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以“我养大了九皇子,他却想娶我”为开头写一篇文?

城内四处的道路都阻塞着,城外的流民以往年三倍的数量日日往城内涌进来躲避风雪。

内城的铺子好些日子没法儿开张,吴发财也就得了闲。

有时一大早在门口扛着他那木锹,铲一堆雪,做老大一个稀奇古怪,丑得离谱的雪人,还要偷拿了自己的衣裳去装点,穿衣戴帽,装得像模像样。

娘死后,他少有这么孩子气的时候了。

我其实很是珍惜,不过还是要装模作样逮着他耳朵跟他吵,不许他弄脏弄湿好好的衣帽。

「又拿自己的衣帽去玩,要是出了太阳,湿了一会儿就冻住了,怎么干得了?你穿什么去?」

我佯装发怒,叉着腰吵他。

他总嘻嘻笑,阴阳怪气地喊娘子大人饶命。

90

煦城已经快一个月没出太阳了,大雪一刻不停地下了半旬。

巷子里的积雪堆了几尺厚了,我们院子里的丑雪人已经堆了足足七八个了。

我勒令吴发财不许再捏雪人,再捏家里可就没地方放了,他就没衣服穿了。

他说好,第二天依旧捏个奇丑无比的雪人堆在门口做门神。

其实我知道,他必须留守在家里,除了捏雪人,真没别的事可做了。

到处都人心惶惶的,乱哄哄的。

城外的散户,附近城池的流民,洪流似的一股脑涌进了皇城。

内城进不去,东市住不了人,结果全都滞留在西郊。

连斜对街那处垮塌的老房子上,都有人挨挨挤挤地搭了木板窝棚住下。

巷子外头已经冻死不下数十人,每天都有官府巡游的官兵,拖了冻僵的尸体,扔出城去。

许多西郊原住民家里遭了贼,过年剩下的米面粮油都给人顺了个干净。

我们和那些没地方住的流民,唯一的区别就是我们头顶还有片瓦,挡得住雪,不必露宿街头。

可除此之外也无甚区别,都没有积蓄,都缺衣少食。

巷子里终夜有人吵闹,叫嚷着活不下去了,要打家劫舍,四处锤人大门,朝人家院子里扔硬邦邦的雪球。

我光是听着外头的混乱喧嚣,就胆战心惊的。

发财让我不要出门,柴米油盐什么的,他和爹总能想办法买到。

91

早前几天,范小和他哥还顶风上街去叫卖糖人,想着西郊人多了,总能卖出几个,换点口粮钱。

可人饿疯了,冻疯了,总是穷凶极恶。

俩人还没走出两条巷子,几乎就是在家门口就被人光天化日生生抢走了棒子上的糖人。

那群流民一窝蜂,犹如狼见了肉,蜂拥上来,七手八脚抢了一把糖人,跑的跑,逃的逃,还有的直接生嚼吞了下去。

兄弟两个壮硕得牛一样,哪承想过会遭到这样毫无章法的「打劫」?

最后俩人身上都挂了彩,好不容易护住了一半的糖人,塞在衣服里带回了家,终于打消了上街做生意的念头。

小孟心疼坏了,一边给范小裹伤,一边同我哭诉,说:「宝儿姐,这日子还怎么过啊,开不了张,人还要吃饭的呀。」

我笨拙地宽慰她:「我们还有些积蓄,只要内城还能买到东西,总不至于饿死。」

范小一脸痛惜,说:「就是可惜我做的那半打糖人,真要卖出去了,起码好几吊钱呢,这些天杀的恶小子,比老鼠还凶!」

我看着他讷讷的黑脸上咬牙切齿的神色,忍不住笑出声:「所以范小你是给一群老鼠打伤了啊,哈哈哈……」

范小不服气,正要站起来反驳,给小孟细细的手腕一按,按回了板凳上。

「你这傻子,都说了街上不太平,你偏要去。两头牛,我和嫂子一个都劝不回来,这下你要怪谁?」

小孟语调细软轻缓,骂人都这么没气势,像是在说悄悄话。

可范小给她说得一声不吭,垂着打了补丁的脑袋,自己生闷气。

92

我们几家人互相搀扶着,过着互相取暖的生活,满心盼着这个寒冬早日过去。

情况的恶化是从正月底开始。

官府上头迟迟没有拿主意,我们原以为的灾民救济接管之类的动作迟迟没有。

吴发财去内城采买粮米,头一次空手而归。

他进屋来,掸掉帽檐上的雪花冰碎,打了个大大的哆嗦,颤声道:「内城关了,有令牌没点儿门道也进不去了。」

我跟着打了个寒战,一时不知道他这颤音是因为冷还是害怕。

我接过他的帽子,挂在床头:「内城关了,那外城门也快该快关了吧?早该关了,早上我去扫雪,咱们门口台阶上都坐了人。」

吴发财坐下咕咚咕咚灌了几口热水,沉声道:「外城门不会关,西郊虽然在外围,可多少还有道又高又厚的城墙挡着不是?要是关了,大老远从别处赶来避风雪的灾民不得活活冻死?」

「那……难道全放进西郊来?我们要怎么办?」

「我在内城认识几家人,明天再去看看情况。」发财脸上并无太大神情波动。

我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天子坐镇的富硕都城,竟然能对成千上万的避灾流民全然见死不救。

关了内城门,却不关外城门。

任由那些冻得手脚溃烂,只剩下半条命的流离失所的百姓疯狂地涌进西郊。

将一切毁得乌烟瘴气,将我们这些原住民的生存空间挤压得一丝不剩。

死在里面和死在外面难道有很大的区别吗?我们死和流民死有很大的区别吗?

