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云……天气还冷着呢,你怎么不进来坐?」
他温和地望着我:「发财哥到江南了吗?」
「没呢,说是到了马上托人带信回来报平安。」我擦了擦手上的水。
「你在忙吗?」他低头看着我红通通的手。
「我洗衣裳呢,哎,咱们别在这里说,进去喝热茶。」
他笑了一下,从繁缛的狐裘下伸出手来,将一个沉甸甸的东西放在了我手上。
「早说不该把下人全都遣散了,这大冷天,你的手生过冻疮,沾了凉水又要复发的,这个给你。」
我提着那鹿皮包裹的手柄到眼前打量。
原来是个铜制的小手炉,圆圆的小小个,里头燃着炭,外层裹着不易燃的厚布料,布料上一丝不苟绣着山水画。
「天嘞,手炉还有这么精致的吗,真是见识了。」我笑着接了过去,煨在手里。
小云看着我大惊小怪的样子,垂下眼轻声笑,簌簌的睫毛挨挨挤挤,遮不住他眼睛里的亮。
他又将狐裘解下来披在我身上,仔细打了个结:「走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那里有点冷。」
151
我们去了大佛寺。
这座隶属于皇家的寺院。
护城河绕了内城一圈,沿着这座寺庙的背面,川流而过,一路向南越过亘古的平原和高山,最终汇入遥远的大海。
我们站在那条沉静的河流前,灰白色的石桌和石凳的旁边,立着一棵突兀而崎岖的梅树。
枝头的红梅已经临近枯萎了,怏怏地耷拉着,花瓣落了一地。
河边的风吹来,我抱紧了温暖的手炉。
小云穿了一身白,连束发的带子都是白的。
谁也没有说话。
他只是仰头看着那棵树,很久之后才对我说:「宝儿,这是我娘。」
「你娘……容贵妃?」内城住久了,难免听到很多闲言碎语,我对小云的身世一知半解。
他点头,既不难过也不欢愉,淡淡地望着那树。
好似那树上真有他母亲的灵,在用那带着寒凉的香气轻抚他的脸颊。
我难以理解他的说辞,犹豫着问:「这棵树怎么会是……」
又一阵风掠过河面,梅树瑟瑟地抖,细小枯萎的花瓣漫天飘散。
有些落到小云的头发上,浓郁的黑点缀着深沉的红,平添了几分凄美。
他说:「你还记得当年我和大家过的最后一个年吗?」
我说记得。
他从额发上摘下一片花瓣,摊在手心,语声旷远温和。
「我娘就死在那个晚上,自尽的。这得谢谢烨皇叔,他帮我娘满足了最后的遗愿。骨灰的一半埋在梅树下,看着我长大。一半撒进河里,回家乡去。」
152
「为什么要自尽呢……我听说当年容贵妃很得官家欢喜的。」
这么多年了,我依旧无法理解,是什么样的原因,才能逼得一个母亲将自己不过半岁的孩子遗弃荒野,自生自灭。
我没办法忘记那个小小的漂亮的孩子蹲在巷子口,沉默哀伤的望着行人的样子。
那些温馨又夹杂着苦涩的记忆是我对小云无限怜爱的根源。
小云平静而悲哀地凝视着我。
「因为我的父皇是个奸淫犯,他强暴了我娘,掳她回宫,做了禁脔。」
「宝儿,我不是在爱和期盼里出生的,我父皇掠夺了我娘的一切,我是一场侵略的残忍暴行的产物,你懂吗?」
我披着他厚重的狐裘,抱着他温暖的手炉,心却好似给人按进冰窖里,冷得四肢的血液都凝滞了。
民间猎奇的传闻和画本只知道小云的娘是个江南水乡孕育出来的奇女子。
风华绝代,容貌惊鸿,位至贵妃,尊宠无边。
没人知道她悠闲平静的少女生活是如何破裂粉碎,如何被这泼天的荣华富贵毁灭。
我望着那迢迢往外延伸出去没有尽头的河,回家的路多远啊,小云的娘有如愿回到家乡吗?
