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以“我嫁给了我的死对头”为开头写一个故事?

我停了步子,稍稍睨了她一阵儿,然后垂着眼帘,缓缓挽起一个笑,「那是自然。」

冯廷白白撑着一身傲骨,还不是要被枕边人供出来,前功尽弃。

临走前,那妾室还跪着给我叩了好几个头,又拉着她那孩儿也给我磕头,我摆了摆手,道声:「不必」。

转身时,她眼里还有光,以为自己能活,不住地对我千恩万谢。

其实就算我放她一条生路,萧昶又怎么可能同意。我随口的应承,不过是为了套出线索,骗人的鬼话罢了。

踏出刑部大牢,日光极盛,而我一身潮湿阴冷,抬手遮挡之际,竟禁不住微微打了个冷战。

就好像这天光,与我极不相称。

身后孟勘伸手揽过我,把我拥在怀里,他身上暖意融融,缓解了我心底彻骨的森寒。

我索性放软了身子,懒懒倚在他怀中,阖了眼,叹一句:「孟大人,我这般行事,早晚是要遭报应的。」

他俯身将我拥紧了些,将薄削的下巴搁在我肩上,闷声道:「不怕。我会一直护着郡主,便是遭报应,也陪郡主一起。」

我心上漫过一点酸涩,哂笑,「我听说作恶多端的人,死后都得下地狱,不得安宁……」

话还未完,就觉这人埋下头,低低笑起来,「那又如何,下地狱,我也与郡主一道。」

17

冯廷的妾室说,冯廷从前常带她去一家水粉铺子,但买来的胭脂水粉并不直接交给她,往往过后才送到她房里。

当时没多想,现在细思,其中许是很有些问题。

顺这个线索查过去,那水粉铺子果然便是冯廷与宣平侯递消息的站点。

人已跑了,但店还留着,不算全无所获。

我想了想,没报给萧昶,先去了一趟尹府。

尹谈坐在轮椅上被人推出来,见了我立刻低头,却掩不住眼底的惊慌之色。

我想不出,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有胆量安排人刺杀我。

我伸手,当着尹府下人的面,一把将尹谈从轮椅上拖下来。

他直接脸朝下扑倒在地,摔得不轻,蜷着一把老骨头,半天都支不起身。

我弯下腰去,欣赏他痛苦的表情,徐徐道:「尹大人,本郡主思来想去,我与你,好像并没什么仇怨吧。」

尹谈费力地抬起头,看我的眼神且惊且怖,那种情绪,却仿佛不仅仅是对于我这个人,而是蕴含了更深层的恐惧。

「我本以为……只是你……没想到,尹家也做了那颗废棋……」

「一箭双雕,呵呵呵……」他一双眼瞪到极致,无一丝神采,惨然笑出声来,「好一个一箭双雕!」

我蹲下身去,扯着他的发冠,逼他抬头仰视,「是谁指使你?」

他动了动嘴唇,我正凝神要听,不防一支弩箭从斜处飞射而至,直直钉入他后心。抓着人再看,瞳孔都渐渐散了。

我冷着眼抬头,只看到墙脊上一闪而逝的寒光。

尹谈这里没问出什么,冯廷的案子还要交差,我便先去见了萧昶。

他问我可曾拿到了确凿的证据,我心念一转,摇了摇头,只说没看住冯廷,并无实证。

那一瞬间萧昶几乎是满面怒容,但硬生生压了下去,仍对我扯起一个勉强算得上和蔼的笑。

「迎迎。」他道,「朕一向是信你的。」

他的确信我,信我这把刀,能在他手里,物尽其用。

所以当他要我助他对付孟勘时,我也没什么意外。

毕竟最初他为我指婚,就没想过要我与孟勘相敬如宾,过得安宁。

越乱,才越好,只可惜,他这一步失了算。

这老东西为了让我心甘情愿,竟还添了筹码,说只要我协助他找到孟勘结党营私及谋叛的证据,便许我太子侧妃之位。

他早知我年少时对萧秩的那份心思,时隔多年,又拿一个名分来作赏赐。

也不问我是否还稀罕。

我淡淡笑着,听他道:「虽是侧妃,在东宫的位次却也仅比太子妃低些,何况秩儿心里是有你的,以你才貌,日后如何,谁又说得准呢。」

他话中深意,无非是暗示我,以我的心机手段,若要去争,如今的太子妃徐氏,是赢不过我的。

可我为什么要同她争?

那夜在御园的凉亭中,孟勘说,他愿倾尽所有,捧在手心上的人,不需要萧秩的施舍。

他是我拜过堂的夫婿,待我很好。我不要施舍,只要他这个人。

我坦然地笑了,「怀嬴明白了。但陛下,且容我考虑考虑。」

萧昶盯着我,语气淡无波澜,「好,朕等着。」

我瞧见他眼里的一片深黑,领悟了,他说的是——别让朕久等。

18

冯廷被查得突然,宣平侯那边的消息迟了一些,仍传到了水粉铺子。

我淡淡看完了那封密信,转手投进了火盆里。

回到相府,孟勘正在书房,我平复了一下心情,轻轻叩了叩门。

里面传来一声清朗好听的「进来」,我推开门,就看见孟勘正坐在书案前。

他垂头在纸上勾画着什么,执笔的手修长如玉,骨节分明,从案牍间抬眼瞧见我,原本微蹙的眉舒展开,看得出心情极好。

我望着他一桌子的卷册,道:「我来得不巧,不知可有打扰了孟大人?」

他弯着眸子低低笑起来,似乎我能来找他,便是件很值得开心的事,「不曾。郡主来打扰我,求之不得。」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这一笑眼角眉梢又尽显恣意风流,我竟不由得看痴了一瞬。

晃过神来,我忙移开视线,却听他笑得勾人,温温润润地道:「迎迎是在看我吗,这么入神?」

这人知道自己生得好看,有恃无恐,当真可恶至极。

我下意识地刚要反驳,他已懒懒靠在了椅背上,冲我扬眸而笑,有些祈求,「这些折子看得我头疼,郡主陪陪我吧。」

怎么陪?

