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以“我养大了九皇子,他却想娶我”为开头写一篇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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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烨咳嗽了两声,瘦削的下颌和小云如出一辙地像。

他屏退了人,叹道:「我最不愿同你们这种愚民打交道,要说多明白你才会懂?你当我今天带人来这一趟是作什么?九殿下会是这大殷未来的皇,这是我为大殷谋的未来。你们一家人善良无辜,清白仁厚,但这不重要,对于一朝江山,万代子民来说不重要,你懂吗?」

他又开始咳嗽,这回咳了很久才止住,然后用骨节突出的手指攥着手帕捂住嘴唇。

「贱民就该待在贱民该在的地方,你们不配跟云儿来往。」

我当时气得眼前晕眩,额头发沉,只觉他这话全似一块铅铁压在了我心口,久久无法喘息。

后来小云继位,我回去看他,机缘巧合也见识了好些位王爷。

从那些贵族骄奢淫逸、草菅人命的做派里方才觉出君烨那点微薄的善意。

他想做辅佐一代明君的臣辅,却选了最式微身世最坎坷的九皇子。

他不愿在那种危机四伏,狼虎环伺的境况下,让别有用心的人觉察小云的弱点,继而拿他的身世做文章,拿我们做文章。

我们对他来说是实实在在的贱民,命贱如草席,他却没有用最省事省力的办法,将隐患直接从世上抹除。

我后来从各处遗留的言论记载里,零零散散地拼凑出那时我不知道的另一面。

他和那位薄王爷选了最没可能继位的九皇子,一步一步扶持他,回了宫,正了名,有了名分。

君烨教导了小云足足十余年,教导他如何去做一个称职的君王,将他武装得毫厘不差,坚不可摧。

可我们始终是小云唯一的软肋,唯一的缺陷。

要角逐皇位,意在江山的人,怎么能有那么不堪一击,拿不上台面的弱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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磋磨到傍晚,小云终于同他叔父约定好了什么,带我到墙根,装作轻松地说:「宝儿,你回去吧。如果我赢了,我真的……再来接你们。」

我笑不出来,问:「输了呢?」

他的眼里有光:「不会输。输了就再见不到你,所以……不能输。」

「会不会有危险?」我惴惴不安,对他所谓的输赢实在模糊懵懂。

他缓缓摇头,笃定地安慰我道:「我和皇叔约好了,等我当上太子,就有能力保护你们了,这次确实是我太莽撞,我以为我回了宫,是名正言顺的九皇子,就有机会做我想做的事了……」

我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这下好,事情总是好坏参半,我忽然就有了两个男人要等。

参军的丈夫和回宫的弟弟,哪一个都前路渺茫,道阻且长。

我看着少年背影远离我而去,看着浩荡的那队轿子消失在了西郊巷尾,眼前一片模糊。

头顶铅灰色的云霭厚重得仿佛随时会掉下来,昭示着一场隆冬大雪的降临。

我猛地想起去年那场令人绝望,长到没有尽头的大雪。

想起院子里外那七八个丑得生动形象的大雪人,想起堆雪人的那个眉眼刻薄,嘴更刻薄的男人。

吴发财,你看看,走了好多年的小云回来了,又走了啊……

你个挨千刀的到底还回不回来了?

你们到底要离开我多久,多少次才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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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财走的时候是深冬,回来的时候也是深冬。

整整一年多的时间,小康已经长出了牙齿,肉乎乎白藕节似的手腕上常常挂着一根打磨好的苦荆树干,时不时供他吮磨,以防止他老是要去嘬大拇指。

发财他们回来前,我们这些军属看了告示,那天早早地去了城门等候。

听说是打了胜仗,定胜王还是定胜王,不过也叫摄政王了。

我站在人堆里,像是被翻涌的波涛冲撞,几乎站不住脚,只能竭力张开手臂护着小孟和她怀里的娃娃。

旁人说,摄政王可真厉害,蛮夷多凶啊,人高马大的,茹毛饮血的粗鲁蛮子,硬是给他打得退出边境千里之外。

我说:「劳烦问问摄政……是什么意思?」

那人说得唾沫横飞,回头看我,沾沾自喜道:「就是……参摄朝政啰,比宰相还厉害,我听我驿馆的兄弟说,圣旨前些日子就亲送到战场上去了,人都没回来,就给封了摄政王,泼天的富贵荣耀啊……」

