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以“我养大了九皇子,他却想娶我”为开头写一篇文?

如何以“我养大了九皇子,他却想娶我”为开头写一篇文? -

我养大了九皇子,他却想娶我。

你们可能以为我会有显赫的身份背景。

可能是年纪轻轻的太后,可能是权倾六宫的皇后,可能是盛宠无边的妃子,可能是血统尊贵的公主……

可我什么都不是,我是个屠夫的女儿。

1

我捡到九皇子的时候甚至不识字。

高高在上的尊贵皇子,和腥臭油腻的屠夫匠人。

云上月,水中泥,生生世世都不该有丝毫干系。

有一万种可能,我可以不贪吃买那家蜜饯,不走那条路回家,不去寻那啼哭的源头。

那样,他早早地死了,再投个好胎。

我做一辈子不识字的屠夫之女,碌碌一生。

这样其实是更好的结果。

2

九皇子在襁褓里的时候哭声细弱,像是细声细气的奶猫。

那是个冬天,没有下雪,干燥冷峻的寒风席卷城郊。

一阵紧接着一阵,钝刀子割肉,寸寸生疼。

那个小小的婴儿躺在一堆衣衫褴褛的乞丐中间,很努力地挣开襁褓,瓮声瓮气地哭。

我那时不小了,天色已晚,急着买完蜜饯回家吃晚饭,途中路过那处乞丐聚集的破庙。

他的声音并不大,好像随时可能断气。

可奇异地没有被飓风吹散,而是直直地掠至我耳边。

这个初生的婴儿在挣扎着求生,他哭喊着,用无法忽视的弱小声音告诉他唯一的听者。

他想要活下来。

3

我犹豫了很久,抱走了他,裹在我简陋的衣袍里带回了家。

后来我听说,那处破庙在那一夜垮塌了,砸死了许多冻昏头的乞丐。

我那时沾沾自喜地想,这小孩儿真是幸运,我可是救了他的命。

很多年后再去回头看,是谁救了谁?又是谁害了谁呢?

我说不清楚,没有人说得清楚。

4

这年秋天,我还未满九岁,身量不长,手臂也没有力量。

他很沉,我抱着他,几乎累断了我一双手。

许多次都想着扔掉吧,干嘛要多管闲事?

我家今年过年节的买肉钱都没有着落呢,哪里养得活孩子?

