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里拿着个信封,三两步跑到我跟前没刹住车,在门槛上绊了一跤,撑着门框才能没摔倒。
结果力气太大,差点儿没把我家破旧的老木门整个卸下来。
我心里提了一口气,赶紧去扶他,怕他真把我家的门卸下来。
阿爹出远活了,今天回不来,家里拢共一间房,总不能没有门吧。
他一头的热汗,少见的雀跃:「李宝儿!信!小云来信了。」
我伸手去抢他手里捏得皱巴巴的信封,被他站起来举得老高,死活不给我。
我狠狠地砸了他一拳,砸得他龇牙咧嘴地瞪我。
「抢什么抢?你又不识字,还不是要我念给你听。」他大喘气按着胸口,大剌剌走进屋,坐下来拆信封。
好家伙,他连信封都没拆就往我家跑,从内城一路跑回来,也不怕累死。
我急切地拖了个凳子坐到他对面:「你见到他了吗?他过得好不好?有没有长高?瘦了还是胖了?」
62
吴发财小心翼翼地撕着信封,皱着眉头嫌我聒噪。
「你别吵我!我没见到他,这是有人专门送到我家铺子里的,说是他云主子让送的。」
「主子……」我笑开了花,「小云都成人主子了,那肯定是过得很好了,那个君什么的,也没骗人。」
吴发财抽出信纸,我期期艾艾地凑过去,讨好地笑:「给好好念念呗,发财。」
「不许叫我发财。」他横了我一眼,故意抬着信纸不让我看。
他说:「叫哥,范小都得叫我哥,你从来不叫,白瞎我给你们置办那么多套衣裳。」
我笑眯眯地:「发财哥……」
说实话他有这么个俗套到极致的名字,叫他哥,还不如不叫呢。
他倒十分受用,咳嗽了两声,双手捏着那薄如蝉翼的一张纸,凝神去看。
「阿姊亲启……」
「阿姊什么意思?」我猴急地问。
「就是你。」吴发财很不满意被我打断,简短地解释。
「哦……」我乖乖听他继续念下去,他却不念了。
我又想去抢信纸,他却没躲,将信纸给了我。
上头原来只有短短的三行字,「阿姊亲启」四个字还占了一行。
我本来就不认识几个字,看这些之乎者也老夫子说书般的文字,更是如看天书。
吴发财说:「小云说……他跟着他亲叔过得很好,让我们不要挂念。」
「没了?就这样?」我将那寥寥三行字看了又看,还是没看出个名堂。
63
吴发财又说:「他还说很怀念跟着我们的日子,但是为了我们好,叫我们不要再去寻他。」
「这什么意思?」我错愕地盯着那吝啬的两行字。
吴发财没有回答我,他说:「李宝儿,我们铺子隔街就是造纸坊,你手里拿的这张纸是大名鼎鼎的澄心堂,边儿上有人家的烫金堂印呢,你知道这张纸有多贵吗?」
他听造纸坊的兄弟吹嘘过,澄心堂的宣纸千金难买,寻常的富贵人家都买不到,是王侯将相家附庸风雅的玩意儿。
那张纸,薄如蝉翼,软得没边儿,竟然要一百金。
那是我一辈子都想象不到的数字,我捧着那张信纸,心底五味杂陈。
「这个臭小子……」我想骂他忘恩负义,翻脸不认人,没有心。
这不是我的小云,不是我们养大的小云。
我低着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这孩子……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哽着喉头对他说:「你以前也那么疼爱他,他连提都没提你一句。」
「宝儿,我觉得小云没有恶意,也许他说得对。」
吴发财很认真地看着我,忽然伸手扶着我后脑,按到他胸膛上。
他轻声说:「哭吧,今天准你哭,哭完这回以后就别想了。他回了家,过得好好的,我们也好好的,什么都好。」
64
阿娘其实进门来好久了,却一直没吭声。
直到我哭累了,从吴发财浸湿的胸口上抬起脸,两人回头齐齐错愕地看着她。
阿娘在笑,她说:「发财,留下吃饭吧,今天开荤呢,炒牛筋,吃完再回去。」
吴发财忽然意识到和我离得太近了,我甚至能看清楚他脸颊上还未散去的薄汗。
他像是给针扎了一下,猛地拉开距离,从凳子上弹了起来。
「不……不吃了,我爹让我送完信紧着回去,铺子里还有事……」
他飞也似的转身,抓起信纸,迈过门槛又回头朝我挥手:「信我好好收着,这纸金贵,受不得潮。你要还想看往后再找我拿。」
我揣着手在袖兜里,红肿着眼目送他离开老远,才平复心情,将小云的事情告诉了阿娘。
阿娘沉默着点头,过了会儿说:「宝儿,娘觉得发财是个不错的孩子。」
我转身去灶房拿碗筷,随口答:「除了嘴欠,确实没什么不好。」
「那要是跟他们家做亲家,你愿意吗?」
我看到阿娘很局促地搓了搓手,她接着说:「其实发财娘不止一次跟我提到这事儿来着,不过你还在绣坊学徒,我就一直没提。」
我将碗筷放在桌上,步履不停, 有点急促,又回去端菜。
炒牛筋很香,冒着热气,上头缀着一点小葱,那是小孟送来的。
这东西没有牛肉那么贵,查得也没那么严,阿爹常常出去杀牛,能顺回来一些。
65
我和阿娘相对坐下,默默地想,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原来我也没那么蠢,很多事情我不知道,只是我不愿意去深想罢了。
我问:「发财娘真的不嫌弃我们家吗?」
阿娘见我终于肯吱声了,连忙摆手:「没有,我瞧着是挺喜欢你的,再说了,你也是绣娘,发财娘也是绣娘,你们可比我有本事得多了。」
我夹了一筷子牛筋放进嘴里嚼,一边嚼,一边尽可能漫不经心地点头:「所以你非要我去学绣是因为这个吗?」
