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忍不住问宫内使者:「这宫里发生何事了?」
「回长公主,今晨山阴王一行人进京,宫中正在准备今夜的晚宴。」
我有些讶然:「山阴王入京,为何不提前通知?」
「公主有所不知,本就是应圣上之约而来,却不想他们早到了半个月,今早城门刚开,山阴王一行人便拿着文书大张旗鼓地进了京,宝马香车,所经之处锦绣铺地,现在满京城的人都知道山阴王入京,都在说圣上仁义,有当年始祖风范。」
怪不得祝以琰没有动手。
他错失了最好的动手时机,现在山阴王入京,他是如何也动不了手了。
我忽地浑身一抖。
我刚才还在担心檀阴惨遭皇兄毒手,实则我担心的人应该是自己。
祝以琰这人睚眦必报,我破坏了他的计划,不知道要承受他怎样的怒火。
我现在很想跳下轿辇。
五
我还是去见了祝以琰。
他刚下早朝,正在寝殿等着我。
我刚一进殿,宫人便关上了门,我脚开始发软,慢吞吞地向前走。
祝以琰正躺在床上,龙床四周的帷帐让我看不清他的脸,摸不透他现在是什么心情。
越往前走,一股熟悉的,极淡的血腥味萦绕在我鼻腔,挥之不去。
我慢慢跪了下去:「圣上万安。」
他素白的手从纱帐中伸了出来,轻轻招手。
我忙不迭地凑了过去,跪在他手边。
祝以琰这次慢慢抚摸上了我的脸颊,他的手很凉,让人以为他的血液就是凉的,触碰到我皮肤时让我浑身战栗。
他不说话,手掌一直贴在我脸颊上。
「皇兄。」我按捺不住,忍不住轻声唤他。
「昨夜睡得可好?」他音色低沉,声音很轻,像是在午夜梦回温柔地呢喃。
我动也不敢动,咬咬唇,犹豫道:「尚可。」
祝以琰极缓慢地移开他的手,拨开纱帐,我看到他身上的白衣飞溅着星星点点的血迹,他似是疲倦至极,懒洋洋地抬眼瞥向我:「来。」
什么意思。
他又阖上眼,拍拍旁边空出来的位置,似是让我躺下。
我不敢犹豫,小心翼翼地躺在他身边,打量着他面无表情的脸,轻声问道:「皇兄,昨夜没睡好?」
「嗯。」他松散地应了一声。
他越是安静我越是害怕,有种暴风雨前的宁静之感。
他身上龙涎香和鲜血的气味混合在一起,那气味令人眩晕,又钩织成一张迷离奇异的网,恐将我一生都困在此处。
我一直等待他的诘问,可祝以琰似乎真的要睡觉,没过片刻,他的气息渐渐平稳了下来。
我偷偷仰头看他的侧脸,他皮肤过分地白,而薄唇毫无血色,活脱脱一个病弱的美男子。
说来也怪,我和他本是一母同胞,长得却只有三分像。
他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细而不小,眼型精致,眼角微微上挑,看人时自带一种天潢贵胄的贵气和沉静冷傲的冷艳感;我却生了一双杏眼,远不及他眉眼惊艳。
曾有人怀疑他是否真的是父皇的血脉,上书请求废了他的太子之位。
那是他最凶险的一次,几位皇兄轮番传来证人,声明原本的祝以琰已经在寺中身亡,当众逼着他滴血认亲,明黄的灯火映得父皇的脸色不虞,却也有几分半信半疑,竟同意了让人验血。
殿内气氛凝固,祝以琰面色阴鸷,挺直着腰背,宛如一杆枯木,风摧之不肯折。
他面无表情,却不肯伸出手来让人取血。
父皇更加怀疑,沉着脸呵斥他,命人摁着他取血。
他身板瘦削,一个人被两个侍卫扣住,千钧一发之际,我挡在了他身前,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父皇!姒儿与哥哥乃是血肉至亲,他是不是我兄长我岂会不知!」
「我们二人都是笨嘴拙舌之人,母后早早撒手人寰,父皇您日理万机,自然无暇顾及我与哥哥,宫中人心似海,我二人没有强大的母族庇佑,只得相依为命,任由旁人污蔑陷害也百口莫辩,今日几位皇兄如此羞辱我亲兄长,当众折辱他,他们知道兄长性格倔强,定不会轻易弯腰,打定了主意想要我二人的命!」