可是他没有哭,安静异常。

冻得通红泛紫的小手死死攥着我的袖子。

一双漆黑硕大的眼瞳紧紧盯住我。

我竟然从一个半岁的婴儿眼里瞧出了恐惧。

他很怕,怕我丢掉他。

5

救人容易,养人难。

他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小猫小狗,其实哪怕是小猫小狗,我也不舍得丢掉。

临到家之时,暮色四合,风声肆虐呼啸,拍打在老旧的窗柩上,呜呜地哭号。

我站在自家门口,踌躇了半晌,不敢进去。

这下好了,因为我一时愚善,他不必害怕,该害怕的人是我。

爹说今年是个不好的年节,郊外养的牲畜许多都害病死了,烂了。

达官贵人们过年要用的牛羊猪肉全改成地方上供了。

可我爹是个屠夫啊,没有牲畜需要宰杀,他就没了生活来源。

往年年前这时节正是旺季,爹常常还能借着职务之便,偷摸顺些碎肉或是内脏出来,给家里开开荤。

今年却连一点荤腥都捞不着了。

说起来我好久都没尝过肉味了,一想到方才从街市赶回来,路上闻到的肉包子气息,就忍不住咽口水。

世道怎样其实我也没什么概念,反正还吃得饱饭,夜里睡觉头上还有片砖瓦,我就以为还算好世道。

我娘常说我这样又蠢笨又善良又无能的人在这世道生活必然是艰难的。

她说对了一半,也错了一半。

6

我抱着他,站在门口,还在踯躅。

这一片连绵起伏,挨挨挤挤地住了好些人家。

在近郊有块儿地,辛苦种菜卖的老孟头一家。

在东市摆摊卖小糖人和剪纸的范小一家。

在寸土寸金的内城里有个巴掌大小铺子,卖自家织的布匹的吴发财一家……

这会儿正是晚饭的时候,家家户户的窗子里都飘出饭菜的香来。

我吞咽了下,忽然想起自己攒了好久铜板买的一小袋蜜饯。

我把那孩子放在门前的破木板上,从怀里掏出捂得热乎的纸袋,小心地拿出一颗含在嘴里。

他的眼睛真的又大又黑,光盯着人看,怪吓人的。

「你想吃吗?」我凑过去蹲下悄悄地问他。

他不会回答,只一个劲儿盯着我看,硕大的瞳孔里清晰地倒映着我的影子。

我忍痛割爱,拿了一枚塞进他柔软的嘴里。

他没有吐掉,像个没牙的小老头,滋滋地吮,大概是爱吃甜的。

甜味儿吮干净了,他努了努嘴,吐出了完好的蜜饯。

我瞧着可惜,又不好责怪一个婴儿浪费。

风从城外荒原侵掠袭来,裹挟着细沙,干冷异常。

我蹲在我家破旧的木门口,面前躺着一个素昧平生的婴儿。

彼时的我们,对对方一无所知,唯一的联系,是一小袋子蜜饯。

我们都爱吃甜。

他望着我,望着望着就笑了,咧开没牙的嘴唇,无声地笑。

我也笑,我想,这个孩子捡得很值。

7

我娘开门的时候,着实是吓了一大跳。

「往日捡些鸟雀猫狗就算了……这怎么……能往家里捡孩子呢?」

她一脸哭笑不得,脸上满是崎岖的细小沟壑,显然是哭多于笑的。

爹娘要我扔掉他,我鼻涕眼泪哗哗地流,死也不肯。

最后他们说,一口米汤,一匹布家里还是供得上的。

就是这娃娃是我弄回来的,那就得我自己负责任。

于是我九岁不到,年纪轻轻的就提前体验了当妈的滋味。

我娘白天要去工部侍郎府上做厨娘,我爹没了牲畜要宰,去城外牧场寻了个喂羊的差事。

养孩子的重任完完全全地落到我头上。

8

我哪里会养什么孩子,我连字都不认识。

同龄的孩子但凡家里有点油水的,都送去学塾念书了。

可我们西郊的孩子大多家里没几个大铜钱,养活一家老小都费劲,自然也没几个会去上学了。

娘临走前给我翻出来一块我儿时的背带,麻灰色,边缘磨得毛乎乎的。

我就用那块背带,将他背起来,一大清早就出了门。

我先去了找了吴发财,他家养了一只母羊,刚生了小羊,没准儿会有奶。

可他不在家,他娘在家,说他跟着他爹去内城卖布去了。

他家的织布机经年累月地嘎吱响个不停,我几乎没见过他娘从那台古旧的织布机前离开。

她像是长在那张木凳上了,没日没夜地织布。

我娘总是羡慕她,看吴发财他娘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只会下金蛋的母鸡。

她总说:「宝儿,你看发财他娘真有本事,有手艺的人就是不一样,我要是也能织出那样好的布就好了。」

我总是摇头,我不喜欢,不想要阿娘那样辛苦。

我们一家三口,够吃就行了,念不念书对我来讲也没什么差别。

9

发财他娘脾气不太好,我就不敢再问羊奶的事了。

那可是羊奶啊,一碗能顶我十袋蜜饯。

吴发财在,我还能跟着他偷摸顺一点出来,可那么珍贵的东西,大人必然是不愿给的。

发财娘问我背的个什么?

