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我以为的很快便能到来的重逢许久都不曾到来。
之后的几年,不论是世道好与不好,天灾还是人祸,刮风还是下雨,我都不曾再亲眼看见小云。
我和发财成婚正是新旧年节的交替。
我们以为会是个好兆头,好寓意。
生活总会好起来的,两家的父母都还康健,我们也还年轻,虽然铺子里挣不到什么大钱,养家糊口还是不难的。
范小和小孟成婚之后,就搬出了他兄嫂的家,去了老孟头家里,新郎官刚去没半月,就给人家里里外外地翻修了个遍。
把那老旧晃荡了许多年的门换成了新的双开门,摇摇晃晃的窗柩也换了框,给糊了新的窗纸。
看不出来,他做小糖人卖剪纸的,竟然还会做木工活。
我们那一个多月来来去去,看到他一个人吭哧吭哧地扛着木头,黄牛似的跑来跑去地忙活,总是笑话他。
说他是入赘的孙女婿,上赶着讨老孟头欢心。
不过也确实,整个巷子里最高兴的估计得属老孟头。
以往他整日起早贪黑地鼓捣郊外那两块地,种些时蔬、番薯四处卖卖,勤奋些糊口也不成问题。
可他忧心小孟,觉得他这孙女又柔弱又胆怯,没了爷爷照顾着,一个人怕是半年也活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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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孟头来找阿爹喝酒时,常常喝得烂醉如泥,颠颠地走不稳路,头发衣服喝得一团糟,伏在桌上打嗝,一张老树皮般的脸,不哭比哭还难看。
他一遍又一遍地抓着阿爹的胳膊,同他讲小孟的爹娘如何如何惨遭劫匪杀害,讲小孟如何被他抱着从大雪山里亡命似的逃啊,拼了半条命才逃到皇城根儿下。
小孟的病就是那时候年幼冻伤留下的,倾家荡产治好了一半,后来总也不好不坏,大家也就默认了,觉得她能活一年是一年。
谁知道她怏怏的,却活了这许多年,像西郊外常年被风沙凌虐得抬不起头的杂草,并不鲜活,却顶风活着。
范小和小孟的婚事,是谁也不看好的。
起初范大哥不愿意,觉得范小好歹有手艺,性子良善,有的是力气,完全可以娶个更好的……至少是健康的新娘。
他们对小孟并没有恶意,逢年过节还给她家送糖块和窗花。
可成婚过日子到底是不同,谁知道小孟什么时候就没了呢?
又不是什么大户人家,花了力气钱财娶来的媳妇,说没就没了,一是晦气,二是……划不来赔了本。
范小和他哥哥吵了我有记忆以来的唯一一架,吵得很凶。
响动大得吵醒了我和吴发财,我们两人半夜匆匆套了衣服就过去劝架。
可这兄弟俩,都是牛一样的力气和性子,谁也劝不住。
范大哥指着他的鼻子:「你少给我发疯,咱们家没钱让你娶第二个媳妇!」
范小执拗得可怕,硬邦邦地答:「我这辈子就娶一个小孟!」
他哥大约是惊觉自家弟弟长大了,翅膀硬了,脸上更是挂不住,彻底地给激怒了。
口不择言道:「你娶谁我原本管不着,可你偏偏要娶一个病秧子,娶来就是负担,你养得起吗?」
范小听不得别人说小孟是病秧子,估计他哥也是气昏了头,并不真那么想。
两人说完就要动手打起来,可真让他俩打起来还得了?
吴发财去拉架,还给硬挨了几拳头,混乱里也不知道是谁打的,都没处找人说理。
他自己委屈坏了,又气又恼,回来我给他上药的时候,一张嘴刻薄得要命,抱怨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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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架吵得一点儿余地都没留,可吵完没多久,范小兄嫂就提着礼上小孟家道歉提亲去了。
那还能怎么办呢?
吵得再不可收场,也吵不断血缘亲情。
他哥是他唯一的长辈,从小拉扯大的,提亲这种事,他不去还有谁能替范小去?
