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您居然还亲自来给我引路呢?」
我嘿嘿一笑,自认理亏:「这不是才十天没见吗?我还以为您得大半个月才回来呢。」
穆瑾川翻了个白眼:「快给爷备好酒菜,接风洗尘。」
我带着他直奔连云峰,给他安排好住的地方,穆瑾川刚从芥子囊中掏出一坛子从燕云带回来的酒,他就和只穿着寝衣的元斐对视了。
好家伙,元斐不是睡了吗?
看见穆瑾川,元斐的脸色从红变白,从白变黑:「你怎么在这?」
「我才想问你吧!」穆瑾川输人不输阵,梗着脖子硬上,「你大晚上出现在女人的住所,还这副打扮,是何居心?」
「元雪是我师姐,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眨眼之间元斐就换上了衣服,他眼睑低垂,看上去有几分被人指摘的委屈,「是师姐让我住在这里的。」
穆瑾川似乎也没想到,半个月的时间让元斐从「心狠手辣的魔尊」变成「我见犹怜的小白兔」,瞪着眼睛指着他磕巴了半天都没说出来一句话。
「好,你们别吵了,各回各的房间睡觉,有事明天再议。」
第二天凌晨,我刚睡醒就看见门口站着两尊大佛,穆瑾川强装镇定哼着歌,元斐则拎着一个食盒问我要不要先吃早饭。
我头疼。
还没等我把这两个人的事情解决,元丰来报说,山门外暮苍的人前来求助,称需要流云后山的温泉疗伤,让我前去定夺。
「暮苍?」元斐的眉头一皱,「他们怎么了?」
「前段时间正道弑魔,暮苍被推出去打了头阵。」
「胡闹。」元斐的脸色一变,「魔族根基深厚,体系庞大,他们一朝一夕就妄图铲除,痴人说梦。」
「元丰,等他们出示令牌交出佩剑,就带去后山,切不可惊扰师父。」元丰走后,我看着元斐有些担忧的神色,「阿斐,如今魔族也是大乱,你身为魔尊要回去主持大局吗?」
元斐看着我,摇了摇头:「我不想去……我只是被他们推上了这个位置……」
「在其位,谋其政。」
穆瑾川也凝了神色:「我离开燕云的时候,依稀也听到了这次弑魔的安排,恐怕不是小事……魔族十六部中有七个已经倾巢而出,还是得多做些准备。」
我再三保证我不会轻易出山,元斐才走了,回去压住魔族的暴动。
元斐前脚刚走,后脚穆瑾川就拿出了一本泛黄掉页的古书,跟我说找到了变色的原因。
「有两种可能,一是他本人喜怒无常,二是……有人用了他做容器,养着另外一个人的魂。」
我有些呆愣,接过那本书开始翻阅,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怎么会?谁用元斐做容器,又养着谁的魂魄?
我觉得心慌得很,伸手揪住了穆瑾川的袖子:「我要怎么办?」
「……活人作为魂器养护魂魄本就是禁术,而你说的变色……大概两个魂魄已经融合在一起,再分开太难了。」
我刚想说点什么,就听见了钟鸣声,外面一下子热闹起来。
师父出关了。
20
出乎我意料的是,师父出关后点名要见的第一个人,不是身为首席弟子的我,而是元斐。
只是元斐已经回到魔界,师父才退而求其次找到了我。
我问师父,如何才能救元斐。
师父沉默了片刻,伸手在我的眉心点了一下。
「千年前,魔尊图染被封印,随着封印他的人相继死去,封印松动,他的魂魄逃离封印寻找魂器,意图东山再起。」师父停顿了一下,「这些年,我们都在等待着魂器和他的灵魂融合在一起……就能永远杀死他。」
「元斐就是那个魂器。」
我有些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自己的连云峰,穆瑾川本来高高兴兴在盘点自己近期收到的宝贝,看见我那副要死不活的表情,凑过来问我怎么了。
我摇了摇头。
师父说,之所以会让元斐一直养在我的身边,是因为我是纯粹的水灵根,就算修习的不是疗愈的术法,我依旧能够稳定元斐的心智,也能进一步促进魂器和魂魄的融合。
我问师父,元斐对他来说是什么?仅仅只是杀死魔尊的工具吗?
