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瞧了瞧我的脸色,绞尽脑汁想了想,又说:「小云!他啊,可有出息了,被咱西郊唯一的学塾先生瞧上了,不收学费,让他上学去啦。李叔李婶儿可高兴了,说他光宗耀祖了。」
我亮着眼睛问他:「什么时候的事儿?」
「有几个月了,小云真就是个读书人的料子,比学塾里所有人都聪明,学东西老快了,我们寻思着,他将来是要考科举的,能当官!」
我高兴得咯咯直笑:「那还不是我带得好,我弟弟!」
吴发财嗤笑道:「他要真的像你,那就全毁了。」
我作势又要去打他,他长腿一迈,轻松地躲了过去。
33
说起来,他们长得真是快啊,又高又壮,比起大人也差不离了。
我还是这副样子,走街上总是会被人拦着叫卖些幼稚可笑的小孩玩意儿。
日头渐渐升高,紧迫地催促着我。
我回头瞟了眼斑驳的红木门里,似乎是没人,那个刻板的看门老头大概是在睡懒觉。
我赶紧扯了束腰的带子,掀开了外衣,从里衣内袋里摸索着。
面前的俩人同时倒退了一步,梗着脖子诧异地望着我。
吴发财嗓门都提高了:「李宝儿,你在搞什么?」
我皱眉,继续摸索,都怪阿娘害怕我那几枚铜钱给人偷摸去了,这内袋缝得也太深了。
范小往左转了下,又无措地往右转了下,最后低头盯着地面。
「李宝儿,你是个女的,不要当着男人的面儿脱衣服。」吴发财眉毛都快飞到天上去了。
我愣了下,他说的这个我还是知道的。
可这不都是穿开裆裤玩儿大的吗?而且事态紧急,我哪儿来的时间矜持?
终于摸到了,我迅速抽了出来,合上外衣,光速塞到了吴发财手里。
他摊开手,看到一条帕子,上头绣了一对鸳鸯,忽然说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不会……不是,这……」
我赶紧抓着他的手揣进了他袖子里:「藏起来!给人看到我就惨了!」
「这是我私下给小云绣的帕子,他要上学塾,学塾里都是读书人,肯定都有帕子的,你给他带着,别人有的,他也有。」
他冷着脸,第一次没有打击我:「为什么要绣一对鸳鸯?」
这问得我就有点不好意思了,我挠头笑。
「我学艺不精,只有鸳鸯绣得最好,总不能绣个歪七扭八的给他用吧?」
34
绣坊里的姑娘们许多都比我大了,有些老是出不了师,绣坊也不放人走,就总是愁得慌。
我这半年没遇上什么好人,但也不深不浅地认识了几个脾气尚可的姐姐。
有的在这半年间拿着盖了绣坊印章的一张薄薄的纸,走出了那扇红木门,再也没回来过。
有的一直没法子出师,眼看着年纪大了,很快就要愁嫁了,家里也就不得不来人花点钱,孝敬了师傅,好让她顺利出师回家。
也拿那一张纸,大约类似于凭证之类的东西。将来绣东西也好说自己是某某有名的绣坊出身,给自己的绣品踱一层金边。
我渴求着那张纸,拿到它,我就能回家了。
冬衣有了,过年也就近了。
不知道小云今年能喝几碗腊八粥?
腊八节我是回不去的,不过过年应该是能回去几天。
我天天盼,人有了盼头,日子真就没那么难过了。
我绣东西越来越好了,还被师傅夸了两次呢。
我想起我给小云绣的那个帕子,有点自惭形秽,要是现在的我绣,肯定还能更好看更拿得出手些。
师傅说照我这功夫,要不了两年就能出出师了,不过我先时把师傅的夹袄划破了,要想不继续留在绣坊,就必须赔钱。
师傅说夹袄一两银子加两吊钱,给我算一两。我给了,一年后就能顺利地走,给不了,就得多在绣坊半年无偿刺绣。
我一边为这事儿焦愁,一边又希冀着放年假回家。
35
又过了些日子,天气越来越冷,冷得冻手。夜里大风呜呜地叫,手刚伸出被窝没几分钟就僵冷了。
每日刺绣都不得不先用热水烫烫手指,大家都是如此,手指冻僵了,自然绣得也不好,还慢。
师傅们脾气很大,日日责骂催促,年前单子又多,每日早晨例行的授课都免了,光让我们绣。
仿佛我们是下蛋的母鸡,不知疲倦。
我夜夜睡觉的时候都听到放鞭炮的声音,忽远忽近,缠绕在冻人的凛冽风声里。
我们这座城是一朝天子坐镇之地,官家定的名字叫煦城,我们西郊的人,连那个字都不认识,惯常也就叫京都、皇城、煦城……
其实这城还有个别称,据说百年前它还不是都城的时候,叫风城。
它建在半高原上,西边不到一千里就是寸草不生的荒漠。
西郊正在荒原的风口上,吹着那里刮过来的带着沙尘的风,屋檐台阶常年蒙着细沙,空气里终日都是雾蒙蒙的,刮得大家也都是灰头土脸的样子。
可我现在无比地怀念被沙尘刮过的土巷子。蒙了细沙的青石板和台阶是我们天然的画具。
我们以前喜欢在上面画画,天马行空的画。
我教小云画云,云最好画,三两个半弧连到一起,就是一片云。
我们一起画,常常画得满地满台阶都是云的样子,小云很开心,总是会笑,露出他小小的一排整齐的牙齿。
可惜风大,我们的画作总是一阵风刮过就没了,让人不免有些沮丧。
多年后的宫廷画师,名流画家去往金碧辉煌的内城皇宫里头作画。