「小云。」我柔声唤他。
他慢慢回头,微微眯起眼睛,神情迷惘得像是从深渊狱口被我唤回了灵魂。
我对他说:「你不是在爱和期盼里出生的,但你是在爱和期盼里长大的。我和发财,阿爹阿娘,还有范小和小孟,我们爱你,你的名字就是我们当初对你……最美好的期盼。」
可惜这期盼落了空,但爱还在,我希望这份爱能填平那些沟壑和裂痕。
153
他张了张唇,而后抿成一条线,几乎是难以自抑地朝我走近。
颤抖的手伸出,又收了回去。
他很苦很苦地微笑了下,空落落地道:「我很想抱抱你的。」
我想说可以,没关系,我想为我之前的所谓嫌隙和避嫌道歉。
可他却没给我这样的机会,岔开了话头。
「你肯定很疑惑吧,我娘除夕夜死的,元宵过了我才过来祭拜。」
我从小云那里知道,容贵妃故意触怒了官家,给送到大佛寺「修行」。
她是在大佛寺生下小云的,幸得君烨替她掩藏,直到生产后半年才叫官家发觉。
她自己躲不掉,逃不了,又怎么肯叫她初生的孩子随着她一起坠回吃人不见骨血的深渊。
她央求君烨送小云和她的贴身侍婢出城,出城的途中,遭了官家的拦截,君烨派去的人手为了掩护小云,一个也没能回来。
君烨自己也因此惹怒了皇帝,受了罚。
侥幸逃脱的侍婢,张皇逃窜,阴差阳错带着孩子去了西郊,千不该万不该,落脚到了当年那处乞儿流浪汉聚集的破庙。
一个带着孩子的年轻女人,犹如狼入了虎口。
那个至死忠于主人的侍婢被那些恶臭发疯的男人活活分食,奸污致死。
而那个孩子,用他稚嫩纯洁的眼睛,目睹了这一切,再也不会哭泣。
那年的冬天有多冷,我至今记忆犹新,那雪厚得比起前几年的大雪灾也差不了多少。
那群乞儿抢夺搜刮了侍婢身上值钱的东西,甚至连她死后的衣裳都剥下来,去了当铺当掉换钱。
我想,难怪我捡到小云的时候,他浑身上下除了那薄薄一层裹身的布,什么都没有。
想来他娘也曾给他塞过什么将来好相认的贵重物件,可惜都给乞儿们洗劫一空,扔到了破庙外头。
容贵妃死在万家灯火的除夕夜,骨灰初八下的陵园。
君烨费了很大功夫才在元宵之后弄到了她的骨灰,依她死前的遗言,一半做了梅树的养料,一半洒向终会流向故土的河流。
自此这对叔侄,从来只当她的骨灰去往家乡这日为忌日,并不认那史书上所写的死期。
154
老天有灵吗?真有造化这种东西吗?
如果我当年捡不到他,他要么活活冻死,要么给人分食。
可我捡了他,让他活了下来,好像也不过是将他生来就错得离谱的一生,继续悲哀地延续下去。
活着的煎熬和临死时的煎熬,到底哪一个更痛苦?
小云什么也没有做,没有烧纸没有跪拜。
他只是带着我过来,安静地陪着那颗梅树一起随风屹立了许久。
临末了,我将手炉塞回他手里。
他摇头说不冷。
「宝儿,我前些年每年来都同她说,我想带你来看看她,今年终于见上了,我很高兴。」
我喟叹着心想,来与不来,有什么关系呢?
不论怎样,我都不可能再见到他那绝代芳华的母亲。
骨灰,梅树,家乡。
再美的意象,再美的希冀,能有活生生的喘着气吃喝拉撒有意义吗?
155
回内城的路上,我们默默无言,连眼神交流都没有。
马车外的亲卫俯身在帘子边,贴耳同他说了什么。
小云神色平静,略略颔首,让他出去。
他回过头来对我说:「有不干净的尾巴,得劳累你同我一道换辆马车。」
小云带着我在一处偏僻的巷子换了辆一般无二的马车,等原先那辆出去了好久,方才绕了段路程,一直将我送到了宅子门口。
他扶我下马车,我问:「很棘手吗?」
他微笑:「不棘手,小事情。你回去吧,发财哥到江南有消息了,我会托人来告你。」
我回去不到两日就等到了发财的亲笔信,说是借了小云的方便,请皇家的驿站亲自加急送回来的。
请了个读书人念了那信,我深刻地觉得吴发财浪费了小云天大的面子和尊贵的官家驿站。
他那信里一句紧要的都没有,洋洋洒洒五页纸,通篇絮叨地描述他这一路去往江南的经历,什么风土人情,地方特色,小食野味。
这哪儿像是不辞辛劳,长途跋涉去进货的?