我支支吾吾地含糊其辞,满嘴打晃。

发财娘以为我又在玩背枕头当娃娃的无聊游戏,没有疑心我竟然背了真娃娃。

好在背上的娃娃也一声不吭,像是睡着了。

其实后来我才知道,那不是睡着了,那是饿晕了。

10

我沿着硬土板路,翻进了范小家,他正坐在小小的门口,熟练地剪小人。

一张红纸,对折再对折,拿起剪子咔嚓三两下,就成了一个栩栩如生,圆润饱满的剪纸窗花。

我其实还挺佩服他的巧手。

第一次见他的人都不会想到,十一岁足有六尺多高的壮小子,能用他那双粗糙笨拙的手剪出那样灵巧的剪纸。

临近年关,估计他和他哥哥嫂嫂得加班加点地多做些剪纸窗花。

这东西在西郊过年很有市场,一文钱一张的剪纸贴花,谁都能看得明白,贴哪里都成。

又喜庆又漂亮,比又贵又看不懂的春联要实用许多。

过年嘛,穷的富的都要过的,只不过我们穷人有穷人的过法儿。

我蹲在土墙根儿嘘了他一声。

他回头看了眼屋里的兄嫂,放下剪刀,拍了拍一身的碎纸屑,朝我走了过来。

我说:「范小,我捡了个小孩儿,你知道怎么养吗?」

11

范小人都傻了,瞪着一双小眼睛,望着我背上睡着的娃娃。

半晌,他挠挠头:「这我哪儿知道啊,你打哪儿捡的孩子?」

我说:「西郊东头的那个破庙啊,我买蜜饯回来路上捡的。」

他挠头挠得更大力了,大概是不知道怎么形容我惊世骇俗的捡孩子行为。

过了老半天,他才憋出一句话来:「我有钱,要不去街上给他买碗馄饨吧。」

「啊……这样不好吧,一碗馄饨五文钱呢,太贵了。」

其实我说着说着已经开始流口水了。

早上我只吃了一个阿娘留给我的窝窝头,这会儿早就消化干净了。

范小很认真在他破旧的衣裤口袋里掏来掏去,真的掏出了五文大铜钱来,摊开搁在他满是厚茧的手心里。

那一刻,我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我从来不知道木头范小这么有钱。

一小袋蜜饯三文钱,我攒了好几个月才有的,他随手一掏就有五文呐。

他木讷地对上我崇拜的目光,闹了个大红脸,从耳朵直接红到了脖子根儿。

可是他生得粗黑,我看不大出来。

他摆手说:「这是要过年了,大哥给的……我拢共就只有这五文钱。」

12

我最终还是没能抵挡馄饨的诱惑。

嘴上说着太贵,不能让他花钱。

可当那走街串巷,冒着腾腾热气和香味的馄饨小摊儿推车到了跟前的时候。我还是一句话说不出来,光直勾勾地盯着她那沸腾的锅咽口水了。

卖馄饨的老婆婆我认识,一个人住在西郊大槐树的南边,自己有个小窝棚。

靠卖馄饨为生,一个人其实过得比我们这些拖家带口有孩子要养的人家要潇洒得多,身子骨也还硬朗,精神头也好。

老婆婆爱干净,小小的窝棚总是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

我们去大槐树玩儿,喜欢去她家讨水喝。

这会儿她停了木推车,靠在路边的瓦墙下,笑眯眯地看着我俩。

满脸和蔼的褶子里都是温淳的笑意。

「你们攒够钱要买馄饨吃啦?」

她苍老沙哑的声音格外地快活亲切。

我吞咽了下:「陈阿婆,我们不是贪吃馄饨,我们……是要喂孩子呢,要不您便宜两文吧?」

她吃了一惊,这才睁开眯缝的昏黄老眼,看向我的后背。

「呀……你这……」

她欲言又止老半天,说:「唉,你爹娘真的是心善啊。」

我当时想,心善的不是我吗?连我阿娘都说我是愚善。

这孩子可是我捡回来的,爹娘都没空帮我养呢。

很久很久以后,在陈阿婆的骸骨都归于尘土之后的某一天。

我回头细细品味她这短促的一句,才知道我爹娘到底是有多善良,多爱我,

才能在那样艰难的世道,允许我收养一个来历不明嗷嗷待哺的孤儿。

13

陈阿婆手巧得很,薄薄的面皮,指甲盖儿大小的一点馅儿。

很少很少的肉末加上些菜叶子,调上酱汁,上点盐巴,鲜香得不得了。

面皮一裹,蜻蜓点水般,把边缘一沾,合手一捏,腹部鼓胀,小巧玲珑的一个馄饨便成了。

下滚水一煮,不消片刻就一个个晶莹剔透地浮起来翻滚。

肉香菜香,面皮都是香的。

大漏勺一舀,装小陶碗,滴上一滴劣质的菜籽油。

光是闻着味儿,口水就下来了。

陈阿婆把馄饨碗递给我,我看了看范小,相对咽口水。

这碗馄饨是喂娃娃的,还是范小买的,我觉得我不能垂涎。

我咬牙说:「你把娃娃从我背上弄下来,我来喂他。」

陈阿婆哭笑不得,哎哟喂地叫唤。

「你这娃娃才半岁,牙都没有,一个馄饨下去就噎死了。」

我和范小面面相觑,我俩半斤八两,谁也不会养孩子。

最后还是陈阿婆好心,熟练地把我背上饿晕了又饿醒了的可怜娃娃抱过去,弄了些软烂的碎馄饨皮儿喂了他吃。

我和范小可就有福了,娃娃能吃皮,他吃不了馅儿啊!

那馅儿肯定也不能浪费,我和范小蹲在墙角,幸福地等着陈阿婆喂完孩子,把馅儿分给我们吃。

我那时高兴得转着圈手舞足蹈,幸福得要哭出来。

要是每天都能吃到好吃的馄饨馅儿,大概做梦都能笑醒。

范小也笑,他说:「宝儿,馄饨馅儿真好吃啊……等咱有钱了,我请你和发财一起吃个痛快。」

14

娃娃吃饱了,我和范小也塞了个牙缝。

虽然离吃饱还差得远,可关键是好吃啊。

吃这几口馄饨馅儿,唇齿留香,恨不得把舌头都吞下去。

委实是我们不曾吃过什么顶好的东西。

这一碗馄饨,芝麻大小的荤腥,就足以让我们高兴得跟提前过大年似的。

范小把汤都喝得干净,腼腆又自豪地去找陈阿婆给钱。

我还没忘记跟娘学的讲价还价,摆手啧道:「阿婆,少两文吧,我们只有五文钱呐。」

我娘说砍价就得快准狠,先对半砍,触个底,再反弹。

认识的不认识的,套个近乎,再慢慢磨。

陈阿婆给我故作油滑,学个四不像的讲价法儿逗笑了。

她一边收拾裹娃娃的褥子,一边说:「宝儿,你学你娘一点儿都不像!算啦算啦,你们一年到头都不光顾一下我的生意,请你俩吃了。」

听她这么一说,我和范小登时就急了,这……不要钱怎么能行呢?

讲价是一回事,花钱买馄饨是一回事。

要是陈阿婆经常这样大方照顾我们,不得三天就给我们吃垮啰?

我赶紧催促范小给钱,价也不想讲了。

我爹说过,街里街坊的情最重也最收不得,谁家都不容易,也没谁欠谁的。

承了情,就得还,还不起,就不要承。

最后推来推去,陈阿婆在我俩异常认真的态度下,收了四文钱,还帮忙找了块儿旧布条,将小孩儿尿湿的褥子换下来。

其实早上阿娘临走给他换尿布的时候,教过我。

可那时辰实在是太早了。

她硬给我拍醒了,要教我换尿布,我眼睛都睁不开,哼哼唧唧地没注意学。

果然生活鸡零狗碎的,只要还得过活,就躲也躲不掉。

我蹲在馄饨摊子前头,顶着大冷天的风,跟陈阿婆学了半天换尿布和裹小孩儿。

15

这小孩儿是真不爱哭,宁愿饿晕过去,都不曾哭着祈食。

我疑心他昨天是怎么那么大嗓门,哇哇大哭,跟个聒噪的青蛙似的,愣是把我给引了过去。

这会儿他吃饱了,换了干净的尿布,又昏昏睡了过去。

一直到吴发财从内城回来,趁着他娘出恭,搞了一小碗羊奶出来,这娃娃都没醒。

吴发财说:「李宝儿,你脖子上长的是夜壶吗?你连你自己都养活不了,你还长能耐想养娃儿了!」

我不敢吭声,行吧,他能搞到羊奶,他就是大爷。

不对,他家里比我们有钱多了,年纪又比我们都大点,他本来就是大爷。

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瓷的勺子,裹在袖子上擦了擦。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手上白玉般无暇的瓷勺,傻呵呵地笑。

他眯起狭长到有点刻薄的眼睛,瞪了我一眼。

「你看个屁,这可不能给你。白瓷的勺子,我家都只有两对,用完我得还回去的。」

也对,我们家用的都是粗糙到有点硌嘴,歪歪扭扭,粗制滥造的黑陶碗。

只有他家里有一套来客了能拿出来撑场子的白瓷碗勺。

范小被我抛到了脑后,我又开始崇拜发财了。

我寻思是他名字起得好,我爹怎么没给我起名叫李有钱呢?

没准儿叫着叫着就真有钱了呢?

