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他是否从搜来的证据中查到了把柄,又召我进宫。
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觉出,萧昶的耐心就要耗尽了。他几乎维持不住表面的和气,沉寂地坐着,一身的冷意。
「迎迎。」他凛声道,「给朕一个解释。」
小殿内的下人都屏退了去,我伶仃而立,闻言笑起来,「陛下。一个女子护持自己的丈夫,要什么缘由呢?」
萧昶寒着一双眼看我,「朕本以为,你识时务,该是个清醒的。」
我当然清醒,不然怎么活到今日。
不清醒的早就死了。
镇远将军赵渎,追随他出生入死,立下赫赫战功。萧昶夸他是手足,是臂膀,他便信了,真以为自己与众不同。
司礼监掌印俞程,本是前朝内宦,在萧昶攻都城时做了内应,将传国玉玺亲手奉上。后来萧昶把玉玺塞回他怀里,许他在宫内权势无两,他就觉得自己后半生能够荣享富贵。
比起他们,我清醒多了。
可这份清醒,我如今不想要了。
我道:「怀嬴也常想,若陛下未曾赐下这桩婚事多好,我仍旧事事都听陛下的。可惜,人总归是会变的。」
若我不曾遇到这个人,我就还是那把锋芒毕现的冷刃。
但很多事,回不去就是回不去了。
萧昶坐在盘龙椅上,终于也笑了,眼眸沉得像冰,「朕以为你这性子,似朕。原来血脉相承,到底随着你父亲。」
他扶着椅子的把手,向前探着身,目色深邃,「你知道朕一步步走到今天,最恨的人是谁吗?」
我抬头看他,看见他眼底翻涌的,昭彰的怒意。
他情绪一瞬爆发,近乎嘶哑着嗓子,吼出声来:「朕最恨的,就是他谢竟!」
「他待谁都好,谁都与他亲近。人比狗都低贱的世道,偏偏他一身干净。他凭什么,啊?他凭什么!」
他睁大着眼睛,笑得诡厉。
「他那么受人崇敬,我多怕啊,怕他起了取代我的心思,但他没有。他本可以不救我的,只要他不救我,死的就是我。」
「他怎么就能那么从容地去死呢?好像独他最高尚,衬得旁人都卑贱下流!」
我无声地看他嘶吼,发狂。
他终于宣泄完,停下喘着气,目眦欲裂地瞪着我。
我淡着眸子,静静望他,「巧了,陛下。我最恨的,也正是他。」
「恨他生了双目,却不能明视,救下的人恩将仇报。恨他生了两耳,却不能悉听,九泉之下也背骂名。」
尤恨他以一心善念,换得我罪孽满身。
多讽刺。
萧昶盯着我,出神了一会儿,缓缓笑起来,徐徐道:「其实后来,我也想明白了,那担忧俱是多余。他便是有心,也断不可能胜过朕。毕竟……」
「这江山,终究是薄情之人坐得长久。」
这天下,也终究是薄情之人赢到最后。
我一边步步向他走过去,一边轻嘲道:「这些日子,我左思右想,也总算想明白了这道理。」
「大梁的江山容不下我们,那若是——换一个呢?」
话音落,我正好在他面前站定,慢慢地,扯起一个阴毒的笑来。
萧昶听清了我所言,瞪大了眼睛,疾言厉色:「谢怀嬴!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他的声音咽在喉咙里,因为我抬手,扣在了他的颈间。
「陛下这话说得……」我一边笑,一边弯下身去,在他耳边吐息,「我有什么不敢啊?」
我两手死死卡着他的脖颈,收拢,语声是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森然:「只可惜陛下从不信我,来见你,连支簪子都不许我带,只好委屈陛下,痛得久一点了。」
