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以“我养大了九皇子,他却想娶我”为开头写一篇文?

我们穷怕了的人,无论何时都不能饿肚子,哪怕是上黄泉路。

西郊老话说,饿死鬼是没法儿投好胎的,我想发财肯定能投一个顶好顶好的胎了。

我应该也活不了几年,他先投胎,长我几岁最好,那样我又可以肆无忌惮地欺负他了。

身体没养好之前,我在东宫暂且住下了。

小云厚葬了发财父子和阿爹阿娘。

我想去祭拜他们,他央求我不要出宫,说外面还不太平。

他想去接小孟和小康,我央求他不要去,我甚至希望他永远都不要再和他们扯上关系。

我们互相妥协了。

我们终于长住在一个屋檐下了,可随之而来的是更长久的无话可说,难言沉默。

我将我们的铺子过给了花儿和小孟母子俩,小孟将范大哥原先的店盘了出去,重新有了些积蓄,修缮了老房子,和那群孩子互相扶持,操持店铺,日子还算过得下去。

这样很好,事情本该如此。

如果不是因为意外,我们也该过上那样寡淡安详的日子。

180

能下床走动之后,我从君烨那里得知了那一晚的真相。

若真要追溯,能说到那位薄阴薄王爷的暴毙惨死。

以往他用以身饲蛊一样的方式强压下来所有腌臜和暗涌。

而他死后,各怀鬼胎的牛鬼蛇神,争先恐后,再无忌惮。

那阵子君烨忙得焦头烂额,忙着帮小云阻拦朝堂民间层出不穷的明枪暗箭,忙着帮他打压势头正盛的七皇子,忙着帮他在多疑的官家面前自证清白……

谁会想到我们?谁会有空理睬我们?

君烨问我,是否知道皇后姓什么,是否知道当朝宰相姓什么。

我摇头说不知。

他说:「皇后母家姓齐,杀你丈夫的侍郎姓齐,关系虽远,却是一家。当朝宰相姓刘,事前不久,他曾亲自到你店里去过。」

我近来记性已经十分混乱了,经他这一提,方才明白了很多事情。

原来那真是居心叵测的谋杀,为了杀一家一户,烧毁一整条街。

果然大人物做事,从来不拘小节。他们恣意妄为,杀人放火,然后毫发无损地享受荣华。

君烨又说:「刘相这人老奸巨猾,薄阴和他互相看不惯这许多年,却也互相无可奈何。他既不是皇后的人,也不是官家的人,他这人只看将来,只讲利益。七皇子也好,小云也好,他不在乎这个,他只想寻个能玩弄于股掌的傀儡皇帝,好保他后世千秋,官运亨通财路亨通。」

「那他来我们店里……」

君烨合上掌中扇,颇有几分自得,淡淡道:「我教出来的孩子岂会是他掌中玩物?小云多次不合他意,他就投了七皇子,将矛头转向我们。但是你家这桩惨案,却不是他所为。」

我听他冷静疏淡,娓娓道来的语声,真切觉得这人世间的悲欢并不相通。

他继续说话,语调里染上慨然:「我早说过你们不该扯上干系,当年就该断个干净,拿了钱去别处好好过日子。别说到了内城,只要在皇城里,小云就不可能藏得住你们。我如何劝,他都不听。他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却没有与之匹配的手腕能力,这就是他的错,痛苦也好,消沉也好,那是他该受的。小云向来聪慧,骨子里怜悯苍生,又不至于因此优柔寡断,是个做皇帝的料子。只不过他志不在此,常常做得一团糟。」

我听罢很由衷地说:「王爷您把他教得很好,要是一辈子在西郊,他不会长成今天的样子。」

君烨笑笑,神色略有戚戚:「不说这个,要是薄阴在,大约又要嘲讽我啰嗦。」

「刘相很聪明,他向皇后表了忠心,扬言要除掉小云,扶持七皇子做太子。他分明知道前太子是我和薄阴谋划除去的,皇后也知道,可薄阴简直是天才,做得滴水不漏,谁也抓不住把柄。杀子之仇,岂能消磨,何况还是杀她有望登基的嫡子。刘相利用了这一点,向皇后告知了你们的存在,皇后一开始就没打算将你们当作筹码来威胁,她不认为你们能够用来派上什么大用场。她只想泄愤,只想报复,薄阴死了,她就只能报复抢了她东西的人,齐侍郎的儿子不过也是被她的胞弟齐将军利用了,你……懂了吗?」