发财小心地舀了羊奶喂孩子,孩子嘴小,勺子又大,难免要洒一些出来。

吴发财心疼得直皱眉,小心翼翼地喂,生怕洒出来。

他喂了一会儿,将剩下的奶装进小水壶里,烦躁地塞给我。

16

「起名字了吗?」他问。

我和范小面面相觑摇头……我们不会起名字啊。

不过我瞬间就想好了。

我高兴得差点蹦起来,迫不及待地说:「李有钱,就叫这个!」

吴发财翻了个白眼,极其鄙夷地说:「你脖子上长的真的是夜壶。」

范小悄摸伸手捏了捏娃娃软软的手,有点爱不释手,他咧嘴嘿嘿地笑。

「发财,宝儿,这娃娃的手软得跟面团一样,像是没长骨头!」

范小给他起了个名叫「软软」。

吴发财说这名儿比我的强一万倍,就是太不像个男娃的名字。

他站起来,绕着墙根儿转了三圈,叉腰抬头望天,一脸严肃。

他说:「就叫云,跟你爹姓,叫李云。」

我瘪瘪嘴,还惦记着我的「有钱」,嘀咕道:「云有什么好的,看得见摸不着……」

吴发财说:「云好看啊,自由啊,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后来,我们都叫他小云。

我爹说这名字又像个女的,又像个宫里的公公。

可小云总是乐呵的,听见人叫,一准儿回头搭理。

娃娃自己喜欢这名字,吴发财就格外地嘚瑟,说自己起了个好名字。

发财上过几天学,识字。

他说云又漂亮又潇洒,一阵风儿来,一阵风儿去,想飘到哪里就飘到那里,是绝顶的好寓意。

我们希望这个孩子自由快乐地活,想吃肉时有肉吃,想喝酒时有酒喝,想干吗就干吗,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很多年后,我们的希望和寓意实现了前一半,可后一半大抵是一辈子也实现不了了。

17

小云在我家里安了家,跟我共享一个小窝。

我自己有张小床,我爹去打零工修缮员外府时捡的,叮叮当当拿着小锤子敲了两天才给我拼凑出一张歪歪扭扭的床来。

不过我特别喜欢,我都快九岁了,还总是跟爹娘挤一张床,吴发财老是笑话我。

小云跟我睡一张床,我渐渐地学会了半夜起来给他换尿布,有时候眼睛都睁不开,闭着眼睛换,常常弄得乱七八糟。

最开始那一段时间,我和小云浑身都常常飘散着一股子婴儿的屎尿味儿,别说吴发财了,连范小都嫌弃我,不肯靠近我。

我娘有时看不下去,得空会帮忙照看小云,每次她收拾出来的小云就格外的干净好看,连小褥子都是服帖的。

粉嘟嘟的一团,眉眼都软糯糯的,大家就会忽然喜欢上这孩子,争着抢着要抱他。

连老孟头那个总是害羞不肯见人的小孙女都会打开门缝,看着空地上的我们几个。

吴发财抱着孩子,颠来颠去地跑,愣说自己是什么矫健的雄鹰,要带小云飞。

这家伙,老是说我们幼稚,自己还不是幼稚得跟个傻子一样。

我看到小孟打开门缝瞧着我们,大大的眼睛里满是好奇。

她看到了我,怯生生地跟受惊的兔子一样,「啪嗒」一声关上了门。

范小青蛙似的蹲在旁边,等着吴发财过完瘾,想要抱一抱娃娃。

他是偷溜出来的,家里还有厚厚一堆红纸要剪呢。

他凑到我边上,说:「我看小孟肯定是想出来玩了。」

我点头,以前我们闹得那样厉害,玩得那么热闹,她都躲在她那黑黢黢的小屋子里不肯出来,今天竟然破天荒地偷窥我们。

我悄悄走到她家门口,敲了敲门。

那门实在是腐旧得厉害,我敲一下,它摇摇晃晃,咿咿呀呀地响三下。

所以……我就只敲了一下,小孟胆子太小了,我怕吓到她。

「小孟,小孟,我是李宝儿,我们捡了个娃娃养呢,叫小云,你想抱抱他吗?」

小孟没搭理我,就在我都快放弃的时候,门「嘎吱」一声开了条缝,露出一只惶然闪烁的大眼睛。

「我……能抱吗?」

我眉开眼笑地挤开了门缝,不由分说拉住了她枯瘦的手。

「能啊!当然能了,你要喜欢,往后小云香香干净的时候,都给你抱!」

范小木讷的大脸上露出一个猴急的表情,他朝发财招手:「吴发财,你抱够了吧,小孟要抱娃娃。」

就此,比我小一岁的小孟,也莫名其妙地加入了我们养孩子的队伍。

18

天气越来越冷了,马上就是腊八节了。

我爹常说,腊七腊八,冻掉下巴。

我下巴倒是挺安全的,就是手指上长了不少冻疮,还没破皮,又痒又疼,难受得紧。

我爹还说,过节吃腊八粥,是为了防止冻掉下巴。

我不信,觉得离谱,我说:「阿爹,我过完年九岁了,你还拿我当小孩儿骗呢?」

阿爹哈哈大笑,胸膛震动,呼出一团一团的白气,比我费尽力气呼出的都还要多。

他用粗糙到有点刮人的手掌抚摸我的脑袋:「宝儿长大了啊,爹都忙忘了。今年的腊八粥,准你喝三大碗。」

他说得我都有点饿了,我跑去摸小云的嘴,他开始长牙了,小小的零星几颗,估计是能吃点干的了。

我要是有三大碗粥,那哪儿喝得完啊,我想分他一点。

他可是来这世上头一遭过腊八,还没尝过腊八粥呢。

原本按我们煦城这边爱吃咸的习俗,完整的腊八粥里得有老八样。

可我家里拮据,有些食材是舍不得买的。

我娘手巧心也巧,变着花样地特制出了独属于我们家的新八样。

核桃,买不起,那就换成黄豆。

杏仁,买不起,就换成瓜子仁。

再加上点去年腌制的咸辣萝卜,切丁下锅。

再撒上些干枣、花生、高粱米、糙米、红豇豆……

当然……肉是没有的,我娘会从过年要吃的腊肉上切点边角料下来,剁成细细的沫,洒进锅里,腊肉的香味扑出来,刺得人流口水。

现在想来,好像我所有关于童年的深刻记忆,一多半都跟吃的有关。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怀念的是腊八粥,还是和我一起喝过腊八粥的人。

19

我娘总说我长得快,一阵风儿就长大了。

我以前不觉得,毕竟我光长岁数,不大长个儿。

到了小云这里,我总算是明白了。

小孩儿长起来是真的快,过完年没俩月,我就有点抱不动他了。

小孟身体弱,就更抱不动了,有时候眼巴巴地想抱,也抱不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小娃娃就成了我们的宝贝,全都小心地供起来。