93

那一年的冬天旷日持久,罕见得足以载入了大殷的史册。

明嘉十七年初,煦城大雪,平地厚五尺。苦寒,人畜冻死万计。

史料上寥寥数语,背后是雪下数不清的冻死骨,是活下来无数缺胳膊少腿的残疾百姓。

多年后的一个午后闲暇,我问小云这回事。

为什么那么难挨的雪灾,官家竟然不开内城门,除了放了两回粥食,送了一回御寒的草席,再无其他。

小云笑着在我旁边坐下,像儿时坐在我身边教我写字一样,慢慢地同我说了很多。

一则内城是皇城的根基,经不得流民冲击动乱。

二则朝堂皇宫,高官权贵,没人愿意开城门接纳流民。

可若是连外城门都不开,又必然会激起民愤动乱。

西郊对于煦城,对于王朝安定来说,是无足轻重,可以割舍的地方。

庙堂有多高,江湖就有多远。

其实官家很重视,做了很多事情,开了国库,放的自然也不仅仅是我当年看到的那一碗稀粥,一蓑草席而已。

实在是我处的位置太低,我什么都看不到,看不到这中间层层堆叠蜿蜒下递里的门道。

小云说,那前一年雨水少得离谱,谁承想年前缺的雨水到了年后,全变成了雪,一落就落到了三月。

故此国库确实没攒下什么东西,赈灾的物资发出去,自己也捉襟见肘。

我怅然地想,世事当真奇妙。

润泽万物的甘霖,换了个形式,就能成为杀人不见血的雪色利器。

94

这一场冻雪,断断续续地下,持续到三月初才算止住。

这一个冬天,死了多少人,我没有概念。

我只记得,我们家门槛边借了屋檐躲雪露宿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从来没有重复的。

他们去哪儿了呢?

死了还是活着?

如若活着,是否冻坏了手脚?眼患了雪盲?

昼夜轮换,季节更替,春天姗姗来迟。

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它的脚步。

希望终于又肯降临在冷冻了太长时间的西郊。

太阳从铅灰色的云层里钻出来,没有温度的阳光映照积雪折射的白芒,常常刺得人眼盲。

人们从阴暗的旮旯犄角钻出来,从幽闭的地下洞窟里爬出来,在破旧的瓦房屋檐下抬头望……

四面八方。

死了很多人,活下来的也很多。

他们拖着残破坏死的四肢,把自己挪到空地上晒太阳。

有的大笑,有的大哭,有的木然……不过好在,都活着,还能晒太阳。

我们那时候一度难挨到没东西吃,只能煮热水灌进胃里充饥,可依旧熬了过来。

我伸出手去触碰洒落下来的阳光,久违地觉出一丝暖,生平头一次因为晒到了太阳而想哭。

吴发财整个冬天都在为了我们几个的一份口粮奔波,还得时刻警惕着那些走投无路的人翻墙爬进来偷东西。

他瘦了大半,两颊像是给人打得凹陷进去的,不说话显得人更刻薄不讨喜了。

他眯眼觑着太阳,并没有像我一样喜极而泣,而是叉着腰,如释重负地说:「该把被子拿出来翻晒下,该去内城买米,看看铺子,该去城外看看娘的坟……」

95

范小和他哥两家人互相帮衬着,情况其实比我们要好些。

我爹娘早在雪灾初的时候,就搬过来发财家,和我们挤着同住。

阿娘于心不忍,做主将我们住了十几年的老房子让给了一群没有父母的孤儿。

谁也不知道那群孩子从哪儿来,或许根本就是附近不幸死去流民的孩子。

他们自发地搭了伙,常常到了傍晚,小兽似的抱成团,缩在别人家的屋檐下。

那模样,让人想到蚂蚁,遇火成团,黑压压地圈成一坨。比什么都脆弱,又好像比什么都坚韧。

雪灾之后,这群孩子意外地活了下来,在最大的那个带领下,定居了下来,成了我们的新邻居。

一群捣蛋又闹腾的小孩儿,灾后四处蹦跶,骚扰我们,既让人烦得咬牙,又下不去手赶走。

阿爹的腿,以前伤过,养护得并不好,落下了病根,隐隐作痛了一个冬天之后,就站不起来了。

范小抽空给他做了带轮子的木椅,我除了刺绣,就爱推着他去巷子口晒晒太阳,去大槐树看看新抽嫩芽的槐树。

吴发财和爹忙着修整铺子,准备开张,阿娘依旧回了员外府做厨娘。

一切都渐渐地回到了正轨,一切都在复苏。

我以前也不曾觉得这样的生活有什么幸福可言,可经历了这一个冬天,我忽然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

可有人幸福,就有人不幸。

这半年,我几乎忘记了小云。

我不知道他在内城封城的情况下,是如何试图蒙混出城来找我们。

又是如何被他皇叔抓了回去,因为绝食触怒了君烨,关了半旬暗无天日的密室。

许久之后,他云淡风轻地同我说起这事,说他那时候就像是见不得光的蟑螂,做什么都怕有人将他一脚踩死。

我很怜惜心疼他,可我也知道,他需要的不是我的怜惜。

96

如果这世上真有运势这么玄妙的东西。

那么这一年,应当算是强盛了两百年的大殷式微的开始。

一切开始有了预兆,大厦倾覆的不祥阴云弥漫了明嘉十七年的始末。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往年从来没有这么多天灾,像是一股脑地攒到这一年发泄了。

这个国家的主人,那群能够扭转颓势的人在做什么?