「王爷何必总问我懂不懂,我是不识字,但不是失聪失智。」我冷冷地讽笑,「我知道我无足轻重,所以王爷原也不用向我解释得这样细致吧?」

他叹了口气:「那是因为我有求于你。除了你,没人能拉他一把了。」

181

小云回来得很晚,前后近十个宫女仆从,开道的公公打头,提熏香宝盒的宫女里头穿插着提琉璃灯盏的。

等这些人鱼贯而入,我才看到小云踏进东宫的大门。

他束了发,头上是一顶白玉冠。

头发束起来,干净清爽,露出清俊的轮廓和沉静的眉眼。

脸上褪去了少年气,多了些沉稳硬朗。

我知道,他今日及冠了,宫里给他办了冠礼,声势浩大,举国欢庆。

他屏退了宫人,独自朝我走来,眼睛里浸润着笑意。

他很轻快地说:「宝儿,你在等我吗?马上要入冬了,进屋里吧,仔细别冻着了。」

我摇摇头:「你有整整一个东宫的人等候,不差我一个。」

他唇角的弧度僵持了下,依旧是笑:「今日我及冠了,给你个东西。」

他给了我一根簪子,成婚前发财送我的那根,成婚后我常年戴着的那根,发财入狱后我给了狱卒的那一根……铜丝线,牡丹花,丑蝴蝶,就是这一根。

他留意着我的神色,略有些忐忑:「前些天你昏睡不醒,叫了很久的簪子,我想应该是这一只。」

我接过簪子,细细地抚摸:「这簪子是你发财哥成婚前送的,戴了好些年,不戴总觉得空落落的,找回来好啊,很好,特别好……」

我将它插进了发间,问小云:「好看吗?」

他点头眯眼笑,眼睛像是温柔静谧的汪洋,惹人沉溺。

我摩挲着簪子,木然地问:「这簪子我抵给东市监牢的狱卒了,你怎么拿回来的?」

「杀了,就拿回来了。」他很平静地说。

「齐将军通敌谋反被诛杀,皇后被牵连废黜,是你做的吗?」

他脸上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鸟雀惊飞之后寥旷的树林,极冷,极静。

「对,是我,齐将军没有通敌叛国。可是你知道,他非死不可。他杀了我们的爹娘,杀了我的哥哥……以前我不想做太子,不想做皇帝,现在我不得不做了。」

「那齐侍郎府上被满门抄斩,也是你做的?」我后退到软榻边,脱力地坐下,「这家人……没有老人孩子吗?」

他默默地伫立,厅里的灯烛映着他的脸,时而半明半暗,时而变幻莫测。

「烨皇叔告诉你的?」

我自嘲地笑笑:「你存心瞒着我,还有谁会告诉我这个乡野村妇呢?」

「你皇叔说你终于振作起来了,他很欣慰。但是帝王之术,重在权宜制衡,你这样横冲直撞,做事不留后路,只会走上薄王爷的老路。」

他低声答道:「我知道。」

「可我不知道,我不懂这些东西。君烨说你将那些人身首异处,曝尸刑场数月,这里面有孩子和老人吗?」

他抿紧了唇,眼神倔强:「他们行凶作恶之前就该有这样的觉悟。」

「我问你——里面有没有无辜的老人和孩子?」

「宝儿!他们都该死,你说大家都可怜,我也可怜啊……我失去的东西同你一样多,你可怜可怜我好不好?只要你肯垂怜我一次,哪怕一次也好,我就不会活得这么痛苦了。我呼吸着的每一刻都在煎熬,你为什么就不能看看我呢?我们只有彼此了啊,这都不能让你真正看我一眼吗?」

他的胸膛上下起伏,睁大了布满血丝的双眼,浑身颤抖。

我愣愣的,很迟钝地问:「你想要我怎么看你?」

他猛地攫住了我的手,捧着我的后脑,抵上我的额头,梦呓一样重复道:「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啊,我人生的一半时间都用来想念你,你看一看,至少看一看……」