完全就是冠冕堂皇公费出游。
不过我猜依他的脾气,多半是报喜不报忧,路上真有什么难处苦处,也不会告给我们。
发财爹听完信,连声道:「好崽子,好崽子,合着这崽子自己去享福,不要他老子去!」
这老爷子,一直为着发财不让他同去生着闷气。
阿爹阿娘就笑,笑他小气,笑他不理解后辈的难处。
156
接到信后,十日不到,发财就回来了。
我们大家都去城门口接他,恨不能给他营造出英雄凯旋、夹道欢迎的氛围出来。
小康给大人们打扮得干干净净,手里塞了截半青不黄的柳树枝,乖乖牵着小孟的手。
马车沉重的咕噜声由远及近,过了城门官兵查验,慢慢进城来。
吴发财单手拽着两匹马的缰绳,大剌剌坐在马车前。
他黑了很多,倒是没怎么瘦。
瞧见我,他咧开一口白牙,笑着从马车上跳下来。
小孟说:「小康!看到你发财叔了吗?去,去给他洗尘去。」
两岁的小康放开了娘的手,咿咿呀呀地念叨着另一个国度的语言。
颤颤巍巍地攥着那截柳枝,走到发财脚边,四肢不协调地挥动柳枝鞭打他的小腿。
大家笑成一团,小康全当没听见,一边流着透亮的口水叽里咕噜地念叨,一边挥舞柳枝给发财「洗尘」。
发财哈哈笑着将他抱了起来,托在臂弯里,擦干净他下巴上的口水,用满是胡茬的脸去刺他稚嫩的小脸。
「小康,叫叔。叫大点儿声,叔才给你糖吃。」
小康傻傻地笑,缩着脖子不让他扎脸,含糊地说:「树。」
「是叔,叔叔……」发财继续教他。
小康又说:「猪。」
「嘿呦,这小屁孩儿!怎么说话呢?」吴发财吊起眉毛,「比你老子胆子大多了,你老子可都不敢骂我是猪!」
小孟忙上去接了小康入怀,嗔怪地看发财一眼,柔柔地斥责他。
「发财哥,你吼他干吗,小孩子懂什么。」
发财于是将周身的口袋都掏空了,掏出一堆各色的糖块和小玩意儿,一股脑儿塞到小康怀里,说:「小家伙,叫叔,叫了都是你的。」
小康说:「猪。」
范大哥笑得要死,捶着马车木板:「吴发财你也有今天,我看你就是报应,谁让你小时候老欺负范小。」
发财装作不高兴的样子,作势又要去抢回那些给了小康的玩意儿。
小孟手脚利落地抱着孩子跑远了,一路上叮叮当当地掉糖块,我心疼糖,只好跟在后面捡。
她说:「童叟无欺,你给了我们家小康的,哪儿有收回去的道理。」
发财赔了糖块又被骂,委屈巴巴地回来在我这里找安慰。
我掸去他肩膀上的灰尘,说:「你自己进的货,不紧着搬去店里,还想干吗?」
发财叹了口气,手指勾着我长长的发尾:「你让我抱一会儿再去。」
我说:「爹娘可都在呢。」
他说:「那你陪我去上货,路上抱也成。」
157
范大哥去安顿那几个打手,花儿赶车,我陪着发财去东市店里上货。
因为他说能带回来物美价廉的布匹和绣品,店里的伙计好些日子都没上新货,生意都冷落了些。
刺绣的帕子和腰带一类的成品,有我这个绣娘来分类摆放,发财和花儿负责搬运摆放那些半成品布匹。
「盘亮条顺的放显眼点儿,别弄脏了。」发财指挥着花儿忙碌,自己走到我这里来,单手环住了我的腰。
他说:「李宝儿,你是不是胖了啊?你夫君在外劳碌,你背着我长膘?」
我翻了个白眼,头都没回,踩了他一脚:「你给我滚一边儿去。」
「不滚,我想你了。」
我脸有点红了,耳根发烫。
吴发财其实极少说这些情啊爱啊,想啊念啊之类的话。
乍一听见,十分的不适应。
「花儿一个人搬那么多,你不去帮忙?」我用手肘拐了下他的手,受不了他大庭广众的腻腻歪歪。
他撤了手,又从怀里取出一块平平无奇的手帕给我。
「你不是一直想学最顶级的刺绣吗?江南那些顶有名的刺绣大家我可请不来,我买了一块真品,你看能不能用。」
我聚精会神看那巴掌大的小手帕,看着上头巧夺天工的草木虫蝶。