阿娘开始有点慌张,饭都顾不上吃一口,双手抠在桌沿儿上。
「自然不全是……我是实在担心你,都怪阿娘没能耐,没能给你生个兄弟,我们年纪大了,你一个人,要是……」
「我有兄弟啊,阿娘你忘了吗?我们养了他六年。」我竭力撑开笑脸,将那如何也嚼不烂的牛筋整块儿咽下。
阿娘住了声,目光愈发冷肃:「宝儿,小云不是我们这种人家的娃儿,你该替你自己好好想想。如果你不愿意……」
「我愿意啊。」我站起来,绕到她那边坐下,轻轻搂住她的脖子,亲昵地埋在她脖颈间。
「阿娘,谢谢你。」谢谢你替我想了这么多,谢谢你这么爱我。
我疑心当了娘的人都会有种不同的气味,此刻阿娘发间的劣质发油和皂角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勾起了我儿时被她抱在怀里喂奶的柔软甜腻触感。
阿爹阿娘年纪不小才有了我,阿娘的身体早就不柔软了,只有那让人感到安定的气味一成不变。
岁月收走了她丰腴的乳房和脸颊,留给她干瘪瘦小的躯壳。
这个满手冻疮,小小的半老妇人,总是过分担心我的未来,一门心思地想给我寻个可靠的托付。
66
发财家的铺子早就不止卖布了,小云走的那年发财娘生了场大病,腿脚眼睛都不大好了,险些没挺过去。
家里的男人心疼她,不愿意她再整天织布,铺子渐渐地改成了杂货铺。
生意自然不如以往,付完每年昂贵的租金,其实也所剩无几。
但终究是松了发财娘的担子,她得以离开那万年不变的织布机,偶尔也出来晒晒太阳,同阿娘说说闲话。
闲话说着说着,不免就要提到巷子里已经到了适婚年龄的我们。
大家做了几十年邻居,从来没有什么嫌隙可言,一拍即合。
于是没有一吻定情,没有私订终身,甚至没有什么花前月下,你侬我侬。
我和吴发财的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
我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发财其实挺喜欢我这回事。
发财爹娘上门提亲的时候,我和吴发财甚至不在。
我要回绣坊继续最后半年的学徒生涯,我其实早该出师了,只不过在接些私活,还前些年师傅那件夹袄的银钱。
吴发财得在内城里照看铺子,完全离不开人。
大户人家提亲是不是得提前焚香沐浴,穿金戴银,提着沉甸甸的聘礼上门?
发财爹娘提亲的聘礼是两匹很不错的绸布,一张羊皮的小褂子,外加五十两白银。
我阿爹阿娘惊得不知道说什么好,留了绸布和小褂,银子一两没收。
如此可见,吴发财家真的是巷子里最有钱的,一次性能拿出那么多钱,足够我阿娘把一颗心放回肚子里,眉开眼笑,满意得不得了。
她并不是要钱,发财家这钱拿出来,量的是诚心,是我未来的安稳幸福。
这比什么都重要。
67
我如今说起来,好像这事儿跟我这当事人半分干系都没有。
我想,那时节,我到底喜不喜欢发财呢?
喜欢吧?喜欢是什么意思?什么感觉?
我没有可供参考的对象,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们虽然嘴上老是谁也不服谁,谁也瞧不上谁,但是心底里,谁也没真的讨厌谁。
我只知道,自打双方父母简单地口头商定了婚事之后,我们的关系日渐有了些别的变化。
以往老说绣坊和内城并不顺路,不愿来瞧我的吴某人,忽然就开始无比顺路了。
隔三岔五地要往我这里跑,他家开杂货铺子的,总是能从流浪汉和乞儿孩子手里淘到很多新奇的小玩意儿。
不过吴发财这人脑子是异于常人的,别人绕道带了小玩意儿讨姑娘欢心总要送给人家吧?
他也不送我,特意带来什么木雕小人,簪子铜扣,给我看看摸摸,尝尝鲜,然后问我喜不喜欢。
我说不喜欢,他就很显眼地不高兴,磨磨唧唧不肯走人。
我说喜欢,他就说他会好好收着,等将来再一股脑儿给我。
我为他的为人处世之道感到担忧,为他的诡异操作无语得牙根儿痒,却奇异地并不生气。
他完完全全地长成了男人的样子,高高壮壮,胡须比阿爹的还黑,脸颊上时不时要冒两颗痘。
算不上多英俊,眉眼像他爹,有点刻薄,可一旦开口,又莫名地孩子气,喜欢犟嘴。
我嘲笑他丑,他嘲笑我矮,然后我就追着他捶打。
他又说我跳起来也打不到他膝盖,那我打不着人,我自己生气总行了吧?
这种时候,他又要过来我眼前蹦跶,把胳膊伸给我咬。
唉……我小小的年纪,还没成婚了,就开始为婚后生活担心了。
68
原本定的过年就成婚的计划暂时搁浅了,我们年纪都不算大,原也不是多着急的事情。
不过拖那么久也是有原因的。
我和发财的婚事定下之后不久,范小就在他的怂恿下,送了小孟一副镯子。
吴发财很为这事儿沾沾自喜,他告诉我的时候,我其实很惊讶。
范小就是截木头啊,得见木头开花,可不是常见的事儿。
吴发财对我的反应嗤之以鼻,说我就是个长了眼睛的瞎子,除了小云和自己那点儿绣品,什么也看不出来。
可他就不一样了,大老早就看出来范小对小孟有意思了。
我懒得回怼他,还是高兴得很。
这是天大的好事情,他这么一说了,我就觉得范小和小孟无比地般配了。
我们这种人家,大约一辈子出不了西郊,抬头低头能见到的也就这么些人,隔了 条巷子的都不算知根知底。
总不能指望谁谁谁一口气吃个大胖子,娶个千金小姐,嫁个豪门将相吧?