范小偷偷给他带过好多次小糖碎,小云喜欢吃甜的,看见他总是咧嘴笑。

我乐见其成,跟着小孩儿沾了好些光,蹭了些糖吃。

糖碎就是他和他哥去东市摆摊撞碎了的糖人或者做糖人时,糖水洒下凝成的边角料。

以往他也给我们带过,但没这么频繁,因为糖贵啊,收拾收拾积攒下来,融了还能又做几个糖人卖钱。

他常常是背着他兄嫂,悄悄地攒,袖子里做了小兜,专门用来装糖碎,装满一小袋了,就宝贝似的拿来给小云吃。

我知道他铆着劲儿呢,吴发财家里宽裕些,还能给小云带羊奶这样的稀罕玩意儿。

这样一对比,就显得他单薄了许多。

有了小糖碎,他就有了底气多抱抱小云。

不过还是得感谢吴发财家的羊,奶水充足。

他白天跟着他爹去卖布,打点铺子,晚上就悄摸溜出来,带一小牛皮水袋。

水袋里总是装着不多不少的羊奶,够小云喝一天。

大人们都忙,我娘自从我学会照看孩子了,也不大帮我了。

以至于不到半年,我半夜起来,已经能够闭着眼睛,不点蜡烛,熟门熟路地就把小云捞过来换尿布。

他的尿布都是我洗,最初也觉得恶心繁琐,后来也习惯了。

习惯习惯着,他就像棵小小的嫩苗,悄无声息地长大了,抽芽了,茁壮了。

这种感觉很奇妙,我和范小、吴发财一起养过很多的东西,花啦草啦,猫啦狗啦。

不是死掉了,就是跑丢了。

我们从来没有想过,能够这样,几乎只凭自己,拉扯大一个孩子。

他是我们的骄傲和自豪,带着我们纯粹稚嫩的爱,慢慢一天天长大。

20

小云长到五岁的时候,五官基本就长开了。

嗯……要怎么形容呢?我真没什么学识,即便跟着发财,识了些字,依旧形容不出来。

他长得简直是太漂亮了……即便穿着我娘给他做的破破烂烂补丁布衣,依旧漂亮得不像话。

他很安静,不爱哭,也不爱说话。

常常静穆地坐着,美得有点不真实,像个精雕细琢的瓷娃娃。

我敢说,走遍东市和内城,就没有哪个手艺师傅,能捏出他这么漂亮的娃娃。

我常常盯着他看,就干看,能看半天。

你们说,这小云的爹娘得多好看,才能生出这么好看的儿子?

生了这么好看这么乖的孩子,又为什么要丢呢?真的舍得吗?

西郊没人不知道我们家捡了个漂亮得不像话的男娃。

有些人会调侃我家,是不是给我捡的个童养夫,要养着将来给我做男人的。

我很生气,又羞又恼,偏又脑子不灵光,嘴上蠢笨,不知如何回答。

我爹听了就笑,也不大在乎对方有没有恶意,说:「什么童养夫,我家哪儿养得起。纯当给她找了个弟弟,将来我们入土啰,她好有个娘家可以回。」

其实我也是这样想的。

要我喜欢,我要么喜欢有钱的吴发财,要么喜欢实诚的范小,怎么能喜欢个五岁的娃娃呢?

大家都拿小云当亲弟弟,吴发财每年过年都会想办法给他搞套衣裳。

说不上多好的料子,甚至有点粗糙,做工也不好,但是是新的,这是我们都不曾有的待遇。

范小其实才最讨小云喜欢,总能用一小块儿糖或者一个小蚂蚱剪纸就把他逗乐。

小云其实不爱笑,这孩子好像天生就是沉默而温柔的。

总是用一双漆黑而硕大的眼瞳安静温和地看着大家。

他不像我这么大大咧咧又少根筋,也不像吴发财那样一张嘴不饶人偏又刀子嘴豆腐心,更不像范小那样木讷呆板实诚,最不像老鼠胆子面皮薄的小孟。

他很少被什么东西吓到,我不知道他是缺根弦还是真的不害怕任何东西。

我娘就说我这性子随我爹,心大又善,容易吃亏。

可是小云呢?都说孩子会像养大他的人,可他谁也不像。

他就像他自己了,在我们这条闹腾的小巷子里,越长大就越显得突兀,格格不入。

21

五年了,我从八岁长到了十二岁,吴发财和范小都十六了,都比我高出了一大截。

小孟都快比我高了,小云也长得快,大家都跟撒了肥料一样疯长,就我没什么动静。

除了小孟,因为体弱,受不得凉,常常待在家里,帮着老孟头摘摘菜,大家都有事情要做。

我娘本来想把我送进绣坊去学学刺绣,将来好像发财娘那样有门手艺。

绣坊收学徒挺严苛的,不光得花钱求名额,有了名额还得试试天赋。

试完了进去一个月还得考试,没过的就撵走了,钱也就打了水漂。

我严重怀疑绣坊就是靠这个赚黑钱,毕竟过不过关,不还是他们说了算。

我爹去问了一家不大出名的绣坊,问了收学徒的事儿,说是一月一吊钱,包吃住。

我娘翻箱倒柜,把所有家底儿都掏出来数数清楚,两人面色凝重地商量到了深夜。

我爹说没必要打肿脸充胖子,进绣坊学绣,将来在巷子里找个好小伙子嫁了,一样过好日子。

我娘不肯,说咱们家没有什么嫁妆能出,将来宝儿嫁人了也肯定被瞧不起。

要是能有门手艺,能做个绣娘,说出去也好听,有手艺傍身,比什么都好。

我那时还不是很懂,觉得什么嫁人生孩子过日子,都离我太遥远了。

大家都忙去了,这样小云就是我一个人的,我可以带他去大槐树玩儿,还能带他翻进吴发财家去看小羊。

不过羊早就不是当初养活了小云的那只了,我猜是那只羊的重孙辈儿。

小羊咩咩地叫,又软又糯,眼睛大得很,身上也白,我们都喜欢去摸。

小云问:「小羊有妈妈吗?」

我说有,他又问妈妈去哪儿了。

那我总不能说年纪大了,卖给羊肉贩子宰了吃了吧?