惊呼道:「我的天……这得多贵!比你买回来这一箩筐刺绣都贵吧?你说你花这个钱干什么?这一趟赚的钱够得上填这个缺吗?咱们日子是好过了,可是不能不攒钱啊……」
花儿忽然从外头进来,说:「发财哥,有个大人要买布,你出来看看吧。」
我小心翼翼收了那帕子,贴身放在里衣夹袋里,随着发财一起出去招呼客人。
那人回过头来,精利的目光落在我脸上。
发财问他要什么样式,哪种料子,多长多宽。
他一一地答了,却总是不动声色地打量我。
我察觉到这目光,亦观察他。
这是个保养得体的中年人,富贵雍容,连额间眼角的皱纹都是舒展熨帖的,不大像是会光顾我们这种平常小店的人。
他身上所穿衣物的用料,在我家的店子都是买不到的。
发财取了他要的布匹来,问:「大人怎么称呼,您没带随从,我可以让学徒给您送到府上。」
他哂然一笑,和蔼地道:「免贵姓刘,送就不必了,我自己带回去。」
「那成,刘大人,我马上给您包好。」 吴发财去了里面。
这位刘大人笑眯眯地看着我:「夫人曾是绣娘吗?」
我礼貌地回报以笑:「是,大人怎么知道?」
刘大人笑得分外慈祥:「我瞧着夫人中指上有厚茧。」
我下意识缩回了手,浅笑道:「以前绣得多,最近有些日子没上手了。」
刘大人没同我说上几句,发财就出来了。
我看着他提着布匹走了,心里却觉得怪怪的。
「发财,你在东市见过这位刘大人吗?」
发财摇头:「没有,瞧着阔绰,给钱也利索,这不就行了。」
158
发财回来之后,小云来看我们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
说是官家的病好了许多,能自己上朝,不需要他监国理政。
小云因此得了许多闲暇,时不时过来看望我们。
范大哥的孩子已经入学了内城不错的学塾,小孟预备着将来也要送小康去。
这孩子还小,可他爹娘一辈儿没几个认字的。我们吃了没学问的苦,做不了轻松稳妥的营生。
到了他这小辈儿,说什么也得让他念上学。
小孟寻了个酒肆帮厨上菜的活计,打算着给娃儿提前攒着学塾费。
小康呢,白日里送到我家,我和阿娘帮着照看,夜里回来再给她送回去。
小云来时,自告奋勇要帮她带孩子。
大家起初很是担忧,觉得他养尊处优许多年,自己都还未及冠,会带什么孩子。
可小康喜欢他得很。
小云不需要说一句话,也不需要像我们当年费尽心力用糖块和折纸小人诱惑他那样。
他只需要用他那张好看的脸,叫一声小康,对他笑一笑。
这个傻孩子,就会咯咯笑着,迈着摇摇晃晃的步子朝他张开手臂,要他抱。
吴发财每次看到小康向小云索抱,总能气闷得翻白眼。
「这小东西怎么年纪轻轻就会看脸呐?我送他的东西少了吗?」他朝小康挥舞双手,试图吸引他的注意。
「你小云哥可是什么都没给你啊,范小康,你回头,回头!嘿小子……个小白眼狼儿。」
小康往往只顾着盯着小云的脸看,丝毫不搭理吴发财。
小云就抱着他在院子里看云,有时候带着他吟诗写字,有时候不知从哪里摸出一颗蜜饯放进他嘴里。
小康长得飞快,这一年也过得飞快,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快。
爹娘身体都还算康健,我和发财身体也都好,生意也过得去,小孟家也越来越好,小康茁壮生长,小云常来看望……
一切都好。
大抵欢愉安逸的日子就好比轻柔的羽毛,搔过心上痒痒的,暖暖的,除了幸福美好的记忆,什么都不曾留下。
不似以往那些苦日子,刀剑一样划过心上留下伴随一生的伤疤。
159
这一年小云最后一次来,是深秋时节。
午后雷声轰鸣,我抬头去看被院子框住的那片四四方方的天。
浅灰色的云团在东南角聚集,愈发壮大。