这种人,我们不出意外一辈子也见不着。
我想君烨和小云应该算得上是顶金贵富硕的人家,可这相遇也是我阴差阳错捡回来的。
不该我们的,终有还回去的一天。
如今大家能互相成对了,这省了父兄长辈们很多麻烦。
最关键,大家都是自愿的,日久生情,这是很合适的选择。
无关风月,无关迤逦情仇。
69
范小送镯子那天,我恰好在家。
这块儿黑木头,壮得像头黑牛,木讷得还不如牛呢。
镯子买好了两个月,吴发财就给他做了两个月的心理准备。
最后话都说包浆了,他才鼓起勇气,决定在那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午后,去敲了人家的门。
自然也没什么惊天动地的表白,范小只是直愣愣地走进去,把帕子包好的镯子塞给了小孟,然后又直愣愣地走出来。
吴发财急得跳脚,蹦出来问:「词儿,词儿说了吗?」
「没……忘了。」范小挠挠头。
吴发财恨不得拿鞋底板儿扇他大脸盘子,咬牙道:「你这头蠢牛,词儿都不说,人小孟怎么知道你是来送定情信物的?」
范小给他劈头盖脸一顿骂,又局促不安地原路返回补词儿。
我憋着笑问吴发财:「你教了范小什么词儿?」
吴发财双指并拢,起了个范儿:「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啧。」我打断他,「又酸又土。」
他一个白眼翻上天,口气很冲:「你行你上。」
我才懒得理他,又说:「人范小还有定情信物呢,我怎么没有?」
「你没有吗?」吴发财针锋相对,「我给你的簪子是屎吗?」
「不好看!我看你这有眼睛的人眼光也不怎么样。」我嚷他。
我们这边吵上了,直到小孟家门口发出巨大的响声,才惊得忙过去看。
范小词儿没说清楚,舌头打结,顶着小孟疑惑的目光,忙着逃跑,一不小心给人家的大门卸掉了半边。
半边木门落到地上,被范小双手接住,张着臂回头朝满脸惊惶的小孟傻笑:「不碍事不碍事……」
小孟看着他那副蠢出天际的样子,咬紧了下唇,红着脸颊轻声说:「哪会不碍事,你得给我修好了,不然爷爷回来,不许你走了。」
我找准时机赶紧上前起哄:「不许走好哇,那就不走了呗,小孟,我看你家的地真的缺一头好牛……」
70
为了尽可能地节省开支,巷子里的几家人商量着两趟婚事就一起办了。
但是小孟身体不好,范小家里又暂时拿不出提亲和置办酒席的钱。
事情就一直拖啊拖,拖到了明嘉十五年年底,终于是敲定了预备跨年除夕夜来办。
也不是我们不愿意多过两个节日,而是实在拿不出多的钱。
于我们而言,真没那么多节要过。
内城什么上元灯节,鹊桥七夕节,清明鬼节……我们大多是不过的,过节总得置办东西,得花钱。
一年到头家里手里都紧巴巴的,我记得家里的米缸好像从来就没有满过。
到今年年底,要办喜事了,终于是破天荒满了一回。
我陪着爹娘去东市采买酒席需要的东西,才发觉米面油盐似乎都涨了价。
阿娘说:「今年年成又不好,米价都涨两文钱了。要是明年再旱着不下雨,可连粥都喝不起了。」
阿爹扛着一麻袋米,单手托着,歪着脑袋笑:「那何至于,宝儿,你别听你娘杞人忧天,咱们家三口人有手有脚的,管他什么天道,总不至于饿肚子。」
我十分信服地点头:「我如今回了家,接些绣活,能挣不少银子,阿娘你年后就别去做厨娘了,回家歇着吧。」
阿娘只笑我俩太乐天,说凡事总怕万一,咱们家得攒钱,钱才是底气。
如此说了一大通,却并不提要卸任厨娘这回事。
我后来寻思,觉得我这漫长的一生里,后来都很少再见到像阿娘这样高瞻远瞩且通透聪慧的人了。
命运对她当真是极不公平,她若是识字读书,若是男儿身,或许会很有作为,不像这样为了两文钱的米终日发愁。
阿娘总是能不经意间说对很多事,像是预言,而预言的人,却并不能看到这预言实现的一天。
71
成婚的喜服真是我这一辈子见过的最漂亮的衣服,那是吴发财花了不少钱从内城的成衣店租来的。
我自己是绣娘,自然知道那喜服针脚有多细密,花纹有多精巧。
吴发财就带我去看了一次,我就将那样式和手感印在了心里,婚期越近,越期盼自己穿上它的样子。
可惜,我最终也没能穿上它。
有人出了更高的价钱将它直接买走了,那原本跟我们讲好价钱的店家,连声通报都没有。
吴发财气得去和成衣店里的人大吵了一架,我不放心,死活求着他带着我一起去了。
那店老板上下打量了我们好几番,似乎暗地里连我们的骨头斤两值什么价位都掂量出来了。
他瞪着一双绿豆眼酸酸地刺我们,说我们如此穷酸,何必要打肿脸充胖子,租什么上等喜服,西郊的婚俗那么简陋,披块红布不就好了。
吴发财听了,气得脸色铁青,抡起脚边的凳子就要同他打架。
我拉住他并不费力,我只需告诉他,打架会打坏店里的衣服,我们赔不起。
我们垂头丧气地回去了,吴发财一路都很低沉,临到我家,他低着头说:「对不起。」
我说:「没关系……形式不重要……」
我还要接着安慰,阿娘从屋里走出来,说:「宝儿……有人送了一套婚服来……」
72
到这前一刻,我还以为成衣店里那套婚服就是我这辈子能见到的最好的婚服。
阿娘指着那沉香木的匣子给我看,说午后有人大老远送过来的,搁下就走了,水都没喝一口。
匣子打开的时候,绽开了细碎的金光,仿佛传说里人间罕见世人争抢的宝物现世。