皇帝总是固执地让他们一遍一遍画云,可惜从没有人画出他想看的云。
他想看的云啊,是没有脚的,一生只停留一次,风一吹,就散了。
36
好不容易熬过这阵子,我穿着我暖和的冬衣回家去了。
我不认识路,阿娘要照顾小云和阿爹,吴发财不知道在忙什么,只有范小来接我。
他依旧穿着他那身洗得发灰发白的粗麻衣,站在绣坊外面等我。
我凑上去,想要抱抱他。
忽而想到我们已经长大了,再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拥抱了。
旁人看了会说当街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我也不清楚哪儿来的这么多体统,听说后宫里的娘娘公主们,穿什么衣服,走什么道,一口菜嚼几次都有规矩。
不过我想这大概是特别累的事情,吃菜就要大口吃啊,但是吃肉得小口吃。
因为肉少,小口吃才能吃得久一点,多享受一点。
范小咧开厚厚的嘴唇,黝黑的脸上绽开笑容。
他说:「走吧,大家都在,就等你了。」
我故意要问:「都有谁在啊?」
范小说:「今年大家一起过年,你不是要吃肉吗?大家凑钱,买了半只小羊,有羊肉吃。」
我惊奇地瞪大眼:「这么好?羊肉那么贵,怎么买得起?」
「一家当然买不起,不还有你们家,我们家,发财家,孟小家吗?反正咱们巷子就这么几家人,还有谁?」
范小说着走得更快了,他说:「咱们得走快点,我走的时候,李叔正剔骨头呢,晚了连渣都没啦。」
他犹豫了下,走到了人少的地方,才牵起我的手,飞快地跑了起来。
我被他带着,几乎是脚不沾地地跑,一路没歇两口气,出了一脑门的汗。
37
刚走到巷子口,就听见了熟悉的柴刀声音,那是阿爹。
往常他斩骨头的时候就是这样,「笃笃」地响彻整个巷子。
再往前走进了土巷子,我家门口乌泱泱围了好些人。
范小嫂子拿着个小盆儿,发财爹拿着个大瓷盘,小孟……小孟拿着个布袋子。
我走近了,大家一齐回头,每个人都是一张喜气洋洋的笑脸,笑呵呵地朝我招手。
我闭上眼回想,至今都还记得每个人带笑的眉眼,每一寸带笑的褶皱,咧开嘴并不好看的大牙花子,又朴实又美好。
那真是能够温暖我一生的东西。
「宝儿姐。」
一声细弱的叫唤隔着我和寒暄的街坊邻居,隔着我喜极而泣的阿娘和笑眯眯分羊肉的阿爹,轻轻地响起。
小云站在门槛上,大大的眼睛盯视着我。
他又唤了一声,我擦了擦阿娘眼角的泪,吸吸鼻子走过去,习惯性想要抱他。
小云低头侧身躲开了我的手,他说:「宝儿姐,你抱不起来我,我沉了。」
我愣了下,然后捏了捏他柔软的脸颊,又摸摸他的头发。
他长高了,头发都长长了,挽成小小的髻子,像个读书人家的孩子。
我说:「沉了好啊,你长得也太快了,六岁啦。姐给你的帕子好看吧?是不是独你一份儿?」
他静静地看着我,黑沉沉的眼睛并不透光,里头却闪烁着别的东西。
小云生了一双沉静而哀伤的眼睛,很漂亮,却让人看了无端地有点难过。
他跟着我们,明明有那么快乐的童年,为什么呢?
「宝儿姐,你不回去了吧?我跟先生说了,我能求他再收你一个学生。」他眼里迸出光芒,亮晶晶的。
我叹气,要怎样告诉他,先生是不会收一个及笄的女子做学生的呢?
38
小云拉着我的手,眼里有点急切:「真的,我去同先生说,你回来同我一起上学,阿爹阿娘很想你。」
我蹲下,摸摸他的脑袋,发觉他看似完好的发髻后头,有一缕细软的头发没有梳起来,垂在肩上。
我问他:「你不想我吗?」
他瘪了瘪嘴,轻声说:「想的。」
「我能不能快些长大?」
我皱着眉头,将他落下来的那一缕头发拿起来塞进他束发的带子里。
「你这可难倒我了,我也不知道,可能得问问老天爷什么的。」
我同以往无数次那样,牵起他的手,回到热闹的案板前,阿爹已经分完了肉,在剔骨头了。
他技艺娴熟,光秃秃的骨头也能再刮下二两肉末来,说能给大家凑个馄饨馅儿出来。
阿娘在屋里,已经开始和面了,准备擀些馄饨皮,包些馄饨分给各家。
面是好东西,我想今年这年似乎也并不怎么难过。
年后我才知道,其实家里因为阿爹腿脚受伤的事儿,一是断了一份来源,二是抓药花了不少的银钱,早就揭不开锅了。
面和肉其实都是别家接济的。起初阿爹不愿意要,可是发财娘和范小嫂子就劝,说我就要回来了。
我半年才得回来一趟,要是看到家里这副惨淡的样子,必然是要掉眼泪的,没法儿安心再回绣坊去了。
这些话都是年后我临走前的那晚,阿娘悄悄告诉我的。
她说我十四了,是大姑娘了,应该知道些东西,没必要哄骗我。
39
今年之所以大家要一起过年,也是看我家太难了,要是不一起,大概连顿像样的年夜饭都拿不出来。
老孟头带来了自家种的雪里蕻,还有小葱和红薯。
发财爹送了些杂衣料子,一家一块儿,说是给孩子们做双布袜。
范小这回拿出来的不是寒酸的糖碎了,是整整齐齐的小糖块儿,一看就是他哥哥嫂嫂亲自做的。
