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琛。
我太阳穴突突地跳。
绝不能为了这事,让松篱清同谢琛心生嫌隙。
这位爷手上还有四十万大军,我赌不起。
15
定国侯府偏僻,在西郊。
我自掏腰包备了一大笔贺礼,随着访客一起交了拜帖。
定国侯松篱清现在是炙手可热的大人物,大年初一来这荒郊野岭的官员数不胜数,只为了巴结他。
但他来者皆拒。
定国侯府的侍卫都是见过血的,板起脸来拒绝人,吓得那些官员只敢唯唯诺诺地离开。
旁边还有个小丫鬟在唱红脸,笑容可掬:「不好意思啦各位大人,我家主子说了,受之有愧,还请大人们早些离开吧,新年吉祥,恭喜发财!」
我本来以为我也会吃个闭门羹,将拜帖一塞就准备离开,没想到那小丫鬟见到我的名字,挑了挑眉:「……长平侯世子,还是得让主子见一见的,您这边请。」
我感觉不太妙。
何止不太妙,被松篱清那看珍稀动物般的视线一扫,我坐立难安。
我假笑着:「我是来替娄月致歉的,在下管教不严,才让他们太过放肆。侯爷大人有大量,还望海涵。昨日娄月未伤到侯爷吧?」
松篱清大马金刀地靠在太师椅上,答非所问:「原来你长这样啊。」
我:「?」
他打量我,继续道:「也不怎么样嘛,比你那男宠都差很多,敏之什么眼光?」
我:「……」
你……什么眼光?
搁现代,单凭脸,展羽霁也比娄月那种硬汉型更吸引小姑娘。
这就是行伍之人的审美吗?
打扰了。
松篱清对我颇感兴趣,大有查户口问完祖宗十八代的架势。就在我苦恼找什么借口逃走时,方才那小姑娘笑吟吟地进来通报:「侯爷,陛下请来了。」
远远地就听见谢琛不徐不缓的嗓音:「定国侯今儿怎么突然舍得你那坛寒潭香了?」
不,他诓你的,他个嗜酒如命的人,舍不得。
谢琛见到我,明显愣了下,然后才笑道:「展世子也在这,好巧。」
松篱清的视线,在我和谢琛之间逡巡,饶有趣味:「当兄弟的可怜你在宫里孤零零的,还要通宵批阅奏折,就当回冤大头呗。小金,上好酒,去酒窖开门小心着点,别让夫人抓到了。」
「陛下在这,夫人也不会说什么的。」那个丫鬟小金捂着嘴笑道,「奴婢告退。」
没想到松篱清这吝啬鬼真的舍得拔毛,看来兄弟情谊还是在的。
但很快,我被打脸了。
这厮就是自己嘴馋了,被媳妇管着不敢喝,请来谢琛这座大佛坐镇。
三坛子酒,两坛半进了松篱清自己肚子里。
妈的。
16
我也想喝一口,被谢琛端过酒杯,他摇头道:「这酒太烈了,你没喝过,一杯就会倒,还是添点茶吧。」
我听话地点点头,被微醺的松篱清一把揽过肩膀,他哈哈大笑:「虽然你长得是不怎么样,但的确人还不错,合哥哥口味,以后常来坐。」
……常来看你喝酒吗?
谢琛捏住松篱清的手腕,把他爪子拿开,皱眉道:「你别吓着他。」
松篱清挑眉:「你也别太惯着他。」
说着,就抄起一杯酒,给我灌了下去。
我被呛了个半死。
这是谢琛的杯子——你别乱动啊喂!!!