说到激动,我死死地将祝以琰护在了身后,抽出侍卫的刀横在脖子前:「父皇,若是您不信哥哥,那也就是不信我,不信母后,孩儿不孝,只愿以死证我二人清白!」
说罢,我眼一闭,心一横,便要自刎。
「姒儿!」父皇的惊呼响起,就在刀刃要割破喉咙之前,我手中的刀也被人夺走,但还是划破了皮肤,渗出细密的血珠。
祝以琰夺走了我手中的刀,他阴沉的黑瞳盯着我,眼中情愫晦暗不明。
我那一举吓到了父皇,他一向宠爱我,被我一吓心中的怀疑下去了不少,既责怪又心疼地开口:「好了好了,别闹了,是父皇逼得紧了,来人给公主包扎,你其他皇兄也说得并无道理,既然有疑,平息疑问便是了。」
我瞥了那几位皇兄一眼,一个个残暴阴狠,从小便不喜我,让他们当上皇帝我日子定不会好过。
还不如阴沉一点的祝以琰呢。
我抹抹眼泪:「自古证有不证无,滴血认亲也极有可能被人动了手脚,若是有人想要陷害哥哥,怎么都有法子。」
「姒儿是说我们要害太子了?」二皇兄反问了一句。
我刚要开口反击,祝以琰却拿着刚刚沾染了我血液的刀瞬间划开了手掌,血流不止。
他抬眸,面无表情:「来吧。」
那一碗水滴进了我们三人的血液,成功地混合了在一起。
其他人面色皆不好,尤其是二皇兄极为不信,一口咬定我们使了其他手段,狸猫换太子,还疯魔般地骂祝以琰是野种。
我气得大哭,父皇便罚二皇兄在殿中跪个三天给我和祝以琰赔罪。
后来,祝以琰登基,将二皇兄和几条饿了七天的疯狗关在一个笼子里。
我不禁一阵胆寒。
祝以琰不知何时醒了过来,冷不丁地开口:「山阴王进京,明姒如何作想?」
他终于说到这事了,我故作无知:「姒儿以为,山阴王此次前来定是因为敬仰皇兄丰功伟业,特来拜见皇兄,好一睹天子真容。」
祝以琰轻声笑了一下,声音一点一点冷下来:「他若是真的敬仰我,怎么会跑到你府中?」
我一脸无辜地仰脸看他,眨着大眼,尽量让自己显得无知一些:「啊?皇兄在说什么?」
他轻飘飘睨我一眼,不知是懒得和我计较还是被我骗了过去:「算了。」
我仍不敢松一口气,向他身边靠了靠,攥着他衣襟一角,讶异道:「山阴王潜入我府中了?皇兄你说的可是真的?」
「你昨日说……」他忽地转过头来,「你现在可知什么是喜欢?」
他话题换得太快,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啊?」
祝以琰盯着我的眼睛:「明姒,什么是喜欢?」
我说不上来,可他在等我的答案。
我支支吾吾半晌,到底没说出来什么,祝以琰面色淡淡地揉了揉我的头发,却也没再追问。
「启禀皇上,秦大人求见。」跟在祝以琰身边时间最久的老太监踱步进殿,整个人贴在地面上恭敬道。
祝以琰撑着身子坐起来,蹙眉道:「让他进来。」
我刚要起身下床,但被他一把摁住,祝以琰居高临下地瞟我一眼,那双凤眼不自觉地勾人:「在这儿听着。」
「皇兄,毕竟……」我纠结片刻,「叫外臣看到,定要弹劾我了。」
他面上神色不变,眼底闪过一抹寒光:「不会。」
秦克进了殿,他身体魁梧强壮,此刻穿着铠甲更显威武,跪在龙床不远处:「圣上万安。」
祝以琰有些不耐烦:「何事?」
秦克顿了一下,一时不敢说出口,他一向是我皇兄最得意的爪牙,他和祝以琰一样生性冷漠,杀伐果断,很少这样温吞。
「回皇上,山阴王……在宫外布下十里红妆,又差人将无数的金银财宝从街上运送到公主府,欲要……」
他话不敢再说下去了。
我倒吸一口冷气,第一时间去看祝以琰的反应。
祝以琰面无表情,却令人不寒而栗:「好啊,好极了。」
檀阴你找死别带上我啊!