我一直没看到吴发财,好不容易找到机会问范小。
范小支支吾吾地,说:「他娘好像是病了,在家照看呢,他说等她娘睡下了就过来。」
我想起发财娘总是黏在织布机前的样子,担忧地问:「严重吗?」
「不严重,就是风寒,冻着了,受不得凉,所以今儿没办法来了。」范小拿着装糖块儿的袋子,说完这句就去找小孟了。
小孟蹲坐在灶前,帮阿娘烧火。
她还是沉默胆怯的模样,模样倒是长开了,手脚依旧细瘦,唇上总是惨白瑟缩。
我也跟过去,想帮阿娘洗菜,被她一手的面灰,用胳膊肘赶出了狭小的灶房。
范小说:「你去陪小云玩儿吧,我来洗菜,一会儿就好了。」
说话的功夫,灶房里就升腾起烟雾来。
阿爹在院子里陪着大人们说话,吴发财还是没来。
我想发财娘一年到头不停地织布,好不容易过个年,还生病了没法过,多陪一会儿也是应该的。
40
小云独自站在巷子的一角,手里拿了个枯树枝,在地上划着什么。
我以为他在画云,沿途捡了个树枝走去,想同他一起画。
可走近看,他画的显然不是云,而是更复杂的东西,是字。
我转头四下看,发觉地上洒满细沙的平地满是那两个字眼。
「你写的什么字?先生教的吗?」
我不认字,却也觉得他写得很好看,有棱有角,横竖平仄分明有致。
他抬头指了指刚写下的字:「宝儿,这是你的名字,我教你写。」
我很高兴,其实以前吴发财刚去上学那会儿也教过我,可我是真的蠢笨,又不用心,三两下学不会就懒得再学。
「好,小云你再写一个,姐跟着学学试试。」
他放慢了速度,又写了两个,我费尽心力跟着歪歪扭扭地画了两个,画得他小小的脸直皱眉。
小云说:「字要用写的,不能用画的。」
我有点抱歉地笑,挠挠头,读书认字的比起我这种天生不是读书料子的人大概是真不一样的。
他想了想,扔了自己的树枝,小心翼翼地跳过地面上我的名字,过来拉着我的手,手把手地教我写字。
有他教,就要好得多了,他的手小,表情又认真又严谨,双手抱着我捏树枝的那只手,一笔一画地写。
连着写了几个,我闭上眼想了一会儿,说:「好啦,我觉得我学会了!」
他立即放开我的手,背着手,蹦蹦跳跳地走,头发柔软地飘,白瓷一般的大孩子,像个天上来的精灵。
小云寻到了一处尚且完好的沙地,回头轻声说:「宝儿姐,来这里写。」
我从没见过他像同龄人那样走路蹦跳,这唯一一次,还是因为他不想踩到地上写满的我的名字。
可是风一吹,那些字就没了,踩与不踩有什么分别。
我跟着他小小的脚印追过去,依葫芦画瓢写了自己的名字。
他拍手道:「写得好,先生一定会收你做学生的。」
原来这都大半天了,他还在一门心思挂心这事儿。
41
阿爹坐在院子里,椅子旁边放着根拐杖,如今他单手撑着拐杖,不要人扶也能走路了。
他招手唤我们回去:「宝儿,小云,吃饭了。」
本来该在院子里吃,热闹,可是风太大,冷得慌。
大家挪到了屋里,我家那么小,一群人挤都挤不下。
范小直接给挤到了门口半蹲着,位置都留给了大人们。
到这当口,吴发财才过来,跟他爹悄悄说了几句话,从阿娘那里拿了副碗筷蹲到了范小旁边,直接就把我给挤到了门外,没留神吃了一嘴风沙。
我气得翻白眼,吐了一嘴沙子,踹了他屁股一脚:「你没长眼睛啊。」
吴发财「啧」了一声,怜惜地拍了拍屁股,回头瞪我:「这是我过年的新衣,你别给我弄脏了!」
他很是凶狠不善地朝门里挪了挪,好歹给我让出个位置来。
菜一盆一盆地上来,样式不多,胜在量大。
除了老孟头带的几个青菜,还有我家的腊肉炒黄豆芽,炒羊肉,再就是羊骨头汤煮的羊肉馄饨了。
一人盛了一碗,热气蒸腾,晕得低矮的屋顶上蒙蒙的一层雾气。阿爹给老孟头和发财爹还有范大哥一人倒了杯麦子酒。
完了,他放下拐杖坐下,喝了一口,黑黝黝的脸霎时就舒展开来。
他笑呵呵地敲敲桌子,思索良久说:「新年吉祥,万事如意!」
发财爹哈哈大笑,拿筷子敲了下碗边:「老李你过年就只会说这俩词!都说了十几年了!」
大家哄笑起来,笑声穿过呼啸的风声,传了好远。
我端着碗站在桌子外边,喝一口羊肉汤,吃一口馄饨,热漉漉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
从我记事以来,好久……好久都没有过过这样一个热闹欢喜的年了。
42
填饱了肚子暖乎乎的时候是最幸福的时刻。
大人们一边喝酒,一边互相说着攒了一年的闲话。
说来说去也就那么些祝词,但还可以聊聊蔬菜、年成、米面和油盐。
我们不爱听那些,趁着某个空隙,集体爬上我家旁边的屋顶,那里的屋檐最高也最平,能看得好远。
我原本还怕小云爬不上去,但是他不要我帮忙,蹬着小腿儿,又怕脏了他的新衣服,姿势格外地倔强又好笑。
吴发财在上头拎了他一把,将他放到旁边。
小孟悄悄塞给他一个树叶包裹的烤红薯。
冬夜干冷的风毫无章法,东南西北胡乱地刮,吹得我头发都打了结,不得不找个东西系起来。
我凑过去,摸了摸身上,没有系头发的东西。