我想大约他也不过拾人牙慧,道听途说,并不知道什么实情。

官兵们排成两行做成人形护栏,去圈住了街道两侧蠢蠢欲动的百姓,像圈住欲要出笼的牲畜。

过分年轻的薄王爷骑着枣红骏马,优雅伟岸地入了城。

百姓们排山倒海,声势浩大地欢呼,欢庆一个终结战争的善人归来。

我至今都记得那时的情景。

也许是那马太高大的缘故,他雄伟像个天神,仿佛一个从天而降的救世主,神情寡淡阴贽地面对着潮涌的崇拜感激,理所当然地受之无愧。

后来这位薄王爷死时,街道一如今日,万人空巷,欢呼雀跃,欢庆一个把持朝政的奸臣惨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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哒哒的马蹄声淹没在呼喊声里,我并不在意什么战神将军,摄政王爷。

我的目光在那位王爷身后的队伍里寻找属于我的那个人。

他们进了内城,欢呼的人群很快散了,瞬间空泛下来的凌乱街道像一摊打翻了的残羹冷炙。

我们有点茫然,四顾看看,抓住一个官兵询问。

方才得知,大部队在城外休整,明天整肃处理妥当自会解散回家,刚才入城的,只是摄政王的亲卫队罢了。

我们于是回家,惴惴不安地等。

小康一直在哭,哭声脆而响,吵得我们附近的几家人都心烦意乱的。

他并不像范小那样黝黑木讷,他有一双属于小孟的大眼睛,轻灵懵懂,好似时刻准备着受到惊吓。

我怕小孟抱不住他,自告奋勇接了哭闹的娃娃,去院子里遛弯,企图分散专心嚎哭的娃娃的注意力。

小康在我臂弯里哭闹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我拍着他的背,噢噢地宽慰。

低头看,原来是哭累了,睡过去了。

他的眼睫毛上还挂着泪珠,眼眶红红的,白皙的脸上满是泪水干了的水痕,羊羔似的唇轻轻蠕动。

我觉得好笑,这小东西,知道自己老子今天要回来,特意哭一场等他爹回来看了心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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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轻的孩子抱久了手臂也受不住,我抱着小康在门槛上坐下来,将他放在腿上,默默地看空无一人的巷道。

吴发财就那样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我视线里。

好像他已经在那里站了一阵子了,只不过我忙着哄孩子,未曾发现。

我看着他瘦削粗糙的干裂脸颊,费了点儿功夫才将他和我记忆里那个人勾连起来。

他看着我,也不笑也不哭,说:「你偷偷给我生了个大胖娃娃?」

我所有酝酿发酵膨胀到嗓子眼的酸楚情绪一哄而散,怨怒道:「你想得美,这是你侄子!范小呢?叫他出来抱儿子,我手都酸了。」

发财不说话了。

我望向他身后,空荡荡的只有寒风卷起地上的沙尘,安静地制造一个又一个昙花一现的漩涡。

「范小呢?」我又问了一遍。

他将身上破破烂烂的褡裢取下来捏在手里:「我去和小孟说。」

「说什么?」我抱着小康站起来的动作太大,孩子受了惊吓,猝然惊醒,又开始哇哇地哭喊。

发财很憔悴地垂下眼,那语调像是在沙漠行了千里的路,低平得连表露情绪都做不到了。

「范小没了,遗物我都带回来了,小孟呢?」

「就这样?」

有什么东西吸血似的抽干了我全身的力气,害我几乎抱不住几斤重的婴儿。

就这样吗?

一个亲人,一个弟弟,一个丈夫,一个父亲,死掉了,就这么轻描淡写吗?

我上前去拉他宽大的破旧衣袍,说:「你说清楚些,怎么回事,你们怎么回事啊?」

他任我拉扯,本就烂朽的袖子被我轻易地扯烂了,里头空荡得一如他的身后。

我差点儿把小康落到了地上,颤抖着问他:「你的右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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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是大殷的好时候,风调雨顺,国库充盈,战事顺利,大胜得归。