帮他研墨?陪他说话?

我才走过去,这人一把拉住我,就将我揽在了怀里。

他一手将我抱坐在腿上,一手仍翻看案上的折子,勾勾画画地批写。搂着我的那只手算不得安分,但偏偏一双眼盯着书案,一脸正色。

我好气又好笑,按住他作乱的手,哼笑道:「孟大人,本郡主不是太医院的医官,可不会治头疼的毛病。」

他看也没看,就准确无误地反攥住我的手,低低「嗯」了一声,却道:「有郡主陪着我,就不累了。」

他看的那些折子和簿册,似乎有不少可谓机密,但他就这么当着我的面展开来,避都不避。

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幽幽道:「孟大人就这么让我瞧着,不怕有什么要紧事,被我看了去?」

这人挑了挑眉,把我往怀中一拢,吻了吻我唇角,轻笑道:「怕什么。郡主要看,都给你看便是。」

「岂能事事瞒着夫人。」

「夫人」这两个字,我听得不习惯,但从他口中说出来,偏偏极温柔,透着十足的缱绻意味。

我心下一颤,只觉得说不出的难受,忍不住打破了这气氛,伸手推他,「萧昶要我……查你的罪证。」

一室静默。

孟勘怔了一会儿,眼里的光渐渐黯淡下去,半晌,眼帘颤了颤,嗓音也有些哑,「好啊。」

他在案角的一摞案牍中翻了翻,抽出一个簿子,一沓信纸,就往我手中递,「这是账簿,这是往来信件……」

「还有些密函,在暗格里。」

我眼睁睁看着他就要站起身去取,终于恼了。

「孟勘!」我一挥袖将他手中的东西打落在地,冷叱道,「你够了!」

他紧抿着唇,垂着眼帘不发一言,手腕上掠起了一片红痕。

察觉到自己方才下手重,语气也重,我迟疑不定地伸手,缓缓抬起他的下颏。

这张脸依旧是清贵无双,只是眼尾通红,那一双清亮的眸子,里头蕴藏的浓烈情绪,分明是极致的委屈。

权倾朝野的孟首辅,何尝有过这般神情。

我喉咙有些发涩,一把牵过他的手,解释:「我没有凶你的意思……」

「那郡主是什么意思?」这人猛地把我拽进怀里,泄愤似的咬了一口我的唇。

「唔……」我吃痛地闷哼一声,眼里不由自主地泛起一层泪水,「萧昶要查你,我不想帮他。」

眼角一凉,却是孟勘抬手拭去了那水汽。

他定定望着我,叹息道:「可……郡主不查,也总有旁人要查。」

「从我踏上这条路起,早晚会有这一天。自古以来,有哪一个操纵朝柄的奸臣,能落得好下场呢。」

他说的对,但我舍不得。

心里慌得要命,偏偏虚张声势。

我眯起眼睛,冷冷道:「他今日查你,焉知明日就不会把账算到我头上。孟大人,你我才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哪怕是为了我好,你也该小心,莫让人抓了把柄。」