师父看着我,眼神里亮晶晶的。
他说,元斐是必要的牺牲,是苍生的英雄,是迫不得已的选择。
我很想问师父,苍生是不是真的有那么重要,可我问不出口。
「元雪,你往下看一看,不要觉得苍生很远,苍生是元丰,是所有的流云弟子,是你下山门经常会去的那家果子铺的老板,是替你炼器的工匠家那还没束发的女儿……」
「元雪,如果那个魂器是师父,师父也愿意去死,师父也一定要去死。」
难怪那本书里,为魂器维稳的「我」死掉之后,那个魔尊根本就不是我认识的元斐,剩下的只是魔尊图染。
难怪,正道之士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聚齐,说要铲除魔教。
外面下了一场秋雨。
穆瑾川似乎知道我心情不好,他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也不进来,就陪着我。
「你看,好大的雨。」穆瑾川伸手去接屋檐下的水,「你说,我们什么时候下江南去玩?」
不知道,我不知道。
按照师父的说法,他会把元斐叫回来,然后把选择的权力交给他。
这又给了他什么权力呢?
明明知道在流云长大的元斐,一定会以天下苍生兴亡为己任。
原来,我教过他的一切,都即将成为杀死他的利器。
我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21
我醒来的时候,看见元斐正守在我的床前。
他还睡着,眼睫毛轻轻地颤抖,就像是容易碎掉的瓷娃娃。
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眼泪却止不住地流。
「……师姐?」元斐幽幽转醒,声音还有些沙哑,他看见我哭,慌乱过后是短暂的沉默,「你知道了?」
我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元斐长舒一口气,低下头把脸埋在我的掌心里:「没关系的,阿斐这辈子,想要的东西都已经得到了。」
烛光摇曳,我从未觉得元斐如此乖巧过,可一想到我们之后的命运,我却又觉得心酸。
按照师父的安排,下月十六血月当空,元斐会拔出封印在魔宫的噬魂剑,用其插入心脏,将图染一起杀死。
「之前我们说要去看皮影戏的,明日去吗?」
元斐抬头,他有些担忧地看着我,眼神里有几分期待:「可以吗?」
「当然可以啊,乖师弟有奖励。」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元斐做了早饭,穆瑾川都有幸坐上了桌。
听说我们等会要去人间玩,穆瑾川非说要跟着去,结果刚出了山门就被我们甩掉了。
我捂着嘴憋笑,看着穆瑾川咬牙切齿的样子着实解气:「走吧,不管他。」
元斐点了点头。
上次来的时候是花朝节,这次倒是正好落在了上巳节。
街上热闹得很,不少青年男女借此机会结伴同行,我和元斐混在其中,喜笑颜开。
「你看,他俩肯定情投意合。」我指着桥上的那对小情侣,转过头来冲元斐笑,「你看你看,那男子话都不敢多说的样子,真可爱。」
元斐顺着我的眼神看过去,一边点头一边把刚刚买的点心塞我手上:「但是,他们好像还没戳破窗户纸啊。」
「真是,可恶。」我忿忿地咬了一口桃酥,觉得太甜就塞给了元斐,「甜,不要。」
元斐把桃酥叼在嘴里,换了个酸杏干递给我:「你看那边面具摊子前面那对,就蛮好的,感觉已经定亲了。」
我俩就坐在茶铺门口看人家你侬我侬,直到华灯初上,一整条街都挂上了五颜六色的灯笼,人群送来了喧闹声。
元斐站起身来,向我伸出了手。
我们手牵手走在街上,和周围的人没什么太大的分别。
周围全都是小摊贩,我凑上前去一看,卖什么的都有,只不过都是些小玩意儿,那玉石之类的也就买来图个新鲜。
元斐拿起一个手镯,比划着要给我戴上。