「篱清!」谢琛轻喝了声。
松篱清起身拍了拍谢琛的肩,说道:「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话还是你当初劝我的,怎么到了自己头上,就不懂了呢?」
这时候我已经有醉意上头了。
朦朦胧胧间听到松篱清还在幸灾乐祸:「这小世子好像醉晕了,你送他回去吧。敏之啊……孤家寡人可不是那么好当的。」
至此,我的记忆完全断片。
只记得最后出了定国侯府,北风依旧凌冽,抱着我的人,把披风给我裹紧了些。
我从梦里醒来,就看见一个背影,端坐案前,手执朱笔,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刚好碰到我垂到床边的指尖。
我一时有些怔愣,分不清是梦是真。
直到谢琛听到响动,回过头来,我才反应过来,不敢置信地问道:「陛下,这里是太极殿?」
「嗯。」谢琛倒是面色如常,温和道,「若是头疼,就喝点醒酒汤吧。寒潭香是北方军旅中御寒用的刀子酒,寻常人喝了容易难受。」
你也喝了半坛,仍旧没事一样,是酒量练上去了吗?
当初我写到谢琛去军中磨砺,只提了一句他受不得酒味,却为了同士兵们打成一片,强硬着给自己灌酒,等人走后扭头就吐。
后来文里的重点就是打怪升级刷经验,对于这些细节,我再没提过了。
「您怎把我带这来了?」我喝了口手边还温热的醒酒汤。
「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
谢琛转身,看着我认真地道:「我不想你回去。」
我僵住,干笑道:「陛下您真会……」
「谢宅如今不安全,世子还是呆在宫里好。」
我松了口气,心却依旧提着。
谢琛话术很高,好处是他能妥帖留情面,不让别人尴尬,但坏处是……
我无法辨别他真实意图。
「陛下何意?是谢宅外面有人盯着,还是……里面不安全?」
「里面。」谢琛背靠在桌案上,用一个有些慵懒的坐姿和我说话,「你家这三位公子,有点儿意思。」
17
这三个男宠有猫腻。
但我不确定是哪一个……
因为谁都不是什么清白的背景家世。
娄月就不多说了,虽然他杀的是个真狗官,但背负的也是真人命。
秦臻远家里,说得好听是家道中落,说得不好听是贪污构陷,被满门抄斩——和谢琛家倒有点像,只不过没有之前谢相半朝座师来得风光。
宣平之呢,花街柳巷里头长大,接触的都是三教九流。
三选一,我想象力匮乏,选不出。
我问谢琛:「陛下也不知道是谁吗?」
谢琛笑了声:「知道的话,早就捉人了。早在两年前,就有一支密信渠道,从江城流入,再转手送往燕王府上。手底下人没能查到是谁在做这个通风报信的内探,本想算了,毕竟燕王已除,他的眼线也翻不起波浪。但是……」
他顿了顿:「我在长平侯府,发现了一只信鸽。腿上系了信筒,准备放飞。」
长平侯府养了鸽子我是知道的,不仅有鸽子,还有鸡、鸭、鹅——
……侯府里那忧患意识忒重的嬷嬷们,养着吃的储备粮。
将一只信鸽混进去,不是什么难事。
问题是燕王已除,他的暗线却仍旧不断传出情报,这种事情必有猫腻。
谢琛素来谨慎,再加上京中还有诸多事宜等他定夺,由不得他慢慢查清。他只好借着「长平侯世子荒诞不尊」的理由,将长平侯府所有人都下了狱。
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这才是「屠了满门」的真正原因。
我却沉默了。
半晌才放下早已喝完的醒酒汤,问他:「可是陛下,臣不也可能是那通风报信之人吗?」
谢琛眼里带笑,点点头:「是有这个可能。」
我:「……」
我跟你港我很严肃的。
不过我转而失笑。
谢琛是什么人?