这一年是我们的坏时候,范小没了命,吴发财没了右手,小孟没了丈夫,小康失去了素未谋面的父亲,我们失去了朝夕相处的亲人……

小孟抱着孩子,锁在房里安静了好些天。

她的奶水不够,我日日都要步行去东市买一碗新鲜的羊奶回来搁在她窗上。

傍晚吴发财去取碗,我们几家人聚在一起总有些紧张。

大多时候,他只取回来一个空碗,这样我们就知道,小孟没有事,小康也没有事情。

他们不会有事,他们还有彼此,还有我们。

最难过的,大约要数老孟头了。

范小多么可靠,多么孝顺,木讷得可爱,实诚得可爱,良善得可爱。

这样可爱的人,没能活过三十岁。

可老孟头却跌跌撞撞地闯过了人生第七十三个年头。

他躺在床上捶胸顿足地喘,说要是把他一半的寿数分给那孩子该多好。

我爹娘和发财爹轮番地劝解他,他就喋喋不休地对每一个人说:「小孟只有一个人了,孤儿寡母,我死了你们帮我照看着她。」

初时我们心酸点头,笃定地应是。

时间长了,他依旧半死不活地喘息着,喋喋不休地念叨着。

我们就没工夫再日日劝告宽慰他,不可避免地感到厌烦乏味。

等到老孟头几乎要瘫倒在床上生满苔藓的时候,小孟在某一个清晨,起床,烧火,做饭,拎水去给老孟头擦洗身体。

她活过来了,比以前更加勤快利索,什么活儿都做,忙得像个风风火火的陀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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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小心翼翼过了个把月,我才敢问发财怎么没了右手。

他不肯告诉我,只说正因为没了右手,不能挽弓,不能扛盾,他才因祸得福不用上最前线,苟藏在后营的伙房,做个随军的伙夫。

我心里涩涩地发苦,故作轻松转移话题,开玩笑道:「打这一年多的仗,我还老是幻想呢,话本子都写什么心上人远赴战场,战功赫赫,当上将军,衣锦还乡之类的戏码……你这未免也太没出息了。」

我本不想这样恶意地揶揄调侃他,可这是我们之前多年的相处方式。

我害怕,我了解他,我想我要是哭着宽慰他不要紧,他会难受到连假装没事都做不到。

发财耸耸肩,脸上木木的:「范小是这么想的,你们还真是一样的蠢。」

「他……怎么想的?」这是他告知小孟范小死后第一次提及。

发财靠在门廊上,眼里了无生气,语调平静,难掩伤怀。

「想拼命搏一搏,万一立了功,捞个官儿当,一切都会不同。他也不想想我们西郊的平民,充军就是凑数,那么拼命有什么用?蠢,蠢到把命都搭上……」

他忽然不说了,低头睨着我的脸,用他完好的左手,满是伤痕粗糙的和皲裂稻田般的手,托住了我的脸颊。

很疲倦地叹道:「李宝儿,你用不着把紧张担心写到脸上。我人都回来了,难道还会想不开不成?你男人没那么脆弱,你往常怎样就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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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才说吴发财是除了我娘以外心思性情最玲珑剔透的人。

他们这类人,总能很轻易地察觉很多细微的东西,然后自己消化,不会给任何人造成困扰。

若是生在好点儿的人家,我想我娘大概能是极富盛名知书达理的小姐……而吴发财也许真能在战场上挥斥方遒,功成名就。

哪个男人没有过鲜衣怒马,扬名立万的幻梦呢?发财就真愿意随军做个残疾的伙夫吗?

可他不能,他没法儿冒险。

他需要活着,活着才能回来见我们。

我们得到了官府的抚恤金,虽然不多,可加上过去一年的军饷,足够我们周转生活的了。

内城的铺子早给地主收了回去,我们很多年不做小生意了。

发财和我商量着,要凑点钱再开个铺子重操老本行,卖布。

不在内城,就在东市,地租没那么贵,也能过日子。

我说好,正好小孟出来了,老孟头有她自己照看,我也不必再代劳。

新铺子很快物色好了,付了定金,敲敲打打修整好,发财和爹又忙碌起来,四处跑布庄为这一两文的差价忙得昏头转向,很缺人手。

住我家老宅的花儿听说了,想要跟着发财去跑进货,做个学徒。

发财嫌他手脚不干净,不肯用他。

花儿就将以往顺过我家的东西一股脑地搬回我家阶梯上。

我早上开门倒水,还以为谁家缺德将垃圾撂到了我家门口。

花儿带着他四个非亲非故的弟弟妹妹,排排站立在巷子里,见着我出来,齐齐朗声大喊:「宝儿姐!对不起!」

我吓得手抖,差点儿一桶脏水泼到这群孩子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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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发财恰好在家,听到动静出门来看,皱眉说:「这大清早的,全过来讨早饭吃?我家可没这么多人的口粮。」