孟勘怅然望我,叹了口气,「我与郡主,如何能相同……」

我知。

孟勘坏事做尽,便是举朝共伐的奸佞。而我谢怀嬴,再骄奢暴虐,也是萧昶重情重义的昭示。

他永远不会明着对我下手。

我心底涌起深深的难过,抓他的手不由得紧了紧,「不许说。」

「好,不说。」他凑过来,吻我的眼睛,又很专注地看我,「郡主让我好好看一看,我只怕以后,再瞧不见。」

19

我没想到,萧昶要彻查孟勘的心思那么急切。

我不肯配合,他便在我进宫时将我扣下,留我在宫内小住几天。说是小住,实则就是看管。

明面上没人拦我,但禁军统领卞荣就带着人在附近转,只要我将门一开,他就能立时出现在我眼前。

萧秩来看过我几回,他说待他的父皇查清了孟首辅的罪状,他可以等我回心转意,我让他滚远些。

但萧秩提及他想到了一个更好的主意——趁他父皇引孟勘出城,借机进相府搜证的时候,直接在城外对孟勘出手。

我终于觉得这样下去不行。

萧秩下次再来,我好心留他多坐一会儿,然后抽了他外袍的衣带,把他绑在了床腿上。

萧秩沉着脸色刺我,「怎么,表妹还想救他?我的人都布好了,你来不及的。」

我又团了一方帕子,将他的嘴也堵上。

出门才走了几步,又在转角处与卞荣迎面碰上。他是真正的行伍出身,武学造诣颇高,身上又佩着兵刃,与他交手,我并无胜算。

我直截了当道:「卞统领今日,要么杀了我,要么放了我。」

卞荣瞥了一眼紧闭的殿门,伸手按上腰间佩刀,「末将职责所在,便是护卫郡主安危。」

我笑,「那就没什么好说了。」

我出手直向他袭去,这人毫不还手,躲都不躲一下,我皱了眉,收了力道,待击在他身上时,只能算是寻常地一推。

他偏偏就顺势仰倒下去,还不忘道了句:「末将今日,什么都不知道。」

做戏做全套,低头再看,他连眼睛都合上了。

倒是个聪明人。

我不再耽搁,快步离开,出了宫才知,萧秩为什么说我来不及。

因为萧昶定的日子,就在今天。

孟勘已然出了城,很快就会有人搜查相府,而萧秩布下的埋伏,就守在城外,只等蓄势一击。

我咬了咬牙,一骑快马直奔城门,长鞭一甩抽开了两个阻拦的守卒,飞驰出城外。

待看到一片混乱中被围住的那辆马车时,我提了一路的心才稍稍放下,继之而来的是难遏的怒意。

守在马车边的护卫死的死,伤的伤,可见交手确实惨烈。马车倒还算完好,只是车里的人却无动静。

我一剑挑了最近的一个刺客,冷厉道:「不知死活的东西,我看谁敢!」

马车的车帘被一只修长的手倏地挑开,露出孟勘那张清贵的脸。

他隔着兵刃的寒光与我相望,倏而笑起来,唤道:「郡主。」

我看着他,比着口型说声「等我」,就提剑往人群里闯。

待一路闯到他近前,衣上染红,剑也染了红,温烫的血甚至溅到了我的脸上。

我伸出未曾持剑的左手,递向孟勘,扬着脸道:「下来。」

可展开手才意识到,手上满是血污。

孟勘无论何时何地,浑身上下都不染纤尘,就连在刑部大牢里亦然,想来极爱干净,如何能忍得。

我正准备收回手擦拭一下,这人却将手递了过来,全然不管脏不脏,十指相扣。

他步下马车,在我面前站定,灼灼望我,还有心情调笑:「郡主今日,真是……让人移不开视线。」

刚才冲散了的阵型又聚拢起来,仍以马车为中心,围住了我与他两人。

我眯着眼睛,冷冷盯着人群,就听身后孟勘温声道:「为什么救我?」

这话我也问过他,那时他答说,他最不喜与旁人相同,故别人要我死,他却一定要我活。

我勾了勾唇,低低道:「因为……舍不得啊。本郡主对孟大人甚是满意,若你死了,再去何处觅得这般称心的夫婿。」

身前是刀光剑影,身后这人却笑得舒朗,满目的血色似乎都变得不那么刺眼。

我一手提剑,一手紧紧拉住他,沉声道:「跟紧我。」

刚刚闯进来,已经耗了我许多体力,此番既要冲破包围,又须护着身边的人,难免有些力不从心。

格开了这边劈来的刀刃,那侧又有剑锋迎面而至。眼看躲避不及,孟勘徒手挡开,殷红的血霎时染透了他的袖口。

我心下一跳,不经意的一个分神,又被寻到破绽。

寒意从身后扑来,孟勘忽然抱着我就地一滚,将我护在身下。

我眼睁睁看着挥下来的利刃砍到了他的背上,抬手一剑刺出,穿透了那人心口。

我半搂半抱地将地上的人扶起,骂道:「谁要你逞强。」

他脸色惨白,一双眸子却清亮,哑声道:「刀上没毒,郡主……大可不必这副神情。」

呵,又拿我说的话堵我。

20

好不容易甩脱了追杀,回到相府,我什么都顾不上,就先直奔书房。

果然,已被人翻过一遭。

我脸色阴沉,孟勘这个被查的,反倒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

我抿唇道:「明知要查你,为什么不销毁证据?」

孟勘将眉一弯,浅浅地笑,「郡主也明白,陛下要的不过是个结果。有无实证,只是达成结果的路上那一点点曲折,决定不了什么。」

他倒看得透彻。

萧昶是要治他的罪,有无证据,证据的真假虚实,根本无关紧要。

萧昶就是这种人,只要能达成自己所需的目的,过程如何,都在其次。

比如,至死不曾供认,却以谋逆论罪,牵连全族的冯廷,又比如,派人暗杀我不成,便离奇身故的尹谈。

朝堂如战场,局中人只看到黑白相食,强弱相逐,他却要高人一等,做执棋的那一个。

可世上哪有那么多必然的事。

我私自出宫,萧昶很快就得了消息。

最先发现异常的是个宫女,她救了被绑的萧秩,又在角落寻到了昏迷不醒的禁军统领卞荣。

但没过两天,这宫女就意外身亡,而卞荣因为「毫不知情」,只以失职被罚了俸。

听说萧昶发了通脾气,将萧秩禁足在了东宫。

不知道他是否从搜来的证据中查到了把柄,又召我进宫。

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觉出,萧昶的耐心就要耗尽了。他几乎维持不住表面的和气,沉寂地坐着,一身的冷意。