「小娘子也买一个赠礼吧。」小贩开了张,嘴甜得很,「我这里什么都有。」
「我送过了。」
离了摊十几步,元斐才可怜巴巴地问我,什么时候送过了。
「那根红绳子,不是已经戴在你的手上了吗?」
元斐抿唇:「你怎么知道的?」
「那天渡劫,你能来得这么快,只有一个可能,是你用五识造了辟邪。」
所以辟邪才会用那样的方式自毁,把元斐紧急送到我的面前。
元斐有些被人看穿的恼羞成怒,偏过头去不想看我,可牵着我的手一直都没松开。
我们就沿着那条道一直往下走,一直一直往下走。
可是长街总有尽头。
我们最后看这人间一眼的时候,我歪头对元斐说:「你知道吗?人间上巳节和花朝节都有一个习俗。」
「什么习俗?」
「会为心上人簪上芍药花。」
阿斐,我早就为你簪过花了。
22
回到连云峰的时候,穆瑾川抱臂坐在院子正中间,我一进去就看见他阴着个脸。
「哟,您怎么还没睡啊?」
「气得睡不着。」穆瑾川没好气地答我,看见元斐挡在我面前更生气了,「你俩出去玩居然不带我,可恶。」
「我俩出去玩为啥要带你啊?」隔着元斐,我胆子大得很,「你自己不知道出去玩,非要跟着我们,你还怕走丢了?」
「元斐你让开!」
「就不让就不让,你来打我呀~」
元斐被我们逗笑了,他拦着我不让我挑衅穆瑾川:「穆瑾川,我们聊聊吧。」
不光是我,就连穆瑾川都愣住了。
穆瑾川护住胸口,说话磕磕巴巴:「你……你不会是想杀人灭口吧?」
元斐的眉心跳了一下,转头问我:「你们俩到底是谁学谁?这嘴讲话怎么……」
「你啥意思啊?」穆瑾川跳脚,「我这是合理怀疑好不好?」
我憋笑:「你们聊吧,我就在门口守着,没事没事啊,你别怕,穆瑾川。」
关上门的时候,穆瑾川那个水灵灵的眼神也被我忽视了。
我坐在门口看星星,盘算着明天做什么。
他们聊天的时间不算很长,门打开的时候,我看见穆瑾川满面愁容。他本来就是不太会藏匿情绪的样子,这一看我就知道肯定是有什么事儿憋着。
「穆瑾川,发生了什么?」
穆瑾川捂住嘴,快要哭出来了:「你这个人怎么用真语咒做坏事啊?!」
「师姐,男人之间的对话你不需要知道。」元斐捂脸,「快去睡吧,已经很晚了。」
好家伙,你们之间居然背着我有秘密了。
我翻了个白眼:「我还不想知道呢,我回房了。」
当晚,我做了个梦。
梦里那个男人的眼神十分的熟悉,他笑得有些张狂,又有些让人厌恶的自信:「你真的觉得你们能杀死我吗?」
梦里的我什么都没做,他伸手捂住了我的口鼻,那种窒息的感觉让我感觉整个人都被挤压成了一团。
「我要这世间的人,都给我陪葬。」
我从梦中惊醒,总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裹了衣服就去找师父。
我没想到的是,师父也没睡。
他坐在院中下棋,满面愁容,见到我似乎并不意外。
「坐吧。」
我坐在师父对面,看见桌上摆着的残局,已然无路可走。
「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师父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多了几分怀念,「我闭关的大部分时间里,是你在外打点一切,照顾师弟师妹们,你做得很好。」
我闷闷应了一声,将刚刚的梦和盘托出。
师父神色凝重:「我刚刚卜了一卦,卦象上说,虽事能成,但多艰险。想必也和你的梦境有些关系……你应该是见过他的。」
我知道师父说的是谁,藏在元斐躯壳里的魔尊图染。
「知道你为难,为师会亲自动手。」师父叹了一口气,眼睛似乎湿了,他背过身去不肯看我,「去吧,回去吧。」
23
十六日当天,正道之士齐聚魔宫。
其实没有多少人,能够杀入魔界重围的,也不过就是十几个人而已。
元斐变成了我不熟悉的样子,眼神血红,黑色的纹身爬满了半张脸,让他看起来格外的可怖。
