乱想些什么……」

不过旋即,便陷入沉思,自顾自说道:「倒是问住我了,想做何……」

她看向这漫漫春光,顾行止近来活泼了不少,躺在花丛里打滚儿,姹紫嫣红缠满身,顾行止唇红齿白,桃花眸生的多情,摄人心魄。这比女相多半分俊朗,又有浑若天成的媚态,让人感到心惊肉跳美貌。

他一半蹉跎皆来源于此。

不是什么好事

艳丽的小少年一骨碌圈住林莲生的手臂,身上还残存着阵阵花香,以为阿姐是看呆了他的皮相,有些自得,虽说皮下三寸皆是骨,烧成灰一个样,可他还是觉得能让阿姐赏心悦目是件好事,脑袋上的一个漩顶着林莲生的手臂,撒娇地转了起来:「阿姐日后做甚么,都不要丢下阿止。」

她摘下了他发梢间的一朵花,这个时间段,御膳房冒出的丝丝缕缕炊烟,同宫外千家万户的炊烟互相招呼,权贵亦或百姓,总归是长了一个嘴巴两只手,提起碗筷要扒愣热饭。

顾行止嗅觉灵敏,脑袋一机灵,轻声道:「那阿止以后给阿姐一个置办一个大大的庖厨,比御膳房还大,还好。」

天天守着阿姐给他做茶酥饼。

林莲生打开了食盒,里头空荡荡,可即便如此,她没有将这碗莲子羹放在里面,而是压在上面。

靖王府的大门被推开,江既白已经带着兵马闯了进来。

(7)

银铠折射寒光,男子冷着的脸在看到林莲生无恙后很快缓和了下来。他将剑别进腰间,牵起林莲生的手,低声安慰道:「无事便好,无事便好。」

林莲生背对着顾行止,他看不见林莲生的神色,近乎自虐地想,阿姐可是冲这江家庶子温婉一笑?可是将她的小女儿态如数在这江家庶子展露?阿姐要嫁给旁人了,阿姐再也不会陪你了,分明已经拼尽全力了,阿姐,你怎么越走越远了?

江既白的眸光在瞥到林莲生锁骨上的牙印陡然锋利,他将林莲生拉到身后,开口满是戾气:「你敢动她?」

顾行止舔了舔唇,笑得很邪:「是又如何?」

倏忽间,寒芒一闪,锋利的剑尖透着浓浓杀意扑到顾行止鼻尖。

顾行止手指捏上剑尖,只是稍稍一碰,甚至还未用力,便划擦破皮,止不住的血沿着剑淌下,银白被暗红色污染。

他眼底闪烁着兴奋的光彩,「来,杀了我。」

杀了我,阿姐便会为阿止掉滴眼泪吧,阿姐会疼惜阿止的,会的。

杀了我,你这江家庶子便是背上谋害皇家的罪名,再也再也配不上阿姐。

「疯子。」江既白忍着心底的厌恶,冷冷吐出两个字收回了剑。

「你能奈我何?」

他歪着头,打量这一排排铁甲寒衣,顽劣地开口:「江将军,三日不够,三十日,三年,三十年,够不够?」

二人僵持片刻,林莲生抽回了江既白握着的手,轻声说了句「够了」,扭头朝外走去。

他们走了。

这是顾行止多少次看着他们并肩的背影了?数不清,太多太多次了。

一对养眼的璧人,英武不凡的将军和才貌双绝的贵女,真般配。

真般配!真般配!阿姐,你回下头,阿姐。

回一下头,就一下,阿止便不做那些你不喜欢的事情了。

一下,阿姐,一下,你回一下,就一下。

别走的这样轻松,你要舍不得阿止,阿姐。

你舍不得阿止的。

心底的歇斯啼里无人听得到,林莲生自然也看不到顾行止攥紧的拳头青筋暴突,指尖的伤口大裂,这面色苍白俊美的男子残忍地笑着,大口大口灌下已经凉了的莲子羹,几串血线也沿着碗边混入羹中。