成婚后不久范小就搬去了小孟家里做模范孙女婿去了,好长时间都不肯回哥哥家里。
我和吴发财总是劝他,要他回去道个歉服个软。
范小倒也想,就是拉不下脸。
后来我就忘了这茬了,我自己也忙,白天要刺绣,晚上还得服侍婆婆。
发财娘身体很不好了,双腿几乎是没法儿走路了,手也愈发没有知觉。
我们都知道她是病了,可到底什么病,我们请遍了西郊的郎中,一个也诊断不出来,只说奇怪,连个方子都开不出来。
想想也是,我过去有记忆的十几年里,她终日坐在那织布机前,自己织了,又自己绣,仿佛粘在了那凳子上。
如此十几年如一日,怎么可能不会坏了身体?
如今倒是有我帮着分担了,可惜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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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发财想去内城的医馆请先生来看,可人家出诊的费用高得离谱。
我们的积蓄已经用掉了大半。
我们不得不攒钱,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发财和他爹终日在外奔波,想着能多跑两个单子,多挣两吊钱。
日子就是这样,勉强够糊口的人家,但凡有个人害了病,这一家子都必然格外地辛苦。
我将放着针线的竹筐搁在膝盖上,坐在家门口绣下旬要卖的手帕,同阿娘说起这事儿。
阿娘也只是叹气,谁也帮不上谁的忙。
她忽而问道:「咱们不是……还有那个婚服?能不能拆两颗蚌珠金线什么的当掉应急?」
也许是灯下黑的缘故,婚后这一年多里,我几乎忘记了它的存在,从来不曾想见。
阿娘说:「小云应该不会怪咱们的。」
我知道他不会怪,可我打心底里舍不得。
那婚服像是我无法企及的某种美好象征,像是信仰,又像是幻想。
难道要我亲手将它拆碎了,用来填补我这四处漏风的鸡零狗碎的生活吗?
可我婆婆正躺在房里,被不知名的病症折磨得下不了床。
那是发财的亲娘,每晚她在隔壁忍不住低声呻吟的时候,发财都难受得睡不着觉。
深夜发财带着一身的露气和疲惫回来,我还是同他提起了这事儿,询问他的意见。
他脱下湿漉冰冷的外袍,想都没想就答道:「没有必要,我们还没到那种地步。你一天到晚别瞎想,我娘的病,我们自己能想办法。那套婚服,算是小云送你的嫁妆,不能这么用。」
我松了一大口气,随即又为自己的侥幸感到羞耻,觉得自己太过自私。
发财再没多说话,他太累了,脸都没洗,合衣就睡下了。
我睡不着,想了一夜,第二天还是瞒着他们,悄悄拆了婚服上的玉石和珍珠,去了典当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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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终没能典当出去。
典当铺的伙计看了我给的东西,惊惶地径直去寻了老板来。
老板引了我入内间,他告诉我,这东西是皇家大内才有的东西,都是专供皇室用的。
寻常达官贵族都只能靠赏赐得来的,还明令禁止买卖。
我这东西……那不是偷抢,就是捡的。
老板说他们是干净铺子,不敢收这玩意儿,含蓄委婉地让我去黑市换,那里有胆大的专门倒腾宫里的御贡品。
我半生良善,什么腌臜事情都没做过,自然不知道什么黑市在哪里,怎么去。
起了这一大早,连口水都没喝,沿途路过卖肉包子的小摊子,热气腾腾的香味钻进我鼻子里。
我捏着袖袍里裹玉石珍珠的帕子,盯着那深木色的大蒸笼看了许久,却没舍得买上一个当早饭。
像是回到了儿时,被走街串巷卖蜜饯糖丸的小贩勾住了魂,攥着空荡荡的单薄裤袋,挪不开脚,眼睛直勾勾地看,却买不了一颗糖丸解馋。
那时候想,什么时候能长大?
长大了就有钱了,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可如今呢?我已为人妻,却依旧是没法儿纵着性子去买那一个肉包子。
肉包子三文一个,攒一攒够给发财娘抓半副药了。
而且今天白跑了一趟,如何能再花多的钱了?