「老东西,你真的以为你的计划,能杀死我?」
他浑身浴血,笑声极具穿透力,不少本就重伤的剑士一下子捂着耳朵跪了下去。
「剑来!」
一时间地动山摇。
原本封印在魔宫深渊下的那把噬魂剑嗡鸣而出,黑色的魔气浓郁到让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剑锋直指苍穹,似乎眨眼间就能引来电闪雷鸣。
不愧是只有图染能召唤出来的第一魔剑。
师父表情有些凝重,他回头看了看我,甚至没来得及交代我一句什么,提剑就朝图染刺去。
图染格剑挡开杀招,虽然是边战边退,但嘴角却勾起一抹轻蔑的笑:「太慢了。」
他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师父逼退,深渊吹上来的风让他的衣袍猎猎作响,图染持剑站在众人面前,语气是天下独尊的狂傲。
「你们,还有谁要与本君一战?」
我站起身来:「我,与你一战。」
图染看向我,似乎有些意外:「区区元婴,也敢挑战本君,有胆量……本君可以承诺饶你一命。」
「不必。」我看向他,深吸一口气,「来吧。」
图染收了剑,摊开手:「我让你三十招。」
我提剑朝他刺去,被他轻松躲过,他总是和我的剑尖差半个手掌的距离,与其说这是一次挑战,倒不如是他的单方面教学。
「手再往上抬一点。」他侧身躲过我的挑剑,嘴唇从我的耳边轻轻擦过,几乎是将我半搂在怀中,「你根本伤不到我。」
「我没想着要伤你。」
我抓住了他的手,将傲雪递到了他的手中,然后狠狠往自己的胸口刺下去。傲雪颤抖得厉害,几乎就要脱手,我咬牙往下再刺了一寸,整个人脱力跪倒在了地上。
图染沾了一手的血,怔怔地看着我:「你居然用傲雪……」
有了剑灵的剑,弑主之后极有可能变为魔剑,而傲雪这样受过香火和灵气滋养的,则会在弑主后选择沉睡或者消散。
我在赌,我在赌这样的方式能让元斐获得身体的掌控权。
「所以呢?」我仰头看他,不知道是逆光而眼睛生疼,还是因为胸口剑伤太重,声音都带上了几分颤抖,「图染,你必须死。」
图染单膝跪在我的面前,无缘无故让我觉得有一丝的悲悯,他血红色的眼睛里有太多的情绪,让我不敢深究。
「你就那么想让我死掉吗?」他伸出手来擦掉了我的眼泪,浓烈的血腥气让我作呕,图染自嘲地笑笑,「你不是爱我吗?怎么会让我死掉呢?」
「不是你,是阿斐。」
图染笑了,他翻手抽出噬魂,将它递到我的手中,指了指自己心口的位置:「刺准一点。」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就好像是不知道他为何会捏了捏我的脸,跟我说再见。
噬魂剑刺破了他的长袍,他的皮肉,直直插入他的心口。
我的手抖得更厉害了,鲜血流入我的掌心,只觉得黏糊糊的,热热的。
图染偏过头去,看了看其他已然无法再战的修士,语气依旧不减狂傲:「你们依旧没人能杀我。」
他看了一眼天空,又看了一眼我:「……真没劲啊。」
我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看见他眼中的血红色渐渐褪去,露出原本的琉璃色。
「……师姐。」
刚刚才止住的眼泪又掉了下来,我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只能尽力去握住他的手。
血液和灵力的流失,都让我说不出话来,他嘴唇动了动。
「穆瑾川,值得托付……」他才说完这句话,就又停顿了片刻,眉心皱成一团,呕了一大口血,「我最快乐的时光……是那天师姐选了我……」
我知道他说的那天,师父带了五名弟子,让我们这些师兄师姐一人挑一个,承包他们的生活起居。其他的人都被很快选走,只剩下那个长得漂亮但是表情冷漠的元斐。
我向他伸出了手,我说,元斐,要和师姐一起回家吗?