甜,糖的甜腻,血的腥甜。

但他毫不在意,接着打开食盒。

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

有的,他的血滴进去了。

食盒不会空的。

不会的。

「阿止乖,莫吃甜的,你受不得,要坏肚子。」

「这食盒,可有讲究,百余年前,咱林家有位了不得的大人物,号称『千古第一谋士』,可最后牵扯政党太深,为君王厌弃,君王赏了他一个空食盒。」

「那位先祖何其聪慧,君要臣死,臣只得死,他生食皇禄,所以,君王告诉他,他无皇禄可食。」

于是林家便以食盒为戒,生食林禄,死为林氏人,皇禄不可轻食。

顾行止,曾承林女恩禄,如今,再无林禄可食。

阿姐不要你了。

他捂住胃难受了起来,是了,他一直都不能吃甜食,阿姐给他的莲子羹总是淡淡的,又养身又满足他的口腹之欲。

可那是以前。

这样甜腻的莲子羹,那样绝情的林莲生。

他高高扬起那略有陈旧的食盒。

靖王府里的厨子都知道,那炕头专门盛放食盒的机巧小机关总是有专人定期翻新,靖王爱护那食盒和眼珠子一样,生怕有个什么闪失,他又有个怪癖,喜欢拨动那轮轴调动暗格,刚擦拭放进去的食盒又给他拿出来,打开一遍。

好像那食盒是什么神奇八鲜鼎,一开一关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美食变出来。

可往往事与愿违,而靖王爷仍旧乐此不疲。

顾行止将珍藏了不知多少年的食盒摔在了地上。

紫檀木分崩离析,几颗木块四处逃窜。

他面色深沉地可怕,捡起了从食盒暗格里掉出来的一张纸。

原来食盒里头有东西。

还不如没有。

没意思。

(8)

林莲生没有同江既白共乘一骑,拂去了他搀扶的手,自个上了轿子,江既白索性替代马夫驾马。

才一上轿,孟野云的声音便夹枪带棒冲来:「颍川出妖女。」

她轻佻地抬起林莲生的下巴,殷红的唇一张一合,讽刺道:「名都儿郎竞逐之。」

林莲生皱起眉,正要拍掉孟野云的手,她显然早有意料,赶忙将手往下移,在她衣服里摸来摸去,确认没摸到什么后,又扬起极其恶劣的笑容,向上揉了揉那一对圆酥肉,由衷赞叹了一句「手感真好」,才满意地收回手。

林莲生赶忙坐在马车边缘同她拉开距离,整理好了衣袖,面上少见地泛起羞恼。

孟野云笑得一脸灿烂:「林莲生,你原来也是有点活人气的嘛,再给我揉揉,指不定给你搓出个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出来。」

林莲生难得一天之内破防两次,她大呼着口气,余光瞄到女流氓眼神还是停留在她的胸脯前,不假思索地背过身,留给孟野云一个生气的后背。

可惜,孟野云。

她,不,要,脸。

一袭红衣不知好歹得贴了过来,美人尖儿样的下巴压在林莲生肩膀上,用力一磕,像是要戳烂林莲生那软肩,含笑的眼角说出来的话却很是正经:「你还是这样无情嘛,这样缺德的事情你做起来,嗯……美人计,苦肉计,连环计……..你是一点儿也不含糊,不愧是林氏贱人,贱得让我想直接捅死你呢林莲生。」

林莲生干脆一甩头,趴在她肩头的女子半边面被那头青丝抽得火辣辣的。

「那赌坊里的摆出来的银子,少说一千二百两。」

五百人一年的军粮可以是一千二百两,这还只是顾行止愿意让她看到的。

孟野云「嘶」得吸了一口凉气,也不知是给林莲生说的话给惊到还是给她的头发抽到,但总归都怪林莲生这坏女人。

迟早要把她的头发给拔掉。

胭脂评那就是她第一了。

她神伤揉了揉眉心,很是苦恼道:「靖王豢养私兵所耗的银两,不止这个数咯。」

昔年不得宠,在冷宫里头谋生的二皇子,出息可大了,蛰伏在暗处,在冷眼看了先太子倒台后,终于按捺不住野心,露出锋利的獠牙。

「要不你再给他绑回去?你是没瞧见方才那顾行止盯着你的眼神。」

马车猛地颠簸了一下,孟野云撞到了头,痛呼出声,幽幽地朝驾马的人投去视线。

她接着分析利弊,「你瞧,稍稍主动现身,他便忍不住寻你,你再说几句软话,他不得把心挖出来?」

「唉,林莲生,面子这玩意呢,丢一次是天大的事情,丢的多了,倒也不觉得有什么。」

她试图劝说林莲生也不要脸,可转念一想,她若是不要脸,那便不会有雪地默识,这事了。

当真以为哪个正常人无缘无故跪在雪地里头四日毫无怨言?

