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以“师父带回一个小师妹”开头写一个故事?

如何以“师父带回一个小师妹”开头写一个故事? -

师父带回了一个小师妹。

小师妹哪哪都好,只是可惜不喜欢我。我于她而言,如同眼中钉、肉中刺,她要我被师门背弃,要我灵根修为皆废,要我万劫不复。

如她所愿。

可惜我总归有一把剑,而她也必死于越春剑下。

1

小师妹杏眸如春水,单薄纤弱得像是最干净的一捧雪。

小师妹温言细语,门派上到掌门下到外门弟子都对她怜爱三分。

小师妹天赋异禀,入门不过三月已至筑基之境。

小师妹刚进门的时候,她赤裸的足从裙摆里露出,微蜷的脚趾像是含苞待放的花,她怯怯地躲在师父身后,常年不见笑容的师父也对她放柔了眉头。众人看待她像是看一朵脆弱的花,我也安慰地朝她笑,却看见小师妹仿佛受了惊吓一般转过头去,眼眶微红。

小师弟推了我一把,骂我木呆子是不是做什么表情恐吓师妹了。我从地上爬起来,瞪大了眼睛说才没有。师父嫌我吵闹,罚我在清心堂跪了半个月。

小师妹眉眼带笑,像是三月开的花。我也喜欢她。我给她摘后山的花,她却因此过敏遮了半个月的脸。我送她自己不舍得吃的体质灵药,她吃了却修为速退。

人人都说我嫉妒小师妹,怨她夺了所有人的喜爱,要毁了她的脸,废了她的修为。我红着眼却不肯掉一滴泪,只盼着小师妹为我说一句清白的话,可她只是摇摇头,微喘着说,师姐并非有意,她原谅越春师姐了。

我从此便不爱讲话了,不温不火地修炼。

我没有家,长虚门便是我的家。

我待师父如亲爹,可他摸着小师妹柔顺的头发对我摇头,说越春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待师弟尽心尽职,可他也不愿和我玩,他喜欢贴着小师妹讲话。

我在长虚门十五载才筑基,小师妹只用三月便超过了我。

我和小师妹领了任务去历练,却掉下了山崖。我背着受伤的小师妹绕过瘴气,毒气腐蚀了我的外袍连同裸露的肌肤。我灵力枯竭,只剩那么一点点,只足够将一个人送上崖顶。

我咬咬牙把小师妹送了上去,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叫师父来救我,倘使师父无暇,便叫几个师兄也是好的。

我抱着自己在山崖下等呀等,晚上的崖底那么吓人,我颤抖着和自己说,师父会来的,会来的。

再不济我还有个未婚夫白绥呢,他会御剑来救我的。

日子一日日过去,我的伤口已经溃烂,体内灵脉都因为与野兽搏斗的催动而破损,还是没有人来。我想,没关系,也许是小师妹还昏着。那我自己回去好了。

我绕过了几百里的山障,爬着上了长虚山一万一千阶的阶梯,手脚几近全损,我那么欢喜地想要回家。最终倒在最后一阶阶梯前。

却看见张灯结彩,长虚门从没有这样热闹过,有外门弟子路过,说是小师妹生辰。

我那时候那么傻。

纵使小师妹昏过去不曾言说,怎么没人关心你的去处呢?

我为他们编造千百般理由,眼下却和我说,是小师妹生辰啦。

谁盯着地上这个瘫倒的烂人瞧了半天喊了声:「越春师姐回来了!」

「什么师姐?她个歹毒的人,不配如此称呼!」

我啪嗒落了两滴泪在地上。下一瞬剑光闪过,剑尖直指我的喉咙。

白绥居高临下地瞧着我,目如流星,长发高束,眉眼里三分冷淡。

「越春,你为什么要害小师妹入瘴气?」

乌泱泱的一群人闻声,从大殿里出来了。

我被剑气震得吐出来一口血,却茫然地说:「我害谁?」

小师弟冲上前来,倒先冷笑了。

「你从前就嫉妒她,你害谁?你对小师妹做了这样的事,还要装无辜么?」

我被他踩得偏过头去,眼泪往下掉:「我害小师妹?我背着她走这么多路,拼得灵脉受损助她回来,我究竟如何害她了?」我抬起眼看他,陌生得要紧。

小师弟面露犹豫,到底收回了踩在我肩上的脚。

人群分散,小师妹走出来,眉间一点花蕊,光彩耀人,还没说话眼泪就已经掉出来了。

师父把她护在身后,瞧着我,与瞧猎场里的灵兽无区别。

「越春,残害同门,罚剥去灵根,逐出师门。」

我哭着往前爬,我说师父信我,越春没有家了,越春没有害人,一脸的泥。

我的家人们,白绥用剑指我,师弟踩我。

我还认不清吗?

越春从来就没有家。

我是被遗弃在长虚山脚下的女婴,师父正好把我捡了回来,我五岁前不会说话,人人都觉得我是个小傻子,七岁测出灵根驳杂,毫无修炼天赋,我也猜师父会丢掉我,就乖乖地低着头站在那儿,可师父说,越春是我的徒弟。我这样留了下来。

我在地上爬,泪流满面。

我说:「师父,长虚门是我的家。我没有地方去了。」

师父的白发垂到腰,面容仍然年轻,他眼神淡漠地瞧着我。

「长虚门已养了你十五年。灵石丹药,不曾亏待你,你天资愚笨,如此已是仁至义尽。可从今往后,长虚门再容不下你这样心术不正的人。」

小师弟气得眼角发红,到底忍不住了,声音里满是怒意:「你明知道小师妹是纯灵体质,却故意引了她入瘴气,让她几欲生出魔气,所幸她大难不死,反而因此结出了一点雏丹。」

她入门不过一年,半年筑基,半年半步金丹。果然是天命眷顾的模样。

可是,我这样天资愚钝的人,就活该要给她做垫脚石吗?