他说,好。
从那以后,元斐就住进了我的连云峰,我们同吃同住,同出同进,比起我照顾他,倒是他把连云峰的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活几乎都是他一人干的。
「师姐,让穆瑾川陪着你吧,除了他……别人我都不放心。」元斐笑着笑着哭了,「我好想好想陪着你的那个人是我啊……」
24
我醒来的时候,师父正在旁边搓药丸,他瞥了我一眼,朝门口喊了一声「醒了」。
穆瑾川横冲直撞进来的,他甚至一开始都没找对我睡着的方位。
「怎么样?还疼吗?」
疼倒是不疼,就是清静了这么长的时间,突然又见到你还觉得挺吵的。
我坐了起来,接过了穆瑾川给我倒的茶。
「为了救你,我把燕云后山的那棵万年人参的腿都切了。」穆瑾川也不客气,自己搬了个凳子坐过来,「那参现在还瘸着呢……不过能把你救回来就不错了,我回去我师父指定让我关禁闭。」
听见他在我耳边叨叨,我才有一种还活着的感觉。
师父看了我们一眼,拿着自己的炉子出去了。
穆瑾川又说了好一会儿,说得口干舌燥了,就停顿下来自己去找茶喝。
「听说江南的花开了,我带你去看吧?」
我摇了摇头。
穆瑾川端着茶杯坐在我的床前,他有些嫌弃这茶叶的苦涩,皱了下眉:「我答应了他,要看着你,让你好好活着。」
「……你倒是一点都不避讳。」我翻了个白眼,觉得心口揪着疼,「他还跟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就咬牙切齿地跟我说,希望等他死了以后让我照顾你。」穆瑾川嘿嘿一笑,「我跟他说了,照顾可以,但不巧我修的是无情道,不结道侣。」
就算是经常听穆瑾川的狗言狗语,我现在也还是没有完全习惯。
「巧了,我也没有沦落到需要和你结成道侣的地步。」
「你说话也不避讳啊?」穆瑾川啧了一声,「怪不得我俩能臭味相投。」
「我以为你会安慰我。」
我说话的声音很轻。
其实我在睁开眼睛前的一刻,还不知道如何面对其他的人。
我怕他们一脸悲痛或是遗憾,也怕他们拿着那几句应酬般的安慰反复戳弄我的伤口。
我亲手杀死了我的爱人。
我的手上沾着他的鲜血,烫得吓人,腥得恶心。
「对于我们修仙人而言,数十年、数千年都只不过是弹指一挥间,没有什么是能一直留在身边的,只能珍惜此刻罢了。」穆瑾川吹了吹茶杯里面的茶叶,「你们……不也好好道别了吗?」
我应了一声,没再说话。
穆瑾川叹了一口气,抽出腰间的扇子打了一下我的头:「垂头丧气的,你怎么不问问我大老远来,有没有给你带什么宝贝啊?」
我没好气地避开他的第二击,敷衍地问道:「所以是什么宝贝?人参的另外一条腿吗?」
「啧,你咋还惦记我家小人参呢?」
穆瑾川从芥子囊中掏出来一个檀木做的小香炉,宝贝地擦了擦上面不存在的灰尘才递给了我:「我燕云镇派法器之一——引魂灯……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人家小炉子叫灯怎么了?」
「噬魂剑会让魂魄碎裂,这些碎片会撒入九州大地,虔诚的人手持引魂灯就能将碎片聚拢……剩下的你懂我意思。毕竟是为全天下做出的牺牲,我师父就大方地把这玩意拿出来让我交给你了。」
我沉默片刻:「有用吗?」
「怎么没用呢?」穆瑾川乐了,「你是不是看不起燕云啊?说了是镇派法器……元斐那家伙还算是有大义,这点小忙还是要帮的。」
「多谢。」
「害,多大点事儿啊。」穆瑾川摆了摆手,「我穆瑾川为朋友两肋插刀,算不得什么算不得什么……我下了法阵,在燕云给你养了根肉身灵芝,如果魂魄凝聚好了,就会自动飞到肉身灵芝里面去。」
想得还挺齐全的,让我开始怀疑这是个骗人连环计。
「你别用这个眼神看我。」穆瑾川把杯子搁在了床头柜上,站起身来,抖开扇子装模做样地摇了摇,「天下正道同气连枝,你昏迷的这几个月,所有人都关注着流云,都在想办法怎么救你、救元斐。」
「天一教那边把千年开一朵的花都给你吃了,暮苍这样的小门派都天天来给你们打扫卫生……」
眼见着他又要滔滔不绝下去,我赶紧打断了他:「你走吧,再说就有点烦了。」
最后,穆瑾川骂骂咧咧地走了,还带走了我师父养在菜园子里面的白胖萝卜,美其名曰带回去抵人参腿。
等我能下地走路的时候,人间的花早就谢了。
我又去了人间几趟,只是一个人去没啥意思,穆瑾川有的时候也跟我一起去,然后嫌弃我做的攻略不好,怠慢了金枝玉叶的穆大爷。
