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略有些鼻酸,我和发财很默契地没有告诉过家里的老人。
他们记忆里那个乖顺沉默的孩子,已经是当朝太子了。
我们之间哪儿能轻易走动。
他若不是真心记挂着我们,自己回来了,只怕我们想要见上他一面都难。
阿娘提着包裹出门,大家已经都收拾好了上马车。
巷子里洋溢着欢快的笑声,四邻里都是些爱看热闹的,纷纷从门里抻出脖子来看。
相熟的还要打趣问两声。
范小嫂子和小孟都带孩子,和老孟头一起,早早地上了第一辆马车。
发财爹和范大哥十分自得,还站在高篷大马的车轿前,同邻居说话。
小云推着阿爹的轮椅,回头看阿娘,道:「阿娘,刚才都说过了,不用带什么东西,什么我都准备好了。」
阿娘局促地搓搓手,说:「内城里的人都穿金戴银的,我也没甚拿得出手的衣裳,就都带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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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云的目光不经意扫过她洗得发灰发白的粗布衣裳,温柔地道:「穿金戴银有什么难的,别人有的我们也有。」
他自怀里取出一枚乳白色的玉簪,走过去弯腰插进她斑白的鬓发里,很仔细地瞧了下,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
又从她手里接过灰不溜秋的包裹,自然而然地挂在肩上。
「阿娘,金银今天我也没带,您瞧,玉簪也是好看的。往后您想穿金戴银,我们也有的。」
阿娘愣愣地给他慢慢扶上了马车,百感交集,险些哭将出来。
我忙放了吴发财的手,紧着过去宽慰她。
几个男人七手八脚地将阿爹抬上了马车。
范小家的一辆,我们家的一辆。
我坐在平缓行驶的马车里,仿佛脚下都是绵软的云朵,触目是暖白的绸缎,炫目得头晕。
我真没见过能有小半间屋子那么大的马车,里头还有茶桌软榻。
好像在里面住一辈子都是享受。
阿爹舒服地躺在榻上,我们都坐在旁边。
吴发财摸了摸绸缎的料子,双眼放光,问道:「小云,这马车得多少钱?」
小云恬淡地笑,稍做思索,认真答他:「按内城的市价,连车带马,三千两总是有的。发财哥喜欢,我明天把宅子里的换成这个。」
吴发财连忙摆手,哈哈笑道:「你还给我们配马车呢,我们这大老粗,配什么马车,不要了,你自己留着吧。」
马车轮子咕噜噜响个不停,昭示着我们别样的新生活的开始。
138
一年前他说接我们,我以为他是客套话。
可谁承想,宅院马车仆役,他真的是一年前就准备好了。
我们家和范小家,一家一个宅子,大门对大门。
宅子都不大,不在闹市,幽静气派,一看就知道花了很多心思去挑。
我们略有些惴惴不安地搬了进去,很费了些力气才适应这样的生活。
吴发财倒是适应得极好,过起真大爷的日子也驾轻就熟,可他唯独对一点不满意。
他自己是个贩夫走卒的命,完全习惯不来给人鞍前马后地伺候。
来不到三天,第一件事情就是将小云安置的下人们全遣散了,只留一个马夫,负责阿爹和大家的出行。
对面家的小孟过了一日也做了一样的举动,他们甚至连马夫都没留下,因为范小他哥会赶马车,看着那膘肥体壮的漂亮马,漂亮车,巴不得自己赶车。
没了下人形影不离的伺候,我们总算是欢欢喜喜,舒舒服服地安下心来过日子了。
东市的铺子照常开,发财和爹要常过去照看。
小云曾提过要给他们在内城再买两个铺面,省得来去奔波。
小孟和发财不约而同地拒绝了,说已经麻烦他太多,日子是自己的,得慢慢过。
小云说好,陪着我们这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吃了一回晚饭。
席上吵闹,乱作一团。
小康快一岁了,范大哥的儿子正是最闹腾嫌人的年纪。
俩孩子,一个哇哇地哭,一个撒欢儿地跑跳。
俩当娘的,怎么吆喝叫喊都不管用。
男人们不管这些,三两杯酒下肚,整上两碟子小菜,仿佛听不到似的,开始侃大山。
我和阿娘也喝了点儿酒,高兴得脸上发胀发烫,互相说些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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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少喝酒,何况还是度数不低的麦子酒。