我艰难地抬眼看小师弟,他与我同岁,是世家里头出来的公子,即使在人间也是尊贵身份,说话向来恣意。可我是真心将他当作朋友对待的。

一滴泪砸在土里,我想起瘴气过来的时候,我是怎样竭力地抱住小师妹,我的个子不大,却紧紧地把她护在怀中。我和她说不必怕,却因为魔瘴腐蚀我的肌肤而痛苦颤抖。

她叫我师姐,我就护着她。

我转过头,问白绥:「我没有害她。你也不信我吗?」

是白绥先说我歹毒,是他先用剑指向我的喉间。他曾经教我练剑,剑锋如风,他教我说,剑尖是要永远指向敌人的。

白绥眉间微跳,一双凤眼别开我的目光,捏着剑柄的手青筋暴露。

他顿了顿,说:「越春,做错了事要受罚的。」

乌山的月亮落下去,小师妹往前走,师弟怕我伤她,亦步亦趋地护她左右。

小师妹叫作楚谣。她婷婷站在我面前时,我正好看着她鞋面上的珍珠轻颤。

她轻声说:「师姐,我不怨你。本来就是多出了一个我,若不是我和师父师弟走得太近,你也不会生出怨恨,如今竟然害你成了这副样子。」

她大概愧疚,眼圈红了一半。

楚谣确实该愧疚,可是愧疚的并非这个原因。

我咬着牙拔出腰间佩的剑,催动身上最后一丝灵气,越春剑应力而起,直对她的额心。

剑尖还没逼近,便被卷落在地,剑尖贯穿了我的手心钉在地上,又挨了谁的一脚。

小师妹受了惊,左右都是人关心她。

我痛得不能自已。却从未如此清醒。

我是越春。在长虚门十五年。天资愚笨,性情顽劣。人人都说我歹毒,可我做过最狠毒的事情,不过是偷了后山的鸡。

师父亲手替我剥去灵根,却要我保持清醒,体验十二万分的痛楚。

他曾带我入修真的门,如今将仙门向我永远合上。

师父带回了一个小师妹,她眉眼娇俏,一年后,我没有了师弟、没有了师父。

长虚门不再是我的家。

2

师父毁我灵根时说,他不该把我捡回来的。

我灵台崩摧,却不能自已地痛苦。事到如此,我也没有再为自己辩护的必要了。

我当然有恨,我恨师父把我捡回来,却只把我当成一个顽劣的小猫看待。

师父,越春有错吗?

我知晓师父在修真界地位颇重,不过收了四个弟子,我如今不过筑基,丢尽了他的脸面,又不善言辞,若非当初他风雪路过,与我一起被丢掉的越春剑引得他驻足,我未必能得他庇佑。越春剑,是好剑。只是我并非他以为的天才。

瞧瞧,我都做了些什么事,我若是旁人,也该对自己失望至极。师妹进门来,光彩绝艳,旁人眼里,也该是我这个愚笨的师姐用尽拙劣的法子来害她。

直到害她差点入了长虚山下的瘴气。魔君谢长卿曾在长虚山下的瘴气中入魔,从炙手可热的天才成为人人惧怕的魔君,他提剑杀尽育养他的太清门。传闻魔障中残余他一分神识。

长虚门这才因此极其震怒。

忍无可忍,避无可避。

我抱着越春剑下山,长虚山下雪了。

一万一千阶我慢慢走,好像走过了我的十五年。我灵根已毁,四体皆废,每一步走得痛极。小师妹送了我灵药,怜悯地看着我,眼底约莫还带了那么点泪。

楚谣的药递出来,小师弟也没拦着,大约还存了一分可怜我的心,转过头去不看我。

我微笑,一咳就是血,十分疑惑地问她:「你若有心帮我,就该不出现在我面前。」

她微颤,小师弟扭头过来,要和我争吵,可我已经无力了。我就当听不见也看不见那些弟子们的非议与别样眼光。

我慢慢地走下这长虚山。

等到最后一阶的时候,一个玄色的身影还站着,没有撑伞,风雪一吹就是满头。

我垂下眼睛,往前走。

他转过来叫我,越春。

我的右手已然不能动弹,还有好大个洞在上头,就是白绥的剑刺出来的。

白绥无父无母,是我把他捡上长虚山的。他说喜欢我的时候,也是下了这么大的雪。

我手上的伤口还在淌血,一滴滴在雪地里洇出梅花。

雪落在我的眉梢,我极其厌恶地朝他吐出一个「滚」来。

白绥的头发高束,抿白了唇,却还是说道:「往日还有分情分,若你真无处可依,或可来寻我帮忙。」

我真的想大笑不止,是谁当初抱紧我瑟瑟发抖地说不要留下他一个人,究竟是谁下贱啊。

我轻笑,扯到一身伤痛,我就那么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就不该救你。下贱的半妖之子。」

他的脸色陡然发白,发丝打在鬓角,他握紧手中长剑,呼吸微喘,什么都说不出来。

看他难过成这样,我心里才舒服一些。

继续慢慢地往山下去了。

长虚山崖下的瘴气果然不一般,已经蔓延到了我的心口,腐蚀过我的百脉。我忍着每一秒都不可言说的痛楚,强装镇定,若非如此,我并不只是被废灵根,恐怕连命都要交待在那儿了。

有声音在我心间懒散地响起。

「现在往回走,我教你如何十步杀人。你伪善的师父宗门,都会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长虚山下雪了,血淌在白雪里的样子,真像世间最美的画。」