花儿猛地朝他鞠躬,低着头吼:「发财哥!我们错了,东西……还在的我都还回来了,当掉的你记个数折算,我给你当学徒,只求个饭钱,不要工钱,就当赎罪。」

我哭笑不得地打量着那堆破烂,还别说花儿这小子真是个有原则又没出息的贼。

从不偷钱或什么贵重物品,单偷摸一些无关紧要,能换一点儿小钱的东西。

我踢了一下脚边的一只瓷碗,觉得他固然有点讨厌,但并非无可救药,亦无伤大雅。

「东西就不必还了,也别说哥哥姐姐欺负你们。你们在西郊这几年,大家已经很照顾了。至于你要跟着我家做学徒,你还得问我们当家,这事儿他说了算。」

吴发财很无语地觑了我一眼,不得不回头面对着五个孩子可怜兮兮的哀求目光。

「那可是你自己说的只给饭钱,不算工钱的。」

花儿眼瞪得大大的,忙不迭答应,「对!够我们饭钱就行,不要多的,我干活很利索,一个顶两个。」

发财望着他因为营养不良,比同龄人矮一截的个子,显然并不信他的鬼话。

「那就说好,工钱日结,一天就……」发财数了下人头,道:「一天九个铜钱。」

我暗暗地想,吴发财这守财奴性质,这辈子是改不了。

什么卖惨不卖惨的,在他这儿都不顶用。

最后花儿如愿以偿地跟着发财四处跑布庄,谈价钱看布匹进货摆货,学得十分的快,干得也十分卖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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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私下嘲笑吴发财,说他奸诈,白得了一个廉价劳动力,一天九铜钱,这还不如内城里学徒半天多。

他却面无愧色,坦然道:「那是他自己说的,我怎么能算奸诈?再说我数过了,除了他,其余的几个孩子又不大,一天九文钱,足够吃饱,当然大鱼大肉肯定是没有了……不是,李宝儿,你当我们是做扬善布施的吗?」

我洗完脸,将帕子递给他,一边剪油灯里的灯芯,一边道:「你当我还是见着乞儿会伤感流泪的三岁小孩儿?我真要做慈善应该直接把他们收进家里来养的,反正咱们又一直没孩子。」

他默了一会儿,缓缓道:「对哦,咱们一直没孩子。」

我回头看时,他已经洗了脚上床躺好,习惯性将内侧留给我,等着我过去。

「宝儿你说,要是我也死在战场上了,那我连个孩子都没有,范小至少还有小康。」

我心里有点愧疚,肚子一直没动静,绝不是因为我们床笫间不和谐,大约这事儿也看运气的吧。

他翻了个身,摸摸我的脸:「你以为我会这么想吗?」

我怔怔道:「你这样想是应该的,咱们成婚多少年了,一直没个一儿半女的……」

他打断我的话:「我不这样想,你也不要这样想。如果我死在外面没回来,孩子只会是你的负担。没孩子你可以改嫁,可以开始新的生活,这一点儿错儿没有。」

我整个人愣住,呆望着他,想要从他脸上看到一点儿吊儿郎当的表情出来,好提醒我,他是在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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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泪从我眼眶里溢满了滚出来,我抱住他的脑袋,像汹涌洪流里抱住我唯一的浮木,我的救命符。

他回来已经好几个月,范小留在心底的残骸,我们已经很努力地掩埋了。

不论是大家得知范小死了的瞬间,还是他回来的第一个我们背对背无眠的夜晚。

从来,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情绪决堤溃散过。

我搂着他的脖子号啕大哭,他安心地拍着我的背,嘴里「好了好了」地念叨着。

最后他说:「我爹和你爹娘都住隔壁,你是想把他们都嚎醒了,然后审问我为什么欺负你吗?这都老夫老妻了,哭什么哭?」

我抹了泪,伸手捧他的脸,把一手的湿泪都揩到他脸上。

他的脸给我捏出褶皱,一脸懵,眼里还带点儿嫌弃。

我说:「吴发财你不要这样,你要哭,你像我这样,哭出来,哭一场就好了。过去这段时间我其实都很怕,我很怕你炸掉,我很怕你疯掉,你知道吗?」

他轻声说:「我知道。」

「范小也是你兄弟啊,你和他那么好,范大哥哭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哭?他哥那么莽牛一样硬朗的人哭成那个样子,我多想你像范大哥嫂嫂那样哭一场,好好地哭完,然后好好地放下,好好地继续过日子。」