六
宫宴。
祝以琰命人给我换了一身更庄重华贵的衣裙,我装扮好之后早早地入席了,殿上摆了三个席位,主席是皇上与山阴王,我坐在略下面一点的席位上。
祝以琰的皇后换得太快,宫宴一向没有皇后的席位。
我又命人把桌子移得更远一点,能离祝以琰远一点是一点,毕竟祝以琰处于一个随时会发疯的状态,我实在不敢惹。
后宫的嫔妃们来得比我更早,都坐在殿下,没人互相客套,全部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大气也不敢喘,只为了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群臣更是沉默不已,动也不敢动。
不知过了多久,太监尖锐的声音打破了这样死寂的沉默:「山阴王觐见。」
众人侧身齐齐跪拜。
我也跪下,垂下头行了个礼。
山阴王礼同帝王,姜国之内上跪神灵,下跪父母,除此之外无需向任何人跪拜,纵使是面对整个姜国的皇帝也只需作揖即可。
男人沉稳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最后在我面前停了下来。
他俯下身,双手扶着我的肩膀,慢慢将我扶起来,我抬起头,檀阴的笑容格外灿烂:「何必多礼,昭阳长公主光彩夺目,不愧是姜国第一美人。」
他的声音不小,整个大殿都回荡着他的声音。
嘶,第一美人是我自己封的,有些尴尬。
我假笑一声:「初次见面,昭阳不可失礼,而且山阴王过誉了,姜国美人如云,山阴一带女子更是绝色,昭阳不过尔尔。」
他摸摸下巴,语出惊人:「怎么是初次见面,长公主昨夜还与本王彻夜长谈,今日怎能翻脸不认人?」
我瞪圆了眼。
他笑得更加得意。
我气极,檀阴当真是有病!
殿下的人虽是全都沉默不语,但想必都竖着耳朵听着我们两人说话。
檀阴一副痛心样,凄凄惨惨道:「襄王有意,神女无心啊。」
我笑着摇摇头,实则用眼神威胁他:「想必山阴王记错了。昭阳还不曾嫁人,山阴王此话可是要坏了我姻缘的。」
他刚要再说些什么,却被太监通传的声音打断:「恭迎圣上!」
我再次跪了下去,檀阴嘴角噙着笑,云淡风轻地站在原地,微微颔首。
「起来吧。」
祝以琰的目光落在我和檀阴的身上,表情淡漠,威压不减:「山阴王初次来京,当真是让朕惊喜万分。」
檀阴丝毫不惧,亦是气场强大,微微勾唇,四两拨千斤:「圣上特请本王入京,才让本王惊喜。」
我低下头,不想让他二人的战火波及我。
自古王不见王,而且这两个人都不太正常,檀阴是病得不轻的变态,祝以琰是动不动就暴戾杀人的疯子,和他们扯上关系肯定没好。