「迎迎。」他凛声道,「给朕一个解释。」

小殿内的下人都屏退了去,我伶仃而立,闻言笑起来,「陛下。一个女子护持自己的丈夫,要什么缘由呢?」

萧昶寒着一双眼看我,「朕本以为,你识时务,该是个清醒的。」

我当然清醒,不然怎么活到今日。

不清醒的早就死了。

镇远将军赵渎,追随他出生入死,立下赫赫战功。萧昶夸他是手足,是臂膀,他便信了,真以为自己与众不同。

司礼监掌印俞程,本是前朝内宦,在萧昶攻都城时做了内应,将传国玉玺亲手奉上。后来萧昶把玉玺塞回他怀里,许他在宫内权势无两,他就觉得自己后半生能够荣享富贵。

比起他们,我清醒多了。

可这份清醒,我如今不想要了。

我道:「怀嬴也常想,若陛下未曾赐下这桩婚事多好,我仍旧事事都听陛下的。可惜,人总归是会变的。」

若我不曾遇到这个人,我就还是那把锋芒毕现的冷刃。

但很多事,回不去就是回不去了。

萧昶坐在盘龙椅上,终于也笑了,眼眸沉得像冰,「朕以为你这性子,似朕。原来血脉相承,到底随着你父亲。」

他扶着椅子的把手,向前探着身,目色深邃,「你知道朕一步步走到今天,最恨的人是谁吗?」

我抬头看他,看见他眼底翻涌的,昭彰的怒意。

他情绪一瞬爆发,近乎嘶哑着嗓子,吼出声来:「朕最恨的,就是他谢竟!」

「他待谁都好,谁都与他亲近。人比狗都低贱的世道,偏偏他一身干净。他凭什么,啊?他凭什么!」

他睁大着眼睛,笑得诡厉。

「他那么受人崇敬,我多怕啊,怕他起了取代我的心思,但他没有。他本可以不救我的,只要他不救我,死的就是我。」

「他怎么就能那么从容地去死呢?好像独他最高尚,衬得旁人都卑贱下流!」

我无声地看他嘶吼,发狂。

他终于宣泄完,停下喘着气,目眦欲裂地瞪着我。

我淡着眸子,静静望他,「巧了,陛下。我最恨的,也正是他。」

「恨他生了双目,却不能明视,救下的人恩将仇报。恨他生了两耳,却不能悉听,九泉之下也背骂名。」

尤恨他以一心善念,换得我罪孽满身。

多讽刺。

萧昶盯着我,出神了一会儿,缓缓笑起来,徐徐道:「其实后来,我也想明白了,那担忧俱是多余。他便是有心,也断不可能胜过朕。毕竟……」

「这江山,终究是薄情之人坐得长久。」

这天下,也终究是薄情之人赢到最后。

我一边步步向他走过去,一边轻嘲道:「这些日子,我左思右想,也总算想明白了这道理。」

「大梁的江山容不下我们,那若是——换一个呢?」

话音落,我正好在他面前站定,慢慢地,扯起一个阴毒的笑来。

萧昶听清了我所言,瞪大了眼睛,疾言厉色:「谢怀嬴!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他的声音咽在喉咙里,因为我抬手,扣在了他的颈间。

「陛下这话说得……」我一边笑,一边弯下身去,在他耳边吐息,「我有什么不敢啊?」

我两手死死卡着他的脖颈,收拢,语声是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森然:「只可惜陛下从不信我,来见你,连支簪子都不许我带,只好委屈陛下,痛得久一点了。」

他被我按在盘龙椅上,手足并用地挣扎,可他上了年纪,没多少力气,只徒然打翻了案角的砚台。

墨汁溅了我一身。

衣料贴着肌肤的触感,像极了黏稠的血。

我在他惊恐的双目中,看到那个状若疯魔的自己。

「陛下知道吗,我有时真恨他死得太早,没能亲眼看着陛下是怎么将身边的旧人一个个杀干净。」

「但现在好了啊。」我笑得灿然,手下使力,「陛下马上就可以和他团聚了。待到了九泉之下,你有多恨他,当面同他去讲吧……」

萧昶圆睁着两眼,颤颤巍巍地抬起手。

我以为他要扯开我的手,然而他没有。

他用自己人生中的最后一点力气,展开龙袍的袖幅,拿衣袖遮住了脸。

21

不知过了多久,好像有一甲子那么漫长。

我站直身子,才发觉双手都已经麻木得没有了知觉。

孟勘是在这时来的。殿外的随侍太监禀了一句:「陛下,孟大人求见。」门就吱呀一声打开了。

光线照进来,我才恍惚地想起,这还是在白天。

一片刺目的炫然,只依稀辨认得出两道人影。

我都看不清那太监的神情,只能听到他尖着嗓子的一声惊呼。

但那惊呼很快也戛然而止。因为就在一瞬间,他身边的人一把提住他的衣领,将他掼倒在地,反手合上了殿门。

那太监浑身发抖,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就被一记重物砸在了后脑,又仆倒下去。

空气中弥漫开一丝腥甜。

明光褪去,我才眯着眼瞧清孟勘的那张脸。

脸色是苍白的,眼梢也通红,他扬着一张面容望过来,眸子里的光一点一点支离破碎。

我终于露出一个苦笑,道:「你不该进来的。」

他应该站在殿门外,像每一次丢掉自己手下的弃子那样,冷眼相看,然后命人来拿我这个弑君叛国的罪人。

可他走过来,牵了我的手。

「迎迎,没事了。」

短短几个字,让我的情绪在一刹那决堤而溃。

我搂住他的腰,泣不成声,二十余年未曾流过的泪,都从眼眶里涌出来,湿透了他的衣襟。

「怎么会没事,怎么可能没事呢……」

他想为我谋生路,我也想为他谋生路,结果却是,我们一起踏上了一条死路。

我从未觉得如此绝望。

但孟勘只是揽着我,轻轻拍着我的背,温声哄道:「都结束了。」

结束,如何结束?