我顿住,疑惑地叫他:「魔君,谢长卿?」

那声音顿了一下,却轻笑:「许久不听人叫我谢长卿。」

我仰头看天,冷得人要命。

我想了想,却还是拒绝了。

「我不想入魔。天下大道,并非只有修真与入魔二路,我还有我的越春剑,我迟早会用越春剑把他们一个个打趴下。」

谢长卿冷笑:「天资如此愚笨的你,居然还这样天真。」

我把越春剑插进雪里支撑着身体,反讽道:「我听闻当年太清门下掌门第一得意弟子,七岁筑基,十岁金丹,到他十五岁的时候,修为已不可测,被称为千年一遇的绝才。那么,天资如此卓越的你,又何故沦落到正派闻之色变却又不屑的存在,也是因为那么一点可怜的天真吗?」

谢长卿不说话了,良久,慢慢地道了句:「有意思。被正道摒弃,又不屑魔道,我要看看,连一把剑都握得摇摇晃晃的你,怎么在世道下讨回一分颜面。」

谢长卿的神识从我的心间离开了,百毒瘴气却深深印入了百脉。

我撑着剑,下一秒却再也忍不住,失力地跪了下来,呕出一口血来。

寒雪落在越春剑上,反而增亮了它的光锋。

我寻求安全感般地靠近。

越春剑啊越春剑,一剑可开太平,一剑可定乾坤。

你又能否将这已然颠倒的黑白还回清澈。

往后我没有家啦,我只有越春剑了。

我筋脉受损,灵根不再,破损的丹田里空空荡荡,我真的想仰倒在这雪地里流泪。

只有我自己知道,因为测试灵根时师父垂下眼失望的一句「杂灵根,一生至多筑基之境」,我有多难过。我拼了命地修炼,日夜不分,可是天地间的灵气好像遇见了一块石头一样,总是透不进来。

我时常羡慕楚谣,三月筑基,可我这样努力了,十多年日日夜夜尚且抵不上她三个月。

我的血在雪地上洇出了一朵朵红梅。

我这样绝望了,明日扫雪的弟子看见我倒在长虚山下的身体,传回去恐怕又是给他们徒增笑料。

风霜刮得我头疼欲裂。我恍惚里听见梵音大起,一抬头好像四面金佛花盛开。

身披袈裟的僧侣踏雪而来,眉间一点殷红,一双凤眼却凌厉地上挑,明明应该是出家人的模样,可眼角隐约里瞧着有一分戾红,通身的气质却仍然是悲悯的。

他不紧不慢地从如雾般的风雪里来,脖颈上串的佛珠圆润繁多。

越春剑如雪三尺才能支撑住我跪倒在雪地里的身体,我仰起头看他最终停在我的面前。

他的袖袍在风中岿然不动,脖颈上的佛珠亮了几分,居高临下地站着。

他含了一分笑,微弯了一些看我:「原来是你。」

我听得不明所以,茫然地看着他。

「你是谁?」

「我是湛寂,从空明寺来找你。」

我知道空明寺,自从从前的藏剑山庄、太清门都覆灭之后,空明寺与长虚门、瑶台宗并列三大宗门。

「为什么来找我?」我连话都难说,呕出了一口血。

「阿弥陀佛。」他淡淡地说了句,悲悯地垂着眼,伸出了手覆在我的额顶。金光大盛,暖意从我的额间往四肢百脉里穿梭。痛不欲生的疼痛感终于被几乎消除了。至纯至真的佛光乃是魔气最大的克星。

等他收回手的时候,面色若有所思。

我感激地向他作揖道谢,摸了身上半天,谁晓得身上穷得只剩下几十块下品灵石,寒酸得拿不出手,赧然地说来日再报恩。

我突然想起来湛寂是谁了。空明寺这一辈的奇才,天生佛子,师父曾说只要他勘破七情六欲中最后二字,便可立地成佛。我当时扭头,看了看左边一剑斩断无望峰的白绥,右边半年筑基的小师妹,还有吃吃喝喝也能金丹的小师弟,摆弄着剑上的剑穗,感叹命运的参差。

风雪那么大,可是湛寂站在这儿,风雪也不敢靠近了。

他说:「举手之劳罢了,来日施主便可帮我一大忙。」

我摇头疑惑,等着他继续说出来。

湛寂却不说话了,一双凤眼上挑,却端了个悲悯模样。

「施主何名?」

「我名越春。」

他说记住了,转身离去的时候,瞥了眼我面前三尺入雪的越春剑,叹了声好剑。

我说是啊。

毕竟天底下,师父会挖去你的灵根,心上人会用剑扎穿你的手腕,师弟会踩着你的脊骨怒骂,师妹会笑盈盈地说师姐我原谅你。

可越春剑,会永远陪着我。

3

按理说,像我这样没天赋的人,就算再刻苦修为也不能早早地到了筑基之境,按师父所说,我确确实实是一个十分平庸的人。

越春剑内有半卷残谱,除了我谁都看不了,也学不了,他们总是冷讽道,瞧瞧越春师姐的剑,再瞧瞧越春师姐,那才叫一个不配。

风来晚剑谱的第一式是吐纳之法,我琢磨了好久才看懂,可就是那么一个吐纳之法,让我十五岁筑了基,勉勉强强在宗门里头混了个平庸来。

第二式出剑,练好后据说那是一个翩若惊鸿的剑光。但我确实蠢笨,出剑慢而钝。

到了第三式,我再也练不下去。拢共七十二式,我这里存了半卷。

湛寂走后,这雪里又只剩下我和越春剑,我头一次那么利落地从雪里拔出越春剑。

出剑慢而钝,为什么心存犹豫?为什么茫然粗钝?

我一直想当一个好的姑娘,一个好的师姐,一个好的徒弟。

挂念了师父失望的眼神、师弟含怒的目光,这样多的重担挂在剑尖上,我的剑,怎么能快得起来?