我也真是命苦,命犯疯子。
「山阴王,请上座。」祝以琰的声音清润,演出一副和善的样子,但只有我能听出来他温和清润的声音下忍耐得有多辛苦。
檀阴没有立刻回应,反而是先扭头同我说道:「长公主,你倒是和圣上长得不像呢。」
我暗骂一声,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抬眸,用眼神警告他别再乱说了,放缓了声音回他:「山阴王有所不知,人都说儿子像娘,我母后倾城之姿,因此兄长比我俊朗不少,不是不像,只是我容貌不如皇兄。」
他又大笑起来,就好像我又说了什么逗乐的话。
我从来没搞懂他的笑点。
檀阴今日穿得一身黑金广袖云纹锦服,华贵非常,他笑够了,一甩广袖,不紧不慢地走向最高处的席位。
就在他马上走上台阶时,他脚步一顿,突然极为认真地朝祝以琰作了一揖:「启禀圣上,本王有一事相求。」
我心里咯噔一下。
不好,他要搞事。
我立刻抢在他前面说道:「山阴王不如等宫宴之后再与皇兄私下商谈。」
檀阴缓缓转头,眼神如毒蛇一般盯上我,阴寒之感再次遍布我的全身。
祝以琰漆黑的双眼看不出情绪,面上温和笑道:「山阴王但说无妨。」
檀阴优雅地转回了头,朗声道:「本王爱慕昭阳长公主,本王与公主都不曾嫁娶,年岁相宜,想来天下也只有昭阳长公主才配做本王的王妃,还请圣上成全。」
我听他说完话,心脏都要骤停了。
谁来把他的嘴堵上啊!
我感觉到祝以琰都在咬牙了,面上却连睫毛都不曾颤动一下:「山阴王爱慕明姒也算得上是一件好事,只是朕向来疼爱这个妹妹,宠坏了的,怕是不能做山阴王妃。」
「这样美好的女子就该娇纵着,本王自然不介意。」檀阴语气一转,沉声道,「更何况谁做得了、做不了山阴王妃,不应是由本王来定夺吗?」
「呵,那也要看明姒愿不愿意了。」祝以琰冷笑一声,不再隐藏杀意。
说罢,祝以琰威胁性十足地朝我挑了挑眉:「明姒,来,告诉哥哥你如何想的。」
现在摆在我面前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现在一时兴起对我很有兴趣,难以对付的变态檀阴,答应他做他的王妃,自此从这个牢笼中逃脱,命运未知,不知他若是失去了兴趣我会落得什么下场,剥皮削骨都有可能。
另一个就是虽然看起来时时刻刻都会杀了我,但就算血月失控之时,他也会留着一丝清明,不失手杀我,对我有莫名的控制欲的疯子哥哥,我拒绝檀阴,日后便会继续困在京城,做笼中的金丝雀,一生无忧,却要担惊受怕,毫无自由。
这还用想?