我骤然抬头盯他,听他说得从容:「我有把柄落在陛下手中,畏惧获罪,因而弑君。郡主恰巧在场,没能拦住罢了。」

谁许他自作主张。

我一把推开他,冷然道:「天地偌大,就没有两全之法,我偏不信。」

萧昶死了,是该结束了,但不应是这样的结局。

我细思片刻,心念一转,「还记得冯廷吗?」

「冯廷与宣平侯私下往来,谋的便是叛国之事。宣平侯素有反心,既然萧昶已死,正该去找他了。」

22

如果说在大梁的地盘上,还有谁既恨萧昶,又有可能与之抗衡,那一定非宣平侯韩让莫属。

韩家算起来,是和萧昶同期讨伐前朝的几股势力之一。

当年做盟友时,萧昶委实狠狠坑了韩家一把。说好同气连枝,迎难而上,结果到了紧要关头,他一看要输,当机立断,带着自己的人,直接跑路了。

留韩让他爹,挨了好一顿毒打,损兵折将,自此一蹶不振,人也大病一场,撒手人寰。

韩让接手摊子时,才只十余岁,本就式微,更斗不过萧昶这老贼。

等到萧昶称了帝,又将其他势力轮番清剿过去,清剿到偏安一隅的韩让跟前,照例战前劝降,这人抵抗都没抵抗,降得极干脆,极利落。

萧昶本已铆足了劲要战,拔了这版图上最后一颗钉子,没想到是这么个结果。但事已至此,总不能打自己的脸,便接下了。

故大梁建国近二十载,韩让是唯一一个异姓侯。

事实证明,韩让的选择不可谓不绝妙。他虽斗不过萧昶,但活得总比萧昶长。

譬如此刻,萧昶死了,他却还春秋鼎盛。

宣平侯韩让年过而立,长久的韬光养晦消磨了他眼里的锐气,更多的是内敛,瞧上去人也温和些。

只是他好整以暇觑着我,作为难之色,「郡主让我……很是难办。」

我扬眸道:「侯爷何必这般作态。侯爷手下豢养的私兵,难道皆是平时赏玩用的消遣吗?」

一旁的护卫登时将剑架在了我的脖子上,韩让隔着刀光剑影,坐直了身子睨我,神色沉凝。

「郡主,仔细说话。」

真仔细说话,就不是我谢怀嬴了。

「侯爷的筹谋,我都知晓。」我道,「我既来了,自不是来找麻烦的。」

我湛湛然看他,「愿助侯爷一臂之力。」

剑拔弩张的护卫被韩让挥手撤开,他压着眉,沉声道:「我凭什么信你。」

我坦然地笑了:「就凭萧昶的丧报很快就会传至,凭冯廷死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是我,凭侯爷不得不信我。」

韩让拧着神情,细细打量我良久,没瞧出什么端倪,便也微微扯起一个笑来。

他眉峰一转,锋利眼神投向孟勘,依然缓缓笑道:「那孟首辅出现在本侯面前,又做何解释?」

我侧目瞥一眼孟勘,这人站在殿上明昧的光影里,穿一袭素衣长袍,仍衬出一身雍容气度。

韩让审视的目光投在他身上,他只是从容地迎上去,平静道:「梁帝萧昶,与我有宿仇。」

我从未听过,他与萧昶之间有什么仇怨,因而不由得也惊诧一瞬,转头看过去。

他袍袖下与我交握的手紧了紧,淡淡道:「我是严州孟家的人。」

孟家。

渺远的记忆回溯,我惊觉,我与孟勘的渊源,原是早在十几年前。

孟家是严州首屈一指的世家,只可惜乱世里人命如草芥,孟家选错了人。萧昶平定严州时,孟家满门获罪。

那时我父母俱已不在,被萧昶收留在身边,空顶着郡主的名号,却早清楚人心冷暖四个字该如何写。

一朝广厦倾覆,昔日金尊玉贵的世家小公子沦落到尘泥里,人人都想去踩上一脚,是我拦了欺辱他的人。

那小公子与我年纪相仿,又同我一样,也是没了家的可怜人,我便不由得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悯然。

我救下他,让他走,他却不走。

苍白瘦弱的人儿匍匐在地,艰难地伸出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裙摆,扬起脸,黑白分明的瞳仁里是幼狼一样执拗的眼神。

满面尘灰,掩不住他骨子里富养出的清贵之气。

他语声泠泠,略有些哑地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手脏兮兮的,我有些心疼自己的裙子。

彼时我就是那么站着,拽回了自己的裙角,垂头看他,「我是大梁的临川郡主,你可不配这么同我讲话。等你有资格站在我面前,再来问吧!」

这方是孟勘从前说过的,我与他的初见。

当初那事过去,我转眼便忘。

没想到时隔多年,他竟真来找我了。

23

宣平侯韩让向来偏安一隅,这地方识得我与孟勘的人极少,在街上穿了常服也不会被认出来。

我倒难得有了机会,偷得片刻安闲,做一回普通百姓。

我换了一身不起眼的素淡衣裳,拉着同样作寻常装扮的孟勘走在市集,心情居然是前所未有的恬适。

从前的天下不太平,乱世里多的是生离死别,便是这种庸俗的市井气也难得一见。

混在庶民当中,才从高台楼阙走下来,沾些人间烟火味。

算起来,萧昶做了许多昧良心之事,但江山一统,确实当属他的功绩。

韩让是有些本事在的,多年的休养生息,让他治下这片地域并无百废方兴的景象,称得上安宁和乐。

街边干果铺的店家与买客起了争执,那买客许是要置办宴席,买的样数繁多,店家一时竟算不清账,连带着后头的客人都等得不耐烦。

孟勘立在一旁,瞧了片刻,道:「老板,我来吧。」

他穿一袭素衣青衫,又生得端方,一眼望上去就是个读书人,很难不令人信服。

他修长手指拨弄起算盘,也并不违和,声如珠玉相碰,泠然清脆,赏心悦目。

店家半天理不清的账,被他轻轻巧巧算得分明。

末了,店家为表感谢,送了他一包蜜饯。这人接过道了声谢,转身就塞到我怀里。

我抬眼瞪他,但他只笑得矜雅,「凭本事挣来的,夫人笑纳。」

蜜饯入口甜而不腻,我捧着纸包,递到孟勘眼前,道:「挺甜的,你也尝尝。」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按住我的手,却侧身过来,蜻蜓点水地吻我一下,而后舔了舔唇,低笑,「是很甜。」