一道扭曲弯折的白练将青白色的天空劈开一道裂隙,雨丝就漏了出来,淅淅沥沥,裹着凉风,搅动院子里那棵叶子枯黄欲坠的梧桐树。
小康自己在草丛里抓虫子,我唤了他一声,叫他去廊下玩。
他抬头疑惑地看我一眼,没在意越来越密集的雨滴,继续嘀咕着埋头苦干,手上还沾着泥巴。
我决定先去门口收一收前一天挂在石狮子上的风干萝卜。
宅子门口那两座石狮子气派是气派,雄伟是雄伟。可住得久了,找遍了整个院子,还是觉得它浑圆高大的脑袋最适合用来挂串成一圈的萝卜干或是辣椒。
日头好的时候,石头吸热快,一天就能晒得干干脆脆,收捡起来能吃上一整年,方便得很。
晒干的萝卜条收好放进簸箕,我端着正要回去呢,忽而瞧见巷子里远远的一个朦胧的影子。
雨丝变成了雨珠,愈发密集,冷凉的空气蔓延,大雾四起。
我忙站上有屋檐的台阶,继续看着那修长的影子朝我走来。
小云撑着把黛青色的油纸伞,惯常的一身青黑色,窄袖宽袍,慢慢地走。
雨雾朦朦,雨声嘈错,滴着水线的油纸伞边,沾了水吃力晃动的衣袍裤脚,从他唇边散出来的,若有若无的白色雾气……
那景致,美得像一幅画,他美得像是画中人。
我很惊讶,这下雨天,他不必大老远从宫里过来的。
160
他在我跟前停下,收了伞,立起来沥干雨水,负在身后。
「你在这里等我吗?」
我不自觉点了点头,看到自己怀里一簸箕的萝卜干,又连忙摇头。
他笑起来,露出两边略尖的虎牙。
每次他这样笑,总能显出几分贴合他年纪的孩子气。
「嗯,看得出不是。」
他从我怀里拿过了簸箕,单手端在怀里,往里走道:「小康呢?」
「哎呦……小康!」
我这才想起来,忙跑到院子里找他。
他果然还在那处草丛里挖虫子,雨下大了都不知道躲,满手满屁股的泥混了雨水,脏得不像话。
我抱他起来,反倒沾了我一身泥水。
小云搁了簸箕,撑着伞过来迎我们。
他摸摸小康的脑袋:「都湿透了,得换身衣裳,头发擦干,仔细着凉。」
等我们收拾好这个小祖宗,我全身上下已经没法儿看了,又湿又脏。
我嘱咐小云看着他,自己去换好衣服出来,意外地看到小康在他怀里睡着了。
看得出,这孩子是真喜欢他。
以往他娘出门做活,将他托放在这儿。
小康知道他娘天黑前会来接他,所以极少睡着,总要等到他亲娘来,才肯打瞌睡。
161
小云抱着他,轻轻摸着脑袋,缓慢地在厅堂里踱步。
我悄悄走过去,他抽出个指头,竖在唇上,向我眨了眨眼。
小云盯着他的睡颜看了会儿,无声地笑。
「真好。」
我坐下喝了口水:「好什么,可不比你小时候乖巧,你那时候可比这小子好看多了,咱们巷子里就没有不夸的,都没见过这么俊的娃娃。」
「是吗?」他曲起手指,刮了下小康柔嫩圆润的脸颊,眼里是超出他这个年纪的温柔。
我很是感慨,顺嘴道:「你不愿意成家,要按官家的意思选了太子妃,顺利的话,你的孩子也快出生了。」
他停止了踱步,无言地望着我。
我继续道:「你瞧你带孩子多细心,要是当爹,肯定比你两个哥都称职得多。」
「可我希望他有足够健全的爱。」
「谁?」我不明所以。
他认真地道:「孩子,我如果有孩子,我不希望他和我一样。若是要步我的后尘,我宁愿不要。」
「别这么说,小云,你很好了,一切都好了,如果有孩子,至少你会爱他不是吗?」
「我想和爱的人生孩子。」
我知道他已经长大到足够资格谈论这样的话题。
我很严肃的问他:「爱的人?如果找不到这个人呢?如果她一直不出现呢?你年纪还轻,总把男女之爱这种字眼看得重,其实你听姐一句劝,这世上哪儿那么多情情爱爱的……」
「有的,我找到了,我找到她了。」
「哪儿呢?」我像是听到了惊天秘闻,「哪家的姑娘?」
