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以“当上皇后的当晚,我做了一个梦”为开头写一个故事?

絮果兰因

出自专栏《人仙不殊途:爱在三生三世》

当上皇后的当晚,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谢南疏娶了我,我们共骑一匹马行至草原的尽头,突然他变了脸色,将我从马上推了下去,我哭喊着追他,求他不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可他只是冷漠的看着我,面上除了嘲讽什么也没有。

他说,苏如舜,你凭什么觉得自己比得过苏如华。

心脏向下坠,压得我肋骨疼,我看着他走远,没回头一次。

一次都没有。

惊醒后我才发觉这是一场梦,贴身的小衫已然被汗浸湿了。

眼前还是一片红色,垂眼是拿金线绣的凤凰。

险些忘了,谢南疏早就不要我了,他把我嫁给了南朝的皇帝虞子溪。

这样他便能和他的心上人长长久久。

1

南朝的规矩实在是多且繁琐。

不过是成个亲而已,身上要缀满金银的首饰,走路时连耳坠摇晃的幅度都有讲究。

更别说我脑袋上这顶几乎要把我脖子压折的凤冠。

我的夫君,南朝最尊贵的皇帝此时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只是想把凤冠摘下去歇一歇,身边服侍的侍女就跪下去一片,她们说这不合规矩,被发现了她们是要被砍头的。

可是如果不摘我的脑袋也要掉下来了。

我犹豫着犹豫着就靠在床头睡着了,梦里又回到了草原上,我与谢南疏同骑一匹马,喜悦像一朵云慢慢飘上心头,还没来得及看清周围的风光,下一秒我就被他推了下去。

他说,苏如舜,你也配?

我确实不配。

我是害母后难产而死的罪魁祸首,我是害北朝大旱三年的灾星。

可就是这样一个我,被谢南疏举荐着,胁迫着,嫁给了虞子溪,做了皇后。

门被人推开个小缝,我被吓得心里一跳,连忙按照宫中姑姑教的坐好,眼观鼻鼻观心。

来人似乎觉得不妥,又敲了敲门,「可以进了吗?」

是个男声,整个皇宫里能进到这里的男人除了我的夫君应该没别人。

回自己的房间还这么拘束,真是好生奇怪。

我困惑着,还是提高音量喊了声进。

碍于盖头的缘故,我并不能看见虞子溪的相貌,只能看见一双拿金线绣了图案的黑金鞋面。

来之前苏如华特地来我房里和我说关于虞子溪的传言。

他是南朝先帝遗落在外面的孩子,八岁那年才被找回,大臣在废庙里找到他时,手里还抓了一只被啃了一半的死老鼠。

想来应该是长得又干又瘦,矮矮小小,总之不符合我们北朝的审美就是了。

「是北朝的小公主?」他问。

声音还怪好听的,尾音缠倦,挠的人心痒。

我心里寻思着这人是不是脑子有问题,除了我还有几个人愿意嫁他这矬子。

「还是虞子溪的妻?」后半句像是自言自语。

我正盯着他鞋面发呆,面前突然一亮。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拿了玉如意挑开了我的盖头。

我看过去,呆了一瞬。

一个男子,怎么生的如此白嫩?

一双桃花眼正向下瞧着我,眼仁黑的透亮,许是喝了酒的缘故,面上沾了点绯色,却又不显得姑娘气,被酒浸了的嘴唇比我这涂了口脂的还好看。

「你还没回答我,」他勾了嘴角,「你是谁?」

「苏如舜。」我被他这一笑晃的眼晕。

「现在是我的妻了。」

他坐到我身边,身子坐直时正好和凤冠上的明珠平视,「沉不沉?怎么不自己拿下来?」

我点头,又想起侍女口中的规矩,复而摇头,「她们说陛下没来之前不可以摘。」

「别听她们的,」虞子溪挽起袖子,修长的手指撩过我的头发开始拆冠,「从今以后这里是你的地盘,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那你呢?」问出口我就后悔了,他可是皇帝。