敢带我来皇宫,不放侍卫在身边,就说明已经是信得过我了。
或许我来望都的那一刻,他就没有放松对我的监视。那我费劲巴拉地帮他铲除异己,估计也被他看在眼皮子底下。
我想捂脸。
我和他道行差太多,可想而知,我那些手段,在他看来肯定稚嫩到堪称可爱。
「陛下现在知晓是谁了么?」
「快了。」殿外的寒风呜咽,给谢琛的语气染上肃杀,「鱼已经上钩了……在此之前,世子还是留在宫里吧。」
他看向我,征求我的意见:「可好?」
远处钟鼓悠然厚重,绵延至太极殿的边角。
我本想说,宫闱重地,我一个外臣久居,不合适。
但十一声后,最后一落钟响,我才想起,亥时过了,已到初二。
正月初二,是谢琛生辰。
他已经十年没好好过生辰了。
鬼使神差的,我点头道:「好。」
然后才意识到一个重要的问题:我住哪???
宫里除了谢琛就是被魏公公塞进来的美人,唯二的雄性生物,还是那只大白耗子——与谢琛有过命交情,替他试过牢房里的饭菜是否被下了毒。
18
谢琛直接安排我住在太极殿的偏殿。
这就没事了。
宫妃们住的地方和太极殿中间,隔着一堵称之为「前朝后宫」的墙,根本不用担心会不慎冲撞到她们。
偏殿炉火熨暖,我却有些睡不着。
我在愁要送点什么给谢琛。
事实上,送什么都会显得刻意,雕个玉饰给他吧,没材料也没时间,下顿厨吧……我的厨艺能勉强达到好吃的地步,甚至能用面团捏几只兔子哄他,但,总觉得怪异难安。
我实在焦躁,披上裘氅,开门时席卷的冷风让我瞬间冷静下来。
在漫天鹅毛大雪里,我发现正殿的烛火,还未熄灭。
已是子时末,而他还未睡。
谢琛有偏头疼的毛病,很难入睡。
捏设定的时候,我想的简单,无非是古代帝王将相,都有那么一两个怪疾,发作起来性格不定,刚好衬托一下谢琛的忍耐和城府——头疼时仍旧神情如常、面不改色,还能和前来挑衅的反派谈笑风生。
风雪灌入我四肢百骸。
好疼。
我想给当时冷漠搞人设的我一巴掌。
门口守着的侍卫以为我想见谢琛,正要通传,我制止道:「不用。」
我踩着壁角和房檐,攀上殿顶,随手扫开积雪,坐下来,拿起腰间配饰用的长笛,凑到嘴边。
试了几个音,发现能用,就先吹了一首曲子。
我写文认真,资料也会查得详细,谢琛要去塞漠军旅磨砺,我就真的会搜集塞漠生活的图文。
还有那里的民谣,我会放来听听。
印象里有一首哄孩子入睡的童谣,我随手写进了文里,那些浑身戴银饰的北漠女子们,最喜欢哼唱。
而我的谢琛也听过。
曲调轻快安详。
殿前的灯影摇曳了几番,似是有人起了身。
然后,灯火灭了。
我便又换了首曲调,随意吹着。
曲子里有当年的荒漠,有曾经的少年,有一同走过的你和我。
即使我在书外,你在书里。
生辰快乐,谢琛。
赠君几曲扬州调,愿君好梦得安眠。
19
翌日,晴光映雪,初阳高照。
谢琛清晨来找我吃了碗饺子,临走时说:「世子的调子吹得不错,我一夜无梦。」
这是最好的评价了。
前朝末帝昏聩,信任外戚,封了舅舅为燕王,把朝堂搅得乌烟瘴气的。政事积压严重,谢琛要收拾他们留下的烂摊子,匆匆放下筷子,又接见大臣去了。
回来的时候,身后还跟了个松篱清。
松篱清见到我,笑出八颗大牙,挤眉弄眼地道:「宫里头住得还舒服不小世子?」
我:「……」
松篱清这个人吧,是谢琛在南阳识习时认识的,当初俩人见面,还干了一架,不打不相识。和谢琛那种礼让三分的性格,也能争执起来,可见松篱清当年为人猖狂,也是最近几年才沉稳内敛了几分。
「……还行,至少比在谢宅稳当安全。」我说道。
松篱清听到这句话,惊异地压低声,对谢琛说:「你都和他说了?还没到摊牌的时候吧?小心打草惊蛇。」
谢琛斜斜扫了他一眼,松篱清立刻闭嘴,然后冲我无辜地眨了眨眼,就走进了御书房。
我呆愣片刻,揣着熏球惊疑不定,在雪地里来回踱步。等松篱清同谢琛商议完,抛着虎符优哉游哉地走到我面前,我都没注意到。
「想啥呢?神游天外。」松篱清拿虎符砸我。
我吓了一跳,虎符却被他一下子接住。
心里更乱了,我下意识望了眼御书房。
「诶,你家那位被几个阁老给缠住了,还得周旋会儿。我就懒得陪他听老学究们念叨了,先出来。」
松篱清已经是半退休的养老状态,放了一半虎符在谢琛手上,以示臣服和皇权,另一半在自己手里。
两块一起,能调动所有军队,非紧急情况不可。
这是……要打仗?