我还记得临走看着那被我拆掉了玉石珍珠的喜服,心疼得像是在剜我的肉。
可拆都拆了,满心指着它换钱,却又落空。
我以为今天再没有更让人难过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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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生活不会同人讲「得饶人处且饶人」那一套温和道理。
它总能用漫不经心,平淡如水的方式告诉我,这算什么,早着呢,还有更难过的事情等着呢。
我本来故意等到接近中午,这样既能不迟到给娘煎药,又能避开吴发财。
他和爹中午要四处送货,并不会回西郊。
我磨磨蹭蹭等到日头渐渐往正中挪动,方才回了家。
吴发财坐在屋里等我,劈头就问:「你拆了那套喜服去当了?」
我说不出话来,我想他那并不是个问句,他今天是故意回来等我的。
他很不高兴,我看得出来。
吴发财平常高兴的时候嘴很贱很碎,喜欢四处折损别人,非要把别人说得恼羞成怒追着他打,才能让他喜上加喜。
可他现在太沉默了,沉默得像是发不出声的哑巴。
他就这样黑沉着脸,做了好久好久的哑巴,然后将桌上的一张信纸推到我面前。
那纸我也认得,还是极其金贵的澄心堂,边缘的烫金印闪着微光。
「小云来信了,希望你不要当掉那套婚服。他还说……那套婚服是他唯一能送给你的东西了,请你不要当掉。」
我像是凭空挨了一道鞭子,脸颊火辣辣地疼,简直要无地自容。
吴发财默默地看着我:「宝儿。」
我低着头,我知道自己是做错了。
那婚服是小云送给我的啊,不光于我而言是特别的,于他是同样的道理。
我怎么能……怎么能毁了他唯一送我的礼物呢?
我等着吴发财训斥我,可他仅仅是这样低低叫了我一声,就继续做回了哑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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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内城医馆的名医过来问诊的时候,我才知道。
昨天他那样沉重的静默意味着什么。
小云送来的不止是信,还有整整一箱黄金。
吴发财这次没办法拒绝,他和爹商量,用半箱黄金,请了内城最负盛名的名医亲自来西郊问诊。
这事儿传出去,轰动了整个西郊。
名医出诊那天,万人空巷,隔了好几条街的人都来看热闹,想瞅瞅名医长什么样子。
名医是个白发白髯须的老爷子。
他乘着轿子来,开了很多名贵药材,只说病情不明朗,先吃几副药再看。
吴发财送完老先生,回头将趴在土墙上看热闹的孩子们撵走,转身朝我凄然地笑笑。
「你说这像不像施舍?」
「你说什么?」我正在院子里倒药渣,这药渣熬了五回了,早没味儿了,更何谈效果。
不过现在好,我们有钱买很好很好的药了。
「没说什么。」吴发财一贯挺直的脊背有点弯折了。
「说实话,我这辈子还没见过那么多金子呢,差点儿没晃瞎眼睛……小云真是出息了啊……」
我看到他怅然喟叹的脸,看到他眼下的青黑色,并没接茬。
我其实听到他说的前半句,但是却假装不知道。
小云没有恶意,他很好,他救了我们。
可这已经远远超出了我们对他短暂的养育之恩。
更何况他从未露面,要想不把它看成怜悯施舍,真的太难了。
穷其实没那么难,穷有穷的过法儿。
可难就难在一个穷人,一群穷人,太过于敏感自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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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以后,我就想明白了。
小云因为某些原因,没办法过来看我们,甚至没办法露面。
可他从来没有忘记过我们,一直在暗处悄悄注视着我们,知道我们好与不好,会时不时伸出援手。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他报的已经不是涌泉了,说是汪洋也不为过。
抱着那半箱子黄金,我们着实悲喜交加了一阵子。
请了好大夫,买了最贵最好的药给发财娘治病。
我们有钱了,然后很快就知道,有些东西并不是钱能换来的。
身体安康并不是这一箱黄金能换的等价物。
发财娘死了,连那一箱黄金都还剩两块没花完,就没了。
老先生医者仁心,第二次问诊就早早告诉我们,是药石无救的病,吃再好的药,也只是吊着命。
可我们都不信这个邪,我阿娘特意请了厨娘的假,帮着我照顾了发财娘一个多月。
吴发财整天满城地跑,什么偏方都给打听到了,挨个试在自己身上,没问题才给娘用。
所有人都在努力地挽留,可发财娘走得真是太急了。
我想去背她起来出恭,还以为她是睡着了。
可她没有心跳,她瘦骨嶙峋的胸膛和手臂硌得我浑身疼,可我不敢放开她,生怕她这一身皮包骨头砸地上就散架了。