「我?我是妻管严,自然归你管,」虞子溪说得轻巧,我却羞红了脸,不只是因为他的话,还因为他游走在我脖颈后面的那只手。

身上的首饰拆的差不多了,我坐在床边想着下一个步骤,似乎是喝交杯酒。

「喝酒吗陛下?」我起身去倒酒,递了一杯到他身边。

虞子溪略微皱眉,面上有些无奈,「不用叫我陛下。」

顿了顿,又说,「刚刚喝的实在有些多了,现在确实喝不下。」

我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可不喝酒没办法进到下个流程。

一仰头,喉间微辣。

正要帮虞子溪喝他的那杯时手被人抓住,虞子溪定定的看着我,一个使劲就把我拽到他怀里,唇上一片柔软。

意识随着酒气在脑海中氤氲着,耳边一阵呢喃,「再喝一杯也不是不行……」

头脑最后一根弦摇摇欲坠,我需要抓着垂下来的红色帷幔才勉强稳住身子。

苏如华虽比我见过很多市面,说的也不能完全正确。

她说虞子溪貌丑无言,身高不足六尺。

是假的。

她还说虞子溪病弱无力。

也是假的。

2

南朝的皇宫很大,不像北朝,逐水草而居,住在大大的帐篷里。

这些亭台楼阁,花园飞檐让我觉得好看又陌生。

甚至有一丝害怕。

过于安静,连御花园的湖都无波无澜。

况且偌大的后宫只有我一个妃子。

嫁过来的半个月,我实在忍不住,晚上睡觉前问了虞子溪。

「你堂堂一个皇帝怎么后宫里只有一个妃子?我近日读一些话本子,上面说皇帝就是要后宫佳丽三千,三十六宫七十二嫔妃,你怎么只有我一个?」

虞子溪前些日子搬了个桌子来我寝室,晚上就坐在我房里看书和奏折,听到我问话时才把视线移到我身上,烛火摇晃,面容也明灭。

「因为我身子骨虚,有阿舜一个就够,再有其他的我吃不消。」

我哑然,这人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按照话本子里说的这种时候应该是真心告白。

不过虞子溪确实太过于纤细了,我提了提裹在身上的被子,把头露在外面细细的打量他。

又高又瘦的,肩膀虽然宽但看起来薄的很,若是到草原上走一圈,怕不是要被风吹走。

衣襟上的脖子也细,袖口露出来的手腕也细。

北朝的审美一向是男子以膀大腰圆为优,强壮到能一个人杀牛宰羊的才是岳母心中的好女婿。

但现在看来那种美感似乎太过于粗旷了,还是这种的好看。

虞子溪似乎察觉到我的想法把书放在一旁,支了胳膊靠在案上悠悠的看回来。

眼睛里仿佛喷火似的,被扫过的地方隐隐发烫。

他勾了嘴角,招手叫我过去,「过来,我教你读诗。」

我不愿意,北朝的文字和南朝的文字不同,虽然进宫之前学过,但还是怕在他面前露了怯。

虞子溪也不恼,起身走到我身边,连被带人抱紧怀里,一手拿着书,一手搂着我。

「有女同车,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

我不知道这诗是什么意思,但听到了舜字,心里隐隐的高兴。

他声音温和,给我解释,「姑娘和我同行,容貌就像木槿花。体态轻盈像鸟翔,佩玉锵锵悦耳响。」

「舜是木槿花的意思。」

他给我指舜是哪个字,原来我的名字可以这样的好看。

像木槿花一样好看。

在北朝从未有人说过我的名字好听,他们只知道北朝有个叫苏如华的公主。

「你喜欢木槿花吗?」我没见过这种花,若是虞子溪喜欢,想必很好看。

他看着我,把书放在一边,认真道,「我只喜欢木槿花。」

烛火摇曳,人影摇曳。

第二天我起来时,虞子溪便上早朝去了。

我确实不懂,出力的是他,精神百倍的也是他。

到底是谁身子比较虚?

小厨房里温了血燕,是虞子溪临走前吩咐的。

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传了话叫厨房准备些补品药膳,中午用膳时备上。

虞子溪那样白,想必是气血不足。

于是就出现了现在的场面,虞子溪看着汤碗里的牛鞭默不作声。

厨房一定理解错了我的意思!

他挑眉看我,「看来是为夫不够努力,才让阿舜出此下策,。」

我羞耻的恨不得自己躺进汤里去,吃饭时连菜都不好意思夹。

偏偏虞子溪这个家伙火上浇油,边往我碗里夹菜边说道,「吃点菜,免得晚上又喊累。」

托他的福,往日里只是吃不上早饭,现在连午饭也吃不上了。

3

自从虞子溪知道我爱看些话本子,就成摞的送进我房里,连带着一些我从没见过的东西。

鲜嫩脆爽的马蹄果,外头卖的的烧饼,送进来时还是温的。

下午他来找我时带了个红木盒子,一进门就招呼我。

「阿舜!快来快来!它要跑了!我抓不住它!」

我还以为是什么动物幼崽,放下手里的东西跑过去,才知道被他骗了。

「看看,喜不喜欢?」虞子溪献宝似的打开盒子,里面是各式各样的簪子。

「我听在宫外采购的小允子说外面很流行夫君送妻子簪子,这叫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我被她说的脸上发热,推了他一把又被他握着手包进手心,这才细细的挑起来。