四下里有目光投至,惹得我一时也脸热起来。

我是真没想到,我谢怀嬴也有被当好人夸的一天。

有个小姑娘的钱袋子被人抢了,我顺手教训了那贼,把钱袋子还了回去。

那孩子红着眼睛,一边哭一边跟我说谢谢,懂事得让人心疼。原来那钱袋里是给她阿娘抓药的钱,幸好没丢。

我心底软了一片,弯腰问她:「怎么让你一个人出来,你阿爹呢?」

她眨眨眼睛抬头看我,「阿爹参军了,参军……就是去打坏人!娘说,等天下都太平了,他就回来啦。」

我倏而眼眶一酸,强忍住没有落下泪来。

这话我从前听过很多遍,从举世离乱,到天下真正太平,那个人,最终也没有回来。

我压了压心神,对她挽起一个笑,「你阿爹是个了不起的英雄,你再等一等,他就快回来了。」

小姑娘仰着脸,坚定地「嗯」了一声。

我看着她转身没入人群里,才缓缓站直了身子,手被孟勘轻轻攥住。

我依着他的肩,说:「你看,天下太平,真好啊。」

「迎迎。」他道,「你哭了。」

我别过脸去抬起衣袖一拭,匆匆道:「哪有。我是想,若有那么一天,我也可以过寻常百姓的日子,反倒不知……是否过得惯呢……」

大约也是奢望吧。

我拉着孟勘隐进人潮中,且行且看,遇到乞人就扔下几枚铜钱,碰上杂耍场子便拍手喝彩,经过首饰摊,亦驻足挑拣。

到付钱时,我正准备丢一锭碎银,见一旁的女儿家向男伴撒娇讨巧的模样,忽改了主意。

我轻扯孟勘的衣袖,放柔了语调,唤了声:「夫君……」

孟勘与我相牵的手一颤,侧过头来,哑声问:「唤我什么?」

我大大方方抱着他的手臂,扬脸望他,弯着一双眼,笑得有些揶揄,「夫君呀。」

他解下腰间玉佩,甩给了摊主,将打包的首饰盒子一拢,塞进我怀里。

「哎……」我眼望着那玉佩,急道,「你早说你没带钱,我付就是了。那玉佩很贵的啊!」

这人已揽了我的腰,搂着我转身就走,偏偏心情还很好,「不要了!」

24

韩让很快做好了一切准备,挥师向都城进发。

萧秩才即位没多久,大梁的江山便改了姓。

韩让陈兵都城下时,禁军统领卞荣自内开了城门。宣平侯的军队甚至没有费力攻城,就直接入了京都。

大军杀进皇宫时,萧秩就一身龙袍站在金銮殿前,怀中紧紧抱着玉玺,风把他冠冕上的垂旒都拂乱了。

他还像个疯子似的,立于高处喊:「朕是皇帝,尔等逆贼,安敢谋反!」

可谁听他的呢。

成王败寇。

宣平侯骑在高头大马上,威风凛凛,自鞍侧取了弓箭,弦如满月,瞄准殿前的人。

羽箭飞射而出,却是萧秩身边的女子,扑上前挡了这一箭。

她穿了一袭迤逦的凤袍,原本素淡的面容因而衬出些流溢的华彩,而穿透后心的箭浸染一片血色,像开得正艳的牡丹。

那是萧秩从前的太子妃,如今的皇后,徐氏。

我甚至叫不出她的名字。

萧秩怔怔接住了坠落的人,怀中玉玺跌在地上,滚下了三十九级雪白的长阶。

我不知道那一瞬他想到了什么,但他一定是有些悔了。

因为他哭了。

从啜泣,到恸哭,再到号啕。

人群中不知哪个喊了一句:「得梁帝首级者,赐金千两,封万户侯。」甲胄刀兵便一拥而上,将他淹没其中。

我忽然记起那年宫宴上初见,少年郎玉带风流,隔重帘烛影,遥遥眺来的一眼。

世间之事。

到底是何必。

25

兜兜转转,又回到京城。

卞荣因为接应有功,仍做他的禁军统领,其余旧臣,则大多被替换或贬职。

皇位上换了人,朝堂便要换血,这实在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我还见过卞荣,他一身戎装,意气风发,没有半点愧疚的模样。

他以往卖过我个人情,我便提点他一句:「卞将军,如此行事固然是顺势而为,但上一个这般做的人……」

卞荣截住了我的话,直率地一笑,「良禽尚且择木,当今陛下不似旧主。且末将与那人,自是不同。」

的确,俞程恃位弄权,而他懂得藏锋。

我便也笑,「那就祝卞将军,前程似锦。」

京城尘埃落定,别处也闻风而降,韩让几乎没再费多少力气,就将大梁的版图尽数改旗易帜。

只除了一片地方,途州。

途州是萧昶起家的地方,纵然萧昶死了,萧家败了,途州也并不肯轻易归顺韩让。

收服途州就成了件出力不讨好的差事。

韩让一琢磨,把这烫手的山芋丢给了孟勘,许诺若他办成了,便放我二人离开。

韩让已不是宣平侯,坐上了皇位,人也威仪几分,瞧我与孟勘的眼神坦荡,「朕是在算计,但天子一诺,言出必践。」

他到底与萧昶不同。

孟勘就这么应了。从宫里出来,我便冷着眼色看他,这人像浑然不觉似的,仍来揽我的肩。

我一掌拍开他的手,「途州是什么地方,那处的人想必恨毒了你。你去吧,死在那儿,我都不给你收尸!」

他弯了眼睛,摸到我的手捉在掌心,温声道:「勘竭尽全力,好不容易和郡主比肩而立,怎么舍得死呢?」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要陪郡主,长命百岁。」