我镇定地将她背回厚褥子上放下,摆好姿势,对端药进门的阿娘说:「阿娘,药放着吧,没必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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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财娘没能熬过明嘉十七年的新年,给这一年开了一个阴霾沉重的头。
因为要办丧事,我们这个年过得浑浑噩噩,一塌糊涂。
吴发财的话变少了,少到我故作轻松要同他拌嘴,也兴致缺缺不肯再多说两句酸言咸语。
年初的大雪灾,风雪比我捡到小云那年还要骇人。
巷子斜对面那间我们曾经一起看过烟花的老旧瓦房,生生给一夜大雪压垮了。
半夜时分,声响震天,惊得四邻都吓坏了。
吴发财搂着我,压着我的脑袋,没事儿人似的,不许我起身去看,只说:「那老房子早该塌了,正好,一了百了。」
我缩回被窝,抵着他的下巴,暖和得确实不愿下床。
「这下好,以后咱们西郊,可就找不到好的地儿看内城烟花了。」我喃喃地叹气,甚是惋惜。
吴发财闭着眼,漫不经心地道:「你叹什么气,小云走后,那房子不也好好立着许多年,后来咱们过年看过烟花吗?」
这些细枝末节,他总能记得这么清楚。
这样一说,我才惊觉,小云走后,我们四个有意无意,竟然再也没有去看过烟花了。
房屋倒塌和邻居出门查看的喧嚣动静停歇之后,大雪依旧无声地下。
静谧里带着细细的簌簌声,更显空旷寂寥。
那雪仿佛全落到了我心头,覆满了积雪,凉凉的松软。
好大一冬的雪,够小云拿着树枝画好多好多云,写好多好多字了。
我蓦地觉得冷,凑到发财怀里。
他已经睡迷糊了,双手无意识地张开拢我进怀里,胸膛温热宽厚,很适合靠着睡一个懒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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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可以睡懒觉了。
可吴发财不行。
整一个冬天,他和爹但逢大雪天,都得起大早,搭上梯子爬上屋顶扫雪,以免过厚的积雪将屋顶压垮了。
我说我可以起来烧点水,去化窗户和门口的冻雪。
吴发财嫌弃我笨手笨脚,并不让我早起。
每日清晨我都是被爷俩热火朝天、叮叮当当的铲雪声吵醒。
发财铲完自己家的雪,还得提着锹,去我家里,帮着我阿爹铲屋顶和院子里的雪。
西郊的房子经不起造,真要给积雪压塌了可不是好玩的。
因着下雪,外头冷得能冻掉人耳朵手指,行人少得可怜。
城内四处的道路都阻塞着,城外的流民以往年三倍的数量日日往城内涌进来躲避风雪。
内城的铺子好些日子没法儿开张,吴发财也就得了闲。
有时一大早在门口扛着他那木锹,铲一堆雪,做老大一个稀奇古怪,丑得离谱的雪人,还要偷拿了自己的衣裳去装点,穿衣戴帽,装得像模像样。
娘死后,他少有这么孩子气的时候了。
我其实很是珍惜,不过还是要装模作样逮着他耳朵跟他吵,不许他弄脏弄湿好好的衣帽。
「又拿自己的衣帽去玩,要是出了太阳,湿了一会儿就冻住了,怎么干得了?你穿什么去?」
我佯装发怒,叉着腰吵他。
他总嘻嘻笑,阴阳怪气地喊娘子大人饶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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煦城已经快一个月没出太阳了,大雪一刻不停地下了半旬。
巷子里的积雪堆了几尺厚了,我们院子里的丑雪人已经堆了足足七八个了。
我勒令吴发财不许再捏雪人,再捏家里可就没地方放了,他就没衣服穿了。
他说好,第二天依旧捏个奇丑无比的雪人堆在门口做门神。
其实我知道,他必须留守在家里,除了捏雪人,真没别的事可做了。
到处都人心惶惶的,乱哄哄的。
城外的散户,附近城池的流民,洪流似的一股脑涌进了皇城。
内城进不去,东市住不了人,结果全都滞留在西郊。
连斜对街那处垮塌的老房子上,都有人挨挨挤挤地搭了木板窝棚住下。
巷子外头已经冻死不下数十人,每天都有官府巡游的官兵,拖了冻僵的尸体,扔出城去。
许多西郊原住民家里遭了贼,过年剩下的米面粮油都给人顺了个干净。
我们和那些没地方住的流民,唯一的区别就是我们头顶还有片瓦,挡得住雪,不必露宿街头。
可除此之外也无甚区别,都没有积蓄,都缺衣少食。
巷子里终夜有人吵闹,叫嚷着活不下去了,要打家劫舍,四处锤人大门,朝人家院子里扔硬邦邦的雪球。
我光是听着外头的混乱喧嚣,就胆战心惊的。
发财让我不要出门,柴米油盐什么的,他和爹总能想办法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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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前几天,范小和他哥还顶风上街去叫卖糖人,想着西郊人多了,总能卖出几个,换点口粮钱。
可人饿疯了,冻疯了,总是穷凶极恶。
俩人还没走出两条巷子,几乎就是在家门口就被人光天化日生生抢走了棒子上的糖人。
那群流民一窝蜂,犹如狼见了肉,蜂拥上来,七手八脚抢了一把糖人,跑的跑,逃的逃,还有的直接生嚼吞了下去。
兄弟两个壮硕得牛一样,哪承想过会遭到这样毫无章法的「打劫」?