蜜花色水晶发簪透出好看的肌理,白玉嵌红珊瑚珠双结如意钗漂亮的不像样子,双凤纹鎏金银钗,宝蓝点翠珠钗,林林总总铺了一盒子。

挑挑选选我拿了支五凤朝阳挂珠钗。

虞子溪笑着摸摸我的头,「怎么还挑起来了,都是给你的。」

我先是诧异,紧接着差点落下泪来。

从小到大,我从来不被允许拥有全部的东西,衣服首饰都要苏如华先挑,我再从她选剩的东西里拿走几样必需品去用,不能拿走所有,苏如华还要用来打赏下人。

她赏我东西时,总是以一种施舍的姿态

连送东西过来的女仆都说大公主心善,也只有她惦记着这个丧门星了,按北朝的习俗,就应该把她送到庙里当姑子,一辈子为长公主和逝去的王妃祈福。

北朝的冬天太冷,常常十月份就开始飘雪,我将所有的衣服穿在身上也抵御不了这种严寒。

火盆煤炭也被克扣,只能靠帮她们洗衣赚点柴火。

每当这时,苏如华就会带着谢南疏来看我,嘲讽的,轻贱的。

临走前还会轻飘飘的落下一句,「苏如舜,没有人会爱你。」

谢南疏不说话,他爱苏如华,所以都对。

他不爱我,所以都错。

但现在不同了,我瞧着镜子里正往我头上插簪子的虞子溪小小的松了一口气。

原来爱不总是叫人疼痛。

七月,北朝的使者团来朝贡。

正是因为去年年末在两朝间的战事中,南朝大败北朝,谢南疏才会向父皇建议,找一位公主去和亲,朝贡五年以换取一时的喘息。

再见谢南疏他还是老样子,剑眉高鼻,看谁都含情脉脉。

若放在以前我绝不会想到他会有像我行礼的一天,可现在看着他屈膝跪地,心中也没什么波动。

宴会上众人言笑晏晏,不知道皮囊下打的什么商量。

舞女拿着琵琶旋转时露出面纱下美艳的脸,在座的男人眼睛都快粘到舞女裸露的皮肤上。

只有两个人没看她。

一个是虞子溪,他正低头慢慢的拨着一盘子坚果,每攒满一小碗坚果仁就堆到我面前。

另外一个是谢南疏,他手里举着一杯酒,看着我,若是撞上我的目光便坦然一举杯。

我没理他,他倒也自得,仰头,朝我亮了杯底。

「陛下,臣特地准备了一支舞蹈献给陛下,恭祝两朝友谊长久。」

虞子溪淡淡瞥他一眼,「谢卿想的周全。」

底下人一招手,便上来六名身着北朝服饰的女子。

站在周围的五名均露着脸,只有中间一人蒙着面纱。

我一看见血就凉了一半,这人化成灰我都不会认错,苏如华。

我和苏如华是同胞姐妹,光看这张脸有四五分像,可若是只看眼睛就有七八分了。

下面的人窃窃私语,其实我坐在高位上听不见他们说的什么,可就是感觉有声音传来,刺耳的很。

又一碗坚果仁堆到我面前,虞子溪握了我的手,用力捏了捏,「怎么这样凉?」

随后当着众人的面把我的手捧在手心里,哈气。

苏如华跳舞的动作一顿,很快又接上。

反倒是谢南疏反应更大些,他本来支着头打量我的表情,看见这一幕后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收了回去,阴沉的可以滴出水。

我顾不上这些,我实在太害怕了。

苏如华曾经对我做的那些事,就像是一颗智齿。

尽管被拔掉了,伤口也愈合多年,但舌尖只要触碰到那块空缺,就可以想到当时钻心的疼痛。

冷,冷的牙都打颤。

她怎么会来?父皇怎么可能允许?

还是说她知道了虞子溪有多好,现在要来叫我把东西还给她?

说到底虞子溪要迎娶的是北朝的公主,而不是我这个名不副实的假货。

恐惧像长了嘴一样从里面咬出来。

散了宴会虞子溪去了御书房。

我先行回去,经过谢南疏身边时他塞给了我一个纸条。

约我明日下午南门外使节团住的房子相见。

他明知道我现在的身份不同往日,却还是提出这样的要求。

也对,他什么时候考虑过我的处境?

我将纸条烧掉,看着落在桌子上的灰烬发呆。

早知道当年就不应该讲他从暴风雪中扯回来,冻死在外面,还我一个清净。

虞子溪回来的很晚。

一进门就靠在我肩膀上许久,我们谁也不说话。

他闭着眼睛,问,「要不要同谢南疏他们叙叙旧?」

我正愁着不知道找什么样的借口出去,他这一搭话确实给了我台阶。

我点头,又担心他看不见,低低的说了声好。

「小没良心的,」虞子溪伸手搂住我的腰,换了个舒服位置,「明天早些回来。」

4

我本以为先见到的人会是苏如华。

毕竟她那样的讨厌我,巴不得一见到我就跳出来折损几句。

但没有。

谢南疏慢条斯理的泡茶,从选茶开始,温杯烫盏,品闻茶香,每一步都严丝合缝。

明明是赏心悦目的动作,他做起来就是有些怪异。

像是刻意的附庸风雅一般,滴水不漏的严谨。

看着没有虞子溪做起来赏心悦目。

他递了杯茶给我,「最近过的怎么样?皇后娘娘。」

后四个字被他咬的很重,十分令人讨厌。

「托谢大人的福,过的很好,」我没去接他的茶,「这辈子都没有如此快活过。」

「在我面前不用说假话,我知道你还在怨我。」

我瞪大眼睛看他,怎么短短半年他就听不懂人话了?

我纠正道,「谢大人想必是误会了,本宫过的很好,既不是假话也不是气话,陛下爱本宫,本宫也爱陛下。」

「你改口改的倒快,」听到我自称本宫时他就开始皱眉头,一脸的不快,「也不知道虞子溪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谢大人还是慎言,这里是南朝。」