我选我哥。
我盈盈一拜:「多谢山阴王厚爱,只是昭阳曾经为父皇母后还有兄长祈福,发愿一生不出京城,不做人妻,还望山阴王见谅。」
檀阴不是常人,被拒绝了倒也不怒,朝我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公主重情重义,本王更加仰慕,真是可惜。」
祝以琰脸色缓和不少,眼神也不再凶狠,被我平息了怒火:「明姒一向乖巧,山阴王还是再觅一佳人吧。」
我拒绝檀阴还有一个原因,我若是跟随檀阴离开京城,祝以琰第二日便会发疯屠城。
我答应过他,自然不会食言。
檀阴登上高位,与祝以琰同坐,两人都假惺惺地笑着,宫宴总算正常开始。
过了好长时间,殿外从夕阳残红彻底被黑夜浸染,而殿内依旧灯火通明,歌舞升平,一片祥和。
我不经意抬眼,却发现檀阴一直在盯着我。
他眯缝着眼睛朝我望来,狐狸般勾人的眼里含着一丝隐约的笑意,透着一股子不易察觉的阴险,好像埋藏着什么阴谋等着暗害我。
他红唇轻动,朝我做了一个口型。
我扭头不理他。
他说,等我。
七
是夜,我被祝以琰留在了宫里,宿在了小时候我住的寝殿中。
其实也正合我意,檀阴那厮指不定会半夜潜入公主府取我小命。
现如今回到以前住了多年的寝殿,心中难免有些感慨。
我当年为躲开祝以琰搬出皇宫时,恨不得把整座宫殿全都带走,就连个椅子都没给祝以琰留下。
可今夜一回来,却发现殿内陈设我原来的布置一模一样,就连贵妃椅、书案的摆放都与过去无差。
祝以琰……倒是有心。
殿内燃着一排排的短烛,暖黄的光充斥着整个宫殿,在寂静的夜安抚人心,一时间竟让我有种归家之感。
十三岁那年的夜,母后病重离世,舅父一家一夜之间惨遭灭门,不知凶手,自那以后我开始畏惧黑暗。
而祝以琰就在我每个无法入睡的夜默默点燃所有短烛,再静坐在我身边。
他从不安慰我,单纯是为了应付父皇让他照顾我的任务才过来陪我。
我能看出来,他厌恶我的眼泪,厌恶我的恐惧,厌恶我的软弱。
后来有一晚,祝以琰将一把剑架在我脖子上,冷着脸问我是想随母后而去,还是乖乖睡觉。
他讥讽我,说软弱的人自然没有勇气活下去,死了倒好。
我被他激怒,大声反驳他,痛骂他无情无义,没心没肺,是一个回来索命的鬼魂。
但不得不说,他的方法极有疗效,我横生一股活下去的勇气与决心,绝不能让祝以琰看不起我。
我不再整日哭泣,不再被离别的痛苦牵绊,重新振作起来暗中相助祝以琰夺嫡。
毕竟我与他一母同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我正想得出神,忽地整个寝殿的短烛全部被一阵邪风吹灭,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我早已换了一身轻便的寝衣躺在床上,在陷入黑暗的瞬间我便起身,撒丫子往外跑。
定是檀阴!
刚跑两步,我被人拦腰扛起,重新丢到床上。
牅窗外的月光清明,透过缝隙照进来,檀阴的脸诡异地白,一双黝黑深邃的眼正饶有兴趣地盯着我。
「公主叫我好找。」他颇为委屈地开口,语气像个怨妇。
外面宫人听见异动,在殿外询问:「公主您还好吗?」
我刚要开口喊人,便看到檀阴手中的匕首,声音微颤:「没事,本宫要睡下了,离远一些。」
檀眼底一点幽光,好似鬼魅:「不要自称本宫。」
我现在离他很近,好在床大,我往里缩了缩,警惕道:「山阴王夜闯我的寝宫,难道就为了说一些可有可无的话?你我不过是一场交易,我救了你一命,你做我面首,如今也用不着你做我面首了,山阴王又何必纠缠。」
我自认为我一番话说得够清楚了。
檀阴收敛了笑容,面色阴沉,语气缓慢:「公主先招惹我,又要与我一刀两断。」