我抽抽噎噎地打嗝,说得断断续续。

吴发财拍着我的背,神情空茫。

「你手断了……下雨天总是会痛对吧?你忍住我也看得见啊……是怎么断的,断的时候有多疼啊?吴发财,我求求你,你向我诉诉苦吧,发发牢骚吧,你以前不是最爱发牢骚了吗?」

他平静地叹了口气:「我哭不出来,也没什么牢骚可以发。」

我听着他缓慢的心跳,觉得有什么东西从他胸膛里溜走了,当年那颗欢快跳动的心脏,英年迟暮了。

他把我的手从他脸上抠下来,塞回被窝里:「我不想向你诉苦,我不苦,我还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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铺子开张的时候我们请了大家喝酒,大家欢快得像是过年,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很多年前的那个除夕夜,没有好酒,也没有好肉,但是比今天还要欢乐温馨。

那时我们有范小,有小云,有发财娘。

如今我们有了小康,有了花儿和那群孩子。

旧人已去,新人要笑,才对得起他们故去的爱。

许久没有音讯的小云差人送了东西来。

是一盆半人高的发财树和一只瞧上去很是名贵的玉如意。

发财很高兴,隔天就招呼花儿将那发财树给搬到了店里最显眼的位置。

关于小云的事,我对他说了一些,提到了他的身世,也不敢说得太明白。

他没有过多的惊讶,只说:「早该想到的,詹亲王的名号,内城里谁没听过,当初光顾着找门阀世家,没去打听皇室子弟,怎么可能找得到。」

他问我小云过得好不好,说兄弟没了,到底还有个一起照顾过的弟弟,希望他在宫里也过得好。

问完他又自嘲地嘿嘿笑,说那可是直系皇子,怎么可能过得不好,全然不需要他瞎操心了。

我欲言又止,很难告诉他,小云到底过得好不好。

他大概是过得很好了,可是一点儿也不自由,一点儿也不快乐。

这和我们当初为他起名时的愿望彻底地背道而驰。

我每每想到他走时决绝又充满希望的样子,背心总是发凉,叹我们全然不能为他做什么,还得小心地不拖他后腿,不做他的累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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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小他哥的剪纸糖人铺子离我们家的不远。

我们两家人在东市,常有来往,互相照顾,日子过得很不错,生意也还好。

不能大富大贵,也饿不死。

如今我去东市给吴发财送饭,路过卖小吃的摊子,不用多思虑,也能买上一些,敞开了吃,不用顾忌什么。

可我已经不大爱吃零嘴甜食了,我有时甚至忘了我少时曾经多爱吃蜜饯。

那些对蜜饯日思夜想渴盼的记忆在我脑中已经越来越模糊。

某天我路过卖蜜饯的小摊子,心血来潮买了一袋来吃,两颗就觉腻了,齁得剌嗓子,后来丢给吴发财看店当零嘴吃。

他是个从来不爱吃甜的,于是又丢给花儿,花儿带回去给他弟妹们吃了。

皆大欢喜。

此后的岁月直至今日,我再也不曾吃过蜜饯。

不知道和我一样爱吃甜的小云是否保留着这习惯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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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嘉十九年末,吴发财回家的第二个月,宫里传出官家染病的消息。

吴发财说这八成是谣传,一朝天子,生病可是要紧的事,怎么可能搞得人尽皆知。

我们不过揣测,不知真相。

可从这个月开始,那个班师回朝的薄王爷,集王权和军权于一体的年轻将军闯入了大家茶余饭后的闲谈,此后几年长盛不衰。

人们歌颂他的品德,赞美他的功勋,认为官家选他协理政务,辅佐太子,简直是英明神举。

那时的太子是谁来着……我好像想不大起来了,反正还不是我们的小云。

明嘉二十年,这位太子年纪轻轻忽然就薨了,官家的病也不见好,赶快再选一个太子,就成了要紧事。

自从听说了这事,我就心里惴惴不安的,常常睡不好觉。

我们离朝堂后宫甚远,消息闭塞,这事情能传到我们耳朵里,必然已经是发生了许久,经了许多人的口舌了。

小云怎么样了?他说要当上太子才有可能回来见我们,可他排行第九,还有好几个哥哥母家出身名门。

那该有多凶险,再则这太子怎么会好端端死了?官家生了什么病能拖这么久不见起色?