谢南疏盯着我,笑出声,「阿舜,你变了。」

「人都会变,谢大人也变了。」

变得叫人看一眼就心生厌恶。

我捏着衣袖,看着他,就是十分的后悔。

年少时谢南疏还不是这样的招人讨厌,他那时弱小,苍白,和我一样是生活在角落里的人。

我们也曾惺惺相惜过一段时间。

人是群居动物,无法抵御寒冷的时候就会互相拥抱着取暖。

只是我太贪恋这点暖了,竟把它同爱混淆。

男孩子到了一定年纪就会抽条的很快,谢南疏也是。

看着他穿着不合身的衣服来找我时总是会想古人的智慧真是形象又具体。

像柳树似的,给他几天的时间就枝桠疯长,绿了一个夏天。

他出落的越来越好看,在一群皮糙肉厚的黑脸少年中格外的突出。

被苏如华盯上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谢南疏和苏如华走的愈近,就离我愈远。

高挑的少年和如花的少女只需站在一起就是登对,就是天作之合。

他大概是忘记了,这个王帐里有两个公主,谢南疏有两个表妹。

年少时的苏如华任性,或者应该说是比现在更为任性。

想到什么就要得到什么。

父皇也宠她,要星星就不给摘月亮。

北朝几乎半年都是冬天,胡天八月即飞雪说的一点都不假。

那年的雪尤其的大。

许多牧民的羊群都在暴风雪中迷失。

我记得很清楚,因为这事苏如华曾来我的住处抽了我好几个巴掌,她说是因为我这个灾星的缘故。

很是神奇,她一向有把两件毫不相关的事情扯到一起去的魔力。

有牧民实在没办法,拦在官路上请求帮助。

大官没等到一个,却撞见了偷偷跑出去玩碍于风雪又折回来的苏如华和谢南疏。

苏如华叫谢南疏把羊找回来,只要他找得回,她就认他做驸马。

多圆多大的饼啊。

谢南疏一口吞下去也不怕噎死。

扯了马按照牧民所说的就奔了出去。

那晚谢家找不到人,寻到了宫里,连我都被叫起来问他的去向。

苏如华眼泪汪汪的说谢南疏找羊去了。

父皇气的半死,还是没忍心责备她一句。

怎么说重话呢?她都哭了呀。

我那时心还软,十四五的年纪心上还没长出盔甲来,最容易因着一句话豁出命去。

裹了厚衣服就出门寻谢南疏。

羊没看见一只,好在他牵出去的枣红马护主,哪怕主人跌落马下也用身子护着他。

回去的路上有羊群冲撞过来,两匹马都受了惊,摔下我和谢南疏就跑开了。

我那时真怕他死了,每走一段路就把他搂进怀里问话,听到他的回答才继续赶路。

回到宫帐时我半条命都要丢去,现在的雨雪天膝盖还疼。

他塞给了我一块玉佩,说救命之恩应当以身相许,他会娶我,会带我过好日子。

我因着他这句话开心了很久,觉得这就是爱啊。

然后被他举荐着,嫁给了虞子溪。

这样他就可以和苏如华长长久久。

从出生开始就没见过爱的人该如何被填满?

一点点爱就够了。

她们最擅长自欺欺人,只要你抛出个苗头,她们就会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攥着不撒手。

并自以为是的补充说明,将你这半句话的开头变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在美梦里溺死是她们最好的结局。

早知今日,当初就应该让他暴毙于风雪中。

我缓了神,想起今日最重要的事情。

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放在桌子上,「我不要了。」

谢南疏好像听到什么笑话一样,眯着眼睛说,「阿舜,你现在说的是气话,我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张脸越来越陌生,我盯着他看,仿佛之前从来没见过似的。

「谢南疏,你凭什么觉得我是你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

「阿舜,我会娶你。」他直勾勾的盯着我的眼睛,不直面我的发问。

「你不要脸我还要呢,」我想不通当时的少年怎么能变成这个样子,「你如何觉得你比得过虞子溪?见过了他那样的人再看你一眼我都恶心。」

谢南疏脸都黑了,他猛地握住我手腕,几乎可以说得上是面目狰狞,「你明明说过你爱我!我奉劝你别在虞子溪身上白费力气,他对你不过是玩玩罢了!」

我气的口不择言,「被他戏弄也比被你戏弄好得多!我就愿意被他戏弄!」

他握着我手腕的手没松,另外一只手攀上我的脖颈。

只需要一用力我就折损在这里。

哪怕在这时候我还能分神,怪不得他和苏如华是天生的一对,除了用暴力解决问题宣泄愤怒什么都不会做。

「别这样看我,」谢南疏声音沙哑。

我却更加轻蔑和鄙视的看了回去。

「谢大人,宫中来接二公主的人来了。」门外的暗卫突然出声,谢南疏整理了情绪,手上一用力将我甩到桌子上。

「咱们有的是见面的时候。」

「谢大人下次若是见了我可要记得行礼,毕竟你是北朝的臣子,而我是南朝的皇后。」

今时不同往日了。

尽管我依旧因为生理原因小腿打颤,但我知道,他不敢对我怎么样。

虞子溪会为我撑腰。

玉佩孤孤单单的掉落在地上,我整理衣服上的褶皱时思索了一瞬,弯腰捡起。

即将迈出门时狠狠朝谢南疏脸上一砸。

屋内是他的怒吼。

那又怎么样,他活该。

5

马车旁边除了我随行的侍女,还多了个人——虞子溪身边的刘公公。

他朝我行了个礼,又小声说,「陛下担心娘娘担心的紧,在您宫内等了许久。」

一掀帘子,虞子溪歪歪扭扭的靠在垫子上,屈着一条腿,手里卷了一本书,看到我时只是懒懒的抬眼,很快又把视线挪到书上。

我找了个离他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伸手去戳他的腿。

「怎么想到来接我?」

虞子溪继续看书,不理我。

我自言自语,「难道是因为我走了一个下午,你想我想的抓心挠肝,迫不及待要来见我一面?」

「还是怕我和谢南疏跑回北朝把你丢在这里?」

「没良心的,」他把书放在一边看我,「怕你吃亏,过来给你撑腰。」

车子缓慢行驶在官道上,路两旁的树叶被太阳晒的发亮。

连带着我的心,也被晒化了。

心尖的震颤感连带着脖颈都发痒,我不自觉的想起曾经养过的一只松鼠。

有着松软皮毛和柔软肚皮,对谁都呲牙咧嘴,却在我的手心安然入睡。

「刚刚怎么不理我?」

他回答的掷地有声,「夫人出去见别的男人,还不许我这个做夫君的醋一醋?」

我靠过去,身子贴在虞子溪屈起的那条腿上,他自然的坐直身子,空出一只手扶着我的头。

单方只一味,尽在不言中。

回宫时是傍晚,我因为没能在宫外吃晚饭和虞子溪赌气。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叫人买了外面的东西,拿了红木食盒装着。