他站起身,笑得和善,眼中却一片漆黑:「好。」
他的声音在寒夜中格外阴森。
「真是极好。」
我不明白他为何摆出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坐直身板,梗着脖子与他争辩:「檀歧安,你凭什么认为我就会嫁给你?我看不出你丝毫的真心,你也丝毫不喜欢我,你娶我想必只是图一时新鲜,新鲜一过我便被弃置一旁,我是姜国的公主,不是可以任你摆弄的小猫小狗,断然不会做你的弃妇!」
他乌黑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我,我看到他眼底一点点泛起微弱的光亮。
他忽地俯下身来,半跪在床上,双臂侵略性地撑在我的身子两边,与我四目相对,少见地认真:「那你喜欢我吗?」
夤夜寒凉,似有寒风吹过我的脖颈,激起我心中波澜。
我往后缩缩脖子:「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什么是喜欢。」
我瞧着他微亮的眸子,反问道:「有什么关系?难道你知道?」
他置若罔闻,只是退了回去,头也不回地离开。
——
他遇到一个笨蛋。
皇室中还有笨蛋。
真稀奇。
祝以琰一定很宝贝这个妹妹,才能将她保护得这样心思浅显,明媚无忧。
只可惜这个笨蛋拒绝了他的求娶。
檀歧安在偌大的宫殿踱步,一圈又一圈地绕行。
他的殿内不似祝明姒殿内一般明亮,从来是永夜般的黑。
他不喜光,一向是在黑暗中蛰伏的野兽,怎么能暴露在阳光之下。
他在想第一次见祝明姒之时,她走到他面前,面容娇俏,眼眸极亮,一身光明,笑着问她是不是倾国倾城。
他沉默不语。
她确实是他见过最光鲜最动人的人。
好漂亮啊。
像是明媚的阳光一样,暖洋洋地站在他面前。
祝以琰铁了心要杀了他,他正好也想来京会会祝以琰这个疯子。
饶是他换路独行,还是中了祝以琰的埋伏,他重伤入城,顺手拦了一辆马车,车内的人正好就是祝以琰最疼爱的妹妹。
他本想杀了她,给祝以琰添堵。
不知为何,他没能下得去手,反而倒在了她这个满身光明的人身上。
她没有躲,反而大大方方地将他抱在了怀中。
再次睁眼,她坐在身侧,两眼亮晶晶地等着他醒来,满眼的欢喜和高兴。
檀歧安心情万般复杂,但最后还是不打算杀了她。
因为再漂亮的美人失去了生命,也只不过是一具皮囊,生命的美丽在于鲜活,所以这份鲜活的美丽在她身上才好。
即使她另有所图。
如果她愿意,他可以杀了讨厌的祝以琰让她成为皇帝。
然后将她锁在自己身边,依旧做一只漂亮的金丝雀。
谁知道她吓坏了,一张漂亮的小脸都要扭曲了,逃也似的离开了。
他身上有伤口,却还是大笑起来。
她一点没有皇室身上令人作呕的狡诈气息,反而像是兔子一样胆小,毫无心机。
是那种让人毫无负担的讨喜的人。
只是她府中恼人的眼线太多,自她走后,他便提剑杀了一个又一个。
杀人对他来说得心应手,他被训练成一把刀,专为祝家扫清障碍的刀。
可惜他天生是个坏种,不能取主人性命,也要主人自断手臂。
她在明月高升时又回来了,提着一盏微亮的绢灯,惊恐万分地喊他,又蹑手蹑脚地走向床边。
其实他脚边堆了好几具尸体,只是太过黑暗祝明姒完全没看到,只是朝床边走去。
他捂住了她的眼睛。
他曾经有只兔子,被他的二哥活活吓死了。
他心疼了很久。
他不想让祝明姒也吓死。
祝明姒也确实胆小,就是捂着了眼睛也在抖个不停。
即使这样,她还要强撑着回来问他伤势如何。
他不想拆穿她是害怕见到外面血腥恶心的局面,也不想她看到房间一角堆着的尸体。
他熄灭了她的绢灯。
无须灯火,亦能瞥见她。