小云将小康放到了床上安置好,我追在他身后喋喋不休地问:「跟我说说总成吧?谁让你总是闷闷的,你不说谁猜得出来?」
「是官家小姐吗?」
「不是。」
「是王公贵族吗?」
「也不是……总之,是个极好极好的人。」
他给我扰得烦了,说:「宝儿,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玩过的那个游戏吗?」
「什么游戏?」
我们那时候玩过的游戏可多了,翻叶子,打石子,跳格子,五花八门的。
「我说,你猜。」
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个自创的游戏,说者不出声,猜者瞧嘴唇,猜意思。
可这游戏太难,我总是输给吴发财,觉得很没意思,没多久就不再玩了。
「这样不行,你这不耍赖吗?你知道我从来没猜对过一次……」
「我要说了,只此一次。」
他飞快地张唇,唇瓣轻轻开合,宛若念了一句无声的咒语,又好像卸下了污浊沉淀的重物。
他的神情那么奇怪,像是要笑,又并未笑,让人想到将开未开的昙花。
「什么啊?你别……诶,小云,你糊弄我呢……你是不是不好意思说啊,要不等发财回来,你跟他说也成,我肯定不问……」
他快步出了厅,依旧撑着那把青黛色的油纸伞,轻快地出了院门。
许久后的一个雨天,我站在宫墙边,眺望着揽月阁高高的拱顶,问他当初那句哑语的意思。
他为我撑着一把白色的油纸伞,深深地凝望我。
「我有所爱人,既在天边,也在眼前。」
「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啊……竟然是这样啊……」
眼泪从我的眼角无声地滑落,滴落进雨里。
162
他走后很久不再来,连个口信都不曾带到。
我们渐渐地听到一些很不好的传闻。
从朝堂到民间,一股脑冒出许多质疑小云血统的声音。
有说他并非容贵妃之子,不过是摄政王和詹亲王为了左右朝政,选了西郊贱民之子,狸猫换太子的把戏。
还有另一种猜测,更加不堪入耳。
造谣他是詹亲王和容贵妃通奸的私生子,并非官家血脉。
这些传闻或多或少都有发酵的土壤。
小云丢失养在西郊的年岁,被君烨藏在王府教养的年岁。
忽然出现的九皇子,忽然暴毙的前太子,总有一万种想象,能将这些东西联系到一起。
可想而知,小云在前朝后宫的处境有多艰险。
他之所以不再来,并不是不愿,而是不敢。
我不知道君烨用了什么样的法子让官家选了他即位储君。
可猜得出,他这位置坐着并不稳妥,甚至尤为艰难,如履薄冰,不然也不会冒出如此多不利的流言。
朝中形势紧张,即便他已经是太子,可他性子温和内敛,依旧有好几位政绩出色,家族雄厚的兄长时不时要压他一头。
没有人真把他当回事情,谁都知道他不具有十足的威胁,但是谁也都日夜盯着他,等待着他露出马脚和软肋。
官家的身体时好时坏,小云没有母亲,母亲娘家远在江南,要是没了君烨和薄阴,只怕连活着抽身都难。
163
自从得知了小云的身份之后,我路过酒肆客栈,偶尔会仔细听一听那些兜里没几个钱,但热衷家国大事的男人们瞎吹牛。
十句假大约能有一句真。
我只是个生活在内城的小老百姓,那些东西离我太过遥远,我没有途径得知关于他的一切。
只能这样在出城给发财父子俩送饭的途中,来来回回地听人吹水。
从这乱七八糟插科打诨的口水话里尽可能剔出那一两句真的。
然后从这两句真话里默默地窥想小云的处境,悄悄地替他担忧。
我想了很久,觉得他生下来就没有娘,我捡了他,让他戴着镣铐煎熬地活下来。
那我就有责任去承担半个姐、半个娘的责任。
除了我们,还有谁会真心实意地惦记他,爱护他呢?