我告诉他,羊妈妈等孩子长大了就必须离开,独自生活,不然会给小羊带来厄运。

小云有点担心,扑闪着长长的睫毛:「那你和阿爹阿娘也会离开我吗?」

我拍拍他的脑袋,大剌剌地笑:「那当然不会啦,那是羊的规矩,不是我们人的规矩。」

「人的规矩是什么?」他锲而不舍地问。

我很高兴他今天话多了些,认真思索了下我娘的话。

「你将来长大了,等我嫁人了,你就做我的娘家,这是我们人的规矩。」

他点头说好,也没问嫁人和娘家是什么意思。

22

最终家里东拼西凑,还是将我送进了一家不知名的绣坊。

我其实不想去,但是我娘坚持得异乎寻常,我记得那是我有记忆以来的十三年里,她态度最坚决的一次。

临到爹娘要将我送去绣坊前,我忽然就有点害怕了。

我从来没离开过家那么久,那么远。

绣坊远在城东,可我家住在西郊,中间还隔着一个内城,需得绕行好大一段路程。

临走前,我们巷子里的几个小伙伴约在大槐树聚了一次。

我很害怕,求着吴发财去内城铺子卖布的时候能来看看我。

吴发财说:「就你那笨手笨脚的,爬个树都能摔个狗吃屎,没两天就给人赶回来了,用不着我看。」

我又去求范小,范小很认真地答应了,还承诺去东市卖糖人的时候给我带糖碎。

我咽着口水,抱着他的袖子,感动得冒泡:「范小,我认你做大哥,你不用当小弟了,吴发财这个守财奴说的不算话。」

范小说他愿意做我小弟,因为我打不过吴发财,要是没人给我做小弟,我这大哥就不是大哥了。

我觉得他说得对,哪儿有大哥是个光杆儿司令的呢?

「那行,我只收你一个小弟,小云是我弟弟,小孟是我妹妹,让吴发财自己当光杆儿司令去。」

小孟最近是能出来了,不过她有点怕吴发财,又跟范小没什么话说。得知我要走了,眼泪就有点汪汪的。

她带着哭腔说:「宝儿姐,你啥时候回来?」

「我娘说,入门测验过了,我就算入学了,估摸着一月回来一趟。」

带着大家的一箩筐鼓励和不舍,还有吴发财一肚子的嘲讽,我牵着小云回了家。

一路上心里想着明天去了绣坊要如何让绣娘瞧上我,收我为徒。

我十三岁了,心思是单纯了点,可是不傻。

家里拿出了多年的积蓄,足足四两白银,好多好多吊钱,换成铜钱,都能装一小麻袋了。

这么多钱,我不能让它打了水漂,那是我爹娘的心血。

23

临走时,大家都不在,谁家都有日子要过,该干吗的就得干吗,不会为了我小小的求学之旅,特意来送我。

我爹要去郊外商户家杀羊,我娘请了员外府的假,紧赶着,带着小云送我。

起初娘说不带小云,他太小,走得慢,去迟了,绣坊师傅要生气的。

可是小云不干,他抓着我的袖子,半个身体躲在我身后。

「我想去。」他细声细气的,黑沉沉的眸子闪烁着。

阿娘有些无奈地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叹气不止。

他胆怯地眨眼,抿着唇,声音大了些,说:「阿娘,我想去送宝儿姐。」

我泪眼汪汪的,半是害怕,半是不舍。

「阿娘,我马上就要一个月见不到小云了,带着他吧,他要是走累了,我背他走。」

小云攥着我的手,手心温软潮湿,带着汗。

他好像知道自己是捡来的一般,以前从来没拒绝过谁。

总是乖巧得令人心疼,家里年成不好的时候,吃糠咽菜,他也跟着,吃得嘴唇上火干裂,也不喊疼。

只是瘦弱又苍白,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就更加显眼了。

我爹说这娃儿不像是穷人家的孩子,像是……像是滚进泥里的白面馒头。

我还觉得这比喻很不错,小云确实白得跟馒头一样,衬得我们几个灰头土脸。

24

我如愿地带上了小云,为了省几个打马车的铜钱。

我们天不亮就背上了包裹,徒步往城东的绣坊赶。

小云和我眼睛都睁不开,上下眼皮还胶着呢,人就出了西郊。

穿过巷子,遇上老孟头背着锄头出门,他惊奇地瞪着一双绿豆眼。

「宝儿娘,赶马车吧,这得跨大半个城呢,俩孩子都小,来回脚不得起泡啰?」

阿娘笑,将包里酿了装给我喝的酸梅汤取了一壶出来,送给他。

「就去就去,出了巷子就去赶马车。老爷子这么早去锄草,带上这个解渴吧。」

老孟头犹豫了下,吞咽着在胸口擦擦手,接了过去,道:「那成,我喝完让小孟洗干净给你送回来。」

25

道别了老孟头,我们一路向东,绕过了内城。

为什么要绕呢?

因为我们没有内城的出入令牌。

听说里头住的都是些达官贵人,出入都是老漂亮老漂亮的大轿子,八个人抬的那种。

我们住在城郊的人,内城的守卫不会轻易放进去。

小云走得越来越慢,我听到他喘气,手心里一团湿漉。

「要不……咱们歇歇吧?」我问阿娘。

阿娘看了看日头:「不能歇,时辰快赶不及了。」

小云没有说话,默默地攥紧了我的手,小小的腿脚,倔强地跟上了我们的脚步。

「要不我背你吧?」

我心疼他,多大点孩子,那鞋是范小小时候穿剩下的,边缘都破洞了,肯定磨脚得不行。

他摇头,漆黑的眼睛安静疲惫地望着我:「不要,我自己走。」

路过内城的东大门时,里头出来一座金黄色华丽的轿辇,四个衣着光鲜的高壮男人稳稳地抬着。

我拉着小云,在路边躲避,忍不住伸着脖子,探头去看稀奇。

这得什么家庭,什么地位,才能坐上这样华贵奢侈的轿子,四个人抬呢?