开什么玩笑?
松篱清是一把国之利剑,小说的文末,他已与林征神医的关门弟子花未眠成婚。
这把利剑也该收拢归鞘,没有再现锋芒的道理。
我隐隐约约有了不好的预感——
恐怕小说的尾线,已经因为我的到来,发生偏移了。
我也从上帝视角,啪嚓一下掉到局中。
「大将军拿虎符作甚?」
「这不是我家小丫头快出生了嘛,准备着给她抓周用的,添个彩头。」
我一怔,心说,你怎知花未眠怀的是女孩。
但我很快反应过来,他又在信口胡说。手里就有右半块伏虎,还不够抓周的么?
怪不得以前读者们总说:「松大帅的嘴,骗人的鬼。」
我惹不起躲得起,说道:「那就提前恭贺将军喜得麟儿了,大将军好福气。时候也不早了,你早些回去陪着妻儿吧。」
松篱清走的时候笑得意味深长:「那是,绝对是世子没有的福气。」
我:「???」
20
等到元宵佳节,我还没理清思绪。
松篱清就带着媳妇入宫嘚瑟了。
花未眠未施粉黛也美艳动人,她替师父照顾过谢琛病情,所以扶着大肚子,见到谢琛的第一句话便是:「上次忘了问,陛下的旧伤可有复发?」
谢琛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似是朝花未眠使了个眼色:「未曾。」
花未眠这才注意到我,立刻转移话题:「那想必是没什么问题了,不问了不问了。这位就是小世子吧?上次也是忙忘了,来,姐姐送你个见面礼。」
她向我抛了块东西,我接在手上,才发现是昆仑山的暖玉。
我道:「多谢。」
等这夫妻俩走后,我捏着暖玉问谢琛:「需要回个礼吗?」
「等她孩子出世,随份子就可了。」
于是我将暖玉掖进怀中收好,问谢琛:「晚上元宵灯会,陛下一同出去逛逛么?」
谢琛似是有些犹豫,但见我期待,还是点头道:「好。」
上元佳节,夜市等如昼。
摊贩叫嚷,人潮拥挤,行到护城河边时,才稀疏几分,便听到有小贩喊道:「卖花灯啦,放花灯啦,祈福保平安,功名姻缘,求什么都灵验,快来一盏哎诶——」
我买了盏灯,找小贩要了个纸条,写上两字放入盏里,顺水漂走。
谢琛看着,我知道他对这些不感兴趣,纯粹只是陪我,他随口问道:「写什么了?要是不便说就罢了,毕竟祈福,道破不灵。」
我回他:「人名,求个平安。」
谢琛「嗯」了声,也学我弄个了个花盏,放入水中。远处的灯影和近处的波光,衬得他侧脸如玉。
我听到有小姑娘商量着,要不要偷偷勾过谢琛的花灯,借机讨个认识。谢琛觉得有趣,低笑了声,拾起两块石子砸开水面,波纹将我俩的花灯都往河里推,用竹竿也勾不到了。