最后俩人身上都挂了彩,好不容易护住了一半的糖人,塞在衣服里带回了家,终于打消了上街做生意的念头。
小孟心疼坏了,一边给范小裹伤,一边同我哭诉,说:「宝儿姐,这日子还怎么过啊,开不了张,人还要吃饭的呀。」
我笨拙地宽慰她:「我们还有些积蓄,只要内城还能买到东西,总不至于饿死。」
范小一脸痛惜,说:「就是可惜我做的那半打糖人,真要卖出去了,起码好几吊钱呢,这些天杀的恶小子,比老鼠还凶!」
我看着他讷讷的黑脸上咬牙切齿的神色,忍不住笑出声:「所以范小你是给一群老鼠打伤了啊,哈哈哈……」
范小不服气,正要站起来反驳,给小孟细细的手腕一按,按回了板凳上。
「你这傻子,都说了街上不太平,你偏要去。两头牛,我和嫂子一个都劝不回来,这下你要怪谁?」
小孟语调细软轻缓,骂人都这么没气势,像是在说悄悄话。
可范小给她说得一声不吭,垂着打了补丁的脑袋,自己生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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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几家人互相搀扶着,过着互相取暖的生活,满心盼着这个寒冬早日过去。
情况的恶化是从正月底开始。
官府上头迟迟没有拿主意,我们原以为的灾民救济接管之类的动作迟迟没有。
吴发财去内城采买粮米,头一次空手而归。
他进屋来,掸掉帽檐上的雪花冰碎,打了个大大的哆嗦,颤声道:「内城关了,有令牌没点儿门道也进不去了。」
我跟着打了个寒战,一时不知道他这颤音是因为冷还是害怕。
我接过他的帽子,挂在床头:「内城关了,那外城门也快该快关了吧?早该关了,早上我去扫雪,咱们门口台阶上都坐了人。」
吴发财坐下咕咚咕咚灌了几口热水,沉声道:「外城门不会关,西郊虽然在外围,可多少还有道又高又厚的城墙挡着不是?要是关了,大老远从别处赶来避风雪的灾民不得活活冻死?」
「那……难道全放进西郊来?我们要怎么办?」
「我在内城认识几家人,明天再去看看情况。」发财脸上并无太大神情波动。
我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天子坐镇的富硕都城,竟然能对成千上万的避灾流民全然见死不救。
关了内城门,却不关外城门。
任由那些冻得手脚溃烂,只剩下半条命的流离失所的百姓疯狂地涌进西郊。
将一切毁得乌烟瘴气,将我们这些原住民的生存空间挤压得一丝不剩。
死在里面和死在外面难道有很大的区别吗?我们死和流民死有很大的区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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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的冬天旷日持久,罕见得足以载入了大殷的史册。
明嘉十七年初,煦城大雪,平地厚五尺。苦寒,人畜冻死万计。
史料上寥寥数语,背后是雪下数不清的冻死骨,是活下来无数缺胳膊少腿的残疾百姓。
多年后的一个午后闲暇,我问小云这回事。
为什么那么难挨的雪灾,官家竟然不开内城门,除了放了两回粥食,送了一回御寒的草席,再无其他。
小云笑着在我旁边坐下,像儿时坐在我身边教我写字一样,慢慢地同我说了很多。
一则内城是皇城的根基,经不得流民冲击动乱。
二则朝堂皇宫,高官权贵,没人愿意开城门接纳流民。
可若是连外城门都不开,又必然会激起民愤动乱。
西郊对于煦城,对于王朝安定来说,是无足轻重,可以割舍的地方。
庙堂有多高,江湖就有多远。
其实官家很重视,做了很多事情,开了国库,放的自然也不仅仅是我当年看到的那一碗稀粥,一蓑草席而已。
实在是我处的位置太低,我什么都看不到,看不到这中间层层堆叠蜿蜒下递里的门道。
小云说,那前一年雨水少得离谱,谁承想年前缺的雨水到了年后,全变成了雪,一落就落到了三月。
故此国库确实没攒下什么东西,赈灾的物资发出去,自己也捉襟见肘。
我怅然地想,世事当真奇妙。
润泽万物的甘霖,换了个形式,就能成为杀人不见血的雪色利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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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场冻雪,断断续续地下,持续到三月初才算止住。
这一个冬天,死了多少人,我没有概念。
我只记得,我们家门槛边借了屋檐躲雪露宿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从来没有重复的。
他们去哪儿了呢?