雾蒙蒙的月色里,一双小手朝我伸来,拿着我绣的那块并不好看的帕子。
他打理得很好,帕子干净,叠成规整的小方块儿。
我随手接过去扎完头发,坐到了他们中间。
热腾腾香喷喷的烤红薯味儿瞬间弥漫,小孟从怀里摸出个树叶包裹的烤红薯给我,说:「宝儿姐,趁热吃。」
我细看下,原来每个人都有,我咽了咽口水剥开红薯干厚的皮,露出里面软糯金黄冒着丝丝热气儿的里子。
其实我已经吃饱了,可是烤红薯太香,吃饱了那压一压总还能吃得下。
我坐在小云和吴发财中间,小孟挨着吴发财,范小坐在最外面。
大家排排坐着啃红薯,吃得吧唧嘴,又香又甜又暖和。
43
大家坐在一起,一边吃烤红薯,一边等着内城今年的烟花展。
这真是我梦里幻想过的年节。
红薯吃到一半,内城那边就响起了第一声。
我裹了半个红薯放进包里,站起来的动作太大,踩碎了一片瓦,差点儿摔跤。
吴发财拉了我一把,耷拉着脸:「你看着点儿脚下,瓦不要钱啊?」
「你就知道钱,你变成富大爷了吗……」我懒得再跟他吵嘴,所有的注意力就给远处的烟花吸引过去了。
初时只有一束烟花,锐利的一声尖啸,冲出云霄,「砰」地炸开,炸成绚丽夺目的椭圆。
紧接着爆裂的巨响占据那一片天空,无数的金色花朵争先恐后地占据那一小片天空。
将暗色的夜映照成一片金色的白昼。
我们隔得太远,具体形状看不大清,只能看看扎眼的颜色,但那也足够了。
反正我们也不知道是哪儿的有钱人放这么多好看的烟花,既然不知道,那就可以理所当然地认为它就是给我们放的。
我们看到了它,欣赏了它,那烟花就是替我们放的,是特意给我们助兴,庆祝这样美好的新年。
吴发财就在我身边,呼出的白雾和阿爹一样多,几乎挡着我看烟火。
我问:「你干吗大喘气儿?哆嗦什么?」
他没好气地答:「因为冷。」
我倒也没怎么觉得冷,低头问小云:「小云你冷吗?」
他点点头,又摇头。
我捏了捏他的手,冰凉一片。
我把他拉到我身前,说:「到我跟前儿,我给你挡风。」
小孟轻轻地笑,范小讷讷地搓手,问她:「你不冷吗?」
她瘦黄的手拢了鬓边碎发:「其实我喜欢吹风的,就是身子不争气。」
「那还是仔细,别着凉了。」烟花看完了,我终于把目光挪了回来,拉着小孟要下去。
44
吴发财见了,皱眉说:「你们就没有什么新年愿望吗?不趁着新年说?」
我还惦记着自己没吃完的半拉红薯呢,凉了不好吃,想着赶紧下去。
范小也摆手:「我们又不识字,又不会吟诗作对,哪儿有什么愿望。」
「范小哥,许愿想说什么就是什么,不用吟诗。」小云抬头看着他。
范小向来对小云言听计从,听他这么说了,就拍拍屁股站起来,苦着脸想了会儿说:「我想赶紧攒够娶媳妇的钱。」
他悄悄看了小孟一眼。
「哈哈哈哈哈……」吴发财忽然爆发出一阵笑声,笑得打颤,掰着我的肩膀。
我给他烦得不行,拐了下肩,挣脱,吼他:「你笑什么,我看范小这愿望很实在,你想干什么?」
「我?」吴发财眯起眼睛,笑得有点讨打:「我也想赶紧攒够老婆本。」
小孟轻轻柔柔的说:「发财哥……你别笑话范小了。」
吴发财一边笑,一边摇头:「我是真这么想的,你呢?小孟。」
小孟说:「我想去煦城以外的地界看看……我听说书的说西边是大草原呢,有成群的野马,我想……要是我病好了,有钱就去看马。」
我拍手点头:「小孟这愿望才好呢!是顶好的。我嘛……爹娘平安,明年过年还和今年一样好,就行了。」
45
深夜了,风势没有减弱,越来越冷,烟花也看完了,大家熬不住都要回家。
临下去之前,我们问小云的新年愿望。
他平常不爱说话,大家不问,大概自己是不会说的。
结果他说和我一样,吴发财和范小还以为他上了学,能作两句诗什么的,对他的回答稍显失望。
不过吴发财还是摸着他的脑袋,说明年有钱了,给他搞套更好的衣料子,范小也说大年初一给他单独做一个小糖人。
夜里睡觉,阿爹阿娘都睡下了,我和小云轻手轻脚烧了水洗脸。
他拉了拉我的袖子,忽然说:「宝儿姐,刚才发财哥不是故意哆嗦的,他在你后头,给你挡风呢。」
我端着木盆,愣了好大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我……不知道。」
小云踮起脚,将水盛到盆里,默默地兑凉水试水温。
我从这一刻开始发现,小云不一样了。
哪里变了呢?我说不出来,好像哪里都变了,只是我太迟钝,身边的人都在变了,我一个也不曾察觉端倪。
他拧干了毛巾递给我,黑沉的眸子静静地注视着我,有点难过的样子。
临睡前,他将小床让给了我,自己光着小脚爬到鼾声大作的阿爹身边。
他回过头来,悄声问:「你嫁人了,还跟我们住一块儿吗?」
我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这些东西我从来没想过。
我敷衍地笑,催促他赶紧睡,说:「等你长大一点我再告诉你。」
我那时候不知道,我其实已经没有机会告诉他了。
甚至没有必要告诉他,因为那是我们和他在一块儿过的最后一个年。