这不是我能想象到的东西。

年初大雪,年中蝗灾,附近几座城池颗粒无收。

蝗虫过境,老孟头那几亩地,连根菜梗草叶都没剩下。

老孟头气得大病了一场,拉风箱似的喘,狠狠摔了他的锄头。

小孟整日寸步不离地侍奉着汤药。

范小将老孟头的锄头修好了搁在门廊上,开始整天整天地剪纸,烧火做糖人。

可是西郊的人全给这两场没头没脑的雪灾和蝗灾闹得一贫如洗,面黄肌瘦,谁还需要剪纸窗花和栩栩如生的小糖人?

蝗灾最严重的时候,西郊终日嗡嗡作响,大片密密麻麻的虫群四处肆虐,连城里的树木都不放过。

官家颁了新规,令民掘蝗子,蝗种一升,去就近府衙兑换一吊铜钱或是一斗米。

蝗虫的虫卵一时间成了极热门的玩意儿,大家疯了似的四处掘采,将到处挖得坑坑洼洼,行走其间稍有不慎就要栽跟头,吃一嘴泥。

发财和范小也加入这行列,不过城内有限,要真想靠这换份口粮,还是要出城往西去灾情最严重的地带。

不过这活儿实在太辛苦,虫卵才多大点儿,要想凑齐一升,光是起早贪黑可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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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府衙又下了新规,一天八个铜钱,募集百姓去抓蝗虫来焚烧。

这点儿工钱,放在太平年间,谁也不会瞧上一眼。

可布告一出来,大把大把的人去府衙报名,甚至为了一个名额争得面红耳赤,大打出手的比比皆是。

吴发财在内城开了那么久的铺子,认识点儿人,走了后门,谋到了这差事,好歹是有了点固定收入。

可范小就没那么好运气了,去了蝗灾最重的地方挖虫卵,可还给其他人排挤,常常空手而归。

我听他回来抱怨,觉得荒诞又可笑。

不过是挖点儿虫卵换口粮,还能整出花样,玩抢占地盘,拉帮结派,排挤争斗那一套。

吴发财说有人的地方就是这样,吃不饱的人只是两只脚的畜生。

我觉得他这说法太过偏颇,可又想不出反驳的话。

大雪的时候,我看到过有人冻得筛糠般地抖,默默地抓了屋檐上的雪勉力吞咽。

蝗灾的时候,我看到过有人折了新发的椿树叶子过了水,当充饥的口粮。

这世道啊……当真要把人逼疯。

我们升斗小民,从来不曾奢求更多,只是想要活下去,有口饱饭吃罢了。

怎么就这么难呢?

范小家实在是揭不开锅了,曾经来找过我们,扯东扯西,支支吾吾到底没有说出口。

我和发财夜里商量,凑了点儿钱,趁着范小出门,悄悄送去给小孟,让她去给老孟头抓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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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孟比我想的要坚强得多,不哭不怨不扭捏,接了钱,泪眼汪汪地说她记着,等来年日子好过了,连本带利地还。

吴发财揣着手,一本正经地道:「记着可以,利息就不要了,还本就行。」

我差点儿没咬了舌头,狠剜了他一眼,拉着小孟的手说:「什么还不还,还也不急着还,先去抓药。」

小孟点头,我们又是好一番宽慰,方才回去。

我在路上就没忍住踹了吴发财一脚:「你说什么还钱?日子都这么难过了,难道你还要去催债不成?」

他拍拍屁股,不以为意:「那倒也不至于,就是……怎么说呢,我不想小孟把这看成施舍。」

我古怪地看他:「你什么意思?」

「这两口子都抹不开面儿借钱,咱们上赶地送去,好歹给个台阶下啊。」发财挠挠脸,皱眉道,「你就不觉得有时候全然不对等地对别人好,会对别人造成负担吗?」

我忽然想起了小云曾经送来的那箱沉甸甸的金子,早就被花得一点儿不剩。

我又想起还塞在我们床底下吃灰的那套婚服,那时想当掉,如今典当铺都倒闭了,更是当不掉了。

我好像有点儿明白发财什么意思了,难为他想这么深彻。

日子越久,就越能觉出吴发财这人的通灵劲儿。

阿娘说得很对,有他在,再乱的世道,我也可以依靠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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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他成婚好几年了,除了肚子一直没动静,他对我和我爹娘,完全没得说。

我没和他分开过一天,从来不曾设想过他不在,我该如何自处。

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我惊慌得仿佛天都塌了。

我们盼着夏天过去,天气冷凉下来,这样蝗灾也就过去,一切也都好起来。

可我们太过着眼于自己的生活,眼睛就只知道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打转。

普天之下,哪里不是一样的?

我们在水深火热地煎熬,别处难道会有什么不一样吗?

千里之外的西边,是蛮夷的大草原。

雪灾冻死了大批大批的牛羊,整个冬天,就没有一只幼崽活到迟来的春天。

蝗灾啃噬干净了草场,连草梗都不剩下,绿油油的草地变成了黄土皲裂的贫瘠土壤,风沙卷起来,不是荒原,胜似荒原。

那里气候更极端,更偏远,雨水更少,对他们来说,那才是灭顶之灾。

面临灭顶之灾的民族会做什么?

他们会努力求生。

走投无路的蛮夷,选了最有希望最像捷径的那一条。

和大殷和平共处了百余年的热情好客的夷族,选择了骑上他们的高头大马,拖家带口,驱赶牛羊,出关隘,下荒原,大举进犯大殷的边境。

他们一路长驱直入,烧杀抢掠,占了西边一座小城,很快吃光了那座城里仅存的物资,紧接着往煦城的方向前进。

交涉无果,明皇决定和夷族蛮族开战,亲自点了将开拔边境,结果……大败而归,损失惨重。

我怎么也没想到,这就开始打仗了。

要说打仗,我也不在乎,那离我们太远,总不会打到皇城里来。

可我在乎的是月初下的那征兵令,每家每户,凡户籍在册者,两男抽一。

100

我惶恐得夜不能寐。

可那又能怎么办?