瘦瘦高高的人靠在宫殿门口,像一棵竹子。

但我没见过竹子。

「还生气?」他朝我晃晃手里的东西,「走,带你出去吃。」

我确实是经不起诱惑。

前一刻还发誓今晚绝对不和虞子溪讲话,后一秒就屁颠屁颠的跟在他身后。

虞子溪说的出去吃就是在房顶上吃饭。

攀着梯子向上爬时,刘公公捂着心口朝我们喊,叫我们当心些。

十五岁那年,我生了一个冬天的病。

没有药,缺少炭火,连粥饭都稀薄的只剩水。

那时我希望有一个人能突然跳过院子的围墙,站在高处,朝我伸手,问我要不要和他走。

这个愿望在十八岁这年实现了。

虞子溪的手掌温热,蕴藉着我十五岁的梦。

烧饼很好吃,我和虞子溪被风吹的偏头痛。

回去喝了小半个月的中药。

不后悔。

6

太阳下面没有新鲜事。

可人分新旧。

虞子溪给我换了个新的侍女,叫春桃。

这么甜美的名字,却是一张冷冰冰的脸,春桃不是很爱笑。

没关系,我们要允许人们有自己的心事。

上次在屋顶吹风,虞子溪的病迟迟不见好。

御书房都是苦涩的草药味道。

他最近越来越忙,来我这里的时间也越来越晚。

前天和我下棋时还吐了血出来。

我担忧极了,太医只说是普通伤寒,按时吃药就会好。

宫里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传言,说虞子溪的病不好是因为我克夫。

谁不知道北朝的二公主是天生的灾星,自从她出生北朝的霉运就没断过。

我晃悠着秋千,心想这些人真是不知道创新,北朝那边的人如何说我,她们就如何说我,连本朝实际都没结合。

这点事对我来说一点都不重要。

只是碎嘴几句,又不会掉块肉。

倒是春桃听不得。

隔了两三天她就把传小话的人抓了出来,命令她们跪在院子里,一个一个的扇巴掌。

小姑娘家家,手很有劲。

我不拦她,反而在她动手时给她加油。

不在意是因为已经过了那个需要别人的年纪,不代表这些人没有做错事。

春桃为我出气,我却为了树立自己贤良淑德的形象指责她,没有这样的道理。

前朝也听说了这个事,文邹邹的上奏了一大堆。

天命灾星、和虞子溪八字不合、半年无所出,善妒狠毒……

中心思想就是要虞子溪迎娶些贵家女,后宫里让北朝女子独大是不像话的事。

虞子溪答应了,八月初纳左相嫡女为贵妃。

知道这个消息时,我正画着眉,手下一抖,黛黑色斜斜画出好远,左半边脸被割裂了一般。

他是皇帝,我怎么能要求他只有我一个,白首不相离啊。

人贵在自知。

苏如舜,人贵在自知。

太过贪心上天会收走你所有的东西。

你从小就知道这个道理的。

一股热气从胸膛涌起,积聚在眼眶里,成了朵会下雨的云。

镜子照不出清晰人影。

贵妃是不能用大红色的,于是宫中挂了玫红色的灯笼。

叫人看一眼就喜欢的颜色。

贵妃入宫第二日按照规矩要向我敬茶。

我身坐高位,看着她袅袅婷婷的走近,细细一弯腰,白皙的脸蛋好像一颗杏仁。

我忍不住将我们两个对比,贵妃是娇弱的江南美人,眼波流转间皆是风情,而我扔进人堆里都找不到。

贵妃的礼仪浑然天成,而我只不过突击了半年,连走路时控制耳环摆动幅度这种小事都做不好。

贵妃连敬茶的手都如此好看,纤细、洁白、仿佛一用力就能掐断。

我要去接杯子,贵妃却突然一松手,滚烫的热茶洒在她的手上,我的裙摆上。

春桃扑上来迅速提起洇湿的部分,仍旧疼的我发抖。

贵妃跌倒在地,泫然欲泣的朝门口看。

我也顺着看过去,原来是虞子溪。

我已经有一段时日没见过他了,他好像更瘦了,衣服宽松的过分,眉眼间都是倦意。

他说,「皇后何必如此苛责。」

是皇后,不是阿舜。

我有千百句解释的话想说,看到他的脸又觉得没必要了。

于是那些话碎成几块,将我的身体划的鲜血淋漓。

他走到我面前,扶起贵妃,从我房间退出去。

普天下的光都应打在他们身上了,才会叫我觉得如此登对。

或许他们本就应该是一对,不过是我拆散他们罢了。

「娘娘,您该为自己争一争,」春桃劝我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呼出来,「春桃,是不是贵妃和陛下更加登对?」