死了还是活着?
如若活着,是否冻坏了手脚?眼患了雪盲?
昼夜轮换,季节更替,春天姗姗来迟。
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它的脚步。
希望终于又肯降临在冷冻了太长时间的西郊。
太阳从铅灰色的云层里钻出来,没有温度的阳光映照积雪折射的白芒,常常刺得人眼盲。
人们从阴暗的旮旯犄角钻出来,从幽闭的地下洞窟里爬出来,在破旧的瓦房屋檐下抬头望……
四面八方。
死了很多人,活下来的也很多。
他们拖着残破坏死的四肢,把自己挪到空地上晒太阳。
有的大笑,有的大哭,有的木然……不过好在,都活着,还能晒太阳。
我们那时候一度难挨到没东西吃,只能煮热水灌进胃里充饥,可依旧熬了过来。
我伸出手去触碰洒落下来的阳光,久违地觉出一丝暖,生平头一次因为晒到了太阳而想哭。
吴发财整个冬天都在为了我们几个的一份口粮奔波,还得时刻警惕着那些走投无路的人翻墙爬进来偷东西。
他瘦了大半,两颊像是给人打得凹陷进去的,不说话显得人更刻薄不讨喜了。
他眯眼觑着太阳,并没有像我一样喜极而泣,而是叉着腰,如释重负地说:「该把被子拿出来翻晒下,该去内城买米,看看铺子,该去城外看看娘的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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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小和他哥两家人互相帮衬着,情况其实比我们要好些。
我爹娘早在雪灾初的时候,就搬过来发财家,和我们挤着同住。
阿娘于心不忍,做主将我们住了十几年的老房子让给了一群没有父母的孤儿。
谁也不知道那群孩子从哪儿来,或许根本就是附近不幸死去流民的孩子。
他们自发地搭了伙,常常到了傍晚,小兽似的抱成团,缩在别人家的屋檐下。
那模样,让人想到蚂蚁,遇火成团,黑压压地圈成一坨。比什么都脆弱,又好像比什么都坚韧。
雪灾之后,这群孩子意外地活了下来,在最大的那个带领下,定居了下来,成了我们的新邻居。
一群捣蛋又闹腾的小孩儿,灾后四处蹦跶,骚扰我们,既让人烦得咬牙,又下不去手赶走。
阿爹的腿,以前伤过,养护得并不好,落下了病根,隐隐作痛了一个冬天之后,就站不起来了。
范小抽空给他做了带轮子的木椅,我除了刺绣,就爱推着他去巷子口晒晒太阳,去大槐树看看新抽嫩芽的槐树。
吴发财和爹忙着修整铺子,准备开张,阿娘依旧回了员外府做厨娘。
一切都渐渐地回到了正轨,一切都在复苏。
我以前也不曾觉得这样的生活有什么幸福可言,可经历了这一个冬天,我忽然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
可有人幸福,就有人不幸。
这半年,我几乎忘记了小云。
我不知道他在内城封城的情况下,是如何试图蒙混出城来找我们。
又是如何被他皇叔抓了回去,因为绝食触怒了君烨,关了半旬暗无天日的密室。
许久之后,他云淡风轻地同我说起这事,说他那时候就像是见不得光的蟑螂,做什么都怕有人将他一脚踩死。
我很怜惜心疼他,可我也知道,他需要的不是我的怜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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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这世上真有运势这么玄妙的东西。
那么这一年,应当算是强盛了两百年的大殷式微的开始。
一切开始有了预兆,大厦倾覆的不祥阴云弥漫了明嘉十七年的始末。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往年从来没有这么多天灾,像是一股脑地攒到这一年发泄了。
这个国家的主人,那群能够扭转颓势的人在做什么?