往后的那些年,他都在那团我们触不可及的瑰丽烟花的中心,每年都可以站在最近最好的位置,一个人看最美的烟花了。
46
明嘉十一年的冬天,大年初一。
我还躺在暖和的被窝里,享受着一年到头难得的懒觉。
好像这大半年在绣坊里做活当学徒的苦日子,全都是做梦一样。
灶房里劈里啪啦挽柴烧火的声音,听着就觉得干燥又温暖,那是阿娘起床做早饭了。
隔不到片刻,外面米粥的香气就飘了进来,无声地唤醒我睡了一夜的胃,咕咕地叫嚷。
我翻了个身,把被子裹得更紧了,闭着眼赖床。
只有在家里,在我的小床上,才能没有顾及地赖床。
「宝儿姐。」
我没睁眼,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觉得脖子有点痒,天太冷,又不愿意伸手挠,只好忍着。
「宝儿姐,阿娘煮了菜粥,香呢。」
脖子更痒了,我有点起床气,闭着眼睛说:「小云,你心疼心疼姐吧,我再睡一小会儿。」
我听到了一阵轻轻的笑,于是睁开了眼,看到一张带笑的童真美丽的脸。
他很少笑的,昨天那么开心的时候都没有笑。
眼下却眉眼弯弯地蹲在我床前看着我,抄着小手,乖巧可爱得紧。
我有点纳闷,终于伸手将他恶作剧放在我脖子上的树叶子扔掉,顺手揪了下他脸颊。
「你笑什么?昨天大家都笑了,你干吗还瞧着不大高兴?」
小云收敛了笑,瘪嘴说:「昨天你是大家的宝儿姐,今天你是我的宝儿姐。」
47
我给他的严肃认真逗笑了,不情不愿地爬起来,揪着被角,作大鹏展翅状,将他整个抱在怀里。
「对!咱俩今天玩儿一天,就陪你一个人,你说去哪儿玩儿?咱们先去大槐树吧,半年没回来没准儿有新玩意儿……」
阿娘端着热水进来,拿手敲了下盆边,笑着斥道:「起啦!多大的姑娘还赖床?太阳晒屁股了,起来喝粥,你爹都早起院子里走了好几圈了。」
我和小云裹在被子里嬉闹了好一会儿,他怕痒,我就挠他胳肢窝。
因为我不怕痒,他挠我也没有用。
我一直挠到他笑出了眼泪,才收手说:「笑,要多笑,你个小屁孩儿学什么大人。」
阿娘再三催促我穿衣洗脸,不要着凉,小云下了床,脸有点红,大概是笑闹得过了头。
他又恢复了一副整肃的模样,认真整理了下头发。
我注意到他的发髻,和昨天的不一样,忽然意识到他可能是自己在给自己梳头发,不然昨天也不会漏掉一缕。
阿娘平常太忙,有些事照应不全,她都忘了,小云这样的性格自然也不会主动提。
我于是摸摸他脑袋,故意夸他:「小云,你这头梳得真好,像个读书人的样子。」
他又有了笑脸,显得比平时活泼许多,显然对我的夸奖很受用。
安安闲闲地吃完了早饭,我出门站在台阶上,阿娘在扫石阶和门口巷子上的沙尘。
西郊一年四季都这样,冬天尤其严重,一天不扫地,沙尘就能腾腾地积厚厚一层,行人一过,带起一溜烟尘,压根儿没法儿呼吸。
阿爹在巷子里走路,没用拐杖,走得缓慢小心,硕大的脚踩在地上的沙尘里,留下一路宽大的脚印。
我笑嘻嘻地追了上去,沿着他的脚印,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小云跟在我后头,也来踩阿爹的脚印。
他个子小,走起来费力,一路蹦跳,歪歪斜斜,像个小猴子,有点滑稽可爱。
打从我今天睁眼,我就没能停止过傻笑,阿娘说我笑个没完,跟个傻子似的。
可我止不住啊,满溢的快乐都堵到嗓子眼儿了,要溢出来了,我忍不住要笑。
48
可我很快就笑不出来了,晌午我和小云受了阿娘的嘱托,去大槐树给陈阿婆带点羊骨头去,回来的时候,巷子里停了一顶漂亮的像画儿一样的轿子。
西郊终年都是灰蒙蒙的尘土和黄沙的颜色。
这顶华丽炫目到闪光的轿子,是暗金色,是这条逼仄巷子里唯一的亮色。
我下意识牵了小云的手,绕到了轿子跟前。帘子垂着,轿夫们蹲在一旁歇息,不知道里头有没有人。
我咬唇,拉着小云往半开的家门里去,小云不住地回头去看那轿子,被我拉着走险些绊倒。
家里拢共一间土房,一间阿爹自己搭的小灶房。
很轻易就能看到那个陌生的男人,更何况一身素雅深蓝都挡不住他周身的贵气,浑然天成的一派高高在上。
我认得他,半年前在内城门口,我们见过他。
阿爹招手叫我们过去,低着头很卑微地向他作揖,说:「家里的……两个孩子。」
男人很高,但是极瘦弱。
他走到小云面前,半蹲下来,很温和地说:「小云,我是你的叔叔,我来带你回家。」
小云眸光闪烁了下,往后退了半步,揪住了我的袖口。
阿爹本来就满是皱纹的脸上,沟壑更深了,几次欲言又止,又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沙沙」地挠头。
49
事情忽然就变得简单了。
那个自称君烨的人说他是小云的叔叔,看上去是那么的不可信。
可他和小云实在是太像了,并不是长得多像,而是那种我们一直以为格格不入的冷清,白到发青的肤色,黑沉的瞳色……