他被我按在盘龙椅上,手足并用地挣扎,可他上了年纪,没多少力气,只徒然打翻了案角的砚台。
墨汁溅了我一身。
衣料贴着肌肤的触感,像极了黏稠的血。
我在他惊恐的双目中,看到那个状若疯魔的自己。
「陛下知道吗,我有时真恨他死得太早,没能亲眼看着陛下是怎么将身边的旧人一个个杀干净。」
「但现在好了啊。」我笑得灿然,手下使力,「陛下马上就可以和他团聚了。待到了九泉之下,你有多恨他,当面同他去讲吧……」
萧昶圆睁着两眼,颤颤巍巍地抬起手。
我以为他要扯开我的手,然而他没有。
他用自己人生中的最后一点力气,展开龙袍的袖幅,拿衣袖遮住了脸。
21
不知过了多久,好像有一甲子那么漫长。
我站直身子,才发觉双手都已经麻木得没有了知觉。
孟勘是在这时来的。殿外的随侍太监禀了一句:「陛下,孟大人求见。」门就吱呀一声打开了。
光线照进来,我才恍惚地想起,这还是在白天。
一片刺目的炫然,只依稀辨认得出两道人影。
我都看不清那太监的神情,只能听到他尖着嗓子的一声惊呼。
但那惊呼很快也戛然而止。因为就在一瞬间,他身边的人一把提住他的衣领,将他掼倒在地,反手合上了殿门。
那太监浑身发抖,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就被一记重物砸在了后脑,又仆倒下去。
空气中弥漫开一丝腥甜。
明光褪去,我才眯着眼瞧清孟勘的那张脸。
脸色是苍白的,眼梢也通红,他扬着一张面容望过来,眸子里的光一点一点支离破碎。
我终于露出一个苦笑,道:「你不该进来的。」
他应该站在殿门外,像每一次丢掉自己手下的弃子那样,冷眼相看,然后命人来拿我这个弑君叛国的罪人。
可他走过来,牵了我的手。
「迎迎,没事了。」
短短几个字,让我的情绪在一刹那决堤而溃。
我搂住他的腰,泣不成声,二十余年未曾流过的泪,都从眼眶里涌出来,湿透了他的衣襟。
「怎么会没事,怎么可能没事呢……」
他想为我谋生路,我也想为他谋生路,结果却是,我们一起踏上了一条死路。
我从未觉得如此绝望。
但孟勘只是揽着我,轻轻拍着我的背,温声哄道:「都结束了。」
结束,如何结束?
我骤然抬头盯他,听他说得从容:「我有把柄落在陛下手中,畏惧获罪,因而弑君。郡主恰巧在场,没能拦住罢了。」
谁许他自作主张。
我一把推开他,冷然道:「天地偌大,就没有两全之法,我偏不信。」
萧昶死了,是该结束了,但不应是这样的结局。
我细思片刻,心念一转,「还记得冯廷吗?」
「冯廷与宣平侯私下往来,谋的便是叛国之事。宣平侯素有反心,既然萧昶已死,正该去找他了。」
22
如果说在大梁的地盘上,还有谁既恨萧昶,又有可能与之抗衡,那一定非宣平侯韩让莫属。
韩家算起来,是和萧昶同期讨伐前朝的几股势力之一。
当年做盟友时,萧昶委实狠狠坑了韩家一把。说好同气连枝,迎难而上,结果到了紧要关头,他一看要输,当机立断,带着自己的人,直接跑路了。
留韩让他爹,挨了好一顿毒打,损兵折将,自此一蹶不振,人也大病一场,撒手人寰。
韩让接手摊子时,才只十余岁,本就式微,更斗不过萧昶这老贼。
等到萧昶称了帝,又将其他势力轮番清剿过去,清剿到偏安一隅的韩让跟前,照例战前劝降,这人抵抗都没抵抗,降得极干脆,极利落。