一路走走停停到月上柳梢头,也该回宫了,突然头顶传来箭矢破空的声音。
「有刺客——护驾——」暗卫挑落一枚利箭,高声示警。
我吃了一惊,顺着箭来的方向,看到屋顶上拉弓成满的娄月。
来不及思考,我的身体本能地拦在谢琛面前。
——他身上伤够多了。
娄月见一击不成,立刻后撤,眨眼就在夜色里不见了踪影。
我刚松了口气,就感到一阵猛力击在我的后腰,我踉跄了下,紧接着剧痛传来,有淅淅沥沥的血珠洒落。
一枚匕首,钉在了我身上。
那花灯放得还行。
至少谢琛他人没事……
谢琛搂住我,我听到他的声音竟然有些发颤:「去将军府找花未眠——速去!」
他喘了口气:「带朕令牌,去请林征。」
其实我觉得我的伤情应该不会太重,花未眠送的那块暖玉,让我捡回一条命。
碧玉粉碎,减缓了冲击,让那匕首不至于刺得太深。
就是古代医术不太行,容易发炎,还容易昏迷。
21
作为一个无病无灾的现代人,我高估了古代医术。
伤口疼得厉害。
直到林征到来,我的伤情才有了明显的好转。
林征是在正月十八那日匆匆赶到的,他一袭黑衣,目覆白绫,是个瞎子。
花未眠在一旁说着伤口穴位,好引着林征替我缝针。
伤口重新上药缝合,林征冷不防地问道:「你是左撇子,为什么现在惯用右手?还是少随意改动得好,否则肌理拉伤,得不偿失。」
我冷汗直冒,但他似乎只是问问,又扭头叮嘱花未眠:「三天换次药即可。」便飘然离去了。
或许是卧病在床,这段时间,我想得格外多。其中有一点就是:既然林征这个双眼一抹黑的瞎子,都能靠替我把脉,摸出我换了惯用手,谢琛也通晓些医术,他会不会看出我不是原装货?
无论看没看出,这段时日,谢琛态度都强硬了很多,具体表现在对我的伤情把控上。
我向他抗议:「你以前不也伤过腰腹吗,躺三天就下床走路了……我这都快半个月了!」
「那能一样吗?」谢琛眼皮一掀,淡淡地道,「好好休息。」
我秒怂:「……好的。」
花未眠毕竟是个快要临盆的孕妇,她师父林征离去,她也回了将军府待产。
换药这事,本该落到太医院头上,但谢琛亲自来给我换药。
不知怎的,我总觉得谢琛换药笨手笨脚,比花未眠换得手重多了,每次总是疼得我直抽气,泪花都要出来。
有次,我咬着牙,眼角没忍住泛出几点生理性泪水,也不知道谢琛见没见到,反正他手一顿,沉着声道:「现在知道痛了?」
废话。
痛死了。
他继续问:「那下次还莽不莽?」
我支吾道:「不敢了……」
谢琛叹了口气,重新给我涂起药来。
这次手巧得惊人,沾了药的绸布羽毛般吹过,我半点疼痛也感受不到。
我:「……」
妈的,他之前绝对是故意戳我伤口的!