「当然是娘娘与陛下更加登对,陛下心里只有娘娘一人。」

我红了眼眶看她,摇头苦笑,「不必哄我。」

因为见过他爱我的样子,所以才更清楚他不爱我是什么样子。

皇后高高在上,可阿舜只有一个人。

我不知道该如何做好皇后,现在连怎么做阿舜也忘了。

贵妃那里我送去了些烫伤膏,是春桃去太医院给我拿的,我匀了些给她。

想来这事做的也算没有毛病。

当晚贵妃便因为对我的烫伤膏过敏而宣了大半个太医院的太医。

左相为此连连上奏,说我心思歹毒,说北朝没一个好东西。

对不起。

又让虞子溪难做了。

他身边的刘公公送来了旨意,皇后蓄意残害宫妃,禁足一月。

我接旨,刘公公欲言又止,最后什么也没说出来,只叫我好好保重身体。

我捏着黄色的卷轴,十分后悔。

如果十五岁那年,死在去找谢南疏的路上该有多好。

不会遇见虞子溪,没有突如其来的幸福,也就没有纷迭而至的痛苦。

这一个月来我过的十分清心寡欲,种菜,念经,练毛笔字。

这样规律的生活却让春桃看的直皱眉。

一解封就拉着我出去逛花园。

「娘娘不是最喜欢荡秋千了?那秋千还是陛下特地……」她顿住不说话了。

我们两人碰上贵妃一行人。

这回她不是那副娇弱面孔了,而是一手扶着腰,一手搭在身旁侍女的手腕上,高高在上的。

「皇后娘娘吉祥,臣妾有孕在身,不便行礼。」

全天下所有的幸福都凝结在她的怀中。

我点头,「贵妃多多保重身体。」

宫中女人争宠无非就靠三样东西。

自身的美貌和性情、身后的家世,还有皇帝的愧疚。

红颜易老,朝政变化莫测,但帝王的愧疚不会消散。

那样铁的心肠也会因为愧疚而生出一份柔软出来。

我深谙此道,在北朝的后宫中女人多靠此争宠。

其中她们最常用的招式是谋杀自己的孩子,再将罪名嫁祸给另外一个女人。

非常好用。

一见到贵妃有孕我立刻领着春桃躲了回去,自请再禁足一月。

果不其然,九月中旬,秋高气爽,贵妃滑胎了。

春桃说我料事如神。

「只是见得多了。」

无他,唯眼熟耳。

因着我这招,贵妃实在找不到地方说我的不是,于是和虞子溪说是我克死了她们未出世的孩子。

我觉得十分奇怪,在虞子溪问责我的时候,困惑道,「我若是有这么大的本事,直接克死她不就好了?何必留她一命在这里告小状?」

虞子溪看着我,低着头笑,「这话只能在我面前说,要是让左相的人听见又该上你的折子了。」

我点头道,「陛下说的极是,是臣妾口无遮拦,考虑不周。」

他不笑了,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看我。

我知道他很讨厌这样的称呼,但我偏偏要说。

他不痛快,我不痛快,但我的这份不痛快里又生出一份畅快来。

既然两人的关系已经出现伤口,又何妨鲜血淋漓。

「既然陛下没有别的话要说,不如早点去看看贵妃吧,贵妃才失龙子,心中一定非常需要陛下的怜爱,」我装模作样的看了眼外面的天空,太阳才刚落山,红霞铺满天空,天色仍亮,「居然已经这么晚了,贵妃想必等很久了。」

「你就这么想赶我走?」虞子溪脸色十分不好。

这种时候我才能感受到从他身上溢出的帝王之气,压的人心慌,可我还是要说。

「和陛下呆在一起臣妾喘不过气。」

「那真是委屈皇后了,」他摩挲着瓷杯,用眼神细细描绘我的眉眼,「你讨厌我也好。」

虞子溪落下这么句轻飘飘的话就走了。

我诧异,他居然没有摔碎杯子或者泼一杯茶水到我脸上。

再不济也罚我点什么,这样不留痕迹,叫人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我起身追了两步,到房门口时却迟迟迈不出去,虞子溪走的很慢,瘦的愈来愈多,从背后看能看见他脖颈处突起的脊椎骨。

我慢慢蹲下,觉得他好可怜。

7

谢南疏有些能耐在身上。

在南朝的地界还能托人给我送东西。

上次扔在他脸上的玉佩被摔破了一个角,被红绸子装着送到了我的手里。

那侍女来去的迅速,叫我没看清她的脸,再找却是找不到她了。

谢南疏的人来找我,贵妃也来找我。

大概是刚失龙子的缘故,脸色苍白憔悴。

「皇后娘娘在这里过的倒开心。」

我思忖着,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实在摸不清这女人的主意,连这句话是嘲讽还是哭诉都分不清。

于是浅浅的「嗯」了一声。

「陛下已经有一阵子没来臣妾宫里了,想必也没来皇后娘娘宫里吧。」

是哭诉。

我放下心来,尝试着安慰一下,「或者是陛下最近政务繁忙?」

她皱着眉,大概觉得我脑子有病,「太医院最近送到御书房的药就没停过。」

「你想说什么?」心猛的揪了起来。

「皇后娘娘有空不妨去看看陛下,」她叹了口气,「当局者迷乱,旁观者却看的清清楚楚。」

「你……」我是想问她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的,总觉得虞子溪伙同她有事瞒着我,话到嘴边缠缠绕绕变成了一句,「你身体好些了没?还疼不疼?」