我唯一的宽慰是我爹半身不遂,过了征兵的年纪,得以逃过一劫。

府衙上的人带着户籍册来西郊挨家挨户地抽签。

从巷子口的那家开始,哀求声就不曾停下过。

女人们在撕心裂肺地喊,孩子们在哭。

被抽到的男人不愿去,逼到绝处,抄了锄头打伤了人,想逃,自有强壮的官兵架着他离开。

其实他若是不逃,上头还会宽限时日许他收拾东西道别家人,临行还会给家属送两匹粗布一斗米粮。

可这些东西哪儿比得上命值钱呢?

我牙齿打架,对吴发财说:「你和爹跟范小他哥一起逃吧,趁还没到咱们,出城去,等风头过了再回来。」

吴发财摇头:「我们走了,你们呢?逃避征兵,你们会被处死也说不定。」

爹默默地坐在一旁不说话,我假装没看到他昨晚就收拾好的一个小包袱。

我真是卑劣自私啊,我太害怕失去吴发财了,他是我唯一可以安心依靠的人。

到底怎么选才最明智,其实一早就有了答案。

真轮到我们抽签时,吴发财平静地说:「官爷,不抽了,就我吧,我年轻,有的是力气。」

发财爹忽然就疯了似的去拉扯吴发财,狠狠地掴了他一个巴掌,将他打偏了头,「蠢货啊!」

他气得花白头发愤然飘动,将一双遍布褶皱的手伸给面前的官兵,低声祈求:「一家出一个就成,我去就行,官爷走吧,不用抽了。」

101

官兵头子翻了个白眼,哈哈大笑起来,纳罕道:「还没见过你们这样争着去的,脑子被驴踢了吗?」

「既然都想去,那自然是抽最年轻的,沙场打仗可不是叫你们去养老。」

他拿笔在户籍册上划拉了一下,我看到吴发财的名字被涂黑,跟着眼前就黑了。

我腿软得站不住脚,吴发财扶了我一下,望着去了范小家的官兵,说:「我和范小商量了,他兄嫂孩子尚小,不能没了男人。就我和他一起,还有个照应。」

眼泪糊住了我的眼睛,酸楚哽住了我的喉咙,连一声哀叹都发不出。

陈阿婆和发财娘死的时候我没哭,小云离开的时候我没哭,雪灾和蝗灾的时候我没哭,怎么就……

眼泪是这世上最无力的东西,我不能指望它能挽留住任何东西。

我在哭,吴发财在笑。

他忙着安抚爹,又忙着宽慰我。

他笑我哭得太惨太丧气,像死了男人,八成是在咒他。

他说,参军入伍还有军饷补贴呢,到时候他全都央请军中发回家里来,好让我们日子好过些,有肉吃有衣穿,不饿肚子,多好。

他说范大哥会帮衬着我们,爹娘就交给我了,小孟也交给我了。

他说我任务很重,不能一味地哭,打小念叨着要当大哥,这一回要担起责任,做一回真正的大哥……

他还说了什么,我现如今已经回想不起来了,年纪大了,记性差得离奇。

那些或鲜活美满或鲜血淋漓的过往,全都随着年岁褪了色,干枯皲裂成沙尘。

102

他和范小应征走的那天,是明嘉十八年的正月初,我和小孟去送了。

黄沙漫天,风尘肆虐的午后,从各处临时纠集起来的人们垂头丧气,眼底空洞。

吴发财拉着范小进了队伍里,朝着我们挥手,张嘴说了什么,四周太嘈杂,我没听清。

小孟在我身旁放声大哭,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泪。

我将她瘦小的身子拥进了怀里,温柔地抚摸她脑袋。

「没事小孟,不要哭,还回来呢,打了胜仗就回来了,我们好好地等着就是了。听话,还有我呢,还有我们呢……」

后来我无数个夜里,梦到吴发财临走前的这一幕,才知道他说了什么。

他说对不起。

可对不起有个屁用。

他们走后我们浑浑噩噩度过了些时日,却意外地得了个好消息。

小孟有了身孕,请了大夫来看,少说也有两个月了,意外地健康。

我和阿娘都很高兴。

阿娘说小孟身体弱,生孩子就是鬼门关,我在家反正赋闲,除了绣点腰带手帕卖,也没什么事情,要帮着范小嫂子好好照顾她。

孩子就是希望,我们几家人经历的绝望简直太多了,这下子,这小小的希望成了我们珍贵的救命稻草。

所有人都围着小孟转,把我们能给的最好的,都给她。

范大哥每日都会去城门布告栏看前线最新的状况。

行军到了哪里,又在哪里打了胜仗,又奇袭赢了几场,输了几场,退到哪里……

小孟的肚子就在这样绝望又满是希望的氛围下,皮球似的鼓胀起来。

我每次去摸她的肚子,都感叹生命的奇妙。

她那么大点儿的个子,肚子占了半个身子,竟然能孕育出一个活生生的娃娃来。

103

临近年关,小孟生下一个健康的男娃娃。

我们都高兴坏了,老孟头更是老泪纵横,鼻涕眼泪糊了满脸。

他大约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缠绵病榻许久,还有命活到看到重孙子。

大家商量着要不要办一个酒宴,好好热闹热闹。

毕竟两家的军饷都如吴发财所说,如月如数发放到亲眷手里,我们手头确实宽裕了不少。

这年头,除了皇城,其他地方都乱得不行,书信不通。

我们也不指望能收到他们的家信,只要军饷还能照常每月去领,就说明他们还活得好好的。

领了这月的军饷,我们等到孩子满月,办了热闹的满月酒,按着以往的记忆,在附近巷子里挨家挨户地放了请帖。

我记得我和发财的成婚宴足足来了近百人,宴席摆满了巷道口。

我爹娘和范小兄嫂很是重视,张罗着准备了百人份的节礼。

可来的人远不足五十,还有足足两席是那群得了我爹娘的老房子,在西郊成团过活的孩子。

我们这才意识到,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们这么好运,一个不少地熬过了接连的天灾人祸。