笑死,是谁在燕云种了五年菜我不说。施肥的时候不嫌苦不嫌累,来人间我全包费用居然还挑三拣四。
又是一年中秋节。
我坐在茶铺门口看人来人往,总觉得今年没去年热闹,茶铺老板送了我个月饼,祝福我团团圆圆。
我道了谢,咬了一口。
「老板,结账。」
我从兜里掏出来几枚铜钱,刚要放在桌上,就被人一把握住了手腕。
来人剑眉星目,露出一个调侃的微笑来。
「师姐,可不能只结你一个人的茶钱。」
元斐番外
我从小知道,我与旁人是不一样的。
能够进入流云的弟子,不仅要资质卓群,还要有合适的机缘。
而我在流云待了几年都没有顺利筑基,眼看着周围的师兄师姐们在修行道路上离我越来越远,我渐渐地意识到,我是个异类。
在修仙门派,却不会修仙的异类。
自卑会让人格外敏感,我越来越不爱和别人说话,脾气也越来越古怪,甚至烦躁的时候还会去后山把树砍得伤痕累累。
然后,我就遇到了大师姐。
流云修仙,讲究如云一般自由自在,她就是最引人注目的云。
天资聪颖,一骑绝尘,来去如风,自由自在。
我好羡慕她。
只要能看见她,我的内心就莫名的舒展,我想要待在她的身边。
后来,我跟着她回了连云峰,与其说是当她的师弟,倒不如说是当她的管家。
我自知我没什么用,除了做做家务、跑腿之类的,竟然什么都干不好。
可她从来没对我发过火。
师姐说,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并不一定要为了有用。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修仙之人若是没能凭借自己的力量帮助别人,也没关系,不害人、讲礼貌就很好了。
我时常想,这样的日子能一直过下去就好了。
可是在我十三岁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一个穿着玄色衣袍的男人。
他说他叫图染,他住在我的身体里。
我问他,所以呢?
他微微一愣,笑出声来。
他问我怕不怕他,我说不怕。一个见不到、摸不着的人,有什么可怕的。
我几乎每晚都会梦见他。
他似乎会操控梦境,梦境里面全是些山花烂漫的地方,他会弄两个躺椅,让我陪他晒月亮。
他问我,人世间好不好玩。
我说好玩。
他啧了一声,骂我是个骗子。
我坐起身来,认真地跟他解释,人世间真的好玩,就算修不好仙,我还能和师姐待在一起,师姐待我很好,就像是家人一样。她从来没有打骂过我,还经常给我做新衣裳、新法器……
他的脸上露出几分羡慕的神情,却又一闪而过。
他躺在躺椅上晃着腿,跟我说这个世界上没有这样的人,除非明天与他共通五识,他才会相信。
我想都没想,一口答应,紧接着看到了他脸上狡黠的神情。
可恶,上当了。
真奇怪,他年纪看上去不算小了,还会出现那样孩子般的表情。
共通五识的那天,正好师姐带我去河边抓鱼,我本来只是打算在岸上看看,结果图染在我的身体里扯着嗓门喊,下去玩下去玩。
最后鱼没捉到,还摔进了河里,衣服全都打湿了。
我们在河边燃了一堆篝火烤鱼吃,晃动着的火光照在师姐的脸上,我感觉我的脸也有点发烫。
耳朵边是鸟鸣声,是风穿树叶声,是河流淙淙声,我还晒到了图染梦境里的月亮。
一切都太美好,以至于聒噪的图染一句话都没说。
过了几天,图染跟我说了许久之前的那场大战。
他说他就是那个大魔头。
我应了一声,没再说话。
梦境里面的月亮没有现实里面的好晒,我问他要不要共通五识,我带他上房顶去晒月亮。
那天晚上,我们在房顶上聊到了天亮。
他跟我说,虽然觉得是修仙这群人人多势众,但愿赌服输,他打算在魔宫深渊下好好睡觉的,但不知道是哪个大冤种,竟然用百条冤魂献祭,将他召唤出来并放入了我的身体。
除了要稳定心性之外,也要提防魔界的人来骚扰我,恐怕这背后有更多的秘密。
我听得一知半解,胡乱地点头。
他笑了,他说如果不注意的话,以后都不能待在师姐身边了。
我立马就清醒了,那可不行。
后来师姐闭关,我不幸陷入了魅魔构筑的幻境中,我看见师姐提剑对我说清理门户,说她再也不愿意见到我,她与我呆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很恶心。
她将我一剑穿心的表情,太过于真实。
图染没能唤醒我,我堕魔了。
我第一反应居然是,若是师姐知道了,该怎么办?