不过是有利可图罢了。

她林莲生捞的美名,数数看,京城第一才女,名副其实,默书四十卷重现林太医残作,什么为救未婚夫婿甘愿折损傲骨,自请跪风雪,性情中人也。

可笑,连娶妻当娶林莲生这种鬼话也说出来了。

孟野云做刑部尚书沾了太多血,早不在乎再添句「天资刻薄」,她反正不要脸,骗个死囚,指使他去江既白江将军面前诋毁林莲生,惹得这位将军暴怒之下杀了他,她也乐的轻松,正好少操一刀,寻个罪名关起了江既白。

「宽宽心,我随口这么一提,莫往心里去,你呢,自然还是那个遗世独立的林氏医女。」

林莲生无感于孟野云的挑衅。

她不是空手上马车的,这一路摇摇晃晃,第二个食盒里的第二碗莲子羹早已经凉透了,还洒了一点。

她不计前嫌地将其递给了孟野云,温吞吞说:「说这么多渴了吧?润润口。」

孟野云的嘲讽好似一拳打到了棉花上,顿感乏味。

她是个不要脸的疯子,爱憎都表露在脸上,早就想看林莲生这端庄的圣女模样撕裂,扒开她那古井无波的画皮。

人呐,都有这种怪癖,见不得过于完美的东西。

她每日都在林莲生跟前蹦哒得欢,妄图破她防,只可惜收效甚微。

笑笑笑,成天笑笑笑。

孟野云很郁闷,以至于并未多做防备。

林莲生问:「手艺可合尚书心意?」

孟野云眯着眼,脑海里一闪而过方才顾行止吃个莲子羹泪流满面的模样,暗道有诈,心思百转千回,脱口而出:「苦极,煞极。」

猛地察觉到不对劲。

迟了。

林莲生的温良无害的笑容缓缓消失,换上悲悯:「病症其二,尝味有异。」

莲子羹甜的慌,孟野云以为只有钻心的苦才会令人落泪。

这位尚书将手中的瓷碗一摔,半碗羹洒在她们二人的裙摆上。

喜怒无常的孟尚书,喜是假喜,怒是真怒。她凤眸喷火,不满骂道:「林莲生啊林莲生,你一天不算计人,浑身刺挠是吧?」

人呐,骨头贱得慌,非要自作聪明讨不快。

(9)

雪停了,平稳前行的马车在白茫茫地上驶过,两道车轱辘痕压在皑皑雪上很深,孟野云指着长长条条的来时路说:「想当初,那狗太子跪在地上求我,膝盖渗出的血也是这样沿了一路。」「我的小和尚那么心软,怎么就把那狗太子放逐了呢?」

昔年戈乱,林氏稍稍沾边,代价惨重,但好说歹说站对了队。

世子变太子,先太子变庶人,二皇子变王爷,要不怎么说小阿止好手段,在名义上的兄长倒台时还能全身而退。

心思狭隘的孟野云不知是不是在林莲生这里受了刺激,跳下马车,回想起往事,有些隔世经年的愤慨,风风火火地跌进宫门外雪落满身的怀抱里,骂骂咧咧:「臭和尚,我讨厌你!」

臭和尚温润如玉,玄衣上凶狠的蟒蛇穿在他身上淡去了戾气,他俨然在这里等他的小姑娘很久了,久到白雪白过黑衣。

林莲生想,只有在孟尚书面前,谦和端方而又永远同旁人疏离的太子殿下,才会流露出满目柔情,也只有在太子殿下跟前,那行事狠辣,得理不饶人的孟野云才会将她娇憨的女儿态展露。