几年前来吃过喜酒的四邻,已经没有多少熟面孔了。

我百感交集,依旧笑脸相迎,招呼他们。

那群孩子在大的那个怂恿下,咋咋呼呼地吵,闹着要糖块儿吃。

范大哥高兴,也不像往常那样防贼似的防着他们,挨个给发了糖块儿。

104

发财爹赶着去退用不着的食材,晚了就退不了了。

院子里范小兄嫂和阿娘里外照料应酬,忙得不可开交。

我忙着看顾那群滑头小子,防着他们捣乱或是顺走了食材碗碟。

最大的那个也不过十来岁光景,大家叫他花儿,孩子们叫他花哥。

这委实是个奇怪的名字,不过大家光顾着提防着这群老鼠般讨嫌又捣蛋的孩子,也从未深究。

我不过转脸了一小会儿,再回头,就看到花儿大剌剌站起身,正欲出院门。

定睛一看,好么,那桌的碗碟少了一半。

肯定又是要顺去卖了给他弟妹们换米粮。

这群孩子,当真是被我爹娘的良善惯坏了,平日里帮衬了那么多,还是手脚不干净。

我低喝了一声,追上去。

花儿吓得踉跄了下,兜着鼓囊囊的旧外袍,颠颠地往外跑。

刚迈出院门不久,就听到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

那一兜子碗碟滚落得到处都是。

我追出去,目光沿着那一地碗碟,触及一双青色的鞋靴。

花儿给人拎着衣领子高高举起,双脚悬空踢打,张牙舞爪地朝我喊:「宝儿姐,救我!救命!」

这混小子,偷了我们家的东西,还想厚脸皮让我救他?

我哼了一声,并不搭理,只觉有人「为民除害」了。

花儿给他身后的人放了下来,脚刚着了地,就泥鳅似的一溜烟跑没影了,连那一地的碗碟都没顾得上拿。

我终于得以看清被他挡在身后的人。

105

风猎猎作响,我们半晌无言。

他定定地看着我,眉眼都在笑,看上去平静和煦,黑瞳里流淌着静默的暖意。

那张以往美得雌雄莫辨的脸,渐渐地透出几分英气来,眉目轩昂,淡然自持。

我结巴了一下,问道:「是小云吗?是小云吧?」

这才几年,他几乎长成了大人。

身量快比得上吴发财了,比我足足高大半个头去。

现在,我需要仰视他了,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弟弟。

我只顾着对着他傻笑了,都忘了要收拾那一地的碗碟。

都是借来办席用的,完了还得还回去呢。

可小云自顾自蹲了下去,挨个收捡那些沾了沙尘的碗碟。

他那双手,白皙修长,沾了灰尘,更显刺目。

我惊觉不妥,连忙凑过去同他一起捡。

「你一个人吗?你叔父呢?」我没话找话地问。

总觉得分别太久,纵使是曾经无比牵挂过的亲人,也莫名多了层微薄的生疏。

小云还是笑,语气波澜不惊,就好像昨天他才见过我似的。

「我一个人,回来参加孩子的满月宴。」

哦对,今天是满月宴,是小孟和范小娃娃的满月宴!

我被从天而降的惊喜冲昏了头,什么都给忘了。

「你好些年不回来,可不是一回来就帮忙打杂的,进去吧,去坐上,要开席了,爹娘肯定会很高兴的。」

我语无伦次地搡他进院子去,他却异常固执地要我一起。

收拾完了碗碟,我抱起一摞在怀里,要去巷子里的水井旁清洗干净。

小云也抱着一摞,默默地跟着我。

这一幕那么熟悉。

小时候,他也是这样,安静乖巧地跟在我身后,看我去水井旁浣洗衣物。

106

恍惚里一回头的工夫,经年已过。

当初步履蹒跚,跟在我身后的小娃娃,长成了玉树临风的少年郎。

我感动喟然得鼻端发酸。

他却不再亦步亦趋,自己走了上来,没甚架子地捋起袖子,从我怀里接过碗碟,轻声说:「水凉,我来吧。」

我哈哈地笑,脱口而出道:「这么多年都洗过来了,怕什么水凉啊。」顺势蹲下去要同他一起洗。

他并不回答,默默洗了会儿,倏尔抬头,黑沉的眸子里满是歉疚。

「对不起,我早该来接你们的。」

我猛擦碗碟,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顿了顿,接着道:「现在好了,都过去了,我来接你们了。待会儿跟爹娘说好,我在内城给你们置了套宅子,大家一起搬过去。」