萧昶本已铆足了劲要战,拔了这版图上最后一颗钉子,没想到是这么个结果。但事已至此,总不能打自己的脸,便接下了。
故大梁建国近二十载,韩让是唯一一个异姓侯。
事实证明,韩让的选择不可谓不绝妙。他虽斗不过萧昶,但活得总比萧昶长。
譬如此刻,萧昶死了,他却还春秋鼎盛。
宣平侯韩让年过而立,长久的韬光养晦消磨了他眼里的锐气,更多的是内敛,瞧上去人也温和些。
只是他好整以暇觑着我,作为难之色,「郡主让我……很是难办。」
我扬眸道:「侯爷何必这般作态。侯爷手下豢养的私兵,难道皆是平时赏玩用的消遣吗?」
一旁的护卫登时将剑架在了我的脖子上,韩让隔着刀光剑影,坐直了身子睨我,神色沉凝。
「郡主,仔细说话。」
真仔细说话,就不是我谢怀嬴了。
「侯爷的筹谋,我都知晓。」我道,「我既来了,自不是来找麻烦的。」
我湛湛然看他,「愿助侯爷一臂之力。」
剑拔弩张的护卫被韩让挥手撤开,他压着眉,沉声道:「我凭什么信你。」
我坦然地笑了:「就凭萧昶的丧报很快就会传至,凭冯廷死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是我,凭侯爷不得不信我。」
韩让拧着神情,细细打量我良久,没瞧出什么端倪,便也微微扯起一个笑来。
他眉峰一转,锋利眼神投向孟勘,依然缓缓笑道:「那孟首辅出现在本侯面前,又做何解释?」
我侧目瞥一眼孟勘,这人站在殿上明昧的光影里,穿一袭素衣长袍,仍衬出一身雍容气度。
韩让审视的目光投在他身上,他只是从容地迎上去,平静道:「梁帝萧昶,与我有宿仇。」
我从未听过,他与萧昶之间有什么仇怨,因而不由得也惊诧一瞬,转头看过去。
他袍袖下与我交握的手紧了紧,淡淡道:「我是严州孟家的人。」
孟家。
渺远的记忆回溯,我惊觉,我与孟勘的渊源,原是早在十几年前。
孟家是严州首屈一指的世家,只可惜乱世里人命如草芥,孟家选错了人。萧昶平定严州时,孟家满门获罪。
那时我父母俱已不在,被萧昶收留在身边,空顶着郡主的名号,却早清楚人心冷暖四个字该如何写。
一朝广厦倾覆,昔日金尊玉贵的世家小公子沦落到尘泥里,人人都想去踩上一脚,是我拦了欺辱他的人。
那小公子与我年纪相仿,又同我一样,也是没了家的可怜人,我便不由得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悯然。
我救下他,让他走,他却不走。
苍白瘦弱的人儿匍匐在地,艰难地伸出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裙摆,扬起脸,黑白分明的瞳仁里是幼狼一样执拗的眼神。
满面尘灰,掩不住他骨子里富养出的清贵之气。
他语声泠泠,略有些哑地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手脏兮兮的,我有些心疼自己的裙子。
彼时我就是那么站着,拽回了自己的裙角,垂头看他,「我是大梁的临川郡主,你可不配这么同我讲话。等你有资格站在我面前,再来问吧!」
这方是孟勘从前说过的,我与他的初见。
当初那事过去,我转眼便忘。
没想到时隔多年,他竟真来找我了。
23
宣平侯韩让向来偏安一隅,这地方识得我与孟勘的人极少,在街上穿了常服也不会被认出来。
我倒难得有了机会,偷得片刻安闲,做一回普通百姓。
我换了一身不起眼的素淡衣裳,拉着同样作寻常装扮的孟勘走在市集,心情居然是前所未有的恬适。