过去多次浮上心头的异样担忧终究还是成谶。

我顷刻间泪流满面,哆嗦着手,摸了摸他的脸:「很抱歉,我这些年都没看到……但是小云,你想要的看见,我做不到。你知道的,发财是个很好的人。」

像是给人泼了一盆冷水,他疲惫地倒坐在榻上:「我知道,如果他没走,我会把它带进坟墓里。」

「他在啊,在这里。」我按着心口,极力镇静地同他对视。

恍惚间,和我对视的这个颓然阴丧的男人,又变成了那个满巷子画云的孩子,沉默无声,眼里是无边的寂静和哀伤。

182

又是一年深冬,西境的朔风在西郊落脚,抖落一身的沙尘,单裹着寒气,奔掠进了皇宫。

我站在东宫偏殿的门廊一角,煨着小手炉,举目眺望最高处的揽月阁。

前些日子连着下了好久的雪,而今别处的都零散化了,只有那处,还是银装素裹雪亮的一片。

那里已经好些年无人居住,无人打理,渐渐地静默老去,成为一具屹立不倒的庞大尸体。

听闻前朝和今朝,分别死了两位芳名远扬的宠妃。

死法儿说出来都极不好听,全是自杀,好似做皇帝的妃子到底最后常常沦落的便是那番结局。

一位是先皇的若妃,一位是官家的容贵妃,也就是小云的母亲。

我还记得去年年后这时节,小云曾带我去祭拜过他远在大佛寺的「母亲」。

可今年,他却没去。

他母亲忌日那天,他提着壶酒到了我这里来。

他向我道歉,说官家身子不好了,外头愈发的不太平。

为了尽可能不再惹人口舌做文章,也为免有人动手教。直到他登基之前,我们都不能再抛头露面了,连他也不会随意出宫走动。

我自嘲地笑,这宫里还有谁不知道他悄悄养了个半老徐娘的平民寡妇?大家传得多难听?那些官老爷会怎么说他?

可即便是要顶着这样的压力,他也从不肯提要送我回西郊。

上一次我们争吵之后,很久都没再见面。

我很是惊奇,东宫到底是有多大,明明在同一屋檐下,他是如何做到好几个月都不出现在我视野里。

虽然见不到,但是我知道,我所有的吃穿用度,饮食起居,全都是亲自经他的手。我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全都在他默默的注视下。

这和监禁却有区别。

如果我想离开,我想他用尽办法也会让我走。

可我在宫里待这么久了,渐渐也知道了些他的难处。

我彻夜等他的那一夜,他亦无法安眠。

那时他正跪在官家的面前,和君烨一起,当着所有臣妃嫔的面,陪他们演一出滴血认亲的荒唐大戏。

原来传闻竟也有真的,原来官家真的疑心他不是自己亲生的。

屈辱地自证清白之后,他被官家叫进御书房。

谁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御前的公公说是大吵了一架,官家赏赐了他两个耳光。

奉茶的嬷嬷又说是父子情深,放下芥蒂,好好地抱头大哭了一场。

具体如何,我想他们不说,已经没人会知道了。

等他应付完这一切,赶到我身边时,一切都为时已晚。

最初的怨怼消散之后,我愈发觉得他可怜。

他的倾诉衷肠,炙烈情愫……太晚了,从他出生的年头算起,一切就都太晚了。

这只会让我更加愧疚,甚至觉得他更加的可悲。

我想我不能再做他的拖累,只要我安心待着,等到他稳妥地登基做了新皇,再回西郊,带着小孟小康,一起换一个地方生活。

183

我第二次陪他度过了母亲的忌日。

我们坐在庭院里喝酒,连小菜都没有。

能用来下酒的只有亭外的正月飞雪,冷如寒霜。

我呼出一口白气,轻声说:「去年这时候雪都化得差不多了。」

小云给自己倒了杯酒,眯眼看着漫天伶仃飘摇的雪屑:「素来寒雪配傲梅,大佛寺的梅花今年应当更应赏了。」

「东宫有梅花吗?」

「没有,我这宫里大概苦寒得连梅花都植不活。」他浅抿一口酒,「宝儿要想看,我带你去梅园。」

我自觉有些冷,拢了拢灰白的大氅,沉默许久后道:「小云,我已经是半老徐娘了,也许……没有多少个年头可活了。」

小云的目光追逐着一片负赘累累的硕大雪花,脸色煞白:「你不想活了吗?」

我连忙摆手,双手局促地摆在桌上:「不是,我最近觉得精神越发不好了。」

他转过脸来,薄如白纸的脸上一点颜色都无,只有一双眼睛,浓墨重彩的黑,厚重深郁的哀。

「你要不想活了,也好办,咱们就一处去寻阿爹阿娘。只要你还想好好活着,这里是皇宫,有最好的御医,有最好的药,我总能想到办法。」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想走,但是再陪我一阵子吧……」他语声里带了哀求,「我以后不会再说那样的混话了,忘了吧,我们以前怎样,现在还怎样好不好?」