他甚至不用多解释,一切就都明了了。
良久,阿娘叹了口气,她拉了拉阿爹的胳膊,很苦涩地皱眉,比喝了中药还要苦。
「我们老早就想过这回事的,这是好事。」
我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耳畔嘶鸣。
「什么事?什么好事?」我冲上去,隔开君烨打量小云的目光。
我抬起头问他:「你凭什么带走他?他是我弟弟,我们养了他六年!」
阿爹低声呵斥我,叫我对官老爷尊敬些,不许大吼大叫。
我梗着脖子,没听他的。
君烨轻轻蹙眉,默默看了我一会儿,波澜不惊地道:「我知晓,多谢你们,我会尽可能补偿你们。你们想要什么,尽管说好了。」
阿娘眼眶湿润,抬起头来,干瘪的嘴唇紧绷成一条线。
她望着君烨,一字一句地说:「小云跟着你能过得更好,我们没什么说的。可我们什么都不要,我们是送娃儿回家过好日子,不是卖孩子。」
50
我舍不得他,那是我们一手带大的孩子。
可是我没办法自私地不许他回家去和亲人团聚,过他本该有的优渥生活。
他在西郊,除了快乐,除了爱,我们什么都给不了他。
他甚至没办法吃上足够的米和肉,瘦小的脸颊上缀着硕大浓黑的眼睛,唇上是营养不良的苍白。
他肯定是显赫人家的孩子,跟我们这样的,连骨子里都不一样。
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一个是云上月,一个是靴底泥。
君烨没再多看我们一眼,嘱咐轿夫们准备离开。
大约对于我们这样的贱民,他还能维持那高高在上的礼貌,已是极好的教养。
他很强硬地牵着小云的手腕,他个子很高,几乎是提着他往外走。
巷子里没人,空荡地只有黄沙弥漫。
君烨取出帕子捂住了口鼻,手上一直木讷的孩子却趁机挣脱了。
他略显惊诧地看向他。
小云跑了回来,躲到了我们身后。
他攥着我和阿娘的衣摆,狠命地摇头,大大的眼睛满是惊恐。
君烨立在原地蹙眉:「我会带你回家,给你最好的生活,请最好的先生,学你该学的东西,西郊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我反手按住小云的肩膀,安慰地抚摸。
「而且,你应该回去看看双亲,不要在这里磨蹭时间。」
我看到君烨眼里的迟疑和闪烁,其实我觉得奇怪,一开始就是。
他和其他的大人不一样,他没有把小云当个孩子看,他一直在和小云对话,而且有点掩藏不住的急切。
51
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我自觉不是什么好事情。
阿娘爱怜地摸了下小云的脑袋,赔笑道:「敢问小云双亲……当初如何要丢……」
「不是丢,是走失。」君烨简短地打断了阿娘的问话,眉间稍显不耐。
「他父母有他们的难处,所以我来,但是没有差别。」
君烨又看向小云:「跟我回家,不要耍小孩儿脾气。」
他说话总是模棱两可,我听不大明白。
我阿爹蹲下,将他死死攥住阿娘衣摆的手掰开,握在手里:「小云,跟亲叔回去吧,我们在西郊好好的,你有空还可以来看我们,又不会跑。」
「你总该回去看看爹娘不是,他们丢了你这么些年该有多难过?」
阿娘泪眼汪汪地替他整理衣领子,喃喃道:「受苦了,跟着我们这么久,真的,你受苦了,回去吧……」
到这当口了,阿娘还在为没能给他更好的生活而自责。
我揩了一把眼泪,原本还有一堆可以义正词严质问的话,还有侥幸希冀不用分离的愿望,瞬间就碎裂了,崩塌了。
小云还是攥着我的衣摆,死死地不肯撒手。
他用力的手指都泛紫了,一如六年前,我捡到他的时候,冻得那般青紫。
他凝望着我,像是在等一个尘埃落定的答案,又像是在企图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我不是他的救命稻草,但我能给他一个明智的答案。
「回家吧,等你大些了,还能回来看我们呢。」
我不想说这些话,但是我应该说这些话。
他默默地松了手,紧绷的表情刹那松懈,好像松了口气,又像叹了口气。
君烨朝他招手,眉间是隐隐的忧虑。
52
巷子很窄,他慢慢地走,慢慢地远离我们,小小的脚印延伸向陌生的,深渊之外的对岸。
「很好。」君烨重新握住了他的手,用很低的声音说,「你该回去看看你母妃。」
小云被他裹挟着走去轿辇,金黄色翠玉流苏的帘子掀开,他最后回头看了我一眼,很深很深地看了我一眼。
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小云,忽然开口说话,他说:「宝儿姐,我会努力记着路,我会回来看你们的。」
我一个劲儿点头,眼泪糊住了我的眼睛,没能看清他离开前的表情。
他该有多落寞,多失望,多恐惧,我其实不想看见。
明嘉十一年的大年初一,我失去了我唯一的弟弟,永远地失去了。
往后许多年,回到我身边的那个人是谁呢?