我不敢去想……

去东市,路过内城,我能看到里头建筑的最高处。

煦城的皇宫恢宏磅礴地立在那里,风平浪静,安静祥和。

我却仿佛从那金碧辉煌的飞檐斗拱上,看到一团团波诡云谲暗流丛生的疑云。

官家无力理政,储位空悬。

朝政大权的天平剧烈地倾斜向那位风头无两的摄政王。

民间开始对他颇有微词,尤其是那些识字吟诗的士大夫和秀才举人,私底下说他大逆不道,把持朝政。

朝堂不稳,尾大不掉,似乎是要变天之前的压抑前夜。

可老百姓的日子照常过着,不过是街坊四邻多了个饭后谈资,吃饱喝足偷摸摸说完聊完,各回各家。

我越来越频繁地梦到小云,在梦里他还是幼年走时的模样,独自一个人蹲在巷子沙地上无声地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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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连续梦到小云的第七个日头上,小云回来了。

他依旧着一身黑衣,腰间素净得连个玉坠香囊都没有。

个头似乎比以前更高了点儿,也更瘦了。

这回他带了个随从,同他一样素朴,并不引人注目。

发财去了东市铺子,不在家。

他迈进家门的时候,阿爹在给花儿的弟妹们编草鞋,阿娘在洗衣服,我坐在灶房里烧火做饭。

他空荡荡地袖着手,同外头的阿爹阿娘打过招呼,直奔了我这儿来。

我正专心烧火呢,外头又没动静,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故,脖子就给人搂住了。

他蹲下来,从后面温柔地圈住我的脖子,默了一个呼吸的时间,而后说:「宝儿,我回来了。」

我摊开一双沾着柴灰的手,留心不碰到他干净的衣裳,又惊又喜地问:「小云!见过阿爹阿娘了吗?」

他松开手,在灶房里踱步察看起来:「见过了,就在外面。」

初时的惊喜退却之后,我开始意识到一个问题。

去年他走时,同君烨的约定,要当上太子才能再回来。

所以他是太子了吗?我们为何从未听到消息?

我想问,可有根无形的刺卡在喉咙里无法发声。

他是太子了,没有人能危及他了,大约那位烨皇叔也不大管得住他了。

可这意味着,他离我们更远了。

此时此刻,我们一家人处在一个院子里,一个屋檐下,可无形的距离从未像现在这般远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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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四处环顾了一圈,回头来说:「这老房子不好,内城的宅子我翻修好了,你们今日跟我一起走吧。」

我就知道他一定会提这事儿,他如此笃定,那也不必问了。

如今,站在我眼前的,这个还未及冠的少年,已经是当朝储君,未来天子了。

我踌躇片刻,还是问:「那詹亲王……」

小云看了眼候在门外的随从,微笑道:「不碍事,皇叔那边没问题。」

我说:「可是你发财哥和发财爹还没回来呢。」

小云含笑望着我,浅浅的抿着唇,仿佛压着无尽的欢喜:「不着急,今天还早,阿爹腿脚不便,我叫了轿子,发财哥我差人去请了。」

我嘴上仿佛粘了胶水,半晌又道:「可是范小他们家……」

他依旧用那种很快活又克制的语气说:「没关系,范大哥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一块儿接过去,宅子够大,足够我们生活了。」

「可是……」

我还要说什么,却被他破天荒打断了。

记忆里小云总是安静的听,从不会打断人说话。

他问我:「宝儿,你不想去内城吗?」

我……我想吗?

跟着他去敞亮干净的大宅院,和所有人在一起,过锦衣玉食的生活,怎么会不想呢?