我揉了下眼睛,从掉了白灰的土墙上细碎浮动的光芒看到匣子里那套婚服。
到底是我没见过世面,原来这世上比那成衣店婚服好上千万倍的衣裳真的存在。
那些金光是金线织就的裙摆袖摆边纹发出的。
我伸手将厚重的婚服提起来,振臂一甩,日光下宛如荡漾开的金色波浪,映照得整间土墙瓦房像是镀上了金。
上头绣的那对鸳鸯,灵动得好似合颈厮磨,徜徉在水波里。
这种绣工,大约顶得上一百个我,官家的织造局专供宫里用的也不过如此了。
大家都愣愣不知道说什么,没有人见过这样漂亮华贵的东西。
我问阿娘,来送婚服的是谁。
阿娘摇头,说不认识,瞧着就像是个跑腿的。
「不是……小云吗?」我当着吴发财的面儿,还是问出了声。
稍微动动脑子想,都只会是他,也只能是他。
吴发财已经不可抑制地走到匣子边,小心翼翼地去摸那轻纱的摆,手指拂过上头细细缀着的大片白玉粒。
他一扫先前的颓丧,回头热烈地看我:「宝儿……这衣服上全是珍珠!咱们大殷少河流,又不靠海……蚌珠多稀罕呐!」
我不悲不喜地回望他,喃喃道:「你别说了。」
73
成亲那日,我并没有穿那套精致富贵到离奇的婚服。
吴发财不明白我为什么执意不肯穿,但他难得没多问,赶在婚期之前又找了家差不多的店,租了套差不多的婚服。
眼下我穿着那套简陋的婚服,合着吴发财一起,跪拜了两边的父母,敬了酒就算是成了礼。
巷子里难得热闹一回,附近的邻居来了不少,抄着手眼巴巴望着仪式尽快完成,等着吃一顿热乎乎的酒席。
院子里坐长辈的两张椅子还是吴发财家里搬出来的,我们两家用完了,还得挪了给范小和小孟用。
好不容易等到一切都结束,后厨几乎是挤不下任何东西了。
阿娘请来的厨子在里头吵吵嚷嚷地抱怨灶房太小,办厨的招子都摆到巷道里,像什么样子。
阿娘在这边喝完吴发财敬的茶,就马不停蹄地脱了绛紫小褂,套上平常的粗布旧衣,笑眯眯塞了红包给厨子,道他辛苦,请他少安毋躁。
乡邻们早等不及入座了,拖拉着凳子各自成席,摩肩接踵挤成圆圆的一圈。
大人们抓桌上的花生瓜子,倒也还矜持着。小孩子们可不管这些,一年到头吃不上一回别人家的酒,恨不得带个海碗来,七手八脚地抓了藏进了袖口里,裤兜里。
每桌一竹篮的零嘴小食,眨眼工夫就剩下一撮黑灰。
隔巷的人说:「炒货还算新鲜,脆的嘞。」
住大槐树的嗑瓜子嗑得起劲儿,瓜子皮沾到唇上,还不忘悄问旁人:「有八大碗吗?」
再旁的人又笑了,压低声音道:「八大碗,还九大碗呢,你想得倒美,西郊李屠夫家里有没有油水你不知道?」
74
人群低低地哄笑了起来,似乎并不在意在不远处为邻居们分发麦子酒的阿爹。
阿爹往常喜欢贪杯,常常醉到上工时辰,手软眼花刀都拿不稳,要给雇主臭骂一顿。
今天他一滴酒都没喝,却像是醉得很了。
忙得恨不得三头六臂地去招待客人,一脸黑褐色里透出酡红色,红光满面地点头哈腰,受着大家敷衍的祝词。
我原先说不想热闹,这回阿爹倒是比阿娘还要固执了。
无论如何要请了四邻,来吃我和吴发财这喜酒。
西郊这群邻居啊,随个八文一吊钱,恨不得拖家带口全弄来吃喜酒。
这注定是吃力不讨好的事,阿爹怎么想的,我其实到如今都不大能理解。
他和发财爹娘忙着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儿时,我和吴发财正端了酒,一桌一桌地敬酒。
我不能喝酒,发财老早给我换了白水,不然压根儿抵不住那些粗鄙闹腾的乡邻一个劲儿劝酒。
饶是白水,来回敬了五六桌,我也快喝饱了。
吴发财一边笑着口里喊叔婶伯姨,将那些人招呼得服帖,又一边暗自捏着我的手。
我们走出院子,去摆在巷子里的那两桌敬酒。
吴发财得了间隙,悄悄说:「你再忍忍,马上就好了。完了你回婚房去,咱娘陪着你,你别出来了。」
我点头说好,提起裙摆,踏出我家被踏得凹陷下去的门槛,目光往上,看到斜对面的旧屋顶。
75
那是小云走的那年,我们爬上去看内城烟花的那间屋顶。
那时候那屋子还住人,我们爬上去须得小心不被察觉,省得被人家追着骂。
如今已经荒废了,早没了人烟。
这会儿,那破旧的屋顶孤零零站了个人。
他戴着黑色的帏帽,一身黑,并不算高,身形瘦削。
乍眼瞧去,像是只黑鸦,融进了身后灰蒙蒙的枯树影里。
我踉跄了下,发财立马折回来问我怎么了。
我摇头,攀着他的肩膀,说:「没事,先去敬酒。」
我朝着那桌客人咧了下嘴角,仰头喝下杯里的白水。
他们说新娘子好爽快呀,新郎官也太俊了……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啊……
我抬目去看,他还站在屋顶一角,半边翘起的屋檐挡住了他的半身。
西郊的风沙刮得那老屋后的梧桐哗啦啦地响,枯树叶漫天地旋转飘落,可他却朝着我的方向一动不动,像尊静穆的石像。
我跟着吴发财回院子里去,轻轻笑了下。
真好,他长大了,长高了,算起来快有十一岁了。
这么能长个儿,估计比我都要高一点儿了。
可是那么瘦,是吃得不好吗?还是功课太紧了……
我现在忽然很想要一个盖头。
可我们西郊对高门望族那一套婚俗嗤之以鼻,觉得酸臭。
我们这边新娘子不必戴盖头,也得陪着新郎敬酒。
可要是现在有个盖头多好,我就可以悄悄哭上一哭了。
为什么,婚服都送了,人都来了,却不愿下来看看我和爹娘?