换完药,宫人收拾完东西,谢琛坐在床榻旁没走,垂首注视着我。
我被他那眼神看得有些发毛,咽了口唾沫,问道:「陛下还有何事?」
猝不及防地,我听到谢琛唤了我声:「羽霁。」
我头皮一麻。
我的真名,就是「羽霁」,虽然我姓氏不是展,而是詹。
当初小说后期我实在写得有点烦,几次撂笔不想写了,有个晋江女写手告诉我:「那你虐一下你人物呗,虐完下线,虐虐就想写了,包灵!」
于是我听她的话,就直接捏了展羽霁这么个坏胚。
名字的确是取自我本身的名字。
否则也不至于老侯爷叫了声「羽霁」,我就立刻知道这个 NPC 十八线小人物,出自我的哪本书。
所以,当谢琛不再叫我「世子」,而直接唤我名字的时候,我心跳漏了一拍,直觉有些不妙。
谢琛的唇色很淡,今日他又是穿着绣金龙玄袍,整个人恍若水墨画里徐徐走出的,只有黑白二色。本该极素雅,极仙渺,就如他平日里一样。
但今天,这副水墨画,却仿佛是深山里的精怪随意泼就的,画中人难免沾染上几分说不上来的邪气。
我移开视线,就听到谢琛说道:「当年在南阳拜师时,我给自己算过一卦。卦象说我,紫微星照,官印太胜,所以刑妻克子,危父累母,亲友尽丧,病楚加身。知此之后,我能避则避,本想着十丈软红,心如止水,当个过路人就可……」
这段剧情我记得。
说白了,谢琛就是个天煞孤星的命,除了松篱清这种杀星转世的人尚能相处一二,其余的,碰到他就要倒霉。
因此,谢琛尘世摸爬滚打十余年,都疏离克制,很少和他人深交。
「……但你是个意外。」谢琛淡淡地说道,像是在说与他无关的事,「思来想去,我留你在身边,是我不对。」
他俯下身,捏住我的下颚,迫使我看他。谢琛眼眸色泽极深,我一贯是不敢多看,更何况这般近距离对视。
许久之后,他才放开我说道:「娄池影及他师门,暂在牢狱,宣平之叛逃至北疆,不日也能捉捕,此事很快就能全盘结束。羽霁,是去是留,随你意愿。去,你回江城,你的事我绝不再越俎代庖,留……我们来日方长。」
22
谢琛让我取舍。
虽然我觉得这事没什么好取舍的。
在这个世界,他整个人的分量,比其他所有人分量加起来都重。
二月中旬,花未眠生了个大胖小子。
据说松篱清一看是个带把的,当场就丧了脸说:「咋不是闺女啊!我还想以后揍敢追她的小子呢。」
三月中旬,松篱清摆了儿子的满月酒。这小肉团子抓周时,什么都不要,唯独拿着佛珠就往嘴里啃。
松篱清更丧了:「娘的这小子以后不会要出家吧……」
我在一旁偷着乐,把随的礼送给了花未眠,就是一串菩提珠。
松篱清:「……」
花未眠倒是笑眯眯收下,道:「这个送的好,说不定以后真能用。」
忙完满月酒,松篱清就要披挂上阵了。
因为漠北的大军,快要打到望都了。
这两个月,北方塞漠的异族,卯足了劲要打仗,屡战屡胜,甚至俘虏了一位名将。一时间朝堂哗乱,塞漠的蛮人也嘲笑说,这个新皇帝还没以前的老头子敢打。
谢琛置若罔闻,只命着早点疏散百姓,实在打不过就弃城。于是蛮人打得上了头,长驱直入,打了鸡血似的捅向望都,想要来个南北一统。
谢琛一直等到蛮人驻扎在离望都两百里不到的荣华城,才对松篱清下了令:「打吧,不用留手。」
松篱清直接来了个断尾环围,整整两个月的败绩,在一晚得以扭转。
蛮人一根筋往里打,打了个直线型,他们的粮草供应道路很少,被松篱清这么一截,粮草很快就会消耗殆尽。更何况,松篱清本来打仗就猛,别说四十万人都在他手上,随他调配,就算只有一万人,他也能打出不要命的气势。
我本以为以松篱清的本事,最迟半个月就能搞定,没想到,都快一个月了,他还在打。