从前的天下不太平,乱世里多的是生离死别,便是这种庸俗的市井气也难得一见。
混在庶民当中,才从高台楼阙走下来,沾些人间烟火味。
算起来,萧昶做了许多昧良心之事,但江山一统,确实当属他的功绩。
韩让是有些本事在的,多年的休养生息,让他治下这片地域并无百废方兴的景象,称得上安宁和乐。
街边干果铺的店家与买客起了争执,那买客许是要置办宴席,买的样数繁多,店家一时竟算不清账,连带着后头的客人都等得不耐烦。
孟勘立在一旁,瞧了片刻,道:「老板,我来吧。」
他穿一袭素衣青衫,又生得端方,一眼望上去就是个读书人,很难不令人信服。
他修长手指拨弄起算盘,也并不违和,声如珠玉相碰,泠然清脆,赏心悦目。
店家半天理不清的账,被他轻轻巧巧算得分明。
末了,店家为表感谢,送了他一包蜜饯。这人接过道了声谢,转身就塞到我怀里。
我抬眼瞪他,但他只笑得矜雅,「凭本事挣来的,夫人笑纳。」
蜜饯入口甜而不腻,我捧着纸包,递到孟勘眼前,道:「挺甜的,你也尝尝。」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按住我的手,却侧身过来,蜻蜓点水地吻我一下,而后舔了舔唇,低笑,「是很甜。」
四下里有目光投至,惹得我一时也脸热起来。
我是真没想到,我谢怀嬴也有被当好人夸的一天。
有个小姑娘的钱袋子被人抢了,我顺手教训了那贼,把钱袋子还了回去。
那孩子红着眼睛,一边哭一边跟我说谢谢,懂事得让人心疼。原来那钱袋里是给她阿娘抓药的钱,幸好没丢。
我心底软了一片,弯腰问她:「怎么让你一个人出来,你阿爹呢?」
她眨眨眼睛抬头看我,「阿爹参军了,参军……就是去打坏人!娘说,等天下都太平了,他就回来啦。」
我倏而眼眶一酸,强忍住没有落下泪来。
这话我从前听过很多遍,从举世离乱,到天下真正太平,那个人,最终也没有回来。
我压了压心神,对她挽起一个笑,「你阿爹是个了不起的英雄,你再等一等,他就快回来了。」
小姑娘仰着脸,坚定地「嗯」了一声。
我看着她转身没入人群里,才缓缓站直了身子,手被孟勘轻轻攥住。
我依着他的肩,说:「你看,天下太平,真好啊。」
「迎迎。」他道,「你哭了。」
我别过脸去抬起衣袖一拭,匆匆道:「哪有。我是想,若有那么一天,我也可以过寻常百姓的日子,反倒不知……是否过得惯呢……」
大约也是奢望吧。
我拉着孟勘隐进人潮中,且行且看,遇到乞人就扔下几枚铜钱,碰上杂耍场子便拍手喝彩,经过首饰摊,亦驻足挑拣。
到付钱时,我正准备丢一锭碎银,见一旁的女儿家向男伴撒娇讨巧的模样,忽改了主意。
我轻扯孟勘的衣袖,放柔了语调,唤了声:「夫君……」
孟勘与我相牵的手一颤,侧过头来,哑声问:「唤我什么?」
我大大方方抱着他的手臂,扬脸望他,弯着一双眼,笑得有些揶揄,「夫君呀。」
他解下腰间玉佩,甩给了摊主,将打包的首饰盒子一拢,塞进我怀里。
「哎……」我眼望着那玉佩,急道,「你早说你没带钱,我付就是了。那玉佩很贵的啊!」
这人已揽了我的腰,搂着我转身就走,偏偏心情还很好,「不要了!」
24
韩让很快做好了一切准备,挥师向都城进发。
萧秩才即位没多久,大梁的江山便改了姓。
韩让陈兵都城下时,禁军统领卞荣自内开了城门。宣平侯的军队甚至没有费力攻城,就直接入了京都。
大军杀进皇宫时,萧秩就一身龙袍站在金銮殿前,怀中紧紧抱着玉玺,风把他冠冕上的垂旒都拂乱了。