望着他的眼睛,我无论如何说不出一个「好」字。

缄默良久,他笑了起来,先是低头难以自已地哂笑,慢慢变成狂放疯癫的大笑。

笑着笑着,他的眼眶就红了,手里的酒杯不稳,洒出半杯在袖子上。

西风卷帘,朔雪霏霏。

大笑声戛然而止,收敛成一个疏淡温柔的笑容,好像从未失态过。

他没有落泪,可我看得鼻酸。

小云就着半杯酒沾湿了手指,在桌上写字。

「我以前教你写的名字,你还记得吗?」

我仔细想了好大一会儿:「不记得了……」

「那我再教你一遍,这事儿你总是记性不好,总是忘。我说过没关系,你忘一遍,我就再教一遍。我永远都愿意教,你还愿意学吗?」

我并不觉得我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学会了吟诗作对,我就能变成知书达理的官家小姐。

「我能学……但是你不能指望我学更多了,读书这回事,你知道的,我从来不是那块料。」

他微笑着放下酒盏,过来拉起我的手,指着覆满白雪的院子:「这块画布多好,就当是咱们那时的巷子,来,我教你。」

他从旁边的树上折下两根树枝,那树上的积雪纷纷扬扬全都落到他头上肩上。

侍从们在游廊里惊慌呼叫着,要过来为他撑伞整肃仪容,却给他极严厉地斥退了。

院子里恢复了安静。

他提着两根树枝 ,给我一根:「这回,我还想教你每个人的名字,你想先学谁的?」

我默了声,揣测地看向他。

他扬了下唇角,笑里没有一丝欢愉:「我先教你写发财哥的,他这名字也算好写的……」

184

我学会了写所有人的名字。

我这才想起来,原来阿爹阿娘不只是我的爹娘,也不只是叫李屠户和李厨娘。

他们有很相配的一对名字,被我歪歪扭扭地写在雪地上,相互依偎着,静谧安详。

我幻想他们死时也是这样依偎搀扶,即便是共赴黄泉也还成双成对。

这样想,能让我好受一点。

半生蹉跎,当我重新提起笔学认字,才陡然惊觉,宫里竟还有和我一样大字不识几个的女子。

那是个年纪不大的姑娘,乃是大殷的安乐公主。

小云有时会将我们带到一处教习,介绍给我,说那是他最小的妹妹。

这宫里最多的人就是女人。

可这些女人们各有各的执念和忧愁,妃嫔也好,宫女也好,女官也好,极少有相容的,时不时上演相互倾轧争斗的戏码。

只有我和安乐,一无所求,二无所念,所以一见如故。

小云得空,我们就跟着学几个字,学首诗句。

小云不空,我们就各过各的,从不过从甚密。

我拾回了刺绣的手艺,无事可做时就刺绣,绣得多了,我就送一些给安乐。

安乐回赠了我一把鼠尾草,我叫常在我身边的宫婢画玉用清水养起来,没过几日就黄了。

再赶上一起学字的时候,我问安乐如何能养得更久一些。

她说养不久的,鼠尾草只能在地上长,离了土的都活不长。

我无法理解她对那一满园鼠尾草过分热忱的热爱,只觉得她很不快乐。

直到不久后才知道她曾经嫁给过薄阴,那草是她在王府时爱养的。

薄阴死后,她以完璧之身回了宫,左不过几个月的事情。

后来不知她从哪里晓得了我的往事,大约觉得我们同病相怜,渐渐地就愈发交心了。

小云很高兴我们能互相陪伴,聊以慰藉,有时甚至会提醒我去安乐那里喝茶。

初春时节,我摘了些花去送给安乐。

安乐呆在偌大的萃寒宫,见我来,并不笑,依旧赠我一大把鼠尾草。

我笑她:「怎么你这一年四季都有鼠尾草。」

安乐说:「鼠尾草的花期很长,再过两月就能长出鼠尾,直到入冬才渐次凋谢。」

我嗅了一口草束上的清香,甘草的气息清冽柔和。

安乐忽而说:「宝儿姐,除了我见过的一个人,你最像鼠尾草。」