她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黑夜里专属他的烁亮光明。
她拥住他,说喜欢他。
她欺骗他,全无真心。
但她的怀抱让他在寒冷中回温。
他很久没有被人这样温暖地抱着了。
这样他有点怀念起做人的感觉。
他第一次见到有人这样笨拙地撒谎,被拆穿之后又郁闷地求死。
有点蠢,又有点可爱。
她怕黑,这样光明的人确实应该怕黑,黑暗不属于她,属于他和祝以琰这样在阴暗的沟渠中挣扎的人。
因此祝以琰才不肯松手,才要将这个妹妹死死攥在手里。
他们兄妹实在怪异,祝以琰控制着祝明姒,祝明姒一心想要摆脱控制,针锋相对,却谁也不愿谁死。
他以为祝以琰会设伏杀他,可祝以琰大概是爱极了这个妹妹,害怕她有任何的意外,竟放弃在公主府围兵击杀他。
檀歧安很遗憾,他本想在祝明姒弃他而去时,杀了她。
但她却回身让他快跑,那双满是担忧的眼让他无比烦躁。
怎么没跑呢。
她若跑了,他便不会这样烦躁了。
她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却有一身吸引他的荣光,一双灵动的眼,光芒万丈地驱逐黑暗。
时光停滞在她灿烂炳焕之际。
万年如斯。
他不该见到这样的人。
他会妄想占有光明,会不再适应黑暗,会想将这一份光明变成他的掌中之光,心中之火,好让他能在黑暗中感觉自己活着。
他知道什么是喜欢。
他有过人的情感吧。
八
次日,我自作主张回到了公主府,贴身侍女跟我说在檀阴住过的院子中有七八具死尸,已被圣上派来的人处理了。
怪不得她们那个清晨怕得要死。
好在现在檀阴不会再来找我了,日后也不会有这样担惊受怕的日子了。
虽是这么想着,我脑海里却总会浮现起那夜檀阴的眼神。
檀阴总觉得我笨,其实是他太聪慧了,我骗不过他,他却能轻而易举地骗过我。
他那个眼神,像是从地狱中苦苦挣扎上来又被重新打回炼狱的痛苦。
我狠狠掐了自己一下。
我的人生已经够艰难了,又凭什么去拯救他。
「长公主,萧公子求见。」
萧一舟是我最早找来的面首,他乃是犯臣之子,进入清风阁当最低等的男妓,第一次见时他冲破众人的包围,跪在我面前求我救他。
同样是让我救人,偏是檀阴理直气壮地要我救他。
可恶至极!
我又不自觉地想起了檀阴,完全没意识到萧一舟已经进了殿,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见过长公主。」
我半倚在贵妃椅上,回过神来:「不必多礼,何事找本宫?」
萧一舟走到我身边,十分贴心地帮我揉肩,声音温润:「公主近日操劳,无暇顾及府中事务,听闻昨日府中新晋一位面首……」
在府中我最喜爱萧一舟,他听话懂事,而且不给我惹麻烦,所以我将管理后院一事交给了他。
此时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提起此事,但还是惹得我不快,我微蹙眉头:「不必了,他已经走了。」
「是,还有一事……」他欲言又止,「不知当不当说。」
「说就是了。」
「昨日山阴王送来了不少聘礼,不知圣上与公主何意,这些东西要如何处理?」
又是檀阴。
我烦躁道:「全都扔了。」
他一边揉肩一边乖巧道:「是。」
「说起山阴王,臣倒是想起一件关于山阴氏的传闻,公主可有兴趣?」不知为何他一定是要提起来檀阴,颇有兴致地开口说道。
我也懒得和他计较了,权当是听八卦了,闭目养神:「说吧。」
萧一舟似是为了营造气氛,特意压低了声音:「公主可知历代的山阴王是如何选出来的?」
我摇摇头,无非就是立长立嫡立贤,又能搞出什么花样来?