我狠狠掐他掌心,「不会说话你就闭嘴。」

我自觉下手不轻,可这人面不改色,仍牵着我往前走。

待我抓起他的手查看,才发现那掌心早已印了一片深痕,瞧上去就痛得厉害。

我张口就骂:「疼了怎么不说,还不知道放手!」

我捧着他掌心呵气,这人又一把攥紧了我的手。

他倏而驻足转身,我就直直撞入他怀里。抬眼,是两泓眸光深邃,如渊如海。

「不放!」他近乎固执地抓着我的手,哑着嗓子,一字一句道,「郡主要牵好我,万莫走失了……」

26

打从和孟勘成婚以来,我还没有与他分开过这么久。

他去了足足两个月,我整日翻他留下的书看,又着实没什么意趣,闲得发闷,这人总算是终于回来了。

院里的梨花开得正盛,孟勘就一身白袍立于树下,比花更要风流几分。

看得我心神一晃。

两月不见,他消瘦了许多,抱我时将下巴搁在我肩头,都有些硌得慌。

我颇嫌弃地推他,这人却用指节抵着下唇,轻咳起来。

我皱了眉:「你受伤了?」

「小伤,多养几日便好。」他抬手扶正我发间玉钗,「是我等不及,提前归了京。」

我扶他回屋,才知根本信不得他的鬼话。

哪里是什么小伤呢,伤处再偏半寸便能穿透他的心口。

只差一点,他就再不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同我讲话了。

我既心疼,又生气,一个没忍住,阴阳怪气道:「伤这么重,怎么不养好了再回来,就不怕死在外头?」

他没答我,忽然一把将我紧紧抱住。我唯恐压到他伤口,动都不敢动,耳边只剩这人的气息轻拂。

等了半晌,他哑着声,语调都有些颤,「怎么不怕。就是太怕了,才要回来。那把剑刺过来的时候,我唯一的念头,就是害怕再也见不到郡主。」

「我只想着,若真活不成了,能见最后一面,也是好的。」

我仰起脸,伸出一只手指抵上他的唇,而后凑过去烙上一吻,「不行。说话算话,你还要陪我——长命百岁。」

他抿了抿唇,笑起来,眼里像盛了星河,「好。」

孟勘的伤虽重,但好在避开了要害,细心调养,渐渐便好起来。

终于,请来的大夫例行看过伤势,说已完全不影响活动了,晚上就寝时,我抱着刚褪下的外衣,灼灼看他。

这人才整好寝袍,被我盯得怔了怔,又坦然迎着我的目光,看了回来。

我低咳一声,欲言又止。

他从容睨我一眼:「有话直说。」

我想了想,忆起往日里他那副不知廉耻的模样,干脆大大方方地眨了眨眼,直白道:「这些日子,我对夫君想念得紧。」

他不顾脸面时说过的话,我原样奉还。

他弯着双眸,携着我的手,去解他的衣带,「我伤才好,辛苦夫人。」

27

孟勘的伤好了,这京城实在没什么好留恋的,韩让也的确履行承诺,允我们离开。

只是我未曾想到,入宫请辞的时候,竟又见到了萧嬛。

萧家的江山垮了,她抛下所有尊严,爬了韩让的床,才保下一条命来。

韩让早有妻妾,自皇后到妃嫔,并不乏侍奉的人,且他深恨萧昶,又怎会给仇人之女好脸色。

再见这一面,从前那个高傲的永安公主没了踪影,有的只是支离憔悴的萧才人。

她怯怯望我,也不敢上前,只道:「姐姐也要走了吗?我再没有相熟的人了,姐姐最后陪我说说话吧……」

总归日后不会再见了,倒也无妨。

孟勘仍在殿上与韩让叙话,我便交代一句去去就回,随萧嬛往她住处去。

萧嬛的宫院比起她做公主时的寒酸许多,韩让并不待见她,可以说,还留着她不过是为了羞辱,为了报复。

她邀我落座,凄然道:「我不怪姐姐,你不会厌我吧……」

她也够可怜了,我摇摇头,示意不会。

她倚在圈椅里头,了无生气,斟了两盏酒与我共饮。

举杯时,我心底忽然浮起一丝异样,终究留了个心思,便作势一掩,将整杯酒兜入袖口。

萧嬛饮完一杯,撂下酒盏,不知是否因着酒意,衬得脸色愈发苍白。

她漆黑瞳仁里折出些亮光,终是笑起来,笑得凄厉而诡谲,「谢怀嬴,你是不是以为我如今落魄了,真会向你服软?」

「骗骗你,你就信了。那酒里有毒呢,你毁了我的一切,就跟我去死吧!」

语气怨毒至极。

我抖开衣袖,酒水淌落出来,她惨白唇边的那抹笑,就倏然僵住。

我低低叹了一声,道:「萧嬛,我以为经历了这些,你该学聪明了。」

「看来没有。」

听她刚刚说出那番话,我有一瞬也起了杀心,手摸到了袍袖下短匕的鞘口。我拔出利刃,寒光一现,对面之人一张脸霎时如土色。

但我想到孟勘,他还在等我。

我不该再生事端。

只犹豫之际,走神的片刻,萧嬛忽然取出一方锦帕,扬手向我掷过来。那帕子展开,药粉扑面而至,躲却躲不开了。

我起身闪避,稍一动作,只觉浑身气力尽失,人跪伏在地,匕首也跌在一旁。

我匍匐着去够,萧嬛一脚又把它踢得更远。

她俯身觑着我,「对付你,怎能没有点别的防备呀。你看,我学得……好不好?」

她学得很好。

我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才堪堪支起身子,又被人压跪在地上。

萧嬛指使着那两人制住我,自己踱步到小桌前,将整壶酒提在手中,一步步向我走过来。

我费力地仰起头,只能看到她眼里如火的恨意。

「我什么都没了,摇尾乞怜,活得像条狗一样。你呢,谢怀嬴,你凭什么可以逍遥事外?我那么努力地讨好韩让,不要脸面地活下来,就是为了能看到你死的一天……」

「可他竟答应放你走,他怎么能答应放你走!」

她的衣摆曳过我眼前,嘶哑的语声响在头顶上方,理智燃烧殆尽,只余阴冷刻毒。

「好在,上天有眼呢,你跟我来了。他做不到的,我还可以——自己动手!」

到这般境地,我再怎么反抗也无济于事。萧嬛就掐着我的下颌,几乎想要把我的骨头捏碎,硬生生将那一壶酒灌下来。

我跌在地上,残余的酒水呛在嗓子里,咳得狼狈不已。

萧嬛仍在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指着我,讽然道:「谢怀嬴,你看看你,输得多惨啊……」