他还像个疯子似的,立于高处喊:「朕是皇帝,尔等逆贼,安敢谋反!」
可谁听他的呢。
成王败寇。
宣平侯骑在高头大马上,威风凛凛,自鞍侧取了弓箭,弦如满月,瞄准殿前的人。
羽箭飞射而出,却是萧秩身边的女子,扑上前挡了这一箭。
她穿了一袭迤逦的凤袍,原本素淡的面容因而衬出些流溢的华彩,而穿透后心的箭浸染一片血色,像开得正艳的牡丹。
那是萧秩从前的太子妃,如今的皇后,徐氏。
我甚至叫不出她的名字。
萧秩怔怔接住了坠落的人,怀中玉玺跌在地上,滚下了三十九级雪白的长阶。
我不知道那一瞬他想到了什么,但他一定是有些悔了。
因为他哭了。
从啜泣,到恸哭,再到号啕。
人群中不知哪个喊了一句:「得梁帝首级者,赐金千两,封万户侯。」甲胄刀兵便一拥而上,将他淹没其中。
我忽然记起那年宫宴上初见,少年郎玉带风流,隔重帘烛影,遥遥眺来的一眼。
世间之事。
到底是何必。
25
兜兜转转,又回到京城。
卞荣因为接应有功,仍做他的禁军统领,其余旧臣,则大多被替换或贬职。
皇位上换了人,朝堂便要换血,这实在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我还见过卞荣,他一身戎装,意气风发,没有半点愧疚的模样。
他以往卖过我个人情,我便提点他一句:「卞将军,如此行事固然是顺势而为,但上一个这般做的人……」
卞荣截住了我的话,直率地一笑,「良禽尚且择木,当今陛下不似旧主。且末将与那人,自是不同。」
的确,俞程恃位弄权,而他懂得藏锋。
我便也笑,「那就祝卞将军,前程似锦。」
京城尘埃落定,别处也闻风而降,韩让几乎没再费多少力气,就将大梁的版图尽数改旗易帜。
只除了一片地方,途州。
途州是萧昶起家的地方,纵然萧昶死了,萧家败了,途州也并不肯轻易归顺韩让。
收服途州就成了件出力不讨好的差事。
韩让一琢磨,把这烫手的山芋丢给了孟勘,许诺若他办成了,便放我二人离开。
韩让已不是宣平侯,坐上了皇位,人也威仪几分,瞧我与孟勘的眼神坦荡,「朕是在算计,但天子一诺,言出必践。」
他到底与萧昶不同。
孟勘就这么应了。从宫里出来,我便冷着眼色看他,这人像浑然不觉似的,仍来揽我的肩。
我一掌拍开他的手,「途州是什么地方,那处的人想必恨毒了你。你去吧,死在那儿,我都不给你收尸!」
他弯了眼睛,摸到我的手捉在掌心,温声道:「勘竭尽全力,好不容易和郡主比肩而立,怎么舍得死呢?」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要陪郡主,长命百岁。」
我狠狠掐他掌心,「不会说话你就闭嘴。」
我自觉下手不轻,可这人面不改色,仍牵着我往前走。
待我抓起他的手查看,才发现那掌心早已印了一片深痕,瞧上去就痛得厉害。
我张口就骂:「疼了怎么不说,还不知道放手!」
我捧着他掌心呵气,这人又一把攥紧了我的手。
他倏而驻足转身,我就直直撞入他怀里。抬眼,是两泓眸光深邃,如渊如海。
「不放!」他近乎固执地抓着我的手,哑着嗓子,一字一句道,「郡主要牵好我,万莫走失了……」
26
打从和孟勘成婚以来,我还没有与他分开过这么久。
他去了足足两个月,我整日翻他留下的书看,又着实没什么意趣,闲得发闷,这人总算是终于回来了。
院里的梨花开得正盛,孟勘就一身白袍立于树下,比花更要风流几分。