我猜她说的那人是薄王爷:「怎么说?」

她耸耸肩,道:「我觉得你比我苦,换作是我,应该没可能这样好好坐在这里。」

我捧着鼠尾草,坐到她旁边,透过茶炉烟雾缭绕的迷障遥望她稚嫩寂静的脸庞。

「我以前觉得太子哥哥很苦,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苦,现在我知道了……你说,我们做儿女的,为什么没办法选择出生在何种家世呢?」

她全神贯注,一根一根地调整着草束摆放的位置。

「普天之下,想做皇室子弟的何其多,偏偏要我们来做,我们不愿意做,做得也不好……宝儿姐你说——这不是苦了我们吗?」

再抬头时,她眼里已是红润一片。

185

幸得安乐,让我的生活少了几分难熬,多了一点颜色。

如今回想,除了一些难听的风言风语,我在东宫的日子过得堪称是四平八稳,寡淡如水。

那些预料中的恶意,应当是被小云严严实实地挡掉了。

我记得有一次,有翰林的学士参本小云私养着我,不成体统,有辱门楣。

闹到了官家那里,官家装不了视而不见,下不来台,拐弯抹角地叫了代掌凤印的皇贵妃娘娘意欲召见我。

这事情七怪八弯传到我耳朵里,已是好几日后了。

从始至终,都没有谁来为难我或是召见我。

他说他会保护我,他终于做到了。

正如他所说,除了小孟小康,我只有他了。

我无法怨恨他,无法停止对他的怜惜。

我们尽力去忘却不好的一切,像过家家一样试图重返往日的温情。

我们藏着心上的裂痕,捧着这样一颗支离破碎的心,互相靠近,互相取暖。

但是谁都知道,这不过是自欺欺人。

186

我身边有个随侍的宫婢,品阶应当是极高的。

是小云从他自己身边,挑的最信任最得力的一个给我。

可我以为这有些屈才浪费了。

因为我除了刺绣忘了剪刀,插花寻不到瓶子,晨起找不见外衣时会唤她来询问,其余时候她就像个影子,默默地跟在我身侧。

小云不来时,她的目光总在我身上。

小云来时,她的满心满眼就不自觉地挪到他身上去了。

少女心绪最是难藏。

日子久了,我瞧出来些端倪。

她喜欢他,真心的。

我问小云:「画玉是你从何处寻来的?」

「寻?」小云听了微诧,「这是少时烨皇叔配给我的婢女,拳脚功夫也不差,送给你也不算委屈了。」

我摇头笑:「活生生的人,如何能用送,我受不起这份大礼,你把人接回去吧,给我个普通的丫头就够了。」

我说这话时,画玉就在我旁伺候着,眼角余光炙烈得欲遮还露。

小云丝毫没有放在心上,只嘱咐画玉好生照料我。

画玉垂首答应着,圆润的小脸上带着殷切的笑。

小云走后,我唤了她到跟前。

「画玉,你跟着太子殿下多少年头了?」

她低眉顺眼地答:「小十年是有的了。」

我轻笑了声:「这比我们陪着他的时间还要长呢,可算情谊深厚了。」

她惶恐地跪下:「姑娘说笑,画玉不敢,奴婢和主子,谈何情谊。」

我最不喜她们这动不动下跪磕头的习惯,伸手扶她,道:「谢谢你,帮我们照顾他这么些年。」

我以为他身边一个诚心的都没有,现下看来,还是有的。

画玉哽咽片刻,道:「我知道姑娘是好人,要不您别走了,就长住在宫里吧,这样太子殿下也能快活些。」

「画玉。」她不肯起来,我只好蹲下同她平视。

「我和他常待在一块儿只会各自痛苦,你愿意他难过吗?」

画玉咬着唇摇头。

「所以啊,等我走了,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遇上真正心爱的人。在这之前,我希望你帮我好好爱他。」