我看着小云,一个看成了三个,左右飘摇。
「小云,你晃什么啊?」
他伸手扶住我肩膀,温声道:「宝儿,我没晃,是你喝醉了。」
我迷离着眼找阿娘没找着,于是问:「阿娘呢?」
「阿娘有点不舒服,我送回去歇着了。」
孩子的吵闹声,吴发财和范大哥划拳的声音在我耳朵里变成了一堆无意义的杂音,扎得我额头有点疼。
小云走近过来扶我,低头说:「你先别喝了。」
我点头,稍稍清醒了些,朝席上划拳划得火热的发财挥挥手说:「吴发财,你也给我少喝点,不然别怪我半夜不给你开门啊……我先回去了。」
阿爹和发财爹都笑了起来,范大哥还不忘揶揄,说发财不光是守财奴,还是个耙耳朵。
发财露着独臂的那一只膀子,叉着腰,也不恼,满口答应着我。
小云扶着我出了中厅,穿过院子,去厢房我和发财的房间。
进了屋,我一屁股坐在炕头上,头晕目眩地想找水喝。
小云的脚步声远了又近 ,到跟前时,我手里多了一杯温度刚好的白水。
他温凉的手指碰到我的手背,很快地一触即分。
我灌了口水,揉了两下眼,抬头看到他已经坐到我对面。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檀木小盒,里头是一个珊瑚流苏的翡翠步摇,红绿色通透,交相辉映,煞人眼睛。
我酒劲儿下去大半,问:「这是?」
「那天送了阿娘玉簪,总想着再挑一个好的送你。」他取出步摇,眼角漫着清浅的笑意,「看看喜不喜欢。」
红绿相间,做工高超精巧。
那只摇曳的步摇在他白皙修长的手掌上,衬得格外的好看。
我摇头:「这太贵重了。」
他抿了下唇,讪讪地收回手。
过了会儿又道:「其实……给阿娘那玉簪是罕见的好玉料,那个更贵。阿娘都收了,你也收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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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咯咯地笑:「小云,你看看我,灰头土脸的一个村妇,戴这么好看的步摇,别人八成以为我是偷抢来的。」
他缓缓摇头:「你还记得当年你和发财哥成婚,我对你说的吗?」
我吐出一口酒气,脑子不大灵光:「什么?」
「我说,你配得上这世间最好最好的东西,你们都是。」
他的话语里有一种我无法理解的近乎虔诚的笃定。
我有了点儿印象,隔着炕上的小桌,啪嗒一声合掌捧住了他的脸。
他的脸骤然展露在面前,我看到他瞪大了眼,漆黑的瞳子都放大了,湿漉漉地发亮。
我很认真地说:「谢谢你。」
他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抿了抿唇。
我摸了摸他的头,温柔地说:「小云,你不要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你为我们做的已经足够多了,过去的所有坏事,都跟你没有半分关系。」
他的眼瞳黑沉得像是墨色的镜面,映着我半醉半醒的脸。
「我们不能太贪心了,不能有了失而复得的弟弟,有了大宅子,还奢求太多金银财宝……」
「有关系。」
他再次打断了我的碎碎念。
「如果我能早点拥有现在的一切,我能救人。我能救陈阿婆,能救发财娘,能救范小哥,发财哥也不会断臂……宝儿……我是个软弱无能的人。」
那些鲜活的人的影子重又浮现在我眼前。
我到这一刻才知道,那些逝去的灵魂沉重犹如巨石,牢牢地压在我心上,同样压在这个沉默内敛的孩子心上许多年,折磨着他的心灵。
只是他没机会说,亦不会说。
我不知道做些什么才能给他宽慰,只能抱着他的脑袋,搂小孩儿似的拍着他的后背。
他长大了,高眉深目,轮廓分明,肩膀开阔,背脊宽厚,是个极其俊美的年轻男人。
可我忽然就觉得自己不会跟这样的小云相处了,他在我的记忆里,总还是那个蹲在街角沙地上写字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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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云,你是个坚强勇敢的好孩子,死去的人肯定不想成为我们的负累。你不要自责了,我们……我们珍惜好当下好吗?」