明明是关心的话,贵妃听见脸色却更白,搭在椅子上的手指尖血色慢慢褪去。

「多谢娘娘关心,不疼。」

可我听说那天从贵妃房里端出了几大盆血水。

她偏过头去不再说话,一点一点喝完被杯子里的水,自顾自的起身走了。

远没有来的时候有气势,几步路都走的踉跄。

出门前她停在门框处,转头,脸是背光的,看不清表情,「皇后,要变天了,多加小心。」

我坐在会客厅的椅子上,瞧着贵妃走出宫门,身上的浅色衣服折射出好看的光,她慢慢变成一个光点,没在红墙黄瓦里。

「春桃,去御书房。」

刘公公守在门口,见到我时脸上堆了笑,仿佛一层猪油凝固在脸上,这笑意模糊着,十分不真切。

「劳烦公公通报一声,」春桃晃晃手里的食盒,「皇后娘娘给陛下送了点心来。」

他神色有一瞬的僵硬,又立马隐在层层堆叠的笑脸中,「皇后娘娘稍等片刻,奴才进去通传一声。」

我从没想过虞子溪会拦我,所以当刘公公出门后我自然的领着春桃往里走,直到他将我拦下,「皇后娘娘请留步!陛下政务繁忙,不便见娘娘。」

我愣在原地,攥紧手心的帕子,认真解释道,「本宫只是过来给陛下送个点心,不会耽误他很多时间的,放下就走。」

刘公公腰躬的更低,看来政务繁忙是他为虞子溪添的说辞,如此只是为了我能有个台阶下。

可我偏不。

于是宽了语气说,「既然陛下现在忙,那我就站在这里等一等,左右有忙完的时候,公公放心,本宫不会碍事的。」

他面上的纠结肉眼可见,却还是什么也没说。

等到太阳落山,也没看见虞子溪半个人影。

为了躲我他也够能藏的。

我小心活动已经僵硬的小腿,春桃过来劝我,「娘娘,不如先回宫歇歇脚,改日陛下政务不忙了再来?」

刘公公也过来附和,「娘娘等了一个下午,再等下恐怕身体吃不消,这点心不如让奴才转交给陛下。」

这点苦不算什么的,在北朝我常被苏如华叫去,什么也不干,就在门外站上一天。

但现在这么多人在这里,我实在不好意思叫他们继续陪着我。

「那劳烦刘公公了,本宫下次再来。」

那时我还不知道,下次,就是永远。

8

一场秋雨一场寒。

我对这场雨是有预感的,比如说在下雨前的那个晚上膝盖疼的睡不着。

所以在春桃腰间绕着一柄软剑,扔给我一套宫女衣服时能保持清醒。

「外面是发生了什么事?」她总不可能无缘无故闯进来。

「娘娘,南朝变天了,丞相反了!」

系腰间衣带的手一顿,「那陛下呢,虞子溪呢?」

我茫然的看向她,一句话的功夫眼里就是一泡泪水。

「陛下他……」春桃支支吾吾,眼神不敢和我对视,「陛下那边有专门的暗卫带他走。」

骗鬼吧。

古往今来没有哪个逼宫的人能任由前朝皇帝活在这个世界上。

「你现在要带我去哪?」低头,眼泪砸在衣袖上,又迅速消失在细密的走线中。

这衣服料子和我往常穿的没什么区别,想必是早就想好了。

「陛下都为娘娘安排好了,穿过密道,外面有接应的人手,会把娘娘送到江南去,那边的显贵世家会为娘娘办身份证明。」

她见我垂着头穿好最后一件外衣,安慰道:「娘娘不是没看过竹子?陛下知道所以才给娘娘安排了这里,介时您在住所等上几日,陛下就找您会和了。」

我最后整理了下衣摆,「走吧,别让外面的人等急了。」

刚出殿门还好,越向外走越混乱。

躺倒在地上的宫人,有的蜷缩在地上,一点一点把自己的肠子塞回进肚子里,有的腿没了半截,却还是支着身子伸手抓向走过的人。

春桃更用力的抓紧我。

其实我是不怕的,好歹我也是在北朝宫帐那样的吃人的地方活着走出来的,见过惨死的宫人也不算少数,那时我心中只有恶心。

但现在我觉得心痛。

那些面孔我都见过的,有的是负修整花园树木的人,见着我时还会剪一支最好的花给我;有的是御膳房的打杂,春桃和我说过,御膳房总是给我宫里送多于其他人份量的小点心,他们觉得我太瘦了;有的是在我宫里当差的,前几日我还赏了奉禄给她,小姑娘的眼睛比宝石还要漂亮。

遇到的这么多人里我没想到有贵妃。

她头发散乱,身上的裙子也沾了灰尘和血迹,跌坐在草地上。

看见我时张了嘴,却没喊出声,含泪喊了句春桃姑娘。

她颤着手,慢慢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平安锁来,递到我手里,「苏如舜,我求求你帮帮我,如果你能活下去的话帮我把它给赵仪,说我对不起他,也对不起我们的孩子。我求求你……求求你!」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拒绝一位母亲。

我把东西收到怀里,蹲下身子,平视她的眼睛,「如果我能见到他我一定把东西交给他,如果我只是活下去但是见不到他我会托人交给他,如果东西没交到他手上就是我死了。」

她看着我,眼泪唰的流下来,连连点头,却只能吐出单个的字句,「谢……谢你,苏如舜,是我……是我对不起你……」

春桃又在扯我的手,我一咬牙,起身跟她走。

走了十几步,我忍不住回头看她,贵妃痴痴的望着我的方向,眼中是柔和和安详。

那是一个母亲和爱人的目光。

那密道在一个荒废的冷宫,平日里鲜少有人去,我们要在景仁宫前的那条路左转。

右转是御书房的方向。

到岔路口时我挣开春桃的手,从怀里掏出平安锁和谢南疏给我的玉佩,全部塞到她手里。

「你先听我说!」我先发制人,呵住她,「我得去找虞子溪,我不能把他一个人丢在这,这个玉佩你拿着,遇到叛军说不定能报你一命,我猜测左相的逼宫和北朝离不开关系。」

「娘娘!陛下会来找您的,您先和我走!」

我笑了笑,连我自己都没想到这种时候我还能笑的出来,「傻姑娘,我是北朝的二公主,这些腌臢事我见的多了,虞子溪跑不掉了,我自己留着其实也没什么意思,就算逃出去也会找个好天气投湖或者上吊。」