谢琛听了我的疑惑,淡淡地道:「他憋闷太久,撒会欢也好。」
我:「……」
明白了。
松大帅一年多没打仗,再加上妻子怀孕,心里憋闷得慌,急需发泄。
终于,仲夏之时,这场战役结束。
大齐大获全胜。
23
蛮族的大王子,被捉到庭前。
与他一同被抓到谢琛面前的,还有宣平之。
我也在场,静默地看着宣平之。Tony 老师憔悴了不少,都没心思敷粉打扮了,白净的一张脸,灰败瘦削,被铁链锁着,瘫在庭前。
「当年燕王说我谢家与漠北勾结,图谋不轨。」谢琛居高临下地俯视宣平之,半晌,缓缓笑了,「如今,他儿子倒是真的替漠北蛮夷通风报信,朕是不是该说,轮回终有报呢?」
宣平之没看谢琛,只是哀戚地看我,说道:「世子爷……平之从未对不起您啊!」
平心而论,宣平之的确对我还不错。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可你这是……在卖国啊。」
宣平之是青楼女子所生,很久以后他才知道,原来他也是个流落民间的贵族血脉——他的父亲是当时在朝堂上呼风唤雨的燕王。
他想回府认亲,但燕王让他证明自己的价值,于是宣平之就设法来到长平侯府,成了个替燕王通风报信的内应。等燕王死了,宣平之仍旧和燕王的一些残余部下有所来往,在谢琛登基之后,也是如此,暗中筹谋,希望有朝一日东山再起。
但谢琛传召我进京,他就慌了。
瞧着谢琛一个个将那些残余部下剿灭,宣平之干脆一咬牙,从京中搞来各城池的防御图,寄送到千里之外的漠北——这些人,曾经和燕王也有往来。
否则怎么能轻易就给谢家泼脏水呢?
当真是天道好轮回。
我看着宣平之被拖走的身影,回头对谢琛道:「娄月……不,娄池影在哪?我去见见他。」
「天牢。」谢琛说道,「想放他走也随你,他这次只是被人利用,罪不至死。」
和娄池影一道关着的,还有个女侠客,据说是善用飞刺。
我去天牢时,她正在吃饭,我走到她面前,打了个招呼,她就一个激灵,条件反射般将筷子甩向我。
要不是一旁娄池影反应快,我得被捅穿。
「你是娄月师妹吧?听他说过几次。」我问。
小师妹后怕得拍拍胸:「是的,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是……?」
「在下展羽霁,来带你们出天牢。」
「展羽霁……?」小师妹瞪大了眼,「你家不是满门抄斩了吗???」
我:「……」
这个世界怕不是被人穿成了筛子。
很显然,这位小师妹也不是什么原装货色。
但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机,我只能同她说:「这个容后再谈,先出来吧。」
小师妹笑嘻嘻的,一摸娄池影脑袋:「走吧,傻白甜大师兄~就说会没事的啦!谢琛不是那种滥杀无辜的人。」
我:「……」
还挺了解的。
娄池影一脸一言难尽的表情望着小师妹,然后对我抱拳:「给世子添麻烦了。」
我也一言难尽地看着他。
觉得这「傻白甜」三个字,真特么的精准。
宣平之几句话,他就以为我被谢琛掳进了宫,元宵灯会上,是想救我。
24
我同小师妹私下又聊了一顿饭的时间。
异国他乡,同是穿书者,她先是不可置信,然后惊喜地一撩衣服:「心机大大!我是您的铁粉啊啊啊啊!求个亲签!来,签我背上就行!不对没笔,您等下,我这就去给您找个笔!」
我:「……你先把衣服穿上。」
于是老乡聚餐变成粉丝见面会,这顿饭从中午吃到晚上,小师妹意犹未尽,我赶紧打住:「今儿不早了,早点收拾,带娄池影离开吧。」