他还记着我们,还想着回来参加兄嫂孩子的满月酒,足以见得他的真心。

不知为什么,我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

我说:「这些以后再说,你先去见见大家吧,别跟我在这儿洗盘子了,像什么样子。」

他不肯,跟我一起洗完了碗碟,又原路端了回去,方才算完。

阿娘最先瞧见他,初时以为是哪儿来的吃酒的客人,隔着老远看了半晌不敢上前。

我推着阿爹出门来,哭笑不得地说:「阿娘,别看啦!是小云,他回来了。」

这么一吆喝,大家都围了过来,连招待客人都顾不得了。

席上的街坊邻居们纳闷地抻着脖子看,交头接耳地问:「这是出了什么事?怎么大好的喜事,忽然就抱在一起痛哭?」

有近处的人答:「好像是老李家走失了好久的养子回来了,正高兴呢,就抱着哭呗。」

「那这满月宴还办不办了?我交了份子钱等着开荤呢。」

「办呐,诺……上菜了。」

107

小云同大家说了会儿话,耐心地回答了大家连珠炮似的问询。

好不容易平复了心情,大家入了座吃酒。

小孟还在月子里,我们没让她出来见了风,由范小嫂子抱了孩子出来给大家看。

发财爹啧啧道:「这小子长得同范小一个蠢模样。」

范大哥不乐意:「老爹!多大点儿孩子,看得出什么,再说了范小那里蠢了?」

阿爹赫赫地笑,坐在轮椅上须得抬着脖子看,说:「该趁着今天给起个名字。」

范小嫂子圈着娃娃的被褥,接连叹气:「按道理,该他亲爹给起的。」

她这话一出来,大家都沉默了下去。

娃娃亲爹在哪里,我们都不知道。

范小连自己当了爹都不知道。

阿娘拍了拍桌,故作轻松地笑:「啊呀,什么亲爹不亲爹,范小那孩子都不识字,取得来什么名字?咱们大家一块儿给他想个小名,大名留着他爹回来取吧。」

大家纷纷赞成,可环顾四周一圈,不免笑掉大牙。

我们这群人有谁识字啊?

我阿爹倒是认得几个字,可要给孩子取个名字,大概也不够用。

阿娘于是说:「小云回来得好,你书读得最多,学问最大,正好给你范小哥的娃取个名字。」

小云坐在我和阿娘的中间,一贯地不说话,只默默地笑着看,忽而被大家的目光聚焦,只好站起来。

108

阿爹仰头看他,浑浊的眼底迸出光芒。

「对,小云来取最好不过。你小时候就爱识字,西郊那位老先生临走之前都还念叨你呢,说你是他教过最聪明的孩子。」

小云走过去,高高的影子覆盖上阿爹的白发。

他蹲下,伸手很轻地摸了摸阿爹盖毯下僵硬的双腿。

大家不明所以地望着他,带着陌生又熟悉的亲切感。心底那滋味,像是猛然吃了一口糖,糖很甜,里头却夹杂着格格不入的沙。

刚刚足月的娃娃,躺在范小嫂子怀里,露出一双红通通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看个没完,眼都不眨一下。

小云起身,垂下眼睑,捏了下孩子的手:「既然是小名,那就不用取太大,单字康怎么样?」

阿娘忙点头说好,看向范小兄嫂。

范大哥一副好学模样,略有点谦卑地问:「康,取了什么意吗?」

小云笑出了声,眼睛弯成月牙:「没什么深意,健康安康,就是希望他一辈子身体康健。」

大家于是都说好,抱着娃娃,咿咿呀呀地逗弄,管他叫小康。

宴席过后又是半日收拾残局,小云留了下来,要帮着打杂。

爹娘死活都不许,连我都意外地沾光,从后厨解放了。

阿娘嘱托我带着他四处转转,我想了半天,忽然发觉我没有地方可以带他去了。

109

我们原先的家如今给了那群流浪的孩子,那年看烟花的老房子早塌了,大槐树早就在雪灾里冻死了,连枯枝都给人截下来烧火取暖了。

陈阿婆作古多年,大槐树的窝棚早不见了,要还想吃到当年的那碗馄饨,大约只能靠做梦了。

往日给他送过糖块,裁过衣裳的哥哥们都上了战场,生死未卜。

这一恍啊,自他离家,八九年都过去了。

我很怕他难过。

好不容易回来一趟,看到物是人非,那滋味可不好受。

我站在巷子口,想破脑袋也没想出来带他去哪儿回忆一下不那么伤感的往昔。

好在他依旧不爱说话,同儿时一样,总是沉默。

我最终决定带他去我那里看那套婚服,转过头却见他手里多了两截枯树枝。

他朝我微笑,将树枝递给我:「宝儿,我教你写小康的名字。」

那张脸分明还是少年,稚气犹存,神情举止间却多了模糊的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的沉稳内敛。

我接了过去,他捏着树枝,龙飞凤舞,笔走龙蛇,在沙地上写了个大大的康字。

我很努力地学了,没学会,画出个东施效颦的王八样儿来。于是不好意思地说:「啊那个……年头太久了,说起来以前你教的我写自己名字,也给忘了。」

「没关系,以后有的是时间。只要你想学,我都教给你。」他转手又写了三个字。

我自觉眼熟,他便说:「宝儿,李宝儿。」

说完兀自轻笑了声,背着手低头凝望我,安静的眼瞳里带点儿掩藏不住的雀跃。

他那目光里盛满了期盼,仿佛有灼人的热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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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带了他去我和发财的房间,将那床底的婚服拖了出来。

这事情,我对他,是有愧的。

当初是我将他那样用心送的婚服拆毁了。

我打开箱子,将婚服展示给他看:「小云你看,婚服我补好了,不仔细看看不出来的。就是我没有好的线,要是有银丝线,我还能修得更好。」

小云瞥了眼婚服,敛眉道:「宝儿……我从来没怪过你。如果你们当时卖出去了,才可能惹祸上身。」

我对他的回答一知半解,也不愿意究根问底,掸了下肩上的灰尘。

「我就知道我带出来的弟弟肯定很善解人意的啦,说起来,你回来都还没叫过我姐呢,叫声姐听听呗。」

他偏了下头,迅速说道:「你不是有东西要给我吗?」

「哦……本来是有。」我很为难地打量了一下他,「可我现下觉得你大概不需要了。」

我本来想把我攒的那些绣了他名字的帕子送他,可那些粗布料子怎么配得上他如今的行头呢?