我没有和发财说这事儿,可发财和我想的差不多。
他见的人多些,消息更灵通,打听到什么就回来关上门同我说。
「我可听说了,近来七皇子势头很盛,官家让他去查地方盐铁,做得可好了,收缴了好些赃物,杀下马许多大小贪官污吏。」
「那又怎样?」
「怎样?小云之前还协理过朝政呢,这种事儿为啥没交给他做?」
我似懂非懂:「七皇子什么来历?」
「嫡次子。」
「什么?」
「就是皇后娘娘的第二个儿子。」
我很努力地思考,问道:「那按老祖宗的规矩,不该立皇后所出的嫡子为储君吗?」
吴发财从后往前摸摸脑袋:「这我哪儿知道,要不你去问小云去?」
我泄了气:「我倒也想去问他来着,可他好久都不来了……你说有没有法子能托宫里人给他带个口信,让回来吃个饭看看他人也好,阿娘念叨好久了……」
「他要是在宫里当差的侍卫,或许我还能托人想法子……东宫,我可没认识的人,没本事递消息进去。」
这让我想到一个问题,继而想到更多的问题。
譬如自从他回宫之后,我们的联系从来都是单线的,我们没有能力和法子寻到他。
譬如他前阵子虽然来得勤密,但总是一个人,常常是在清晨傍晚,人烟稀少的时候。
164
临近年关的时候,我们听说了一件大事。
其实也不必听说,这事儿太大了,闹得沸沸扬扬,整个煦城都在议论。
摄政王薄阴暴毙了。
墙倒众人推,以前同他结过怨,受过他打压欺辱的人,纷纷把一些有的没的罪证罪状铺天盖地地散播,将他描绘成一个三头六臂,饮血啖肉的妖魔奸臣。
短短三日不到,他便成了一个手弑双亲,毁掉殇阳军,坑害数万将士于蛮夷战场,置皇家威严于脚下的卑劣恶鬼。
我还记得他的样子,没有官老爷都有的高傲贵气,反倒是一身阴沉不羁的匪气。
固然是怪异,可行为举止皆如常人,自然也不是地狱来的妖魔。
于我而言,他不过是个见过一面半的陌生权贵,死生与我何干,我最多也不过是叹口气,感慨二三。
可范小和发财娘的忌日都要到了,我连感慨的空闲也没有了。
我们两家计划着凑在一块儿带上东西出城去墓林看看他们。
发财不同意,说内城自从薄王爷死后,有些不太平,这两天光从他铺子前给押走的人就好几拨了,估计上头在搞什么大清洗,万一牵连无辜,可不是好玩的。
165
大家散了,我预备出门去买纸钱香烛。
麦子酒也要买,阿爹因为身体的原因早就不喝酒了。
发财叫住我,让我先别着急。
他从脚后提出一小坛女儿红,又摸出两个杯子,满上,说:「日子都好过了,怎么还能给范小喝麦子酒,那玩意儿多难喝?」
我坐下看着那杯酒:「我不喝酒,你该不会忘了吧?」
「谁说我这杯给你倒的?这是范小的。」他张开手指,将那杯酒划到空无一人的石凳前,「你嘛,你陪着我们喝就成了。」
「可离他的忌日还有些日子呢。」
他神神叨叨地摇头,喝一口酒,用力闭上眼,满脸的褶子。
「那是我骗他哥哥嫂嫂和小孟的。」他畅意地「啧」了一声,睁开眼,「范小的忌日就是今天。」
「去年你怎么不说?还有前年……」我不知道该生气还是难过。
「大概……大概是因为前两年咱买不起这上好的女儿红,我不好意思在他忌日找这小子喝酒。」
他又给自己满上:「宝儿,我可是他大哥,兄弟忌日,一坛好酒都买不起,多丢面儿啊!」
我略有些哽咽:「可你何必要骗我们,人都没了,哪天没了不是一样的……」
「还真不一样。」他浅浅地噙了口酒。
「我当时怎么跟你们说的来着?说他沙场上受了伤,给人抬回来,救不活了,交代了一切,人不清醒了,嚷嚷着要吃小孟熬的肉粥。我到处求了点儿米给他熬了碗白粥骗他说是肉粥,给他吃了才咽气的。」
「他娘的,我怎么这么能编呢?」
他仰头满饮,五官皱巴成一团,将那杯酒又推到我跟前。
「死人哪儿喝得着,你也尝尝吧,多好的酒,贵的还真是一点儿不剌嗓子。」
我舔了下杯沿,辛辣刺鼻的味道蔓延进唇齿,留下一股特别的香甜。
发财看着我,平静地说:「其实吧,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着。战场上撒个尿的工夫就能死一摞人,他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兵,什么时候死在哪儿的,谁知道啊,要是躺尸的位置不好,估计尸体都给铁马蹄踩烂了。冲锋完了,他那伍长清点剩余,发现没这人,才让同乡来通知我过去敛遗物。什么遗言,白粥,我都瞎编的,那会儿哪儿吃得上粥……」
「你别说了!」
他怔住,望向酒坛子,目光滞涩。
「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