76
我浑浑噩噩跟着吴发财的脚步,绕过一干宾客,去到了他家的院子,进了他爹娘好生收拾打理出来的婚房。
他许是察觉了我的异常,走得并不快,始终牢牢地抓着我的手。
门刚一阖上,隔绝了外头的热闹,他就皱眉急声问:「你怎么了? 总不是害臊了吧?」
我摇摇头,脸上的口脂遮住了我惨白的脸色。
「到底是怎么了?我是你男人,不该告诉我吗?」
他抿了下唇,满身的酒气,压了下情绪,蹲在我面前,再次低声问:「方才出门你看见什么了?」
「小云,他在对面的屋顶看着咱们。」
吴发财低头沉默了下,须臾抬头:「确定是他吗?」
我笃定地点头。
他站起来,垂着眼睛:「他不过来兴许有他的难处。」
「你不想看看他吗?我们养了他那么些年,就是猫狗也该有情,何况他那么乖……」
吴发财定定地看着我,叹声道:「我想,我也把他当亲弟弟,我也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但是他不下来一定有他的理由,你要理解他……」
「我不理解!」我抬头干瞪着他,眼睛涩得发疼。
「我想问问他到底是什么理由,有什么不能说的?我们是他的家人!」
我冲向门外,吴发财却没有拦着我,走出去之前我听到他说:「那你去,同他说,要他能做自己的主了,再来寻我们也不迟,我们会一直在不是吗?」
77
我从发财家的羊圈旁的小门出去了,绕了道去了斜对面那破屋。
他果然还在那里,不过也打算走了,正沿着碎瓦横梁,三两步跃下来。
帏帽上的轻纱随着他的晃动,缓缓荡开,被蒙着黄沙的西风掠了起来,露出一张美得分不清性别的少年人的脸。
眼睛依旧极大,极黑,深得像是幽谭,淡漠疏离得缺了分生气。
我立在他面前,提着红嫁衣的裙裾。
他刚从梁上跃下来,轻盈得像只黑鸟,一只手还拿着被风掀掉的帏帽,呆呆地看着我。
四周是破败的瓦墙,堪堪挡住了西风。灰白的瓦,黄乎乎的风沙尘埃,黑色和红色都显得格外刺眼。
风在布满土灰沙砾的坑洼地面上卷起一阵小小的旋风,吹到他的黑靴上。
他浑然不觉,盯着我看了良久,笑了一下,嘴角的弧度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眼底挥之不去的哀伤。
他问:「为什么不穿我送的婚服呢?」
我真是恨不得上前给他两个大耳刮子,就像范大哥以往教训范小那样。
小屁孩儿懂得什么?自以为是!
然而我没有动,看着他那张稚嫩蓬勃的脸上挂着个老成傀儡般的壳子,半晌才道:「你觉得你姐配穿那么贵重的婚服吗?」
小云默默地凝望着我,出奇地肃穆:「要我觉得嘛……我觉得你配得上这世间最好最好的东西……你们,发财哥,范小哥,小孟,阿爹阿娘……所有人。」
我一时搞不清他是在耍小孩儿脾气,还是故意这么说。
我按捺不住攒了好几年的怨气,挖苦他道:「原来还没忘呢,我当你回了温柔富贵乡,什么都忘了。」
78
他显得有点局促,黑沉沉的眼瞳闪烁了好几下,最后落到了自己布满黄沙的靴尖儿,轻喃道:「怎么会?不会忘的……我要靠这活下去的。」
「你嘀咕什么呢?」我不曾听清他后半句,只觉这孩子回去了几年,似乎愈发地沉默寡言,阴郁刻板。
西郊的孩子,到了这个年纪,全都是生龙活虎,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地热闹鲜活。
旁人是彩色的画,他像是灰色的湖,安静沉郁。
「我都逮到了你了,捉迷藏也不带这么玩儿的,来都来了,跟我回去看看爹娘哥哥们吧,正好乡邻都在,好多都不知道我有个弟弟呢……」我疾步过去想拉他回家。
他侧身避过了,口气略有些迟疑和惶恐:「我不能回去……我不能在人前现身。皇……叔父嘱咐过,须得听从。」
我又要去看他的脸,想从那张好看得让人挪不开眼的脸上看出点儿端倪。
他却迅速地戴上了帏帽,遮住了,一边退步一边道:「我得回去了,你和发财哥……好好过日子,有机会我再来看你们。」
我惊疑地问:「小云,你是有什么难处吗?你告诉姐姐,我们大家陪着你一起想办法成吗?」
他顿了脚步,回头撩开帏帽,朝我浅淡地笑,嘴角生硬:「并没有,是我太想大家了。我过得很好,我这就走了,宝儿你回去吧。」
79
他明明哪里都不对劲,我却想不到挽留他的办法。
眼看着他就要走远了,我使劲儿朝他喊,没留神声音都阻塞得变了调。
「今儿你姐我成亲呢!就没句讨彩头的祝词吗?」
他回头,又笑了,我看不清他的脸,只是莫名觉得他在笑。
「我当然知道,你只管放心大胆地过日子,你说过的,我以后就是你的娘家,我记着呢。」
他走远了,我到底也没想起来要将吴发财那句话传给他,回去的路上懊恼了好一阵子。
不过想着他走时的话,我又莫名觉得应该是能再见的。
只要他自己没忘,我们没忘,谁能阻隔我们一家人团聚呢?