轿子路过我眼前,里头的人掀开了半拉帘子,淡漠的目光落到了我脸上。

我定睛瞧了瞧。

嘁,原来达官贵人们也跟咱们长一个样子,俩眼睛俩鼻孔一张嘴。

我还以为他们会多生双眼睛什么的。

他很白,跟小云一样白。

而且他和小云一样,是黑瞳,漆黑如墨。

除了我牵在手里的孩子,轿子里的男人是我见过的第二个黑瞳。

我想,这人会不会也是个孤儿?

大家都是棕色的眼睛,生下黑瞳的孩子,就觉得不祥,所以才要丢掉呢?

他仅仅是瞥了我一眼,剩余的目光全部落到了小云脸上。

轿子顿了下来,他掀开小窗,眯眼微笑:「他叫什么名字?」

「我叫李宝儿。」我把小云拉到了身后,阿娘大气都不敢出,在后头死死拉着我的手臂。

「我是问他,那个孩子。」他轻轻蹙眉,眉目间浑然天成的优雅从容。

「李云,我弟弟。」我心跳得厉害,总是隐隐担心着什么,又硬生生补了句,「我亲弟弟。」

他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合上了帘子,打发轿夫,走远了。 

26

谢天谢地,我们及时地赶到了绣坊。

门房的老头将我们领进了东边的小门,阿娘说:「银子先前孩子爹就来给过了,签字画了押,今儿是约了送娃儿过来的。」

老头一脸麻木,司空见惯地点点头,伸出黢黑的手招呼我过去:「人留下就成你们回吧。」

我有点害怕,不敢过去,可我十三岁了,爹说这要是大户人家的闺女,很快就要办及笄礼的,马上就能嫁人了。

所以我不能害怕,我壮着胆子想要过去。

阿娘把包袱挂在我身上,眼眶湿润,喋喋不休地悄声叮嘱着我。

「酸梅汤在包袱里,还有些铜钱在你里衣内袋里,下个月这时候娘再来看你。」她抹了抹眼睛,擦在袖子上。

「宝儿,你要加把劲,好好学门手艺。过几年好嫁个好夫家,别让人瞧不起啰。」

我很用力地点头,侧目看到了小云在盯着我,眼神锐利而安静。

他的眼珠子真是黑啊,以前年纪小也还不觉得,越长大,他就越不像我们。

西郊没有人的眼睛是他这样的,我其实已经隐约觉出,太过于特别不是什么好事。

可我脑仁就那么点儿大,只能叮嘱娘回去了,尽量少带他出远门,就在西郊,好好的就成。

小云安静地看着我,黑瞳里全是我皱巴巴并不好看的脸。

他还没说话呢,我就有点想哭,这么些年了,我从来没跟他分开过这么久。

我眼泪还没掉下来呢,他奶声奶气地说:「宝儿姐,你别哭,我和阿娘下个月还来看你。」

27

我的眼泪簌簌地往下滚,他放开了阿娘的手,朝我走过来,放了个东西在我手里。

那是一小袋蜜饯,捂得热乎,纸袋边缘有些化了,黑乎乎的。

「你哪儿来的?」我惊奇地问。

「用糖碎跟隔街的小孩儿换的。」他脸上挂着一副格格不入的老成,似乎还有几分自豪。

他也不过是个小孩儿罢了,总是想替大家分担些什么。

我郑重地收好了蜜饯,老头已经很不耐烦地催促了。

阿娘和小云被他半劝半赶地带出了绣坊。

小云扭着他的小脑袋,一步三回头,一边往前走,一边回头看我,中途还摔了一跤,也不哭,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土,继续看我。