「我需要。」他拔高了声调,语气格外笃定,「我特别需要。」

我给他如临大敌的严肃模样逗笑了,哈哈笑起来:「我都没说是什么呢?给你一坨羊粪,你也要?」

他自觉失态,收声恢复了矜贵自持的样子,还是低低地补了一句:「你给的,不论什么,我都要。」

我心情大好,总觉得他这一喊,往日那个熟悉的小云,又从眼前这个陌生的壳子里钻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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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跑去开柜子,一边翻找一边嘀咕:「我可没有一坨羊粪给你,羊都死光了,上哪儿找羊粪。羊粪没有,帕子倒是有一堆。」

数了数,竟然足足有十几条。

大多是他走的那第一年我绣的,现在看来,绣工真的有点惨不忍睹。

可怜我当时还觉得拿得出手,幸好没送出去,不然小云这样的闷葫芦,带回家去了拿出来必得给别人看清嘲讽的。

我挑来挑去,挑了一条前年绣的,觉得勉强能看,拿给他。

小云越过我头顶,目光指了指柜子。

「那里还有好多。」

他在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笑得这么开心,比上午第一次见我笑得更发自肺腑,甚至带着点儿自得。

我忙用手遮住,打马虎说:「哎呀,都是以前绣的残次品,你就要这个,小孩儿就适合这个。这个好,专门给你绣的。」

他固执地纠正我:「那些,我看见了,都是给我绣的,我都要。」

我一时无语,总觉得他儿时不会这么不依不饶地耍无赖。

他正色轻咳了声,不假思索地从袖中取出一块布。

我盯着看了半天,才看出来是我当年给他绣的那第一块帕子。

边缘早就洗得脱线了,粗糙的布料变了形,脱了色,成了歪斜的四边形。

他用一种「我很可怜」的略带幽怨的神色觑我,像只故作高冷,尾巴却忍不住要撒欢儿晃的漂亮大狗。

这孩子学滑头了啊,会利用他的先天优势了。

最后他在我略感羞耻心虚的放水之后,一条不剩地拿走了所有的绣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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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他不过短暂地停留,谁知道他会留宿。

我们很高兴,尽可能地做了丰盛的晚饭。

才不过几个时辰,他从天而降的那种陌生异样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话不多,也并不哗众取宠,但莫名就让人有种他就是这家的儿子,爱着每一个人,了解每一个人的感觉。

晚饭后小云亲自帮阿娘刷碗收拾灶台,帮发财爹扫院子,帮阿爹用热水烫了脚捏腿……

他做得并不熟练,但是很努力想融入我们这个家庭。

阿爹被他捏腿的时候,连说了三句「真好」,说到第四遍上,眼睛就润了,慌忙用手去抹。

小云抬头安静沉毅地望着他,说:「阿爹,别哭了。明天同我一起搬去内城吧。我都安排好了,什么都不需要您操心了。」

我和阿娘同时惊讶地停下了手头的动作。

我是没想到他会这样直接跟阿爹说,我以为……那是客套话或者什么愿景。

他说完这句话,还是认真地捏腿。

阿爹沉默了好长时间,才说:「小云,我们不能去。」

「为什么?」

「发财和范小俩孩子还在前线,我们要给他们守着家里不是吗?」

阿爹长吁一口气,胸腔里呼出的白气远不如以前多了。

「我们祖祖辈辈就在这里,我们的根儿在这里。你不能硬把一把泥撒进一缸米里,那不合适。」

前一句,小云其实能反驳,他可以说,没关系,我们留个信留个人,等哥哥们回来,一同接过去,大家一起过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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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这后一句,阿爹说的是实话。

小云看向阿娘和我,微弱的烛火照亮了他眼底的渴盼。

阿娘考量之后,想了个折中的点子。

她先是骂了阿爹迂腐,说:「不过是孩子想回来报个养育之恩,请你去内城小住,你扯些什么有的没的。去住住,享享福,见见世面怎么了?用得着这么小题大做?」

于是搬家变成了小住,小云的操之过急变成了报孝之心。

给阿娘这么一说,不过是去住两天,阿爹也没法儿再说什么。

小云依旧很高兴,不顾大家阻拦,连夜就要回去,说再安排妥当些好接我们过去。

他疾步出了门,我去送他,叠声嘱咐他慢点儿。

到了西郊口子上,他朝我摆手:「明天下午我就过来接你。」

我远望着他的背影即将消失在黑暗的巷子口,转了身正准备回去,蓦地听到身后急促临近的脚步声。

「你忘了什么东西吗?」我惊讶地望着他。

他忽而张开怀抱拥住了我,托住我的后脑,按到他肩膀上,贴在我耳边用一种极力压低的带笑语气说:「宝儿,我今天很高兴。」

我反应过来,回抱了他一下,笑眯眯地抬手摸了摸他脑袋,宽慰道:「知道了,我们都很高兴,回去吧,晚了该宵禁了。」

可他丝毫没有放开我的意思。

我几乎被他箍着脚不沾地,只好夸张地咳嗽道:「小云,我要给你勒死了,别闹了,真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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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迟钝地点头,慢慢放开我。