「好。」
他轻轻回应了我的拥抱,双手触到我后背时,手指微微发抖。
灯烛摇曳着越来越暗,四周静悄悄的。
我有点累了,想抽回身。
他却将我抱得更紧,高大的身躯将我淹没,勒得我胸口有点闷。
小云身上有一股很清淡很舒服的味道,也许是什么名贵罕见的木香,可惜我闻不出所以然来。
「宝儿,就这样,再待一会儿。」
他简直太大个了,我又矮,有一种很奇怪的压迫感。
他的脸,他的身体,他的声音,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他不是当年那个孩子了。
我们是没有血缘的姐弟,再亲近也要避嫌。
我拍着他的后颈,像儿时宽慰街边的流浪小狗。
「那就这样再待一会儿,不过小云……你长得好高了,我没办法像小时候那样抱着你到处跑,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搂搂抱抱……」
他默了很久,松开手臂,凝视着我。
他明明没有表情,可那双眼睛却那么安静,那么哀伤。
我最终还是收下那支步摇,再三嘱咐他不要再给我们添置东西。
他平静地答应,平静地道别,平静地出门离开。
此后很长时间都再没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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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发财第二天酒醒之后,问我们是不是吵架了。
说小云临走时路过中厅的时候不太对。
我心里闪了下,问:「哪里不对?」
他说:「昨晚我们喝酒,他送完你路过中厅,我叫他,他不搭理我,走得飞快,跟家里着火似的。」
「那可能是急着回宫,没听见吧。」
我随口说着,将醒酒的姜茶「啪」地一声砸在他面前的桌上。
「再说了,你是哪门子皇亲国戚?堂堂太子,不搭理你一个宿醉酒鬼,不是应该的吗?」
他嘿嘿地笑,随手擦掉脸颊溅上的茶水,仰头灌了一口姜茶。
「唉呀你别骂我啊……我说真的,你们昨晚是不是吵架了?」
我长长地叹气,在他旁边坐下:「我觉得他有点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他好像过于在乎我们了,尤其是我,好像把我当成娘一样的人,可我……我连娃都没有,怎么可能给他当妈呢?」
吴发财喝完了姜茶,抹了下嘴,点头道:「也正常吧,这孩子可怜,小时候都是你拉扯大的,不认你当半个娘,难道认我?」
我焦愁地皱着眉:「你说个屁话,要是认你当娘也就好了。他都这么大了,我听说宫里的皇子,这个年纪都该成婚了……」
「嘁……你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堂堂太子的婚事用得着你费心?」
吴发财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我也没太放在心上。
可这天之后,小云就不来宅邸看我们了。
他的随从来告我们,说官家病重,他要代理朝政监国,不得闲。
我们很是理解,还是平淡地过我们的小日子。
小云很像我们人生里的过客,来来去去,很幸运地同行了一段。
此后他都碍于某些东西,同我们若即若离,甚至渐行渐远。
他离开我们太久,我们习惯了没有他的生活。
他来,我们打心底里高兴。
他不来,我们也并没有多想念他,生活照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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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日子长了,总觉得古怪。
往后这半年,小康的周岁宴,他没有来。
老孟头的丧仪和下葬,他没有来。
我阿爹的六十大寿,他也没有来。
每次他都会差人送些贵重又得体的礼物来,托那人说些体己话,略作问候。
阿娘总是问我,小云是不是很忙。
我说忙,忙着呢,不是不愿意来看你们,他是大户人家的继承人,家大业大,操持起来,八只手都不够嘞。
阿娘很担忧,担心他累坏身体,又总嘱咐我亲自去看望他。
阿爹也催,催得次数多了,我就愈发推脱不掉,只能先答应下来。
可我连皇宫大门都进不去,怎么可能进得去东宫?