「嘿嘿好的,那大大再见!」小师妹心满意足地带着我的 To 签走了。
我见天色也不早了,便没打算再回宫打扰,去敲了秦臻远的门。
春闱高中后,秦臻远就搬出了谢宅,他见到我时倒不意外,只说:「没想到世子爷会来。」
「碰巧路过。」
秦臻远如今是九品知事郎,也十分忙碌,我见过就走,不耽误他做正事。
没想到临走前,秦臻远道:「世子,您性情大变,但也是好事。多谢您这一年多的照顾了。」
却没提这一年多以前。
我背过身离开,摆了摆手:「以你才学,自会有所成就,谢我作甚。」
秦臻远接着犹豫道:「陛下瞧着是可托付的人,您不用担心的。」
我差点没一个趔趄摔了,然后摸摸鼻子心想:「估摸着秦同学,觉得我这冒牌货性格大变,是和谢琛有关,然后才这么提了一嘴。」
离开秦府,我去驿站睡了晚,给长平侯府去了书信,寄完信,我才慢吞吞回了宫。
夏日炎炎,树枝繁茂,特别望都一带,景色曼妙。
刚走进偏殿,我就发现殿里立了个人,是刚下早朝的谢琛,冠冕未取,一袭龙袍,衬得身姿如玉。
他背对着我坐在太师椅上,像是在出神。
我有些疑惑他这个点在这干什么,便走上前去问道:「陛下?您怎么在这?」
他愣了一下,才失笑道:「听宫人说你一宿未回,还以为你准备离去了。」
「我是那种不告而别的人吗?」我走到他身边,微微前倾,按着太师椅,圈他在我手臂之间,「更何况,我还要向陛下讨个说法。」
谢琛一挑眉:「什么?」
「娄池影同师妹出京,秦臻远入仕,宣平之问斩,陛下让我院子里一下少了三个人啊。」
谢琛凑到我耳边低声道:「那朕……把自己抵给你?」
他体温仍比我低些,这么要贴不贴地虚靠着我,像是块清凉的玉。
「臣却之不恭。」
我懒得和这种狐狸过招,正准备直起腰,却被谢琛拉住了手。他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支月桂来,说道:「昨夜行经踏月阁,见花开正好,就折了一支,敢问月宫里的神仙下凡,可愿与琛携手同行?」
我:「……」
这臭小子到底哪里学来的这些花言巧语!
25
我不好一直住在皇宫里,话说开后没几天,就出了宫,还是住在谢宅。
松篱清有次抱着儿子来找我,说要去南疆巡察几日。
我就想不如跟着松篱清出京几天,也冷静下来好好想想。于是,我隔空给谢琛打了声招呼,留了封信,然后就跟着松篱清出京了。
可没想到,松篱清这个命里带杀伐的将军,一到边境,就刚好捉了三四个南疆来的细作。不问不要紧,一问就出了问题,他带兵直接南下,足足杀了一百公里,取了个南疆王爷的首级。
这战乱里,我也不好要求一个人先回去,就帮松篱清一道处理下事务,等他一块儿回望都。
这一等,就等到又一年的寒冬。
回京那日,谢琛打着犒劳将士,迎军凯旋的旗号,足足铺了十里红毯,百官皆来,端的是浩浩荡荡。
松篱清遥遥看见前面的明黄身影,就摸着下巴调侃:「要不是敏之从来就不穿红衣,我估摸着今儿他还真会着个红。」
我心头一动,在这庄重而缠绵的十里红妆前,失了神。
直到松篱清下马跪拜:「幸不辱使!」
我才跟着在他后面,偷偷抬了眼去瞧谢琛。
不告而走快半年,就算中途也有书信往来,但书信里,看不出对方人的情绪,何况谢琛从来都不情绪外露。
谢琛照例安抚士兵,读了告词,目光才最终落在我身上,然后微微一笑。
如晴光映雪,柳荡春风。
很快,又是一年元宵节。
我照例来放花灯,用小指勾了勾谢琛的小指,笑道:「你去年花灯上写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