这不是我能想象到的东西。
年初大雪,年中蝗灾,附近几座城池颗粒无收。
蝗虫过境,老孟头那几亩地,连根菜梗草叶都没剩下。
老孟头气得大病了一场,拉风箱似的喘,狠狠摔了他的锄头。
小孟整日寸步不离地侍奉着汤药。
范小将老孟头的锄头修好了搁在门廊上,开始整天整天地剪纸,烧火做糖人。
可是西郊的人全给这两场没头没脑的雪灾和蝗灾闹得一贫如洗,面黄肌瘦,谁还需要剪纸窗花和栩栩如生的小糖人?
蝗灾最严重的时候,西郊终日嗡嗡作响,大片密密麻麻的虫群四处肆虐,连城里的树木都不放过。
官家颁了新规,令民掘蝗子,蝗种一升,去就近府衙兑换一吊铜钱或是一斗米。
蝗虫的虫卵一时间成了极热门的玩意儿,大家疯了似的四处掘采,将到处挖得坑坑洼洼,行走其间稍有不慎就要栽跟头,吃一嘴泥。
发财和范小也加入这行列,不过城内有限,要真想靠这换份口粮,还是要出城往西去灾情最严重的地带。
不过这活儿实在太辛苦,虫卵才多大点儿,要想凑齐一升,光是起早贪黑可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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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府衙又下了新规,一天八个铜钱,募集百姓去抓蝗虫来焚烧。
这点儿工钱,放在太平年间,谁也不会瞧上一眼。
可布告一出来,大把大把的人去府衙报名,甚至为了一个名额争得面红耳赤,大打出手的比比皆是。
吴发财在内城开了那么久的铺子,认识点儿人,走了后门,谋到了这差事,好歹是有了点固定收入。
可范小就没那么好运气了,去了蝗灾最重的地方挖虫卵,可还给其他人排挤,常常空手而归。
我听他回来抱怨,觉得荒诞又可笑。
不过是挖点儿虫卵换口粮,还能整出花样,玩抢占地盘,拉帮结派,排挤争斗那一套。
吴发财说有人的地方就是这样,吃不饱的人只是两只脚的畜生。
我觉得他这说法太过偏颇,可又想不出反驳的话。
大雪的时候,我看到过有人冻得筛糠般地抖,默默地抓了屋檐上的雪勉力吞咽。
蝗灾的时候,我看到过有人折了新发的椿树叶子过了水,当充饥的口粮。
这世道啊……当真要把人逼疯。
我们升斗小民,从来不曾奢求更多,只是想要活下去,有口饱饭吃罢了。
怎么就这么难呢?
范小家实在是揭不开锅了,曾经来找过我们,扯东扯西,支支吾吾到底没有说出口。
我和发财夜里商量,凑了点儿钱,趁着范小出门,悄悄送去给小孟,让她去给老孟头抓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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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孟比我想的要坚强得多,不哭不怨不扭捏,接了钱,泪眼汪汪地说她记着,等来年日子好过了,连本带利地还。
吴发财揣着手,一本正经地道:「记着可以,利息就不要了,还本就行。」
我差点儿没咬了舌头,狠剜了他一眼,拉着小孟的手说:「什么还不还,还也不急着还,先去抓药。」
小孟点头,我们又是好一番宽慰,方才回去。
我在路上就没忍住踹了吴发财一脚:「你说什么还钱?日子都这么难过了,难道你还要去催债不成?」
他拍拍屁股,不以为意:「那倒也不至于,就是……怎么说呢,我不想小孟把这看成施舍。」
我古怪地看他:「你什么意思?」
「这两口子都抹不开面儿借钱,咱们上赶地送去,好歹给个台阶下啊。」发财挠挠脸,皱眉道,「你就不觉得有时候全然不对等地对别人好,会对别人造成负担吗?」
我忽然想起了小云曾经送来的那箱沉甸甸的金子,早就被花得一点儿不剩。
我又想起还塞在我们床底下吃灰的那套婚服,那时想当掉,如今典当铺都倒闭了,更是当不掉了。
我好像有点儿明白发财什么意思了,难为他想这么深彻。
日子越久,就越能觉出吴发财这人的通灵劲儿。
阿娘说得很对,有他在,再乱的世道,我也可以依靠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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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他成婚好几年了,除了肚子一直没动静,他对我和我爹娘,完全没得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