或许是他叔父对他寄予厚望,管得太严了呢?
我脑子里浮现君烨的影子,觉得这理由十分可信,遂安了一半的心,回去如实将这话转述给了吴发财。
不过我没提话并没有传到这事儿,怕吴发财骂我蠢,猪脑子。
那套婚服,于我们而言,反倒更像个烫手山芋,不能吃不能用,只能像供着传家宝一般,牢牢地压箱底锁着。
说来奇怪,我们家里原本也就是有片瓦遮风挡雨,饿不死也富不了。
如今家里莫名其妙多了这么个价值连城的宝贝,反倒惴惴不安,人心惶惶起来。
我和发财新婚,搬去了他家院子。
那婚服起初锁在我家的衣橱底,阿娘自从知道这是小云送来的,终日睡不着觉的,生怕给谁得知眼馋盗了去。
后来阿爹说不能这么下去了,这婚服又转而藏到了我和发财的床底下。
吴发财倒是高兴,说:「那敢情好,就跟床下塞了一箱金子,晚上给咱们助兴呢。」
也只有他这种守财奴才会觉得这东西能助兴。
我羞得满脸通红,一拳头砸到他脸上:「你……耍什么流氓?」
他捂着脸哈哈地笑:「那你是我娘子啊,我不跟你耍流氓,我跟范小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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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的很快便能到来的重逢许久都不曾到来。
之后的几年,不论是世道好与不好,天灾还是人祸,刮风还是下雨,我都不曾再亲眼看见小云。
我和发财成婚正是新旧年节的交替。
我们以为会是个好兆头,好寓意。
生活总会好起来的,两家的父母都还康健,我们也还年轻,虽然铺子里挣不到什么大钱,养家糊口还是不难的。
范小和小孟成婚之后,就搬出了他兄嫂的家,去了老孟头家里,新郎官刚去没半月,就给人家里里外外地翻修了个遍。
把那老旧晃荡了许多年的门换成了新的双开门,摇摇晃晃的窗柩也换了框,给糊了新的窗纸。
看不出来,他做小糖人卖剪纸的,竟然还会做木工活。
我们那一个多月来来去去,看到他一个人吭哧吭哧地扛着木头,黄牛似的跑来跑去地忙活,总是笑话他。
说他是入赘的孙女婿,上赶着讨老孟头欢心。
不过也确实,整个巷子里最高兴的估计得属老孟头。
以往他整日起早贪黑地鼓捣郊外那两块地,种些时蔬、番薯四处卖卖,勤奋些糊口也不成问题。
可他忧心小孟,觉得他这孙女又柔弱又胆怯,没了爷爷照顾着,一个人怕是半年也活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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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孟头来找阿爹喝酒时,常常喝得烂醉如泥,颠颠地走不稳路,头发衣服喝得一团糟,伏在桌上打嗝,一张老树皮般的脸,不哭比哭还难看。
他一遍又一遍地抓着阿爹的胳膊,同他讲小孟的爹娘如何如何惨遭劫匪杀害,讲小孟如何被他抱着从大雪山里亡命似的逃啊,拼了半条命才逃到皇城根儿下。
小孟的病就是那时候年幼冻伤留下的,倾家荡产治好了一半,后来总也不好不坏,大家也就默认了,觉得她能活一年是一年。
谁知道她怏怏的,却活了这许多年,像西郊外常年被风沙凌虐得抬不起头的杂草,并不鲜活,却顶风活着。
范小和小孟的婚事,是谁也不看好的。
起初范大哥不愿意,觉得范小好歹有手艺,性子良善,有的是力气,完全可以娶个更好的……至少是健康的新娘。
他们对小孟并没有恶意,逢年过节还给她家送糖块和窗花。
可成婚过日子到底是不同,谁知道小孟什么时候就没了呢?
又不是什么大户人家,花了力气钱财娶来的媳妇,说没就没了,一是晦气,二是……划不来赔了本。
范小和他哥哥吵了我有记忆以来的唯一一架,吵得很凶。
响动大得吵醒了我和吴发财,我们两人半夜匆匆套了衣服就过去劝架。
可这兄弟俩,都是牛一样的力气和性子,谁也劝不住。
范大哥指着他的鼻子:「你少给我发疯,咱们家没钱让你娶第二个媳妇!」
范小执拗得可怕,硬邦邦地答:「我这辈子就娶一个小孟!」
他哥大约是惊觉自家弟弟长大了,翅膀硬了,脸上更是挂不住,彻底地给激怒了。
口不择言道:「你娶谁我原本管不着,可你偏偏要娶一个病秧子,娶来就是负担,你养得起吗?」
范小听不得别人说小孟是病秧子,估计他哥也是气昏了头,并不真那么想。
两人说完就要动手打起来,可真让他俩打起来还得了?
吴发财去拉架,还给硬挨了几拳头,混乱里也不知道是谁打的,都没处找人说理。
他自己委屈坏了,又气又恼,回来我给他上药的时候,一张嘴刻薄得要命,抱怨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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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架吵得一点儿余地都没留,可吵完没多久,范小兄嫂就提着礼上小孟家道歉提亲去了。
那还能怎么办呢?