我闭上眼,越春剑圆满地做了个起势,从未如此完美地挥出风来晚剑谱的第二式,我割破风雪时剑身轻鸣,与天地之声相和。一招下来我额头已出了汗,却立在天地间大笑出来。

长虚门下方有不少城镇,我循着香味走进了一家路边小摊。

我坐着要了一碗阳春面,热气腾腾的满满当当的一碗,撒了点碧色的小葱花。我幸福地夹了一筷子,刚吃进嘴里,就听见隔壁桌热闹地讲着话。

那是几个二三十岁的散修。

「你们知道吗?长虚门那个玉虚真人,把他的长徒越春逐出了门。我看见有弟子在长虚山下贴了公告,贴好了还啐了一口说真晦气。」

「嗐,谁不知道呢?作为玉虚真人的弟子,灵药灵丹伺候着,居然这么多年才是筑基,他们刚入门的那个楚谣仙子,三月便筑基了,可不是要嫉恨地害她。」

「我若是她,真该羞愤致死。楚谣仙子被她推入瘴气后,拼了命爬出来,反倒因祸得福,即将结丹。反倒她,害人不成,自己修为也没了。」

「可怜长虚门,十多年养了只会咬人的白眼狼。」

我垂下眼,拨散面上的细葱,眼里有点酸涩。

他们脸上义愤填膺,好像亲眼所见般唾沫横飞地讲着长虚山崖瘴气的事情。

我吃进一大口面,不在意地擦掉眼角一滴泪。

有破风声传来,一个飞镖直直插进那桌散修的木桌上,刃深入木桌,恰好离那个讲得最起劲的人手指一毫,大抵接近的肌肤都已经被切磨掉了。

谈论声戛然而止,片刻之后他痛得叫出声来,咒骂不止。

我顺着破风声传来的地方看去。

黑衣的青年侧倚着门,一手环胸,两指懒懒地夹着一片枯叶,我这才看清楚,那深入桌面的哪是什么暗器飞镖啊,分明就是这脆黄的枯叶。长袂当风,两鬓的黑发散下来些,添了一分恣意。正是大雪的时候,没什么人,风雪穿过他的乌发,落了一点在唇上,却更显得晶莹。他生得很好,飞眉扫鬓,眼尾往上挑,浅浅地嵌着点小痣,倒别有了分病弱的风流。

散修看清了他人,抱着流血不止的手指怒目瞪他,刚想污言秽语地骂出口。

衣冠带雪的青年就这么轻轻一抬眼,眼神里隐没了黑夜,雪愈发冷酷起来。

一众散修吓得抖索起来,不敢再说话了。

他往里走,寒气透进来,散修颤抖得愈来愈明显,额头冒汗。

越走越近的时候,那个散修终于支持不住一般跪倒下来,十分狼狈地在地上磕头乞怜。

青年却好像没看见般路过他,到底听那求饶声烦人,顿了顿:「滚。」

他漫不经心地笑道:「去把这些话讲给长虚门,每一个人听。」

长虚门最重脸面,可万万没有他们这种地位低的散修编排的份。

散修白了脸色,青年等不到回应,不耐烦地啧了声。

那些散修回头看了看那如刃般插在桌案上的枯叶,咬了牙应允了,又麻溜地滚了出去,好像再不愿意多待一瞬。

青年看过来的时候,我才收回自己的目光,眼观鼻鼻观心,看面前那半碗面好像要看出花来。

谁知道他下一秒就在我身旁坐下了,指尖那片黄叶就在我面前放下,他也叫了碗阳春面,我却提心吊胆不敢看他半分。

肩头带雪的青年指尖在桌上敲了两下,压低了声音,带了分嘲弄怜悯:「说是有自己的路走,怎么被几个不入流的东西非议了几句,就掉了眼泪?」

我这下知道他是谁了,就在不久前盘旋在我脑子里的魔君,谢长卿。

我看了看那片躺在桌子上脆弱的枯叶,又想到坊间传闻谢长卿的诸多可怖故事,还是很有自知之明地不和他犟嘴。

我不自觉地握紧了越春剑,谢长卿冷笑一声:「安心吃你的面,本君可没空对你一个修为全无的废人下手。」

说得也是,我掐了掐手心,还是拿起了筷子,吃剩下的半碗面。等我把头从碗里再抬起来的时候,发现谢长卿十分嫌弃地看着他面前的那碗阳春面,细碎的小葱撒在上面,面条吸满了汤汁,咬一口可别提多美了。