画玉道:「姑娘你为什么不能陪着太子殿下呢?他每年都一个人去鹿台看烟花,他真的很想再和您看一次烟花啊……」

我阻止了她继续说下去,涩声道:「画玉,你说这些没有用。你我都不是他的良人,但你只要不奢求太多,也许可以陪他一辈子,你不愿意吗?而我,我离开他,就是对他最好的结果。」

187

画玉是个心肠好的孩子,十年前,她被送给他时不过还是个小丫头,比小云的年纪还轻。

我不知他们这十年是如何过来的,于是问了画玉许多。

她告诉我,那会儿时机不成熟,君烨没办法带他光明正大回宫认祖归宗,只能先悄悄养着,伺机而动。

他开始住在王府最偏僻的院子,以管家远亲的身份掩人耳目,不得许可,不许擅自外出。

早些年他总是想逃,也曾逃出去过几次,都给抓回去,也闹过,吵过,可从不会破口大骂,摔砸东西。

天可怜见,他那时也不过是个几岁的孩子,能用的法子不多,最常用的就是绝食。

饿昏了头,君烨常常亲自来给他灌米粥参汤。

君烨对他其实尚算好的,总是不厌其烦地劝,同他讲什么破旧立新,江山社稷,承诺他只要能顺利重见天日,回宫博取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就有机会再见我们。

小云信了,也做到了。

可这天下事总没有他那时想得简单明了。

选了什么样的路,就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他从黑暗里来,途经短暂耀眼的白昼,最终又走回了黑暗里去。

这期间,没有任何人拉他一把。

君烨只想着强加自己的夙愿在他身上,而我们不知情,亦没有能力去救赎他。

我想起他十一岁那年,偷偷跑出来参加我和发财的婚宴,只为了看我们过得好不好。

那时他叫我只管放心大胆地好好过日子,他会是我永远的娘家。

这个比我想象的要早熟得多的孩子,是用何种心情说出这番话的?

我到现在才察觉,就从那次重逢开始,他就没再亲口叫过我姐。

时间越久,想得越多,我就越觉得所有的错都在我。

我生来的迟钝和糊涂,害了我自己,也害了更多人。

他送我的那套婚服已经连同我们身体里某些东西一起葬送在那场大火里。

188

我不止一次想要好好和他再谈一谈。

可他总能敏锐地嗅出异样,巧妙地转移话题,游刃有余地粉饰太平。

其实他真的很少陪着我,他太忙了,帮官家批折子,能好几日不回东宫,起居就在御书房凑合。

我能做的,只有少出门,不张扬,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不给他惹麻烦。

有时他也回来,总是子时过后。

我等到过他几次,终于有一次寻到契机和他说上话。

他着了凉发烧,实在撑不住,险些晕倒在御书房,才回来歇息一日。

我烧了姜茶去敲他的门。

他从床上坐起来,面色酡红,捂着唇弯腰咳嗽。

画玉跟我一道来的,这孩子跟着我很是尽心尽责,可一到小云这儿,总是自动地变回他的婢女,伺候起来熟稔利索得很。

她去衣橱里取了件衣服给小云披上,然后又走到四处,关上了门窗。

我将姜茶送到他手上,问:「太医瞧过了吗?」

小云点头:「没事,小毛病,喝过药了。」

我望着他双手捧碗,咕咚咕咚地灌姜茶,仰着脖子,喉结滚动,样子有些傻。

前些天总想着和他谈一谈,真临到头,竟一时无话,不知从何说起。

我打发了画玉门外候着,回头见他已将我熬的那碗姜茶喝得一滴不剩,正用一块毛乎乎的帕子擦拭嘴角。

他淡淡地笑:「有什么话要问吗?正好我今日空闲。」

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他或许比我还要清醒。

我踌躇着在他榻边边坐下,没话找话似的说:「这帕子……都旧成这样了,还用它作什么?前几年你回来,不是把我给你绣的都拿去了吗?」

他攥着手帕,微微发愣,道:「我收着呢,用来用去,这块最好。年头久了布料都脆了,其实也不常用,就是随身带着,」

他摊开手,还是那块洗得发白的手帕,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

我很是不解:「为什么单是这一块呢?就因为那是我第一次给你绣的手帕?」

他倚在软靠上笑道:「对啊,意义非凡。」

189

我自觉这话题不该再继续下去,忙换了话头问:「我听说前朝已经开始准备你的登基大典了?」

他颔首道:「是父皇的意思,不过这不是小事,一时半会儿也准备不好。」

「官家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觉得匪夷所思,哪儿有自己还活着的皇帝就授意准备儿子的登基大典?