低头避开我的眼睛,转身走得更快了。

这孩子有时候古怪得可爱,这点儿倒是从来都没变过。

我耸耸肩,心情极佳,慢悠悠晃荡回了家。

意外的是,小云第二天没有来。

第三天也没有。

我们都认为他是家里出了什么状况,不得已才没能回来。

爹娘都很担心他,不知晓他在内城出了什么事情。

发财爹去内城跑了一趟,四处打听,也没打听到哪家有名有姓的大户家里有小云这么位公子哥。

我心底愈发不安,将发财收起来的那些往年他写过信来的信纸一一地拿出来看。

我不认字,不过依稀记得发财说这破纸名贵得有价无市。

总而想来,小云可能是某个极富底蕴的显赫家族的私生子也未可知。

若他当真是没名没分的私生子,也就可以解释这么些年他小心翼翼从不露面的行为。

我有点能想象得出,他一个私生子,是如何在偌大的家族里活下来,活到现在。

我当年以为我是送他回家,是做了明智的抉择。

到如今这选择到底是对是错,我第一次产生了怀疑。

第四天,小云回来了,同他一起来的,还有很多人。

中间簇拥的那个,我还记得,叫君烨来着,说是小云叔父。

有了先前的猜想,我觉得他说不准就是小云的生父,不过是因为家族秩序森严,外室之子,没法儿叫他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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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云面无表情地跟在他身后,垂着眼睑,看着地面。

我紧张起来,不自觉吞咽。

君烨带来的人将我家附近都封锁了起来。

我们战战兢兢地在厅房接待了他,我给他奉茶,他一口都没喝。

我有点吓着了,一句话也不敢多说,总觉得他很恼怒,并不愿意看到小云同我们来往。

谁知道君烨沉吟道:「我带我侄儿上门来致歉。」

我们四个面面相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君烨又幽幽道:「你们日子过得不错,我侄儿委实不懂事,偏要打搅,扰了你们的清净,我替他赔个不是。」

我胸中愤懑之气涌上来,大着胆子反驳道:「他是我弟弟,是我们家人,何来搅扰一说。」

小云木然冷淡的脸上终于有了点血色,动了动眼瞳,看我的神色却是暗示我不要再说。

我虽不解,也只能缄口不语。

君烨看了小云一眼。

小云于是上前,恭谨地作了个揖,道:「我向二老赔不是,往后不会再多叨扰。」

我们都给看傻了,完全不知道这叔侄俩演的哪一出。

我只看见小云被他叔父强迫着作这场戏,要跟我们划清关系。

这么一通演下来,君烨还像模像样地留了些金银细软,说是赔罪之礼。

一群人又这么浩浩荡荡地出巷子去。

我追了出去,看到刚才还彬彬有礼,举止有度的两个人忽而厉声争吵了句什么。

君烨脸色瞬间苍白,打了他一巴掌。

小云仿佛没挨这一巴掌,眼底猩红,狠戾地望着君烨,好似要将他吞下去。

「我说了,我不是提线木偶,我忍了这么久该到头了。」

他转身朝我走来。

君烨倒退了两步,忍无可忍,厉声道:「来人,带九殿下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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轿子四周的侍卫们全都围了上来,一分迟疑都没有。

小云还未走到我面前,肩膀就被人给摁住了。

他两腮咬得死紧,额角迸起筋络,肩膀一缩,侧身挣脱了身后侍卫的钳制,回头就是一脚踹在来人胸膛上,低声呵斥:「滚!」

这么多年,我第一见他发这样大的火,生这么大的气。

他大步走过来,拉起我的手,歉疚地环视了大家一眼,然后轻声对我说:「咱们走,回家。」

他的手在细微地抖,满是冷汗,远不似他面上那般无畏坚毅。

侍卫们似乎是顾忌什么,眼看着小云亲自把院门锁上,也并未强破进来。

外头安静了好久没有动静。

小云向我爹娘再三解释,劝慰安抚送回了房,让好好躲着不要外出,说有什么事情,他能解决。

我在旁看着,从始至终未曾多说一句。

脑袋里仿佛有一根线,将这十几年来的违和片段串联起来,织就一个合情合理,却因为我压根不敢想象,所以从未察觉的真相。

小云阖上了阿爹阿娘的房门,安静沉稳地走到院门口,就着台阶坐下了。

我蹲下,看着他的眼睛,那双努力掩饰不安和惶恐的漂亮黑瞳。

我说:「小云,我前阵子听内城的人说宫里走丢了好多年的九皇子回宫了。官家很高兴,还摆了宴呢。」

他低头盯着砖缝里残破的蚁窟,双手搭在膝盖上,无力地垂着。

「你别坐石板上,大冬天多凉。」看出他的回避,我不敢再多逼问,只能换了个无关紧要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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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猛抬头,抓住我的双手,眼眶微红:「宝儿,我们离开这里吧,和阿爹阿娘一起,我们走得远远的,换个地方好好生活。」

我抽出一只手拍拍他脑袋,摇头说:「不行,阿爹的腿坏了,不能长途跋涉。再有,你发财哥还跟着定胜军不知道在哪里打仗呢,我得留在这儿等他。你想你发财哥要是万一回来看不到我们,该有多伤心。」

他张了张惨白的唇,悄无声息地站起来,微笑道:「好,我回去就没事了,你不要伤心。」

好不容易一家人重聚了,我不想放他走,总觉得这一撒手,再见就真的难如登天了。

可我没有办法,院门外的人没走,大约再过一刻,耐心耗尽,他们就该砸门了。

街坊四邻早就躲在暗处看热闹了,私底下打赌我们这一出到底是撞了大运还是倒了大霉。

他打开了门,侍卫和轿夫们又团团围上来,齐齐地请九殿下回宫。

君烨掀开轿帘子,远远地看着他一步一步,朝那顶华贵精致的轿子靠拢。

我硬着头皮追了过去,扑通一声跪在了君烨面前。

小云惊诧地唤了我一声,我假装没听见,接着道:「老爷饶命,放过我弟弟吧。他年纪小,心又善,总还念着我们,这不是他的错……」

「那你觉得是谁的错?李宝儿。」君烨直直看我,面无表情地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从心底升腾起一股子恶寒的恐惧,跪伏得更低了,一字一句道:「是我们的错,是我们不自量力,心怀不轨,还欲同他来往。」

小云过来拉我,我却拽着他一起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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