我立刻心领神会,大名鼎鼎的魔君必然眼高于顶,吃不下这口面,可是到底有些可惜了,我摸了摸肚子,约莫还能勉强吃下那碗面。

我委婉地看看那碗面,又看看谢长卿,刚要善解人意地提出请求,却见谢长卿点点头。

「既然如此,你把这上面的葱给我挑干净。」

我便不得不重择了一双筷子,一点点把上边的葱择干净,按他的意思是,一点绿色都不能见。

我叹了口气,挑着挑着,冷不丁地开口,十分诚恳地说了声:「谢谢。」

谁能想到,自我从长虚山崖下回来,收到的善意都并非来自朝夕相处的同门,而是素来不相识的人。无论他们的用心是什么,总归是帮了我。

谢长卿接过我挑好的面:「本君就是喜欢教训人,与你有什么关系。」

我说了声是。

我拿起越春剑,起身结账,顺带把谢长卿的面钱给结了,我身上拢共没多少灵石,剩下的真是岌岌可危了。我苦恼地叹了口气。

我转过身冲他一作揖:「江湖路长,就此别过。」

谢长卿夹起一筷子面,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长睫上一点雪水融化。

「等本君下次见你之前,你可别死了。」

我硬着嘴回他:「我就算是命再贱,也要活得比你们都长。」

谢长卿慢条斯理地放下筷子,唇角到底带了分讥讽,桃花眼笑得弯起来:「好啊。记住你的话,越春。

「本君也愿你,福厚命长。」

说得真是一个情真意切。

我掀开帘子,迎了一怀子的冷气与雪,我垂下眼,自言自语道:「我该去哪儿呢?」

我手上的越春剑突然鸣动,剑柄所指分明是南方。

我这就知道我该往哪儿走了。

走出长虚山所辖城镇,雪便小了。出城门的时候,我遥遥地往回望了一眼,正好看见长虚山的山尖。这便是最后一眼了。

我毫不留恋地,斩开风雪往南走了。

4

我一面赶路,一面细细琢磨我的风来晚剑谱,开窍后总归比以前快些,两个月的时间也只练了三式,这便可以看出我的天赋的确平庸得可恨了。

我修为散尽,自然辟谷不了,寻了个破庙歇脚。我用剑尖串了只兔子,放火上慢慢地烤,转得皮上烤出了油脂,香味往人鼻子里钻,那便是好了。

我向庙里积了灰的佛祖暗暗道了声歉,撕下来一个兔腿,便往嘴里塞。

我刚咬下去,就听见呜呜的声音响起来,我放下了兔腿侧耳倾听,却又不见了,便以为是外头的风声。我又要咬下去,又听见呜呜的声音响起来。

我这就有些害怕了。

要知道我虽然总是装作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其实骨子里比谁都像小姑娘。

我握紧越春剑,往哭声传来的地方慢慢走去,正是佛像后侧。

一个姑娘缩在那儿,惊恐地抬头看着我,面上还带有泪痕。我也惊恐地看着她,不知道谁比谁更吓人些。

但好歹她算是个人,也并非精怪魔修。她大概也饿狠了,吃了我半只兔子后才含泪说出了原因。

前面那个镇子啊,大概出了个魔王之类的,向着全镇要妙龄少女呢,还需得处子。镇上被封锁了消息,不许向仙家门派传消息求救。有人尝试着去联系长虚门,但总归到现在还没有回音就是了。

她是因为不愿被送去魔王那儿,才躲到这块的。

我可惜地看着那半只兔子,一抬眼撞上了那姑娘充满希望的眼神。

她瞧我拿个越春剑,便以为我是什么修为深厚的修真人了。

可我还是不得不恳切地告诉她,我甚至连气都聚不了了。

姑娘的脸色一白。

我还要谢她告诉我这个消息,我毕竟不是什么高人,不知对手深浅,只能远远地绕路了,我能做的,只有往附近的门派通风报信一番。

姑娘的脸色白得已经不正常了,手指着我的后面颤颤巍巍。

我脑袋一昏,再醒来已经在姑娘口中的魔穴里了。

姑娘的名字为明岚,听她说她是镇上最好看的姑娘,因此我在她的衬托下被选为她的丫鬟而不是新娘是情有可原的了。

我仍然后悔不该在那个破庙里吃烤兔,必然是佛祖不高兴了,才让我一个过路的那么倒霉,被打昏了和明岚一起被抓送到这个魔穴中。

妙龄的新娘许多,都被关押在一个房间里头,一个个被换上了红嫁衣,哭哭啼啼地聚在一起。

也不怪她们吓成这样,毕竟这个魔穴里寒气极重、阴森恐怖,又兼之看门的几个小魔青面獠牙,看姑娘的眼神和嫩肉别无二致。

我因为是丫鬟的关系,又装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行走较新娘们自由得多。

可我最为焦急,只因我的越春剑不知去向了。

我便经常借着送饭的契机兜兜转转寻找藏我越春剑的地方。

我心中难得这么有怒气,也恨自己没用,一个用剑的,没有了剑,那还活什么?

我探头探脑,却在一个门头停了下来。房门半掩,守在门口的小魔大抵交差去了,我推开了门。房间挺大,大红的喜床红得刺眼,在这样的情况下愈发奇怪,喜床正中间坐了个娘子,盖着红盖头,按理来说这样的情景只会叫人感到害怕,可是你一见到那人,心中的烦闷就减消了。

她从喜服的袖子里露出一截手,手莹白修长、骨节分明,捧着个苹果,可是那手却比苹果要更好看些。娘子体量匀称,只是显得略高了些,我头一次这样生出怜香惜玉的心,虽然还不见人,只是觉得一定要救了她出去才好。

我走近她,她红盖头上的流苏轻晃。

我不由自主地揭开那红盖头,从白皙的下颌,高挺的鼻梁,一直露出到秾丽的眉眼为止。她眉间一点朱砂,云鬓下垂了一粒金佛花耳铛。

美人是美人,只是是个美男子。

美男子也便罢了,这人于我还有救命之恩。

是湛寂。

他面色沉静,从眼底缓出了一道波,融化在眉间的红砂中。

是观音含笑:「终于等到你了。

「越春。」

我还保持着掀开他盖头的姿势,被湛寂的笑晃了晃眼,我有些局促,鬼使神差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了句:「小师父,你怎么长头发啦?」

湛寂失笑。

他简单解释了一下原委,他本是路过此镇回往空明寺,遇见了此事,便将计就计顶替了要送上来的新娘子,小魔只见他从盖头下露出的一截白皙下颌,便已经知晓是个绝色的美人,关押在这儿。

我咂舌称赞,这就是看出人与人的区别所在了,我遇见此事,便想远远避开通风报信去,可湛寂便是来上山除魔来的。

我紧绷着的心见了湛寂到底放了下来,但还是强忍着找不到剑的焦灼问他,怎么知道我就会来。

湛寂从身后拿出一把越春剑。

「我看见他们拿了这剑,就知道你会来。」

我大喜过望,瞧湛寂的眼神里又多了几分崇敬。

他平静地说:「原本世间魔气不过藏在最阴暗的地方,如今已经能光明正大地占了一个城镇了,此事背后缘由必然不简单。」

按湛寂的意思是,要等到见魔头的时候才好动手,现在是不宜打草惊蛇的。

见魔头是什么时候呢?我后来就知晓了,是娶亲的时候。

到他们娶亲的时候,阴森的魔穴非要装点上惨红的喜庆,那才是真叫一个怪异。新娘子们被吓得连哭都不敢了,我心里也瑟瑟缩缩,新娘子们盖着盖头,需要侍女们牵着行走,两侧随了长得奇形怪状的妖魔。