小云玩味地笑了下,平静地说:「也许是急着解下重负吧,父皇的身体很不好了。」

他长到这么大,早就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我看不出他到底是惋惜难过还是嘲讽深恨。

我和他,面对面,看得见摸得着,却难以触碰到彼此。

「你……也要爱惜身子,不要总是熬到夜深。」

「宝儿,我思量了很久,还是想问你。」

我的问题还没能问出口,他倒是先发制人了。

我忐忑地道:「你问,我一定如实说。」

「我真的一点儿可能都没有吗?」他的眼瞳漆黑浓郁,脸颊微微泛粉,像个娇羞的少年,神色却异样冷肃。

「你知道我小心翼翼藏了多少年吗?如果不问,我会很不甘心。要是以前,你和发财哥过得好,我心甘情愿,你高兴,我替你高兴。可如今……我以为,我总能再争取试试,先头你那样……我不敢,过了这么久,我想问你,你肯给我这机会吗?」

我嘴唇翕张,正待说话却被他阻断。

他坐立起来,身子前倾,脸色更红:「不要你怎样,只要肯给我一个机会,能像堂堂正正的男人一样对你好,而不是作为你弟弟。」

我默默地看着他,完全不知如何开口问出我想说的话。

直到他面红耳赤地抱住了我,我才后知后觉地缩了下肩膀。

他大概以为我要挣脱,按住我的后背,将我拥得更紧。

我能听到他过分蓬勃的心跳和缓急不一的呼吸,想到他那些过往,顿时心软得一塌糊涂。

我不知道他在外是什么样子,他在我这里,就只是个不设防的无害柔软的少年。

我娘以前说,一旦你怜惜起一个男人,那就是心动的开始。

须得承认,有些瞬间,真的很难不心动。

我抬手安抚地拍着他的后背,并不说话。

他滚烫的脸颊贴着我的耳廓:「宝儿,至少给我个机会,我试一试……如果在我登基之后,你依旧要走,我给你送行。我会好好过后半生,决不让你担心。」

他果然比我清醒,我原想问他的也不过是希望等我走后,放下执念,做个好君王,娶个好妻子,爱惜自己罢了。

这下也不必问了,我问:「当真?」

他说:「当真,我绝不骗你。」

190

官家的病一直时好时坏。

小云一边要侍疾,一边要上朝理政。

即便有君烨协理,依旧吃力。

可他还是常抽空来看我,话不多,没有过分热络殷勤,只是陪着我。

我刺绣,他就看书写字,有时也耍剑给我看。

安乐在我这里喝茶,他也会同我们多闲话几句。

之前行冠礼是特意挑的吉日,如今他真正娘给的生辰快到了。

我们商量着单独给他庆生。

安乐说自己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到时候只好给她皇兄扎一盏鼠尾灯。

我说我也什么都不会,到时候只好送他一条金线蟠龙腰带。

小云给我们逗乐了,说送什么无所谓,大家好好聚一聚最难得。

他难得空闲,起了兴致,着人寻了纸笔来,又要教我们习字。

我和安乐都苦着脸摇头摆手地不肯就范。

小云就劝道:「安乐,你别想着溜。皇兄也不需你如何精通,总不能一点儿不会?前阵子不学得不错吗?近来没人督导,又懈怠了。」

安乐走得飞快:「太子哥哥……我宫里还有事,先走了。」

小云拦不住她,转头用一种无可奈何的神色眨眼看我。

我只好举起双手道:「我学还不成吗?一大把年纪了还得被抓进学堂。」

他听罢眉眼舒展,将沾了墨的毛笔递给我:「你先写写之前的,别学了新的,忘了旧的。」

我接过笔,别扭地囫囵画了几个大字。

「还有呢?」他踱步靠近,「我记得我不止教了你这些字。」

他弯腰仔细地看:「啧,还写错了两个。」

「……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好。」

他执笔轻敲了下我额头:「哪有人三十不到,总说自己年纪大了。」

「我说过,我可以不厌其烦地教你,只要你还愿意学。如果有朝一日你真要走,我会给你写信,你要如何亲自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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