好在小云很快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年关前的腊月二十四,他回来了。
我从外头采买些年货回来,他正坐在厅里吃茶。
他朝我微笑,温和的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并不过分亲昵,也不过分疏离。
「宝儿,你回来了。」
他一如既往的样子,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倒显得我有些怪异了。
我迟钝地放下年货,连忙找话题:「……听说这些日子,你很忙。」
他垂眼看着茶碗:「忙不完的,要过年了,总得抽空回来看看。」
「回来同我们一起过年吗?那是好事,今年阿娘备了好些大鱼大肉,我们……」
他摇头:「宝儿,过年我须得陪着家里人,没办法陪你们过,所以提前回来,咱们一起过个小年。」
我们面面相觑,一时措手不及。
他每次回来,都是我们的大事喜事。
可我们从来不过小年,这点小云应该是知道的。
以前家里太穷,一年除了新年,多少个节都是权当没有,能不过就不过,没那么多钱操办过节。
这是我们第一次过小年。
144
家里人里里外外地准备晚饭。
小云被我们强行安置在中厅,喝茶吃果。
发财扛着长长的竹竿扫帚,打院子里过看见他,问:「你坐着干吗?」
小云笑,说:「我本来想去膳房打下手,阿娘不许。我想去给你帮忙,宝儿也不许……」
发财仰着脖子哈哈大笑:「这娘儿们……算了,你换个打杂的衣服跟我来。我手不方便,帮我扫扫房梁屋顶的灰尘。」
小云高兴地答应,衣服都懒得换,接过他手里的扫帚,跟着去了侧厢房廊道扫灰除尘。
我从膳房去仓房寻装蒸肉的大碗碟,路过穿堂。
看到吴发财正在挥斥方遒,上蹿下跳地指挥着小云扫房梁上的蜘蛛网和灰尘。
小云依旧穿着来时那身蜀锦黑衣,头顶系块灰布,费劲巴拉地听从身后狗头军师的指挥,挥舞着竹竿扫帚扫灰。
我气不打一处来,朝他吼道。
「吴发财!你在干什么!你给我过来!」
他没给我吓着,小云给我吓了一跳。
头顶打落的一块灰尘没来得及避开,蓬头落到了他头上身上。
整个人像是灰坑里打过滚儿似的,连睫毛上都是灰。
吴发财处变不惊朝他挥挥手,活像个习以为常的老油条。
「没事儿没事儿,你继续,我和你姐说说。我看她就是太宠你,大男人家家的,做点脏活累活怎么了?」
小云听他说着说着就扑哧一声笑出来,露出两颗莹白的虎牙,很信服地点点头。
吴发财念叨着,雄赳赳气昂昂地朝我这边走来。
「媳妇儿,大下午的吵吵什么?」
我最见不得他这副欠打的贱模样,要不是小云在,肯定要揪他耳朵。
我磨着牙齿说:「小云好不容易才回来一趟,你把人家弄来打灰尘?还弄得一身都是?你怎么想的……」
「打住,你又要说他是太子了。」吴发财假装掏掏耳朵。
「那他到底是咱弟弟,还是太子?我觉得他未必希望你们把他当太子对待。我是看他一个人坐那儿无聊,而且你看他扫灰尘不挺开心的吗,还笑呢,这孩子以前多不爱笑……」
「你……」他说得头头是道,我简直想不出反驳的话。
「再说了,他是特意抽空回来看我们,陪我们。结果呢,你们娘俩忙着给他做饭,你觉得人家缺的是那顿饭吗?我这么说你又要骂我,你们倒是陪着他说说话也好啊。」
我瞪着他,憋了半天,只好说:「那你好歹给他换身衣服,找个草帽戴上,他这样子怎么回宫去?」
「我倒是要他换来着,他急着干活儿,嫌麻烦。」吴发财说着自己也笑了。
「你们女人就是想太多了,我看啊,小云还是以前的小云,比以前更好呢。」
145
晚饭前我给小云找了一套发财的衣裳,让他去浴房洗干净暂且换上。
久久不见他出来,我从烧火的后室出来,敲了敲前室的门。
「小云,水我给你热着呢,夜里凉,你别洗太久了。」
里头没人答应,门缝里溢出的水蒸气很快吹散在寒冷的夜里。
「小云?」我又拍了拍门,轻声道,「大家在等你吃团圆饭。」
还是没人应答,这不像小云的性子。
我犹豫了好一会儿,推了门进去,怕他冻着,又很快合上了门。