她抬手的时候,指尖都在颤,袖口的衣料滑落下来,露出一截腕骨,白皙的肤色上落满青紫的伤痕。

其实,哪里还有什么输赢呢。

遗憾吗?也许吧。

只差那么一点,就差那么一点了。

我与孟勘说好,要去看塞北的雪,江南四月的桃花。

看不成了啊。

我只觉得五脏六腑都不由自主地难受,眼前的景象花了,不知是酒里的毒起了效,还是漫过眼眶的泪。

耳畔的声音都渐远,依稀一片嘈杂混乱,有人惊呼,有人尖声叫嚷。

身边的人倒下,殷红的血溅在整个视野里。萧嬛瞪大了眼睛,仰面躺下去,寒光凛凛的剑在她心口刺出一片朱砂。

「迎迎!」

是谁唤我。

我用尽力气转回头去,周遭的景物都不清明,却唯独将那人看进了眼里。

孟勘状若疯狂,手上还攥着一柄滴血的长剑,艳红的色泽淌落下来,蜿蜒成一条小河。

他在我身前跪下来,眼里的光一点点泯成了灰。

我说:「她也服了毒酒,你不来,她也死了。」

还来做什么。这副样子,怎么收场呢。

孟勘仍揽着我,嗓子哑得不像人声,「我来得太晚了。」

近在咫尺,我却快要看不清他了。我费力地抬起手,抚上他的眉眼,好不甘心。

「是啊,你来得好晚,一直都太晚了。

「如果有下辈子,一定要早一点遇见我啊。在一切开始之前,遇到干净的我,她没有沾染满手的鲜血,没有犯过那么多的错……

「如果有下辈子,不要再生在乱世了。太苦了,太苦了啊……」

我心里一阵阵地疼,疼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对不起,没能陪你长命百岁。」

孟勘哭了,我从没见过他哭。滚烫的东西落在我的脸上,滑进我领口的衣料里。

我扯起一个笑,哑声道:「以后别拿剑了,跟你……一点都不搭。」

他扔了那把剑,清脆的一声响,两手揽起我,紧紧拥住,「好,不拿。」

杂乱的甲胄声,脚步声,从殿门外涌进来。

我惶然地抓着孟勘的手,急急道:「你去跟他认个错吧,他不在意萧嬛,你去认个错吧……」

刀兵出鞘的利响,四下里纷然,隐约有箭矢搭在弦上,张弓之音。

我眼前彻底陷入一片漆黑,浑身发冷,却有人俯身拥我入怀,化去所有的森寒。

意识在渐渐流失,那人温柔的嗓音却传进耳朵里,低回缱绻,如叹息。

他说:「迎迎,我就来陪你了。」

番外

案前说书先生将折扇一合,故事便算是讲完了。

我扔了手里的一把瓜子,百无聊赖地理了理衣袖。

初冬时节落了第一场新雪,远处有人撑伞而来,待他走到近前,伞面微抬,露出一张端方清贵的脸。

我冲他招手,「夫君,这边!」

他收了伞,抖落一身雪花,躬身入茶棚下。

我曾大病过一场,好转来便什么也不记得。这人说自己是我夫君,我自然信了。

我与他在镜前一站,天生一对,相称得很,不像有假。

何况他生得这般好看,简直撞在了我的心坎上,左右我也不亏,不认白不认。

这人在我身边落了座,自袖中取出一支发钗来,比在我鬓间。

周围有人看过来,我面子有些挂不住,就把那钗子随意一别,然后问他:「今儿个学堂里可有什么趣闻?」

他展眉而笑,温声道:「不曾。」

「夫人今日又听了什么故事?」

我来了兴致,忙不迭道:「是京城的旧闻呢。这故事里,那名动一时的权相,同夫君一样,也姓孟呢。」

「哦,是吗?」他抿了抿唇,淡淡笑着应声。

我抱住他手臂,「不过——他名声可差了,哪有我夫君好。」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人垂了垂眼帘,情绪似有一瞬不悦。

我抓着他的手晃了晃,他抬起头,又是那副矜雅的模样。

我就说嘛,肯定是错觉。

我夫君向来人最温和,连只鸡都不忍杀。上回我把削果子的小刀递给他,让他帮忙拿一下,他非是不肯,死活就说不适合他。

他胆子可小了,有时半夜做了噩梦,都要抱我才能睡得着。

但没关系——

我会一直陪着他呀。

总之,我这个夫君啊,什么都好,十里八乡就没人不喜欢他。

他们根本不了解,这人看着总一副温文有礼的模样,实则有时心黑得很。

有一次我看邻家养的猫儿极讨人喜欢,等他回来,就旁敲侧击地跟他讲:「夫君啊,你看,你平时都要去教书,留我一个人,怪无聊的。」

我眨巴眨巴眼睛,把话往目的上引,「我觉得,我还缺个伴儿,就比如……」

还没说完,这人倾身过来,吻去我后半句话,一双眸子湛湛然,笑得矜贵风雅,「我明白了,夫人,我会努力的。」

努力什么啊。

要命,烛火又被他吹熄了。

不光如此,他还经常骗我。

我为他亲自下厨做羹汤,做好问他咸了还是淡了,他告诉我正合适,简直敷衍至极。

我尝了,根本难以下咽,端着碗就要去倒了,这人偏偏伸手取过,就这么喝净了,还同我说:「夫人亲手做的,这天底下独此一份,怎好浪费。」

他说这话时,单手支颐,斜靠着桌子,木头制的破烂桌椅,被他生生倚出一种雍容贵气。

雪还未停。

他撑着伞,我挽着他臂弯,踩着雪,一步步走回家去。

路上荒僻,走着走着,前方有个汉子横着副挑子,拦住了道。

我一眼就瞧见他手里提的刀。

坏了呀,怕是遇上了劫道的了。

那人提着刀就过来了,我当下脑子一空,一手将身侧之人护住,什么都未及想,合掌为刃劈在那人腕间,轻轻松松就把他的刀抢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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