红衣官袍上的獬豸与玄衣上的蟒蛇交缠,许是花了眼,才在这俩凶兽上观出了无限深情,影影绰绰的是这二人生生的不死心。

孟野云咬着唇,眸子里藏不住委屈,咋咋呼呼挥舞着手:「头低一点。」

林莲生欺负我。

那你就要给我欺负。

她就是委屈,她的小和尚不能时时刻刻陪着她,看到小和尚,她便可以肆无忌惮卸下心防,将委屈啊,难过啊,什么不快的情绪说与他。

顾重霄弯下身子,同她平视,那目光盈满宠溺。

他曾经做过和尚,孟野云那时可喜欢捣鼓他的头了,所以,受之父母的身体发肤,后来再也没长出来过。

小姑娘脾气来的快,给她泄泄气,消消火,不妨事。

他的孟野云,习惯弹他个脑瓜崩,敲敲他的头,随她开心去吧。

这姑娘只是假逞凶,嘴里嘟嘟囔囔抱怨着什么,他没听真切,只顾着一动也不动的盯着她,怕她跑了。

孟野云翻出来个帕子,擦了擦他的脑袋,这颗傻脑袋,宝贝的紧。

「本来就不太聪明,可别冻傻了。」

「那你莫嫌我。」

莫嫌我呆。

顾重霄生怕前几日的蠢事叫她知道,本来开开心心挣了好些银子,要去给孟野云采买衣裳,用布袋子装着,哪曾想不留神,不见了。

要是告诉孟野云,又要被骂败家,又丢人,也不敢声张,盗贼偷东西偷到他头上,他这太子还要不要脸了?

其实那钱,就大喇喇得摆在桌上,孟野云还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蠢人贿赂太子,当机立断,将赃款作脏用——不然林莲生哪能那么多银子豪迈下注,眼睛都不眨一下的。

烨然若神人的太子殿下,此刻安安静静地垂头,任由女阎罗拂去雪渍。

世人都说今太子宛若大佛下凡,远远望去不可亵渎,不过此刻,这位从画卷走出的神仙,紧紧拥着那抹闻者为之色变,阎罗在世的火红。

孟野云凑到他的耳畔,很认真道:「小和尚,我才不讨厌你,也不嫌你,我瞧着你,便心欢喜。」

太子殿下莹白的耳尖尖,寒风冻不红,却因她这句话点上绛色,俊美的面庞羞赧得紧。

他于孟野云的眉心轻轻落下一吻,说出的话也极轻极温和。

「嗯,我亦欢喜。」

他不善言辞,可这欢喜,却是笨拙又直接:我见你亦心欢喜,我因你见我心欢喜,亦心欢喜。

岂料,煽情的女子突然变卦,语气突然变冷:「」哟,怎地不说不合礼数了?」

女人心海底针,顾重霄算是见识到了。

这姑娘翻起了旧账,小心眼的孟野云又想起了眼前的臭男人以前给她摸一下都推三阻四,像是她会吃了他一样。

怎么,畏畏缩缩,她就不会吃了他?

孟野云压了根食指在他唇前,挑了挑眉毛,有些刻薄的丹凤眼兴致盎然地等着眼前人狡辩,

女施主,张狂,不合礼数,

都是这个死光头说的。

顾重霄意识到不能糊弄,要是祖宗一个不开心,那可难哄了,于是干脆豁出去了,小声又很快的说:「要媳妇,不要礼数。」

孟野云微微缩了缩瞳,有些惊讶。

这还是那个给她亲一口就涨红脸的蠢人嘛?

她赶忙瞪了他一眼,扭过头,骂了一句:「不要脸,不知羞。」

「要媳妇,不要脸。」

「从哪学的这些不害臊的东西,呸呸呸,背着我去勾搭狐媚子去了是吧?」

「没有狐媚子,都是从你这学的…..」

这一切都被后头的人看在眼底。

林莲生有些惋惜,雪怎就停了,方才不是正撒欢么,她还想借这场雪,瞻望人间白头呢。

贼老天,真真不开眼。

身畔沉默的男子触景生情,也想将林莲生搂入怀中,可稍抬手,便立刻放下。

他怕她又锁紧眉头。

林莲生拢紧白鹤氅,没有分他半分余光,孤身走在雪地里。

江既白亦步亦趋跟在后头,但总隔着追也追不上几步之遥。

就这样走了一段路。

「江既白。」

林莲生停下脚步,回头静静地看着他。

他愣了下,也停住了,下意识说:「我在。」

林莲生唇被冻有些发白,话都掺杂冰渣子:「身披铠甲行进的声音,很吵,我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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