我手都要挥断了,努力克制着想哭的冲动,下腮又酸又麻。

绣坊老旧的红木门「吱呀」一声阖上。

我转过身,看着偌大的院子里挂着的各色布帛,风一吹,布帛风帆似的晃动,搅动着清晨的日光,忽明忽暗,显得虚幻缥缈。

大约是时辰到了,忽然从各处冒出来一堆面容年轻的绣娘,各自忙碌着穿行。

我像是一个隐形人,站在她们中间,无所适从。

远远有个发髻梳得油亮的妇人朝我走来:「新来的跟我走。」

我穿过风中飘摇的柔软布帛和各色的年轻绣娘,跟着她去了十几个人大通铺的房间。

在这里学绣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如今回忆起来,其实也不算很差。

至少我每个月还有个盼头和念想。

28

我后来才真切明白我娘的意思。

她知道家里穷,她想把我嫁给吴发财,可是我家对他们家,都已经算是高攀了。

她很怕发财娘瞧不起我,想着要是能送我来学门好手艺,将来嫁过去了,才能不受夫家的委屈,不被人看轻。

阿爹不大能理解她,也不是阿爹不爱我,这真的是只有女人家才能切身体会的东西。

很多年后的我真真正正地理解了,想要报答阿娘的时候,却只能替她的陵墓修缮修缮墓碑。

28

我第一次觉得蠢笨是这样不可饶恕。

我简直是太笨了,学绣学得不怎么样,常常要半夜赶工。油灯不亮堂,看不清楚,手又笨拙,戳得自己十个手指头肿得发亮,全是细密的小针孔。

那真是一沾水就疼得掉眼泪。

可我还得洗自己的衣服,有时候还得替师傅洗。

年长的绣娘一般得带许多学徒,我是新来的,给师傅洗衣服的差事自然是我的。

十指连心,那种疼不能要人命,但是日日夜夜地疼起来没完没了。

沾水的差事对我来说,都是煎熬,我常常半夜疼得睡不着觉,半梦半醒地无数次回想起在西郊巷子里的快乐时光。

我想念小云,想摸摸他的脑袋,想看看他安静黑沉的眸子。

我想他的时候,就把那袋蜜饯拿出来,有时候吃一颗,甜味冲到嗓子眼儿,也就不觉得日子苦了。

29

初去的那一个月,我还是险些让那沉甸甸的四两银子打了水漂。

我其实学得很卖力,虽然手笨,倒也不至于被赶回家。

可我有次洗坏了师傅的一件夹袄,搓衣板边缘翘起的木条撕破了夹袄的内衬,棉絮掉了满盆。

我人都吓傻了……夹袄里是棉花的,不是我们这样的人家能穿得起的。

师傅很生气,先是罚了我不许吃晚饭,后又要我赔钱。

我哪儿来的钱赔她啊,我拢共只有阿娘给的几枚铜板,还一直舍不得花。

后来好说歹说求了她,等我学成了,前半年的绣品得抽半成还她的夹袄,这事情才算是过去了。

这一个月比我以往十几年都要漫长,终于等到一月过去,阿娘带着小云来看我。

我踏出那扇老旧的红色木门时,蓦然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心境。

吃苦,永远是让人成长最快的法子。

我站在门槛上,看了眼阿娘,又看了眼小云。

一个字说不出就开始无声地掉眼泪。

我本来不想哭的,一点都不想。

可我真的太苦了,苦到蜜饯都甜不了我的心。

我憋不住要哭,阿娘看到我哭,也不停地抹眼泪。

她捏了捏我的手臂和背脊:「瘦了……是瘦了,唉……瘦得也太厉害了。」

30

再往后,阿娘就没时间来了,听说阿爹帮着人捆牛的时候,被蹄子蹶伤了腿。

倒也不至于日后走不了路,就是伤筋动骨,没两仨月下不了地。

我还在学绣的后半年,师傅自从知道我没几个铜钱后,就不大喜欢我,压根儿不让回家。

可我光是想就知道阿娘会有多辛苦,又要照顾阿爹,又要早出晚归去侍郎府上给掌厨的师傅打杂。

说是厨娘,大约也就做些杂事,掌勺做菜是轮不到的。

冬天就要来了,阿娘的手啊,整日在水里泡着,不长冻疮才怪。

我疯了一样地想他们,刺绣的时候想,烧火的时候想,洗衣服的时候想,做梦都在想。

想知道阿爹的伤怎么样了,想知道阿娘的手会不会都冻烂了,想知道小云是不是又长高了……

我好像很久都没有想过我们几个孩子在土巷子里的快乐时光了。

挂心的事情太多了,光是应付绣坊里繁重的活计和师傅的责骂,惦记着家里就已经让我不大灵光的脑子重得跟灌了铅一般。

31

冬天第一场雪的时候,吴发财和范小一同来看了我一次。

他们带来了我娘给我做的冬衣,两层薄薄的布,中间填满了芦苇絮。

我不知道有钱人家冬日穿什么御寒,我们西郊的人最爱这种「芦苇冬衣」。

城外不远处有处芦苇荡,里头的芦苇比别处的不一样,到了季节,又蓬松又柔软,像是云朵。

常有人去一根根刷下来,回来仔细挑了籽,填充了做成冬衣,又软又暖和。

可是那简直是太费力气,芦苇长得一人多高,长而锐利的叶子总要划伤人手,摘芦苇絮和挑出里头的籽都是桩麻烦事儿。

我接过吴发财手里包裹整齐的厚重冬衣,喉头哽住,隔了会儿才说出话来:「这么重啊,塞了这么多芦苇絮……阿娘这得赶多少个夜工。」

吴发财古怪地瞪了我一眼:「李宝儿,这衣裳里的芦苇絮是我和范小去城郊摘了三趟才摘回来的。李婶儿摘得籽,我娘缝的,你不要就还给我们,哭丧个脸给谁看?」

范小娴熟地从袖子里抽出个针脚凌乱的小袋子,里头是小小一坨,沉甸甸的糖碎,咧嘴憨厚地笑。

「宝儿,你还做大哥的人呢,越大怎么还越爱哭了,呐,攒了几个月的,都是你的了。」

我抱着厚重暖和的冬衣,没空手接,范小也不等我说话,将袋口一系,放到了冬衣口袋里。

他伸出粗糙的手,按了下我头顶,洗得发白,毛绰绰的袖口划拉在我额头:「放心,我留了一半给小云,他跟你一样喜欢吃甜的。」

我想起了小云给我的那点蜜饯,只剩了三颗,我藏在枕头下头,不知道坏了没有。

32

我的时间不多,下午还要绣一批东西。

绣坊里简直就不把来学绣的姑娘们当人,总是接些单子让我们绣,还美其名曰练手,压根儿不给工费。

「那阿爹呢,腿好些了吗?」我想赶紧把要问的问完,根本没时间寒暄。

回去晚了,下午绣不完是要挨骂的。

吴发财说:「你放心学你的吧,李叔李婶儿我们照看着呢,没问题。」

我忽然发现自己没什么可问的了,三人相对沉默了会儿。

我记得我们以前在一块儿,从来不会沉默。

我喜欢吵架,最喜欢跟吴发财吵架,但是现在没心思了。

「你们最近怎么样了?小孟呢?大家怎么样了?」

「就那样。」吴发财简短敷衍地回答了我,语气极其不耐烦。

「哪样啊……我都半年没回家了,你们……多说两句呗。」我最后一句已经带了哭腔。

范小连忙说:「好着呢,我们家已经在东市有摊位了,以后也犯不着风吹日晒,被城衙撵得到处跑了。小孟病情好了很多,常常跟着老孟头出门卖菜。李叔李婶儿身体也还好,昨天我都能扶着叔下地走两步了,估计开春也就好了。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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