我搞不清楚了,也没必要搞清楚了。
那时候以为家人,爱的人,牵挂的人,理想美好的结局就该是和和美美地朝夕相处在一起。
蹉跎了漫长岁月之后,才明白,要什么在一起,活着就好了。
53
明嘉十一年正月初一,明皇的弟弟,詹亲王君烨秘密接回了九皇子,留在王府抚养。
这一天对我们西郊的孩子们是特别的,我们又长大了一岁,我们同时失去了唯一的弟弟。
这一天对小云也是特别的,他失去了他从未谋面的母亲。
他的生母是名动一时的江南美人,雪莲一样孤高冷清的绝色,据说是明皇最宠爱的妃子。
这个我自始至终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美丽女人,在那个我们幸福快乐的除夕夜里,悄无声息地殒了。
享年不过二十五岁。
我后来在宫里住下的那段时间,很艰难地从老宫人口中得知了些关于她的只言片语。
她和那位前朝的若妃一样,住在皇宫最华丽最恢弘的揽月宫。
揽月宫之所以敢称揽月,因为它是除了太和殿外最高的宫殿,最高处足有四层,大半座皇宫一览无余。
前朝的帝王将它赐给一个罪臣之女,若妃。
坊间传闻后来这若妃刺杀皇帝未遂,畏罪自杀了,死于服毒。
容贵妃是揽月宫第二位主人,亦是没有好的结果,红颜早逝。
我入宫的时候,揽月宫已成了不祥的代名词,算是半座冷宫。
故而我没有机会去瞧一瞧旧时接连两朝的宠妃下榻之处的豪奢旖旎。
54
小云就这样完完全全从我们的生活里消失了,大家都很难过。
难过到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沉默。
只有吴发财得知这消息,骂骂咧咧嘀咕了好一阵子。
他一直说早知道他今年要回家,就该给他搞套绸布的料子做新衣,不然也不至于穿着套麻布短衣就回家去了。
这样人大户人家肯定看不上的,没准儿还以为他们苛待了孩子。
我听到他这样说了心里酸得发苦,又要哭。
他就很不耐烦地瞪我,叫我不要哭丧。
我抽泣道:「我哭我的,碍着你什么事儿了,我想我弟弟!」
他烦躁地挠头,说:「你哭也哭不回来,人是有钱人家的娃儿,本来就跟你半毛钱关系没有。」
吴发财这人真的特别讨厌,总有种说十句九句让人不痛快的才能。
他这么一说,我就哭得更厉害了,扶着墙号啕大哭,惹得西郊的行人纷纷侧目。
「你别哭了!」他很凶地吼我,手里却塞了个东西给我。
我忘了哭,摊开手看,是个铜制的簪子,上头用铜丝线缠了两只蝴蝶,一朵牡丹花,看着有点旧了。
「本来打算攒钱给小云买双鞋的,现在也用不着了,便宜你这个蠢货了。」
我哭笑不得,愣愣地说:「这也太丑了吧,我看路上的姑娘们都簪那种亮晶晶的琉璃珠子,有流苏的那种款式。」
吴发财大步跑过来抢夺:「我就知道是喂狗,你还老子。」
「不还,铁公鸡拔毛了,要收藏留念。」我拿着簪子跑开了,看他气急败坏,忍不住破涕为笑。
他忽然不闹了,垂头的样子也不那么刻薄了。
他说:「我们还能看到小云的,虽然他家里不大愿意我们晓得他的家世。这挺好理解,毕竟我们这些人……但是我会去多打听的,再是大户人家,总该是在内城里住,总能再见的。你想多了也没用,回去了好好学绣,将来有个吃饭的本事,总是没错。」
我很讶异他说了这么大段的人话,毕竟他经常不干人事,单方面欺负我和范小十几年。
吴发财变得没那么讨厌了,这大概是我这个年后唯一值得开心的事情了。
55
吴发财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
他去内城里找了好些日子,鞋都磨破了半截,挨家挨户地打听。
然而却没听说过内城有哪户达官显贵家寻回了小少爷。
小云像一阵风儿,被那个陌生得只见过两面的男人带去别处,彻彻底底地消失在了我们生活中。
其实那天本来就很古怪,阿爹问起他府上的事情,说将来可能的话还想去看看小云。
君烨的态度异常地冷硬,并没有告诉他。
年后我回了绣坊,卖力地学,卖力地绣,终于赢回了每月回家探亲的资格。
我问阿爹那天的事情,阿爹告诉我:「不会错的,我去员外府见过不少的贵人,就没有哪一个有他这么贵气。他没必要骗咱们,小云这亲叔指不定是什么天大的官儿,自然是瞧不上我们这种升斗小民。不说大约是怕和我们扯上关系,希望自家孩子和我们断得干净。」
我听罢说不出话来。
世态炎凉,人世艰难我才见识过一丁点,就已经没办法纵着性子脾气,大哭一场,大骂一场。
这些都没有用,都没办法抵消我和小云之间巨大的鸿沟。
56
天知道为什么小云走后的日子过得那样快。
这一年,我好像还没怎么过活,就没了。
时间像是云,看得着摸不着,风里雨里地刮着刮着就没了。
今年的春天我在绣坊过的,惊奇地发觉原来春天真的是同话本子里说的那样姹紫嫣红,万千婀娜。
院子里叫不出名字的花啊树啊,噌噌地冒了头,足够我窥伺下外头更美的春天了。
绣坊里栽种了许多凤仙花,一直羞答答含着花苞,直到了初夏时分才展露花瓣。
火红颜色,花瓣大得离奇,松散地咧开,很扎眼,但并不精致也不含蓄。
这东西可以用来做蔻丹,花瓣捣碎了加点明矾,敷在指甲上,裹上布条,不一会儿拆开就能染上鲜艳美丽的红色。
我私底下悄悄做了好多回指甲,可惜我的手并不好看,又粗又肿。
去年长了冻疮的手指像是发面馒头似的肿胀,直到天暖和了都还是臃肿的,涂上红色只显得笨拙可笑。
烈日骄阳的某个午后,我趁着饭后的空隙躲在墙根下摘凤仙花,想做蔻丹,无端地想到小云。
我记得他的手很好看,手指又白又细又长,要是染了蔻丹,大概就像个小姑娘。
我想象着他默默害羞的样子,笑出了声,笑完了心里又空荡得厉害,坠坠地疼。
「宝儿!师傅要来了,别偷懒了,下午还有好多绣活呢!」