我跟在新娘子湛寂旁边,牵着他的衣袖行走,结果我颤巍巍的反而没有湛寂盖着盖头走得安稳。

洞内黑黝黝的,我心里有些慌,却悄声和湛寂说,别怕。

湛寂顿了顿,舍了一粒舍利子塞给我,我气闷恶心的感觉一下就消除了。

我的心定下来,越春剑缩小成袖剑藏在我的大袖里。

等到了成婚的大殿,阴寒的气息越发浓重,我握紧了手心里的那枚舍利子,百脉里好似有金光游走。

魔头露了脸,我悄悄地抬头看了一眼,魔头面容可怖、四肢瘦长,从枯槁里透露出腐败和血的味道,我赶紧低下头,这个魔修,实在是长得太惨不忍睹,周身氛围不可言说的令人作呕,怪不得时人对于魔修都是十分唾弃的。

我又忽然想起谢长卿来,分明他才是世间名声最大的魔修,却没有半分这种腐败的感觉,若他把面上的嘲讽收一下,大概我会以为是哪个大门派的天之骄子吧。

我这样想着,那个魔修已经走近了,枯瘦的手一面想要掀起湛寂的盖头,一面嘱咐其他小魔,声音嘶哑:「把其他的也都剥了皮,血蓄到池子里。这种处子的血最好,大人要用。」

我的心一紧,手段惨烈不说,而且听他的意思是,这些姑娘的血是给这个魔修的上级用的。

谁指使这魔修收集女子精血?是更成气候的魔头,还是修真界中的某位大能?

那魔修的手刚要伸到湛寂的红盖头上,另一只修长如玉的手就紧握住了他,魔修的手半分再动不得,金色的佛家咒纹缠绕蜿蜒上了魔修,他猝不及防,痛苦地大喊出来,声音难听。

越春剑同时出鞘,我斩断两边要挟持住姑娘们的小魔,因着他原先给我的那枚舍利子的缘故,剑气中还带了金光。

我将饱受惊吓的姑娘们略略安置好,反手越春剑就斩杀青面小魔。

小魔虽然不成气候,但是数量颇多,风来晚剑诀第三式剑气凌厉,我挥剑时竟然不知不觉又新会了两式。

我力竭不继,用力过度的右手隐隐颤抖,湛寂解决了魔修之后赶到,为我度化了最后两团黑气。

我跌落在地上,面色发白,抬头看湛寂,他眉心前早有一点殷红,此刻这一点殷红愈发明显,上挑的眼尾增一分红色,却是一副让人不敢接近的悲悯模样。脖颈上那串舍利子颜色暗沉。

我累极了,却喘着气笑起来:「小师父,我把这些小魔都杀完了。」

我已经会风来晚剑诀的第五式了,我现在是不是也很厉害?

湛寂翻开手,一朵瓣瓣重叠的金佛花在他的手心里绽开,他把这花送到我的手上。

我接过,眉眼带笑,这是我第一次被送花。

一朵重重叠叠的金佛花,我小心翼翼地拢在掌心。

湛寂为那些姑娘安神,又一个个送了她们回家,安定了这偏远小镇的民心,临走前还留下几道金印庇佑。

湛寂让我时刻小心,说修真界中将有大动乱,此次魔修采血、边上两大宗门竟然无知无觉,便可见一斑。

苍生将有难。

我咬着个野果子,路边的小花一蓬蓬的,阳光那么好,湛寂在前面慢慢走,我问:「小师父,苍生是什么?」

湛寂眉眼如同含雪,他道:「苍生是世间万物。不论王孙公子与走夫婢子,还是飞禽走兽,此间一草一木,你嘴里的一颗果子,都是苍生。」

「你是空明寺的佛子,那必然要成佛。我听人家说,佛都是博爱万物、众生平等的。」

「我要先学会偏爱,而后才能博爱万物,越姑娘。」

我似懂非懂地「噢」了一声:「偏爱?」

他看向我的眼睛,慢慢重复一遍:「偏爱。」

偏爱要有多爱,才能足够到后来平等地分给万物?

越春剑滚烫起来,指引我往南边走。湛寂的手往越春剑一点,越春剑的骚动安定了下来。

「越姑娘,你说你无父无母,身世成谜。如今南方藏剑山庄旧址有异动,或许顺着越春剑可以溯源寻找。」

原来越春剑的骚动与藏剑山庄旧址出世有关。

湛寂说他本来就是去藏剑山庄旧址的。自从多年前藏剑山庄主人练剑入魔杀妻之后,又屠杀了整个山庄,这个曾经的修真剑派连同山头一起沉没,到今日才复现秘境,如今各大门派都派出了弟子前去探宝历练。

我和湛寂就结伴前去。

心境平和之下,我竟然又能练成了剑谱上的三式。偶然有领悟不到的地方,湛寂一眼就能看出来哪里不足。

我每练成一式,湛寂就送我一朵小金佛花,我美滋滋地串在越春剑柄上,金光流转柔华生辉。

因为是极少收到的善意,我就越发珍惜地宝贵着。

谁不是个还未长成的小姑娘,谁又愿意当恶毒平庸的师姐?