看得我心神一晃。
两月不见,他消瘦了许多,抱我时将下巴搁在我肩头,都有些硌得慌。
我颇嫌弃地推他,这人却用指节抵着下唇,轻咳起来。
我皱了眉:「你受伤了?」
「小伤,多养几日便好。」他抬手扶正我发间玉钗,「是我等不及,提前归了京。」
我扶他回屋,才知根本信不得他的鬼话。
哪里是什么小伤呢,伤处再偏半寸便能穿透他的心口。
只差一点,他就再不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同我讲话了。
我既心疼,又生气,一个没忍住,阴阳怪气道:「伤这么重,怎么不养好了再回来,就不怕死在外头?」
他没答我,忽然一把将我紧紧抱住。我唯恐压到他伤口,动都不敢动,耳边只剩这人的气息轻拂。
等了半晌,他哑着声,语调都有些颤,「怎么不怕。就是太怕了,才要回来。那把剑刺过来的时候,我唯一的念头,就是害怕再也见不到郡主。」
「我只想着,若真活不成了,能见最后一面,也是好的。」
我仰起脸,伸出一只手指抵上他的唇,而后凑过去烙上一吻,「不行。说话算话,你还要陪我——长命百岁。」
他抿了抿唇,笑起来,眼里像盛了星河,「好。」
孟勘的伤虽重,但好在避开了要害,细心调养,渐渐便好起来。
终于,请来的大夫例行看过伤势,说已完全不影响活动了,晚上就寝时,我抱着刚褪下的外衣,灼灼看他。
这人才整好寝袍,被我盯得怔了怔,又坦然迎着我的目光,看了回来。
我低咳一声,欲言又止。
他从容睨我一眼:「有话直说。」
我想了想,忆起往日里他那副不知廉耻的模样,干脆大大方方地眨了眨眼,直白道:「这些日子,我对夫君想念得紧。」
他不顾脸面时说过的话,我原样奉还。
他弯着双眸,携着我的手,去解他的衣带,「我伤才好,辛苦夫人。」
27
孟勘的伤好了,这京城实在没什么好留恋的,韩让也的确履行承诺,允我们离开。
只是我未曾想到,入宫请辞的时候,竟又见到了萧嬛。
萧家的江山垮了,她抛下所有尊严,爬了韩让的床,才保下一条命来。
韩让早有妻妾,自皇后到妃嫔,并不乏侍奉的人,且他深恨萧昶,又怎会给仇人之女好脸色。
再见这一面,从前那个高傲的永安公主没了踪影,有的只是支离憔悴的萧才人。
她怯怯望我,也不敢上前,只道:「姐姐也要走了吗?我再没有相熟的人了,姐姐最后陪我说说话吧……」
总归日后不会再见了,倒也无妨。
孟勘仍在殿上与韩让叙话,我便交代一句去去就回,随萧嬛往她住处去。
萧嬛的宫院比起她做公主时的寒酸许多,韩让并不待见她,可以说,还留着她不过是为了羞辱,为了报复。
她邀我落座,凄然道:「我不怪姐姐,你不会厌我吧……」
她也够可怜了,我摇摇头,示意不会。
她倚在圈椅里头,了无生气,斟了两盏酒与我共饮。
举杯时,我心底忽然浮起一丝异样,终究留了个心思,便作势一掩,将整杯酒兜入袖口。
萧嬛饮完一杯,撂下酒盏,不知是否因着酒意,衬得脸色愈发苍白。
她漆黑瞳仁里折出些亮光,终是笑起来,笑得凄厉而诡谲,「谢怀嬴,你是不是以为我如今落魄了,真会向你服软?」
「骗骗你,你就信了。那酒里有毒呢,你毁了我的一切,就跟我去死吧!」
语气怨毒至极。
我抖开衣袖,酒水淌落出来,她惨白唇边的那抹笑,就倏然僵住。
我低低叹了一声,道:「萧嬛,我以为经历了这些,你该学聪明了。」
「看来没有。」
听她刚刚说出那番话,我有一瞬也起了杀心,手摸到了袍袖下短匕的鞘口。我拔出利刃,寒光一现,对面之人一张脸霎时如土色。