同屋的姑娘慌忙过来提醒我,我不得不扔了凤仙花,回绣房去。
57
没有小云的第一年。
以往难得一见的蝉鸣,我听了一整个燥热的夏天。
绣坊院子里连绵不绝的落叶,我扫了一整个秋天。
第一场冬雪来的时候,师傅难得宽容,准许年纪不大的绣娘们去院子里铲雪。
我悄悄堆了个雪人,刚到我膝盖,给他安了个发髻,像小云走时的那个。
如今我已经可以光明正大地将我绣好的帕子别在它脖子上。
这一次我没有绣鸳鸯,也没有绣蝴蝶,我只绣了个镶金边的云字和一片洁白的云朵。
我期盼有一天,能将那条绣工拙劣,拿不出手的绣帕替换回来,换这条给小云。
年末回家的时候,阿爹阿娘告诉我还是没有小云的消息。
我其实已经不难过了,小云肯定是过上了很好很好的日子,吃得饱穿得暖,有体面的先生教他读书习字。
但是我不想难过,让人难过的事情却要接连找上门来。
58
这年年末,陈阿婆死了,在她小小的窝棚里独自睡过去了。
从我们这些孩子记事以来,她就一个人住在大槐树,总是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时不时推着馄饨摊子从我们巷子里路过。
连阿爹都不知道她到底遭遇过什么,为什么会落到茕茕孑立的地步,临到头连个守灵的亲眷子女都没有。
我们甚至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死的,大约是腊八节过后不久,大家长久地不见她推车出来卖馄饨。
阿娘有些担心,请老孟头去瞧瞧她,是不是病了。
老孟头说他去的时候,不晓得已经凉了多久。
天寒地冻的,尸体都快结冰了。
阿爹和发财爹一起过去抬人的时候,人是半躺的姿势,冻得梆硬。
费了好大功夫才给把腿掰直,裹了尸布,放进一口薄薄的棺材里,抬去了郊外的乱葬岗草草下葬。
59
我回家的时候,正巧赶上陈阿婆头七。
因为大家也不知道她什么时辰死的,就姑且将老孟头去的那天算作她的死期。
大家固然是没钱操办,但是头七那天,大家去得整整齐齐。
小孟裹着一身巨大无比的芦苇冬衣,长长的摆拖到了地上。
我老是担心给地上的枯树枝划破了,一直给她拎着。
她说那是范小哥的衣服,他嫂子给他做的。
这家伙傻乎乎的,自己不穿,送给了小孟,怕她着凉,也没想过小孟那么大点儿的个子穿不穿得了。
照例是阿爹说点什么,大意是请陈阿婆安心上路,下辈子投个好胎之类的。
其实我阿爹嘴笨得很,但是比起更加木讷的邻居们来说,大概算是矮子里的高个儿。
阿爹蹩脚的告慰说完了,吴发财点香,范小去挂纸符,我和小孟蹲下来烧纸钱。
发财爹说:「你们陈阿婆也怪可怜的,纸钱咱们买得起,多烧一些,让老人家去那边过过好日子。」
我在心里叹气,吴发财的守财奴样子,跟他爹真真一模一样,总是把钱看得特别重,哪怕是纸钱。
没了皇城墙的阻隔缓冲,郊外的风比西郊的还烈,像刀子割脸一样,夹杂着沙砾,拍打在每个人脸颊。
没有人哭,大人们也许是麻木了,而我们长大了,很多事,哭不出来了。
风声呜咽,很称职的哭丧,代替着我们,代替着陈阿婆不知去向的亲眷,哭得惨烈萧瑟。
我想要是小云在这里,他大概是会为陈阿婆流泪的。
陈阿婆帮他换过第一次尿布,喂过第一次饭,在我手忙脚乱照顾不好年幼的小云时,帮了我们许多忙。
就算是为了那碗氤氲着热气,晶莹剔透的馄饨,他也该为她哭上一哭的。
可是,他现在人在哪里呢?
60
过完年,我十五岁,就算是贫苦人家的孩子,没有什么及笄礼,也是该考虑嫁人的事情了。
阿娘说女人家啊,嫁人就是第二次投胎,不求嫁个多有钱多能耐的,但是一定要性子仁义,对女人好的。
她说吴发财和范小都很不错,知根知底,都是好孩子。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没有作声,只是默默地坐在门口的板凳上刺绣。
大家已经不再提及小云,好像这孩子真像云朵一样,轻飘飘地来,轻飘飘地走,什么都没留下。
我又在绣云图案的帕子。
其实时间越长,愈发没有音讯,希望就越渺茫。
我知道,我大概是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再见到他了。
可我真是难过啊,以往死了阿猫,丢了阿狗,也会难过一阵子,却不会像现在这样,心里生生给挖掉了一块儿,空荡荡的飕凉。
从西郊到绣坊的路,那么长,那么绕,跨越了大半座城。
我一个月来回两趟,一年就是二十四趟。
皇城里少说有几十万人,熙熙攘攘,来来往往,像是永不停歇的江河。
当我路过内城的两个城门时,和我擦肩而过的人会有多少?
那里面没有小云,也没有君烨。
坚固的城墙光是仰头去看,就足够费劲了,更何况进去呢?
吴发财倒是有内城的牌子,然而他也没见过小云,一次也没有。
其实嫁给谁好像没什么所谓,阿娘会为我想很多。
但是我还记得很久之前同小云说的话,他是我弟弟,爹娘百年之后,他就是我的娘家。
我如果嫁人……至少该让我一手拉扯大的弟弟知道吧?
我觉得我对小云的感情比想象中还要深,他像是我弟弟又像我半个孩子。
孩子丢了,当爹又当娘的姐姐哪儿有不难过的?
61
我绣活做得很好了,绣这样的帕子,只需要大半个时辰。
我举起帕子透着灰蒙蒙的阳光仔细看,好看的,很好看,比我当初绣的那对蹩脚鸳鸯不知道好看多少倍。
阿娘见我兴致缺缺,早就不说了,转头去灶房做饭。
我回家里,她总要想办法,加个少见的荤菜,哪怕是阿爹出去上工杀牛,偷片下来的边角料也好。
吴发财急匆匆冲进来的时候,我正起身要去灶房帮忙洗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