脸上一片湿润,奇怪,明明说的是好事情,明明眼睛里干干净净。

一抬头才知道是下雨了。

「春桃,你就当成全我这一回,你知道的我不敢走夜路,让我去找虞子溪做个伴吧。」

不知道春桃脸上的是泪水还是雨水,总之我挣开她的束缚,跑向御书房时她没追过来。

说真的,我这辈子都没这么自由和快乐过。

在雨中,在灰白又掺了点红点天空下,在夜里,我在奔跑,朝我的爱人。

真浪漫不是吗。

一路上我没碰见一个官兵,大概是距离够近而且我跑的够快的原因。

进门时我很担心里面是一片对峙的场面,正庄重而严肃的沉默着,我满脸雨水的冲进去,破坏这份和谐。

好在并没有。

连虞子溪在不在御书房都是我猜的。

猜对了。

他盖了张薄被,在桌前点了支烛,半边脸隐在黑暗里。

才九月份屋子里就点了地龙,熏得人暖洋洋,又有一种不易被察觉到的晕眩感。

空气中药材的苦涩混杂着檀香香气,并不难闻。

这样的情况他还能坐的端端正正,慢慢的翻看手里的书,好似之前在我宫里那样。

若说有什么不同,就是虞子溪的头发白了,脸还是那张脸,这样的搭配也不难看。

他好半天才看过来,然后略略勾唇说,「阿舜,你怎么总是把自己弄的这么让我心疼?」

我慢慢走过去,替他剪了烛芯,然后站在蹲下身子看他的脸。

「你怎么看到我来一点都不惊讶?」

「若是你留在这里,我也会回来找你的。」他把身上毯子掀开,向后挪了凳子,拍拍自己的腿,「别蹲着,坐过来。」

我再也顾不上什么礼数,扑进他怀里,喉头哽咽在翻涌,「你生病了怎么不和我说?贵妃的孩子不是你的怎么不和我说?我去给你送东西怎么不见我?」

他轻拍着我的背,「又不是什么大病,说了还要叫你担心;贵妃是她爹硬塞进来的,本就是我们二人较量的一步棋,本来以为我能解决的,所以才没告诉你;不见你是因为现在的我不好看,我想让你记住我好看的样子。」

「怎么突然计较起来这个?」

「在你面前我一向计较。」虞子溪声音闷闷的,像是透过被水浸湿的被子传过来的。

「没关系虞子溪,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外面有厮杀声和喊叫声。

我不管那些,我的世界只有桌案这一方天地。

「虞子溪,我种的果树结果了,小小一颗,但是不好吃。」

「春桃给秋千织了个坐垫,说是冬天用,很可爱。」

「其实在我被禁足的时候,你每次来看我我都知道,下次你可以进门的,没人拦你。」

「虞子溪……」他抚摸着我脊背的手早就滑下去了,「你怎么都不等等我啊?」

我松开抱他的手,从口袋里拿出一把匕首来,这是我陪嫁的嫁妆。

是我从苏如华那偷偷拿出来的母亲的东西。

本想着这东西七老八十才能用得上,没想到这么快。

也好,下辈子早点遇见,那个时候我不是北朝万人嫌的公主,你不是南朝被捡回来的皇帝。

我们过普通人的一生,相爱,吵架,和好,长长久久。

在抵达南朝时我曾得了一日的假期,不知道做什么,便悄悄溜出去看戏。

戏台上的人唱,「受余恨,免娇嗔,且自新,该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我觉得真有道理,这才是在一段感情里保护自己的最好方式。

可我忘了还有一个词叫兰因絮果。

不吞絮果,怎悟兰因。

有虞子溪在,不后悔。

番外——谢南疏

我很早就认识虞子溪了。

苏如舜也是,不过她忘记了而已。

南北两朝征战不休,十年前北朝略略压了南朝一头。

不仅获得了南朝的割地赔款,更是逼得南朝皇帝将自己的孩子送来做质子。

那孩子被养在皇后的膝下,据说是皇宫里最受宠的孩子,将他送来可见南朝的诚意。

不得不说这招真是妙,虞子溪来了半年南朝从来没来过一个人看望过他,更别说从中讨要些什么别的好处。

他本就是南朝演给我们看的。

一个皇帝酒醉、宫女肚子里爬出来的产物。

从此虞子溪在北朝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北朝的秘药在他身上试了个遍,想来活到二十五岁都算是长生天开眼。

吃不饱穿不暖,还是人人欺辱的对象。

宫帐里只有一个蠢笨的,每天去给虞子溪送饭上药,便是苏如舜。

说起苏如舜,真是宫帐中一顶一的怪人。

她和苏如华算起来都是我的表妹。

只不过姐妹俩的母亲不是同一人。

我们谢家曾有一对名动北朝的姐妹花,双生花不稀奇,奇在双生花一摸一样。

前王妃的母亲在苏如华三岁那年就去世了,而苏如舜的母亲本来许了人家,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王因思妻心切,活活拆散了小姑母的好姻缘,将她掠回了宫帐。

一定是恨的。

所以她才会如此讨厌身上有王和自己血脉的苏如舜。

小姑娘一个每天独来独往,看着就招人心疼。

可宫帐里没有人会接近她,王妃讨厌苏如舜,大概觉得这是自己死去爱情的活生生的墓碑。

可又忍不住爱她,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所以将这种爱如数转移到和苏如舜有七分像的苏如华身上。

我和其他的王子共同进宫帐读书识字,偶尔会看见苏如舜趴在窗边垫着脚看王妃为苏如华梳头,洁白柔软的手指穿过乌黑的发,编织出一个又一个精美的发型。

她眼睛里的羡慕快要流淌出来,却没有半分的嫉妒和恨,好像不知道这份爱原本是属于她的,也不知道自己的姐姐有多么的讨厌她。

因为没有人教过她爱是什么,自然也不晓得恨从哪来。

虞子溪被送进来时她是高兴的,她觉得自己找到了朋友。

一个没人要的、不受宫帐里其他人待见的、形单影只的小孩。

我觉得实在有趣,两个怪物居然想抱在一起取暖。

越是这样我越忍不住观察他们两个。

起初虞子溪不喜欢,甚至于很讨厌苏如舜。

一个傻兮兮,顶着乱糟糟头发还整日里朝他笑。

但当他意识到自己被南朝彻底抛弃,只剩下一个小姑娘对他展示善意时,就会忍不住的开始依赖他。

虞子溪自己都没有发现,他总是无意识的看向门口,哪怕我和其他王子去找茬时也是,似乎在寻找什么人一样。

到后面演变成他特地站在门口等苏如舜,还要装作自己只是路过的样子。

脸上受伤的伤口特地放在那里不处理,等着苏如舜过来为他擦拭伤口。

我觉得虞子溪真不要脸,心中又隐隐有些羡慕,甚至于说妒忌。

还没有人为我擦试过伤口,也没有人为我上药时问疼不疼,然后轻轻呵气。

北朝尚武,这样柔弱的男子是会惹父亲不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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