但我想到孟勘,他还在等我。
我不该再生事端。
只犹豫之际,走神的片刻,萧嬛忽然取出一方锦帕,扬手向我掷过来。那帕子展开,药粉扑面而至,躲却躲不开了。
我起身闪避,稍一动作,只觉浑身气力尽失,人跪伏在地,匕首也跌在一旁。
我匍匐着去够,萧嬛一脚又把它踢得更远。
她俯身觑着我,「对付你,怎能没有点别的防备呀。你看,我学得……好不好?」
她学得很好。
我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才堪堪支起身子,又被人压跪在地上。
萧嬛指使着那两人制住我,自己踱步到小桌前,将整壶酒提在手中,一步步向我走过来。
我费力地仰起头,只能看到她眼里如火的恨意。
「我什么都没了,摇尾乞怜,活得像条狗一样。你呢,谢怀嬴,你凭什么可以逍遥事外?我那么努力地讨好韩让,不要脸面地活下来,就是为了能看到你死的一天……」
「可他竟答应放你走,他怎么能答应放你走!」
她的衣摆曳过我眼前,嘶哑的语声响在头顶上方,理智燃烧殆尽,只余阴冷刻毒。
「好在,上天有眼呢,你跟我来了。他做不到的,我还可以——自己动手!」
到这般境地,我再怎么反抗也无济于事。萧嬛就掐着我的下颌,几乎想要把我的骨头捏碎,硬生生将那一壶酒灌下来。
我跌在地上,残余的酒水呛在嗓子里,咳得狼狈不已。
萧嬛仍在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指着我,讽然道:「谢怀嬴,你看看你,输得多惨啊……」
她抬手的时候,指尖都在颤,袖口的衣料滑落下来,露出一截腕骨,白皙的肤色上落满青紫的伤痕。
其实,哪里还有什么输赢呢。
遗憾吗?也许吧。
只差那么一点,就差那么一点了。
我与孟勘说好,要去看塞北的雪,江南四月的桃花。
看不成了啊。
我只觉得五脏六腑都不由自主地难受,眼前的景象花了,不知是酒里的毒起了效,还是漫过眼眶的泪。
耳畔的声音都渐远,依稀一片嘈杂混乱,有人惊呼,有人尖声叫嚷。
身边的人倒下,殷红的血溅在整个视野里。萧嬛瞪大了眼睛,仰面躺下去,寒光凛凛的剑在她心口刺出一片朱砂。
「迎迎!」
是谁唤我。
我用尽力气转回头去,周遭的景物都不清明,却唯独将那人看进了眼里。
孟勘状若疯狂,手上还攥着一柄滴血的长剑,艳红的色泽淌落下来,蜿蜒成一条小河。
他在我身前跪下来,眼里的光一点点泯成了灰。
我说:「她也服了毒酒,你不来,她也死了。」
还来做什么。这副样子,怎么收场呢。
孟勘仍揽着我,嗓子哑得不像人声,「我来得太晚了。」
近在咫尺,我却快要看不清他了。我费力地抬起手,抚上他的眉眼,好不甘心。
「是啊,你来得好晚,一直都太晚了。
「如果有下辈子,一定要早一点遇见我啊。在一切开始之前,遇到干净的我,她没有沾染满手的鲜血,没有犯过那么多的错……
「如果有下辈子,不要再生在乱世了。太苦了,太苦了啊……」
我心里一阵阵地疼,疼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对不起,没能陪你长命百岁。」
孟勘哭了,我从没见过他哭。滚烫的东西落在我的脸上,滑进我领口的衣料里。
我扯起一个笑,哑声道:「以后别拿剑了,跟你……一点都不搭。」
他扔了那把剑,清脆的一声响,两手揽起我,紧紧拥住,「好,不拿。」