我连夜逃离了流云。
图染在我脑子里叹了八百回气,然后接管我的身体,一举扫平了魔族十六部,坐上了魔尊的位置。
他说,在魔界,拥有绝对的力量才能获得制定规则的权力。
与其让其他人当上魔尊之后祸乱三界,倒不如自己当魔尊,至少局面不会太坏。
算了,局面都成这样了,我还能怎么办?
然后我就听到了消息,有人在四方阁拍卖一柄上等宝剑,剑鞘上有镂空雪花,剑穗是流云特产的金松石。
是傲雪。
师姐下山了。
她该不会是来寻我的吧?该不会是要清理门户吧?
我坐在深渊口想了一天,我与图染共用一个身体,我不仅堕魔还当上了魔尊,师姐想要杀我是理所当然的,如果是死在她的手里,也没什么不好。
图染啧了一声,说我痴情得脑子都坏了。
我跟他说,这是人间正道。
他说,正道才没劲呢,正道让他晒不成月亮。
我还是去了四方阁,拿回了傲雪,也看到了躲在角落里的师姐。
我承认,我利用师姐的善心,把暮苍那群小孩往野猪妖的方向引,然后把一只狗放在了她的身边。
如果有危险的话,它会找办法自毁,将我传送过去。
我想忘记她的,毕竟我们已经不再是同一条路上的人,可是忘不掉。
魔宫里珍藏的三十坛酒,都没能让我忘记她。
图染说,你完蛋了,你坠入爱河了。
我抱着酒坛子说,那你也完蛋了,我师姐一定会杀了我们的。
图染啧了一声。
他说从堕魔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知道这是一条不归路,到最后肯定是要死得透透的。但至于什么时候死,正道人士说的不算,他想死了才行。
魔尊可以被打败,但一定不会被打倒。
他谁也不服,这三界当中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嘿嘿,最后还不是死在了师姐的手里。
他跟我说,这人世间挺没劲的,我师姐是个好人,如果能在他堕魔之前遇到就好了。
他把大部分的魔力都用来帮我对抗噬魂剑,才能让我这个没有修仙根基的魂魄碎成渣渣。
他说,这下他死了,三界都能放心了。
其实,图染是个好人。
如果我们都没有堕魔就好了,那我们一定能一起在连云峰上晒月亮。
穆瑾川番外
鄙人穆瑾川,人送外号「盗圣」,偷过的东西三个芥子囊装不下。
也不是什么人都偷,主要是在这乱世,干点劫富济贫的勾当。
啊不是,是好人好事。
这侠客的事情,怎么能叫偷呢?不准确,也不好听。
那天在茶馆看见暮苍那群小萝卜头的时候,我就想出手相助来着,结果有个女人出面了,动了动嘴皮子,竟然就劝退了那些恶霸。
我一下子好奇心就起来了。
我倒是要看看这是何方神圣。
人是个好人,就是太善良了,容易被骗,比如被我骗走了佩剑。
不过这有啥的,看她应该是个仙门弟子,到时候我放在四方阁,她用钱赎了剑,我拿到钱去送给那几个贫困村,咱就当是一起做慈善了。
结果没想到,惹来了一个活阎王。
好家伙,钱没赚到,惹一身腥。
她让我带她去燕云,剑的事情一笔勾销。
我被整乐了,在这样尔虞我诈的江湖,居然还有人用契约精神来和我讨价还价。
反正没什么事情要做,也算是给自己找点乐子。
然后就是救下了狗,遇上了碧血重瞳蟒。
不得不承认的是,我确实隐藏了实力,她为了一只狗居然要用渡劫的天雷报仇。
疯了,真的疯了。
她跟魔尊的关系挺好的,她也不在乎我是不是会利用她逃离魔界,一去不回。
我在燕云翻遍了所有的古籍,那些字晦涩难懂,但我总想起她的那双眼睛,和她若无其事地说「我们是朋友,本就该肝胆相照」的样子。
啧,我燕云修的可是无情道。
我也理解了为什么师父当初把我赶下山,对我说尘缘未尽,还未看破。
原来无情,是需要先体验有情。
爱恨嗔痴只是眨眼一瞬间,拿得起放得下,才是真正的无情。
也没什么不好的,本来他们就是两情相悦,本来我和元雪也不会有什么结局,何苦又拖累人一生,没意思。
我切了参的腿,养了肉身灵芝,我师父拿着算盘跟我算账,要我在燕云种够五年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