我拨弄着金佛花的一片花瓣,恍惚里竟然有佛音轻响。我记起来初见时他转着佛珠、踏雪而来的模样,他为我修好残破身躯,说来时我可帮他大忙。

「小师父,你要我帮你什么忙啊?」

他眉心一点殷红,湛寂闭上眼,鸦睫低垂,胸前一串佛珠庄严肃穆,良久,他淡淡出声,不过二字。

他说。

「渡我。」

佛要我渡他。

5

我和湛寂到藏剑山庄的时候,已经算是晚的了。

湛寂与我暂别,他总归是要回空明寺的。

巨大的汉白玉平台上人满为患,穿着各色宗派服饰的弟子们聚在一起。一个个眉眼意气风发,我收回眼抱着剑懒懒地靠在一旁。

我正阖目想着我的越春剑和这个山庄有什么关系的时候,却冷不丁感觉有谁伸手往我这边推。我下意识地睁眼,越春剑鞘打上那人的臂膊与脸。

吃痛的哀嚎声响起来,我看见阔别已久的小师弟受疼地捂着手,又感到脸疼了去捂脸。狼狈得我想笑。

小师弟有名字,陆寻,陆家的嫡长孙,一脉单传惯出的小祖宗,十岁被检测出灵根天赋,被师父收为徒弟,多年来吃喝玩乐,却凭着天赋照样到了金丹。按他的话来说,不努力修炼,那就是要回凡间去当王爷的。

我从前念着他心性少年,非黑即白也算意气,可黑白颠倒、意气用错了的时候,可真是像刀子割心般的疼。

他大概也没想到我废了灵根,当初连活命都可怜的人还能反应这样快。

陆寻缓过来,忍着疼直起腰来。他穿着长虚门蓝袍云纹的弟子服,只是脸上还存有一道被打出的红痕,不免滑稽。他瞧清了我全须全尾地站在这儿,似乎不经意地松了口气,到底还是不耐烦地皱起眉头,仍然不免厌恶情绪。

「你怎么也来了,不是灵根都没有了吗?瘴气入体好全了?」看我身强体壮活蹦乱跳的模样,他还是嘴硬加上一句,「倒是你命硬。」

瞧瞧,这就是我五年的好师弟,原来他们也知道,被剥去了灵根、被瘴气缠身、修为散尽的人冒雪下了山,十有八九是会死的。

我冷淡地一抬眉:「与你何干?」

陆寻噎了一下,气急道:「要不是师妹看见你来了,托我过来问候一下你,你以为我会和你这个废人多言吗?」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正好见到楚谣遥遥地冲我一礼,眉间花钿绮丽。

我也冲她笑,提起越春剑遥遥致意,一截半露的寒光与金佛花交相辉映,我是同她说:

我们,不死不休。

我也有道,走的是快意恩仇。

楚谣脸色微变,云鬓上的珠钗摇摇晃晃。她还没说话,陆寻倒先急了,到底是顾忌着没再上手推我,斜飞入鬓的眉气得挑起来。

「你冲小师妹举什么剑?她好心叫我来看你,你是不是知道了她已经结成金丹,更加郁结气愤了?」

噢,原来她已经金丹了,真快啊。我在长虚门的时候,每日每夜地修炼,总是忧心我这等天赋,还未修炼到金丹怕就已经老死了。

这点动静已闹得周遭都看过来,窃窃私语里夹杂着「越春」「楚谣」,这两个名字碰撞在一起,也必定说的不是好话。

却看见陆寻的脸色发白,疼得陡然出汗,右手僵硬得握不住剑。

我回头看,白玉台高,谢长卿屈起一条腿懒散地坐在栏杆上,背后是鸿蒙而上的渺渺云气。他喜着玄衣,衣袂正好当风,恣意地在长风里微动。他眉眼比山水还像画,眼尾的红色却染了十分的戾气。他垂眼含笑,怎么瞧都是股嘲讽的味道。

「天下的话都被你说尽了。要赶人的是你们,来挑衅的是你们,要施舍怜悯的还是你们。」来人居高临下地望着陆寻痛苦不堪的神情,嘴角勾了个带了冷意的笑。

「——十足十的道貌岸然。」

白绥瞧见一片混乱,才知道这小师弟又去找麻烦了,匆匆赶到,正见到这场闹剧,向谢长卿拱手道歉,说是陆寻冒犯了前辈,希望谢长卿能手下留情。

谢长卿懒散地笑,长指轻轻一点,从袖中露出一截苍白的手腕。

陆寻这才好受过来,也知晓谢长卿的功力深厚不好惹。白绥看向我,神色莫辨,大约刚想说些什么。

就听见谢长卿极嘲讽的一声嗤笑。

白绥就要带着陆寻告退。

我被这样讽刺,却再没有当初气愤难过的模样,却少不了要再问一句。我平静地问陆寻:「你十岁那年才入门,不过修炼两年就筑基,我那时连练气都艰难,却还是为你高兴。你不喜欢叫我师姐,可我却实实在在地把你当师弟,为你守着隔壁峰主炼药数天,等他练好第一炉安元丸,巴巴地来给你。你性子比我讨喜,满门的人也喜欢你,可我那时为什么不害你、不记恨你?你和楚谣都一样,我固然平庸,为什么我要单单记恨她?」

陆寻本来脸色就发白,听了这话,大概也想起了什么,嘴巴嗫嚅着,到底什么都说不出来。

等他们走后,我才慢慢走到了栏杆前,长风把我的发丝吹动,仰起脸看谢长卿。

「你看,我说到做到,我没死,活得好好的。」

上次一别,我还记得他说下次见我前,叫我可别死了的话。

他的笑容难得不沾冷气,讶然地挑起眉。

他薄唇一掀,说了两个字,却被秘境开启的巨声给盖住。

我回过头,见到众人凌空飞入秘境的巨大豁口,衣袂飘飘。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拥入一个温热的怀抱,鼻尖乃是松柏的清香。我抬头正好可见谢长卿一截冷白如玉的下巴,微微带了些笑意。下一瞬却如芒星过空,快得只听见风声作响。