杂乱的甲胄声,脚步声,从殿门外涌进来。
我惶然地抓着孟勘的手,急急道:「你去跟他认个错吧,他不在意萧嬛,你去认个错吧……」
刀兵出鞘的利响,四下里纷然,隐约有箭矢搭在弦上,张弓之音。
我眼前彻底陷入一片漆黑,浑身发冷,却有人俯身拥我入怀,化去所有的森寒。
意识在渐渐流失,那人温柔的嗓音却传进耳朵里,低回缱绻,如叹息。
他说:「迎迎,我就来陪你了。」
番外
案前说书先生将折扇一合,故事便算是讲完了。
我扔了手里的一把瓜子,百无聊赖地理了理衣袖。
初冬时节落了第一场新雪,远处有人撑伞而来,待他走到近前,伞面微抬,露出一张端方清贵的脸。
我冲他招手,「夫君,这边!」
他收了伞,抖落一身雪花,躬身入茶棚下。
我曾大病过一场,好转来便什么也不记得。这人说自己是我夫君,我自然信了。
我与他在镜前一站,天生一对,相称得很,不像有假。
何况他生得这般好看,简直撞在了我的心坎上,左右我也不亏,不认白不认。
这人在我身边落了座,自袖中取出一支发钗来,比在我鬓间。
周围有人看过来,我面子有些挂不住,就把那钗子随意一别,然后问他:「今儿个学堂里可有什么趣闻?」
他展眉而笑,温声道:「不曾。」
「夫人今日又听了什么故事?」
我来了兴致,忙不迭道:「是京城的旧闻呢。这故事里,那名动一时的权相,同夫君一样,也姓孟呢。」
「哦,是吗?」他抿了抿唇,淡淡笑着应声。
我抱住他手臂,「不过——他名声可差了,哪有我夫君好。」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人垂了垂眼帘,情绪似有一瞬不悦。
我抓着他的手晃了晃,他抬起头,又是那副矜雅的模样。
我就说嘛,肯定是错觉。
我夫君向来人最温和,连只鸡都不忍杀。上回我把削果子的小刀递给他,让他帮忙拿一下,他非是不肯,死活就说不适合他。
他胆子可小了,有时半夜做了噩梦,都要抱我才能睡得着。
但没关系——
我会一直陪着他呀。
总之,我这个夫君啊,什么都好,十里八乡就没人不喜欢他。
他们根本不了解,这人看着总一副温文有礼的模样,实则有时心黑得很。
有一次我看邻家养的猫儿极讨人喜欢,等他回来,就旁敲侧击地跟他讲:「夫君啊,你看,你平时都要去教书,留我一个人,怪无聊的。」
我眨巴眨巴眼睛,把话往目的上引,「我觉得,我还缺个伴儿,就比如……」
还没说完,这人倾身过来,吻去我后半句话,一双眸子湛湛然,笑得矜贵风雅,「我明白了,夫人,我会努力的。」
努力什么啊。
要命,烛火又被他吹熄了。
不光如此,他还经常骗我。
我为他亲自下厨做羹汤,做好问他咸了还是淡了,他告诉我正合适,简直敷衍至极。
我尝了,根本难以下咽,端着碗就要去倒了,这人偏偏伸手取过,就这么喝净了,还同我说:「夫人亲手做的,这天底下独此一份,怎好浪费。」
他说这话时,单手支颐,斜靠着桌子,木头制的破烂桌椅,被他生生倚出一种雍容贵气。
雪还未停。
他撑着伞,我挽着他臂弯,踩着雪,一步步走回家去。
路上荒僻,走着走着,前方有个汉子横着副挑子,拦住了道。
我一眼就瞧见他手里提的刀。
坏了呀,怕是遇上了劫道的了。
那人提着刀就过来了,我当下脑子一空,一手将身侧之人护住,什么都未及想,合掌为刃劈在那人腕间,轻轻松松就把他的刀抢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