「山阴一带向来是强者为尊,所以他们选择王储也格外严格,不仅要文武双全,更需要磨炼心性为姜国效力,要将心磨得如磐石般才好。」
这些我都知道,历代的山阴王亲眷极少,也不广生子嗣,就是为防止家族兴盛威胁皇室。
但是他下一句话却是我不知道的:「最后一步,就是让选出来的王储完成最后的蜕变……」
他极其愉悦地轻笑一声,手平放在了我的肩上,故意卖关子。
我成功被他勾起兴趣,偏头瞥他一眼:「什么?」
「泯灭人性。」
我从未听说过这些,狐疑道:「如何泯灭人性?」
萧一舟的手很凉,抚上了我的脖颈,声音缓慢:「很简单,手足相残……」
他话还没说,我便嘁了一声:「这算什么?」
萧一舟语气平缓,隐隐有几分残忍之意:「手足相残之后,胜者离成王还有最后一步……」
「弑亲。」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凡是人在世间肯定有爱的东西,父母,亲人,朋友,爱人,甚至是喜爱的仆人……想成为山阴王,这些一样都不能有,将这些人全部亲手杀掉之后才能证明他们真正地泯灭了人性。」
我仔细回想,确实有奇怪之处,我在年幼时见过老山阴王,他身体强壮,正值壮年,就算过了几年也不会突然匆匆暴毙。
萧一舟刚讲完,侍女便匆匆忙忙跑进来:「公主,山阴王求见!他……」
「不见。」我坚决道,「就说我生病了。」
我话音刚落,檀阴已经迈过殿门走了进来:「那本王更要探望了。」
檀阴今日改换一身白衣,清冷出尘,如天上谪仙。
檀阴的目光落在地上的萧一舟身上,没有谪仙的仙气,反倒犹如阎王一般散发着戾气,气场强大而摄人,他脸上的笑逐渐变得诡异,露出一个极为阴森的笑,透着浓重的癫狂气息:「把手拿开,一会儿你可以选一个死法。」
他声音犹如淬了毒的刀,带着让人不寒而栗的杀意。
我回头瞥了萧一舟一眼,冷声道:「不过是我一个面首,还不快下去!」
萧一舟也知事情不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随后转身离去。
我又笑盈盈地望着檀阴,朝他勾勾手:「若是你来了,就不要他了。」
檀阴很吃这一套,冷意一点一点从他身上消却,大步地向我走来,与萧一舟擦肩而过。
萧一舟走出了大殿。
而我就不太好过了。
檀阴发疯,他本站在我面前,乌黑的眸子先是盯了我一会,随后捏住我的下巴,俯身咬了我的脖颈一口。
他这次与上次咬得完全不同,这次像是发了狠似的想要在我身上留下印记,比上次疼了很多。
「你这个疯子!」我怒道。
他闻言松口,再次直起身子,居高临下地俯视我,眸子幽深:「不是公主要我来的吗?」
我知道他身手非凡,我府中的侍卫十有八九打不过他,还可能引发姜国内乱,我皮笑肉不笑地哄着他:「歧安,何必介怀呢?」
我话音刚落,檀歧安瞳孔猛然缩小,踉跄着后退一步,如临大敌。
我的话就像是洪水猛兽,吓得他灵魂出窍,双目失神,如一具尸体一般矗立在原地。
我不明白我说了什么让他如此震惊,难道就是因为我叫他一声歧安?
我正想再叫他回神时,他双眼却恢复了清明,眼尾嫣红。
「你……还好吧?」我低声问道。
檀歧安很少露出这样脆弱的神情,一种渴求又不愿臣服的神情,他眼神复杂,又慢慢变得炙热,那样的目光像是疯狂的信徒渴望神灵庇佑,却又自私地只想要神灵垂怜他一人,又像是绝望之后又被燃起了新的希望。
而他的神情又充满克制。
是在神灵庇佑他之前,被点燃希望之火之前的拼命抑制。
要压抑住躁动的心一般的神情。
他现在一定很失控,毫无防备,不然不可能让我轻易地读懂了他的心思。
檀阴缓缓开口,极度期盼我的回答:「公主还缺面首吗?」
九
「不缺,被你杀了一个我还剩十个。」我如实道。
我的诚实气笑了檀阴,他惊艳世人的脸有些扭曲:「哈,好啊,杀起来也不是很费劲。」
「山阴王自重。」我定定地看着他,「你我已无瓜葛,我的事还是不用山阴王你操心了」
檀阴轻轻拨弄我的头发,仿佛听不懂我的话:「给我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