吵得再不可收场,也吵不断血缘亲情。
他哥是他唯一的长辈,从小拉扯大的,提亲这种事,他不去还有谁能替范小去?
成婚后不久范小就搬去了小孟家里做模范孙女婿去了,好长时间都不肯回哥哥家里。
我和吴发财总是劝他,要他回去道个歉服个软。
范小倒也想,就是拉不下脸。
后来我就忘了这茬了,我自己也忙,白天要刺绣,晚上还得服侍婆婆。
发财娘身体很不好了,双腿几乎是没法儿走路了,手也愈发没有知觉。
我们都知道她是病了,可到底什么病,我们请遍了西郊的郎中,一个也诊断不出来,只说奇怪,连个方子都开不出来。
想想也是,我过去有记忆的十几年里,她终日坐在那织布机前,自己织了,又自己绣,仿佛粘在了那凳子上。
如此十几年如一日,怎么可能不会坏了身体?
如今倒是有我帮着分担了,可惜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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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发财想去内城的医馆请先生来看,可人家出诊的费用高得离谱。
我们的积蓄已经用掉了大半。
我们不得不攒钱,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发财和他爹终日在外奔波,想着能多跑两个单子,多挣两吊钱。
日子就是这样,勉强够糊口的人家,但凡有个人害了病,这一家子都必然格外地辛苦。
我将放着针线的竹筐搁在膝盖上,坐在家门口绣下旬要卖的手帕,同阿娘说起这事儿。
阿娘也只是叹气,谁也帮不上谁的忙。
她忽而问道:「咱们不是……还有那个婚服?能不能拆两颗蚌珠金线什么的当掉应急?」
也许是灯下黑的缘故,婚后这一年多里,我几乎忘记了它的存在,从来不曾想见。
阿娘说:「小云应该不会怪咱们的。」
我知道他不会怪,可我打心底里舍不得。
那婚服像是我无法企及的某种美好象征,像是信仰,又像是幻想。
难道要我亲手将它拆碎了,用来填补我这四处漏风的鸡零狗碎的生活吗?
可我婆婆正躺在房里,被不知名的病症折磨得下不了床。
那是发财的亲娘,每晚她在隔壁忍不住低声呻吟的时候,发财都难受得睡不着觉。
深夜发财带着一身的露气和疲惫回来,我还是同他提起了这事儿,询问他的意见。
他脱下湿漉冰冷的外袍,想都没想就答道:「没有必要,我们还没到那种地步。你一天到晚别瞎想,我娘的病,我们自己能想办法。那套婚服,算是小云送你的嫁妆,不能这么用。」
我松了一大口气,随即又为自己的侥幸感到羞耻,觉得自己太过自私。
发财再没多说话,他太累了,脸都没洗,合衣就睡下了。
我睡不着,想了一夜,第二天还是瞒着他们,悄悄拆了婚服上的玉石和珍珠,去了典当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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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终没能典当出去。
典当铺的伙计看了我给的东西,惊惶地径直去寻了老板来。
老板引了我入内间,他告诉我,这东西是皇家大内才有的东西,都是专供皇室用的。
寻常达官贵族都只能靠赏赐得来的,还明令禁止买卖。
我这东西……那不是偷抢,就是捡的。
老板说他们是干净铺子,不敢收这玩意儿,含蓄委婉地让我去黑市换,那里有胆大的专门倒腾宫里的御贡品。
我半生良善,什么腌臜事情都没做过,自然不知道什么黑市在哪里,怎么去。
起了这一大早,连口水都没喝,沿途路过卖肉包子的小摊子,热气腾腾的香味钻进我鼻子里。
我捏着袖袍里裹玉石珍珠的帕子,盯着那深木色的大蒸笼看了许久,却没舍得买上一个当早饭。
像是回到了儿时,被走街串巷卖蜜饯糖丸的小贩勾住了魂,攥着空荡荡的单薄裤袋,挪不开脚,眼睛直勾勾地看,却买不了一颗糖丸解馋。
那时候想,什么时候能长大?
长大了就有钱了,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可如今呢?我已为人妻,却依旧是没法儿纵着性子去买那一个肉包子。
肉包子三文一个,攒一攒够给发财娘抓半副药了。
而且今天白跑了一趟,如何能再花多的钱了?
我还记得临走看着那被我拆掉了玉石珍珠的喜服,心疼得像是在剜我的肉。
可拆都拆了,满心指着它换钱,却又落空。
我以为今天再没有更让人难过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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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生活不会同人讲「得饶人处且饶人」那一套温和道理。
它总能用漫不经心,平淡如水的方式告诉我,这算什么,早着呢,还有更难过的事情等着呢。
我本来故意等到接近中午,这样既能不迟到给娘煎药,又能避开吴发财。
他和爹中午要四处送货,并不会回西郊。
我磨磨蹭蹭等到日头渐渐往正中挪动,方才回了家。
吴发财坐在屋里等我,劈头就问:「你拆了那套喜服去当了?」
我说不出话来,我想他那并不是个问句,他今天是故意回来等我的。
他很不高兴,我看得出来。
吴发财平常高兴的时候嘴很贱很碎,喜欢四处折损别人,非要把别人说得恼羞成怒追着他打,才能让他喜上加喜。
可他现在太沉默了,沉默得像是发不出声的哑巴。
他就这样黑沉着脸,做了好久好久的哑巴,然后将桌上的一张信纸推到我面前。
那纸我也认得,还是极其金贵的澄心堂,边缘的烫金印闪着微光。
「小云来信了,希望你不要当掉那套婚服。他还说……那套婚服是他唯一能送给你的东西了,请你不要当掉。」
我像是凭空挨了一道鞭子,脸颊火辣辣地疼,简直要无地自容。
吴发财默默地看着我:「宝儿。」
我低着头,我知道自己是做错了。
那婚服是小云送给我的啊,不光于我而言是特别的,于他是同样的道理。
我怎么能……怎么能毁了他唯一送我的礼物呢?