浓白的水汽里,我凭着记忆摸到搭衣服的屏风前,再次唤道:「小云?」
我摸到了一截汗涔涔的手臂,臂膀上有薄而韧的肌肉起伏,再往上摸到了一张柔软湿润的脸,很烫。
「怎么了?」他从雾气后面发出朦胧的声音,惊讶里带着疲倦。
我迅速抽开手,悬着的心往下回落。
前阵子阿爹洗浴时也是,不习惯这样前后室的浴房,险些给水汽蒸晕过去,幸得发财一直在门口守着。
我还以为他刚才也晕过去了。
「我在外面叫了你好几声,你怎么了?」
水声哗啦啦地响动,他似乎是坐了起来:「没事,我睡着了。」
「睡着了?」我重复了一遍,一边自觉地转身往外走,一边道,「这样对身体不好,肯定会着凉,你赶紧起来吧。」
他答应着,水声却再未响起。
我推门出去,忽然听到他叹了口气。
那声叹息太轻了,轻到我以为听错了。
「宝儿,宫里要给我选太子妃了。」
我停下脚步,并未回头:「这是好事,早点成家,有个伴儿也好。」
他默了会儿,很疲惫地说:「这同咱们巷子里结姻亲完全是两回事。现在素未谋面,将来同床异梦的人,绝不会是我的伴儿。」
我有点替他难过,想来在这方面,他应该没有多大自由。
「我听说皇上太子选妃都是好些官家小姐里挑的吧?官家给你选的,总不会错的。」
他轻声地笑,低沉悦耳,带着浅浅的气声。
水雾淡去了很多,他赤裸的背脊和手臂影影绰绰地显现在屏风后。
「要是宝儿你挑的话,会选什么样的?」
我实在不懂一朝天子家里是怎么选儿媳的,于是讪讪的道:「这事情我哪儿说得上话……」
他很固执地重复道:「我想知道你的想法,我想让你帮我选选。宫里没人给我出主意,他们只会让我选家世最显赫的。」
我仿佛被委以重任,极度重视起来,绞尽脑汁,认真地想啊想。
想的途中,他已经起身擦干净,在换发财的衣服。
我背对着屏风,面前是烛火映照过来他穿衣服的影子。
我闭上眼,说:「不论怎么选,性情品格总是最重要的,我们的小云配得上最良善最聪颖的姑娘。」
门窗上的影子伸出手,修长的手指系上了衣带,勾勒出很瘦的腰身,很长的腿……
他隔着屏风问:「可良善聪颖这种东西,并不会写到脸上,如何能看得出来?」
这家伙真是给我出了个巨大的难题。
我活这么大没见过几个男人,同样也没见过几个女人,哪儿知道怎么给他选媳妇儿。
我死活答不出来。
他已经穿戴整齐,绕过屏风出来,头发湿漉漉地披散着,脸颊上还残留着水雾蒸出的浅淡红晕,好看得有点不真实。
「要是能有像宝儿这样的就好了。」他望着我这样说。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却又听见他自顾自地说:「像阿娘这样的也好,像你们三分就好,那我也就不必头疼了,皆大欢喜。」
我长出了口气,一边推门出去一边轻松地笑道:「你这孩子又犯傻,能配得上你的那不是官家小姐,也是书香门第,怎么可能像我们?像我和阿娘这样的村妇还得了?」
他跟上我的脚步,嘴角噙着笑:「我说真的。」
我回头招手催他:「我说的也是真的,你又不是小孩儿,也就是我们,你要出去说这话,别人指不定怎么笑你呢。快些快些,饭菜都要凉了,爹娘还等咱们吃饭呢……」
他笑着答应。
我那时候还以为他真的变了,爱笑了,话也多了,一切都变好了。
我从来不曾注意到他那笑有多浅,多勉强。
不论他怎么笑,眼睛都是不笑的,笑意从来不曾蔓延到过那双沉静又哀伤的眼睛里。
146
明嘉二十二的正月十五,我出门给阿爹买东西,听说了太子选妃的事情。
人们说太子拒绝了选妃,将帝后给他挑的十好几个官家小姐都给婉拒了,说官家身体欠忧,他协理监国,当以国事为先,由不得分心。
我听了很是担忧,不知道这孩子怎么想的。
年前他那么认真地问我,我还以为他真有了要成家的心思。
太子选妃是大事,这一段时间,内城叫得上号的,家里有适龄姑娘的,哪家不是蠢蠢欲动。
他来这么一出,会惹得多少人不快啊……
我听罢那些闲言碎语,只能叹息。
继续替阿爹挑羊羔皮料,打算给他缝个再柔软顺滑些的坐垫。
他常年坐轮椅,纵使是再好的椅子,也难免生褥疮,等过几个月入夏了,褥疮发了,又湿又痒,比什么病都磨人。