再落到地上时,已然是另一番风景。秘境内别有一番洞天,我从谢长卿怀中离开,再望四遭,却发现只有我们二人。这秘境应当是随机分散人的,此处降落点,只有我与谢长卿二人。

这里自始至终只有一条小道,我拿捏不准,回头想问谢长卿。

谢长卿眉梢又堆上了那些懒散,精致的袖口流转着金光,他向来是个注重仪表的人,此时走在这号称步步杀机的秘境里如同闲庭散步。

他略抬了眉:「走着就是了,还要我抱着你?」

我被说得一噎,转过头去不理他,沿着小径往前走了。

越春剑又在发烫了,隐隐之中我便觉得,有什么在等着我,等我斩断软弱之后前往。

景色实在是秀致,两侧临湖,湖上水波粼粼,并非晴天白昼,好大一轮明月挂起,乃是午夜幽然的雅致。两边错落地缀了紫色的花,我侧脸看谢长卿的时候,数不清的萤火刚好在他背后升起。

他瞧过来,我下意识地错开目光。

大约是景色宜人,而我从心底觉得这个秘境就和我家后花园一样安全亲近,合着不知名小虫的轻鸣声,我鬼使神差地问了句:「你来这儿做什么啊?」

这句话就是蠢了,人家来这儿与你有什么关系?

他的眼尾往上挑,闻言却垂下来看了我一眼,却出乎我意料的,慢悠悠地回答了:「藏剑山庄,我自然来找剑。」

他瞧了瞧我手上的剑。

我下意识回话:「越春剑让我来的。」

「越春剑也教你不要入魔?

「越春剑也教你剑诀?」

他步步紧逼,我往后再一退就要摔进紫花池子里。他的眼瞳像墨玉一样漂亮,却在此刻压低了声音,声线极其诱人,苍白的脸上却隐了蛊惑。

「那——越春剑有没有教越春,离我远一些?」

我从前只听说过谢长卿魔君的名头,他在我面前一向都很正常,比陆寻、白绥都显得高风亮节一些。如今他不过稍稍过了些,那双眼便拥有要吞没一切的缱绻魅力。

我就快站不稳掉进水里的时候,谢长卿伸出手在我腰后扶了一把,我的脸与他的不过尺寸之间的距离。他看着我的眼睛,嗤笑一声,散漫地笑道:「小丫头。」

又被他戏耍了。

谢长卿收回手,漫不经心地整理衣袖,发丝落了些在他鬓边,睫毛在月下又长又卷,身后大片的萤火曼舞。

「越春,我给你个机会,你现在就此离去,不要再往秘境之中走了。我这么多年,坏事做尽骂名背尽,便难得当一回好人,把你那些师门仇报了。谁挖了你的灵根,我就毁了他的灵台。谁让你流泪,我就让她哭到瞎眼。世间谁毁你谤你、辱你骂你,我千倍万倍以痛偿还。」

「我若是不离去呢?」

「倘使你非要走这条凝满黑血的路,那便只有和我一起入万丈深渊了。谁能疯魔,谁才能成活。」

从水雾中穿过的风轻透,我弯了唇笑:「你为什么待我这样好?」

湛寂待我好,因我是他命中一劫。

可是这样声名狼藉的魔君,三番两次地出现,是为了什么呢?

谢长卿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原先因何事起的恨意被风吹散,他忽然笑了,如同水上月华花初绽的模样,他低垂了眉眼,难得借了月色三分温柔。

「因为你是,越春。」

6

谢长卿此行来,确实是为了一把剑,藏剑山庄庄主与其夫人同制了一对剑,其中之一就是刃雪剑。

谢长卿抬了一分下巴说,那本就是他的东西。

过多缘由,他却不讲。但我已经知道,我从小没有父母,也不曾是谁的掌上明珠,如今看来,我和藏剑山庄有脱不开的联系。

我和谢长卿并肩而行,危机步步没见着,倒是赏了一路的景色。谢长卿见怪不怪,我也就不多过问。等到我手中的越春剑越来越烫,我几乎握不住的时候,听见谢长卿一声「到了」。

我已经准备好看谢长卿炫技破阵、勇夺秘宝的场面了,没想到他随便捏了个诀,刃雪剑就缓缓浮现了。刃雪剑身长三寸,剑身厚重古朴,然而刀刃却如同雪般清亮。谢长卿的散漫消散殆尽,重新将剑拢在手心。

一回头正好看见我古怪的表情。

他笑:「本来就是我小时候慌乱下藏的。」

越春剑再难控制,飞了出去,与刃雪剑相并,正好是一对,天地阴阳。

我头疼欲裂,好像大火在我脑中燃烧。幻境在我眼前重新织起。

我看见来往逃命的奴仆、藏剑山庄美丽的紫花被践踏燃烧。

他们哭喊着说,家主疯了,家主乃是修真界的大能,入魔了谁能阻挡。上一秒还在乱糟糟地逃亡,下一秒却被凌厉血腥的剑气击中倒地而亡。

有雍容妇人抱着女婴惶然失措,终于被她找到躲在角落的七八岁的小男孩,她鬓发散乱几近绝望地嘱咐他,把女婴和越春剑一起,放在长虚山下,长虚山上的玉清真人若见,她的孩子便可以活下去了。

小孩应允,却身量矮小,抱了女婴之后再拿一把剑已然吃力极了,他只好把自己的本命剑丢在乱草中,捏诀守护,一丢就是十多年。

妇人瞧了最后一眼她的孩子,女婴那么小,她却见不了长成的模样了,素手捏诀,以必死的决心与她失了疯的丈夫、曾经最亲的枕边人抵死相战,以祈求给她的孩儿多一些亡命的时间。

原来,我也曾是谁的掌上明珠。只是我至亲的母亲,徒然死在谁的刀柄下。

我的头又剧烈疼起来,等我清醒过来时,脑海中已有了风来晚剑诀的剩下半卷,与一枚令牌,藏剑山庄的庄主令牌。剩下半卷正弥补了我灵根缺失的漏洞,运转心法时可借天地灵力相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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