我不是不想,我是担忧害怕。

自从我们得知了小云的身份,我,我爹娘,我们所有人,无时不在担心自己会成为他显赫身份上的污点,成为他登基之路上的羁绊。

并不是我把自己看得太重,而是我知道小云把我们看得太重。

偏偏我们又太低微弱小,任何一个他那个层面的人或事,落到我们身上,就犹如象蹄踩上一群蚊虫,最终不过留下零星的血点子。

134

「如果你有什么疑虑,我可以想办法。」

小云小心翼翼地补充道:「如果你要和发财哥商量,要和阿爹阿娘商量……我可以等,你们什么时候愿意,我就来接你们。」

他那双大而黑的眼睛里满是我的影子,带着探寻和关切,温和得让人联想到毛茸茸一类的动物。

我忽然很愧疚,踮脚去摸他脑袋,安慰道:「小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不想,是怕麻烦连累你。」

他摇头,将我搁在他头顶的手拿下来,似乎很抗拒我摸他头:「宝儿,我再有两三年就及冠了。」

我怔怔地看着他唇上隐约冒出的青色胡茬和青涩的稚嫩喉结,喃喃道:「对啊,好多年过去了,你都长成大人了。」

他用力握了下我的手:「对,我是大人了,你要相信我有足够的能力保护你们。」

我的心柔软得一塌糊涂,百感交集甚至有点鼻酸想掉眼泪。

多年前的大雪天,在我自己都还是个半大孩子的时候,捡了这个尚在襁褓的孩子,告诉他不要怕,家里能给他个窝,给他一口饱饭。

多年后的今天,他握着我的手叫我相信他,那怎么能不信呢?

我吸了吸鼻子说:「都听你的,等发财回来我们商量。」

135

阿娘从外头进来,嗔怪地笑:「啊呦,姐弟俩聊什么,灶膛里火都熄了。」

她说着将我俩推了出去,说:「都去外面吧,我来做饭,发财快回来了,有什么事儿,咱们吃了饭再说。」

我们出去,正遇上小云的另一个随从和发财父子俩一块儿进了院子。

吴发财高兴得合不拢嘴,叉着腰迎上来,拉着小云左看右看,啧啧地笑。

小云稍显尴尬,笑得有点傻兮兮的。

像个任人摆布的玩偶,乖乖由着发财上下左右地打量。

发财一会儿拍拍他的胸膛,一会儿拍拍他的肩膀,又是叹气又是啧啧,就是不说话。

大概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对于发财来说,已经快十一年了。

整整十一年,这是他第一次再见到这个大家共同的弟弟。

两个男人,一大一小就这么对望着干瞪眼好一阵子,互相憋不出什么柔情蜜意的话来。

最后发财望望我家的烟囱,拍拍小云的肩膀拉他上饭桌:「饭好了,给我饿的,先吃饭。」

他给小云倒了一杯麦子酒,说:「能喝酒吧?」

小云温润地笑了下,接过去说:「能喝。」

发财更高兴了,咧嘴嘿嘿地笑:「那就陪哥好好地喝一回。」

小云还是笑,温和地看着他。

发财喝一杯,他也喝一杯,并不像家里的男人那样,喝完还要长吁一口气,砸吧砸吧嘴。

他只是喝,既不皱眉,也不吁气,仿佛喝茶一样清浅。

渐渐地发财就有点上头了,话多了起来,说话声也大了。

他说:「小云,你姐说你想要我们搬去内城住啊?」

小云规顺地点头,正色道:「是,之前哥哥们没回家,大家不肯,现在我想是时候了。」

吴发财打了个酒嗝,用断手上打了结的袖子擦了下嘴。

「我们没有内城的户籍,住得进去吗?我们可是浑身上下都冒着穷酸气的贱民呐……」

我趁机夹了两筷子炒肝在他碗里,剜他一眼:「灌了点儿猫尿就乱说!」

小云神色不变,口气略迟疑:「你们若信我,户籍的事我来办……不过宝儿说要同大家商量,我尊重你们的选择。」

发财迷蒙着眼,醉意蒙眬地砸吧嘴,道:「那还商量什么,爹娘听我们的,我们听你的。你放手去办,我们都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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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云很容易就说服了范小一家人,商量着接了我们大家去内城。

阿娘临走前翻箱倒柜地收拾了些东西。

压箱底好些年没戴过的首饰,不到逢年过节舍不得穿的衣裳鞋子,全带上了。

我没什么可带的,一点金银细软,两套换洗衣裳,外带吴发财送我的那个铜簪子,再没什么了。

阿娘知道我心里隐忧,悄悄对我说:「我们先去住住,要真不适应给他添麻烦了,咱们就再回来也是一样的,又不远,还能走动呢。小云是好孩子,总想着要尽孝,发财没回来前,你说等他,现在人也回来了,咱们再拒绝,他该多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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