挑好了料子,去老板那儿给钱,老板告诉我有人替我付了。
我转头一看,是个陌生男人。
他说:「夫人,王爷请您去对面楼上坐坐。」
我住内城也有段时间了,知道内城了住了不止一位王爷。
「请问是哪位王爷?」
那人客气地笑道:「皮料的钱,王爷替您付过了,您跟我来便知。」
我去了才知道,那是两位王爷。
君烨我见过的,另一个我也有幸见过一面,叫薄阴,是大殷唯一的异姓王。
小云曾大略提过,朝堂上除了太傅和宰相,辅佐协助他最多的就是这两位。
我惴惴不安地向他们行礼问安。
我不喜欢君烨,甚至是厌恶,他每次出现都不会有好事情。
君烨面色沉沉地看着我,道:「夫人坐吧。」
我坐了。
「太子常去您府上吗?」
「不常去,小半年不来也是常有的。」
他点点头,思索道:「他同你说过什么吗?」
我有了些不好的联想,于是字斟句酌地道:「没说什么要紧的,都是我们同他说些家长里短,他不爱说话。」
「确实不爱说话。」一直侧耳默听的薄阴凉凉地嗤笑。
君烨瞥了他一眼,继续问道:「你们在内城可还住得惯?你家老爷身体还好吗?」
我反应半天才明白他说的「老爷」指的是发财。
「托……太子殿下的福,什么都好着呢。」
他意味不明地说:「那就好。」
薄阴懒懒地道:「你不必紧张,詹亲王和本王就是在这处喝酒。恰巧见你,他说认识,就请过来喝口茶,没什么别的意思。」
我忙不迭点头,心里却并未放松。
君烨闷头喝了口酒,问:「前两天太子拒绝选妃,你听说了吗?」
「听说了。」
「你知道原因吗?」
「不知道。」
君烨终于停止了有些咄咄逼人的发问,沉重地道:「太子选妃是为了国家,兹事体大,不是他自己的事。他把你们当亲人,你们就该劝他明白这个道理。」
「……等他下回回来,我们会尽可能劝一劝的。」
我这样说,他终于肯放过我了。
我求助似的望了望薄王爷,他懒散地挑了下眉,道:「辛苦夫人,你回吧。」
「等等。」君烨锐利的目光戳到我脸上,不明所以地问了我一句。
「你和你家老爷日子过得可还好?」
我给他问懵了,半晌才明白他说的老爷是指发财。
「都好,我们日子过得挺好的。」
直到我走出那间豪奢的酒楼,拐进我家宅院的巷子,都没想明白他问那话什么意思。
很久之后,我想起这回突如其来的见面,没头没脑的问话。
才陡然惊觉,原来一切开始得那样早。
我其实有那么多机会可以发现端倪,可是当局者迷,我错过了能够抽身的最好机会。
君烨知道,薄阴知道,小云也知道,朝堂上企图颠覆扳倒他们的人也知道。
只有我们这渺小脆弱的一家人,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被蒙在鼓里。
山雨欲来,大祸临头,还在懵懂无知地过着我们的小日子。
147
元宵节后,吴发财筹谋着要去江南进货,说城里的布料价格涨了,那边的布匹便宜精美,带回来能卖得上价钱。
我一开始不许他去,说太远了,风餐露宿地颠簸不说,万一有个好歹,都没人照应。
他说带上花儿,那孩子聪明机灵,很靠谱。
「不许就是不许,花儿再靠谱那也是个孩子。你这手又……反正不行。」
我严词拒绝之后,吴发财很是消停了几天。
之后又开始念叨,什么听布庄的说江南的桑蚕去年丰收,布料价格猛跌。什么江南的织造数一数二,绣娘手工精巧云云。
我听罢没好气地刺他:「那我也是个绣娘呢,怎么没见你夸过我绣工精巧?」
他啧啧地龇牙咧嘴:「我好歹也是个布商,见过的绣品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那蹩脚功夫,也就小云和阿爹不嫌弃。」
「……吴发财,我觉得你要是个哑巴就好了。」我扑过去揪他耳朵。
他捂住耳朵满院子逃窜,阿娘听到动静出来,手里还拿着个鸡毛掸子。
一边敲栏杆,一边道:「多大了多大了!加起来都有我这把年纪了,闹什么!」
我终于揪住了吴发财的耳朵,拎着他回来。
「阿娘,这厮嫌弃糟糠之妻呢。」
吴发财歪着脑袋贱兮兮地笑:「阿娘,你别信宝儿的,眼见为实,我可天天夜夜地给她欺负。」
阿娘瞪着我,扬了扬鸡毛掸子,作势要打我。