我等着吴发财训斥我,可他仅仅是这样低低叫了我一声,就继续做回了哑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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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内城医馆的名医过来问诊的时候,我才知道。
昨天他那样沉重的静默意味着什么。
小云送来的不止是信,还有整整一箱黄金。
吴发财这次没办法拒绝,他和爹商量,用半箱黄金,请了内城最负盛名的名医亲自来西郊问诊。
这事儿传出去,轰动了整个西郊。
名医出诊那天,万人空巷,隔了好几条街的人都来看热闹,想瞅瞅名医长什么样子。
名医是个白发白髯须的老爷子。
他乘着轿子来,开了很多名贵药材,只说病情不明朗,先吃几副药再看。
吴发财送完老先生,回头将趴在土墙上看热闹的孩子们撵走,转身朝我凄然地笑笑。
「你说这像不像施舍?」
「你说什么?」我正在院子里倒药渣,这药渣熬了五回了,早没味儿了,更何谈效果。
不过现在好,我们有钱买很好很好的药了。
「没说什么。」吴发财一贯挺直的脊背有点弯折了。
「说实话,我这辈子还没见过那么多金子呢,差点儿没晃瞎眼睛……小云真是出息了啊……」
我看到他怅然喟叹的脸,看到他眼下的青黑色,并没接茬。
我其实听到他说的前半句,但是却假装不知道。
小云没有恶意,他很好,他救了我们。
可这已经远远超出了我们对他短暂的养育之恩。
更何况他从未露面,要想不把它看成怜悯施舍,真的太难了。
穷其实没那么难,穷有穷的过法儿。
可难就难在一个穷人,一群穷人,太过于敏感自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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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以后,我就想明白了。
小云因为某些原因,没办法过来看我们,甚至没办法露面。
可他从来没有忘记过我们,一直在暗处悄悄注视着我们,知道我们好与不好,会时不时伸出援手。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他报的已经不是涌泉了,说是汪洋也不为过。
抱着那半箱子黄金,我们着实悲喜交加了一阵子。
请了好大夫,买了最贵最好的药给发财娘治病。
我们有钱了,然后很快就知道,有些东西并不是钱能换来的。
身体安康并不是这一箱黄金能换的等价物。
发财娘死了,连那一箱黄金都还剩两块没花完,就没了。
老先生医者仁心,第二次问诊就早早告诉我们,是药石无救的病,吃再好的药,也只是吊着命。
可我们都不信这个邪,我阿娘特意请了厨娘的假,帮着我照顾了发财娘一个多月。
吴发财整天满城地跑,什么偏方都给打听到了,挨个试在自己身上,没问题才给娘用。
所有人都在努力地挽留,可发财娘走得真是太急了。
我想去背她起来出恭,还以为她是睡着了。
可她没有心跳,她瘦骨嶙峋的胸膛和手臂硌得我浑身疼,可我不敢放开她,生怕她这一身皮包骨头砸地上就散架了。
我镇定地将她背回厚褥子上放下,摆好姿势,对端药进门的阿娘说:「阿娘,药放着吧,没必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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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财娘没能熬过明嘉十七年的新年,给这一年开了一个阴霾沉重的头。
因为要办丧事,我们这个年过得浑浑噩噩,一塌糊涂。
吴发财的话变少了,少到我故作轻松要同他拌嘴,也兴致缺缺不肯再多说两句酸言咸语。
年初的大雪灾,风雪比我捡到小云那年还要骇人。
巷子斜对面那间我们曾经一起看过烟花的老旧瓦房,生生给一夜大雪压垮了。
半夜时分,声响震天,惊得四邻都吓坏了。
吴发财搂着我,压着我的脑袋,没事儿人似的,不许我起身去看,只说:「那老房子早该塌了,正好,一了百了。」
我缩回被窝,抵着他的下巴,暖和得确实不愿下床。
「这下好,以后咱们西郊,可就找不到好的地儿看内城烟花了。」我喃喃地叹气,甚是惋惜。
吴发财闭着眼,漫不经心地道:「你叹什么气,小云走后,那房子不也好好立着许多年,后来咱们过年看过烟花吗?」
这些细枝末节,他总能记得这么清楚。
这样一说,我才惊觉,小云走后,我们四个有意无意,竟然再也没有去看过烟花了。
房屋倒塌和邻居出门查看的喧嚣动静停歇之后,大雪依旧无声地下。
静谧里带着细细的簌簌声,更显空旷寂寥。
那雪仿佛全落到了我心头,覆满了积雪,凉凉的松软。
好大一冬的雪,够小云拿着树枝画好多好多云,写好多好多字了。
我蓦地觉得冷,凑到发财怀里。
他已经睡迷糊了,双手无意识地张开拢我进怀里,胸膛温热宽厚,很适合靠着睡一个懒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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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可以睡懒觉了。
可吴发财不行。
整一个冬天,他和爹但逢大雪天,都得起大早,搭上梯子爬上屋顶扫雪,以免过厚的积雪将屋顶压垮了。
我说我可以起来烧点水,去化窗户和门口的冻雪。
吴发财嫌弃我笨手笨脚,并不让我早起。
每日清晨我都是被爷俩热火朝天、叮叮当当的铲雪声吵醒。
发财铲完自己家的雪,还得提着锹,去我家里,帮着我阿爹铲屋顶和院子里的雪。
西郊的房子经不起造,真要给积雪压塌了可不是好玩的。
因着下雪,外头冷得能冻掉人耳朵手指,行人少得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