吴发财连忙站直了,哈哈笑:「阿娘,娘!不至于,闹着玩儿的。」
「发财,你忙去吧。刚才你爹还找你呢,说店里有事。」
阿娘转脸拉住我的手:「你,跟我来,娘有话跟你说。」
发财在后面抻着脖子看,说:「阿娘,真闹着玩儿呢,您别……」
阿娘没搭理她,拉我进屋,关上了门。
148
「阿娘您有什么事儿不能当着发财面儿说呢?他还真以为你要打我呢。」
我坐在她和阿爹的床榻上晃荡着腿。
阿娘的房间有股皂角的味道,介于草木之间,不好闻也不难闻,就是让人心安。
她打发发财走了,才回过头来问:「你们成婚多少年了,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你就不着急?」
我怔愣了好一会儿,踟蹰地道:「那我……着急也没有用嘛……」
其实是我不愿意去想,发财一点儿不着急,发财爹也说不出口,大家都不提,我也就乐得避开这话题。
我早过了二十五了,普通人家的女子,这年纪哪个不是儿女绕膝,生得早的都能跑腿买酱了。
阿娘忧愁地叹息:「我倒不是说你们怎样,我就是觉得对不起发财娘。他们老吴家就发财一个孩子,万一断了后,怎么有脸去见她。」
阿娘这么一说,我就全然泄了气。
那……一直没有孩子,也不是我能求得来的啊。
阿娘说:「你们房事不会……」
「没有!真没有,挺正常的……」
我面红耳赤地阻断了她的话头。
「那怎么会呢?」阿娘自言自语地沉思,「这样,你赶明儿跟我去找个大夫看看,吃两副药,调理调理身子。我当年也是一直怀不上,吃了一年半的药才有了你。」
149
我虽然自觉身体没什么问题,可拗不过阿娘,只能勤勤恳恳地开始喝奇苦无比的中药。
吴发财看我喝得胃口都减了,吃不下去饭,给我买了好大一袋子蜜饯,让我别喝了。
我说:「不行,阿娘天天盯着我呢,这要不给你吴家生个后出来,指不定怎么折腾我呢。」
他听了发笑:「我家就两片瓦,怎么地还硬要生个后人继承不成?」
我一口闷完药,苦得干呕不止,他连忙递上清水和蜜饯。
我漱完口说:「你又在乱说,你不在乎,你娘在乎,你爹也在乎。就是他们一个没机会说,一个说不出口。阿娘说得没错,我该觉得愧疚。」
他脸上的笑停滞了一下,依旧打哈哈道:「愧疚个屁,这有什么好愧疚的。那没准儿是我的问题呢?你跟阿娘说,把我也领去给那赤脚大夫看看,我也喝药,咱俩一起。」
「你可拉倒吧,折腾我一个够了。你还做不做生意了?养不养家?糊不糊口?」
我往嘴里塞了一颗蜜饯,恍惚里找回了儿时的感觉。
苦的太苦,甜的就格外甜。
那时候是日子太苦,吃完一袋子蜜饯也甜不进心里去。
如今虽是药太苦,可不吃蜜饯,嘴里苦,心里也是甜的。
自从开始调理身体喝中药,我又捡回了吃蜜饯的爱好。
不过现今手头宽裕了,随时随地袖里揣一小袋,想起来吃上一颗,安逸惬意。
吴发财还是决定要去江南进货,可这回我说什么都没理由阻止了。
他叫上了范大哥,带上了花儿,还花钱雇了几个镖局的打手一道,踌躇满志要去干一票大的。
送他们的时候,发财忙前忙后地打点,像是已经赚了大钱发了大财似的。
我唉声叹气地叮嘱他路上小心。
他瞧出我不高兴,一个劲儿地跟我说话。
「江南有特产的莲藕糕,回来得早的话,天气还没大热,放得住,带回来尝尝鲜。」
我摇头:「不要什么莲藕糕,你把你自己和大哥、花儿安全地带回来就成。」
他嘿嘿笑,响亮地答应一声好,赶着马车,掉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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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财走不到半旬,小云回来了。
可他从那辆双头大马的华贵马车上下来,连我家的大门都没进,就站在门口等着我家的马夫通传叫我出来。
我赶到门口时,他披着银白色的狐裘,双手袖在袍子里,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