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以“即使知道眼前这位落魄的少年将来会权倾天下,我也要向他退婚”为开头写一个故事?

他今天身穿湖蓝色丝罗暗纹圆领窄袖长袍,发髻绑了同色发带,以银簪固定,腰间束着银扣宽边革带,挂着一枚宝蓝色绣金线的元宝荷包,荷包下同色丝线串着珍珠络子,手艺上乘,格外抢眼。

见我坐好,他把车窗上方的丝绳拽动几下,车门附近响起一阵清脆的铃铛声,不一会儿听见白管家隔着车门提醒:「请大人和公子坐稳。」

马车由慢到快行驶起来,气氛有些尴尬。

两个座位离得太近,连呼吸声都听得清清楚楚,他不时翻动书页,衣衫上散发一阵阵似有若无、如兰似麝的香气,时刻昭示着存在感,让素来不爱香料的我内心有些烦躁,我尽量看窗外风景,不看身侧的人。

脖颈总朝着一个方向时间久了,难免酸胀麻木,我轻轻抬起手伪装成沉思的模样,暗中安抚筋骨。

身侧的人放下书,轻轻嗓子,「可是在记挂世伯安危?十日期限未到,山贼一心求财,不会急于伤人。」

「大人说得是。」我顺势垂下头歇口气,盯着自己脚上穿的丝履看。

眼角余光见他调整了一下坐姿,翻开扶手,露出下面的暗格,里面似乎有很多东西,他只拿出一只白色的壶。

「暗格里冰着酸梅汤,喝一杯解解暑气。」他递过来一个白玉盏。

我口中称谢,躲着他的手指,双手托着杯底接过,掩袖一饮而尽,心里的烦躁被一丝甘甜沁凉抚慰大半,然后放回扶手上。

「你不必担忧,我已部署下去。」他执壶又斟满一杯,「中州知府与我是好友,兵营守备又是我门生,必定尽全力剿匪。」

可能我刚才的伪装造成了他的误会,以为我不信他的能力,我立刻执盏敬他一杯,「普天之下,我最信赖大人。」

他这次没嫌弃我的客套话,而是用复杂难辨的目光看着我。

车门外白管家又发声提醒:「大人和公子请坐稳!」

可惜说得晚了些,车身猛地一晃一颠,又来个急转弯。

我毫无防备地被甩出座位,只觉眼前一道蓝色闪过。

马车终于平稳了,我也在白宗麟怀里趴稳了。

我的脸紧贴着他紧绷的胸膛,他的手紧实地扣住我的后脑和后背。

他心跳有力,体温灼人,我呼吸困难,头颈酸胀。

气氛尴尬至极,此刻说什么都会显得奇怪,我尝试着调整胳膊的位置,做好支撑的准备。

车门外的白管家适时地出声提醒,「大人,公子,驿站快到了。」

白宗麟终于放开双臂,我支起胳膊,捡回角落里的白玉盏,然后两个人无声配合着,慢慢地从马车地垫上回到座位,整理仪容。

下车时,发现白管家的脸虽然绷着,但眼神有些微妙。

进入驿站,稍作休整,再次启程。

这次由徐安带路,我直接回到自己的马车上,觉得自在极了。

距离青峰山脚下越来越越近,马车停下了,徐安在帘外道:「公子,是这里,小人记着路口对面有棵两人合抱的大柳树!」

我掀开车帘,只见前方黑压压站满了带刀兵士,把守着路口。

白管家走过来道:「徐公子,我家大人有请。」

跟着白管家走到路口对面,马车停在树旁,白宗麟正在树下乘凉,他换了一身宝蓝色劲装,腰间的宽边革带和宝蓝荷包没变。

我换了粗布窄袖青衫,站在他面前像个粗使家丁。

他打量我的装扮,脸上似笑非笑,「好,你便充作我的侍从罢。」我依言走到他身侧侍立,正好看见前方一个健壮武将翻身下马,趋步上前施礼,「末将中州守备王冲,拜见恩相。」

「免礼。王大人及众将士劳苦,未知前方情况如何?」

「启禀恩相,末将接到令牌,立刻派兵搜山,发现山上只剩空寨,并无粮食衣被,可知贼人不在山上藏匿,便命人封锁附近村庄进出要道,围而不攻。许知府带府衙捕役随后赶到,以抓捕江洋大盗为名,进村搜查。不出恩相所料,果然有几个贼人逃出村来,被末将部下抓住审问,已交代其余贼众藏身之处,正要逐一擒拿,方才听说恩相亲至,我二人商议,由许知府留下坐镇指挥,末将前来报信。」

白宗麟负手而立,「兵贵神速,故而能胜。主官指挥得当,将士训练有素,鹏举,你未来不可限量。」

王守备面带喜色,「多谢恩相赏识!若非恩相部署周密,我与许大人也无一击必胜之把握。」

两人正说着,前方又来一队人马,为首的是个清瘦文官,也下马过来见礼:「贤兄!上次一别,已有半年未见!」

白宗麟上前托住他的双臂,「文清贤弟受累了。此番剿灭山贼,造福百姓,愚兄定当上奏朝廷,为贤弟请功。」

「兄长说得哪里话,折煞小弟。此地有贼,袭扰往来客商,已有月余。剿匪是分内之事,碍于此地三州交界,弟不敢擅专。兄以手令调动兵马,倒是免去我请兵部批文之麻烦,感激兄长还来不及!」许知府从袖中取出一张画像纸。

我认出是爹的画像,赶紧低头接过。

「兄长信中提及世交老伯及其仆从,弟已派人救出。」许知府朝路口方向一指,「但其被关三日,水米未进,身体虚弱,若有车马到前方路口接应更好。」

听到此处,我心里一块巨石落地,正待说话,白宗麟转身来对我道:「你速去接应。」

我和徐安赶车到路口,只见衙役们搀扶着几个衣衫褴褛,发髻散乱,步履蹒跚之人在等着。

迎上前察看,万幸爹没有受伤,但是因为没有进食,身体虚弱,说话也没力气。我和徐安将父亲扶上马车的主位,众衙役帮忙把徐平徐富俩个也架上车。

安顿好父亲和家丁,我下车往回走,徐安慢慢牵着马车在后面跟着。

距离大柳树还有十几步远的时候,有个挑着柴禾的农夫打山脚下慢悠悠走了过来。

快走近了,农夫放下柴禾,朝我一拱手,「敢问小哥,前面发生何事?」

虽然他面相憨厚,但是见了大批官兵还能如此放松镇定,有些反常。

我心中警觉,抬起衣袖假装还礼,顺势后退,袖口对准他。

身后徐安突然大叫:「就是他!公子快跑!」

他眼中精光一闪,拱手的动作一变,从袖中亮出短刃,作势扑来。

我一拍手肘,按动袖中机关,沾了麻药的袖箭登时射中他肩膀。

不知是不是药量小,麻药没有立时起效,他被疼痛激怒,挥动匕首来刺我。

电光火石间,蓝影闪过,随后眼前一暗,一股力道把我带离危险,耳边只能听见利刃划开衣物声和对面发出被击中发出的闷哼声。

我惊魂甫定,看清来者是白宗麟,他自腰带中抽出一柄软剑,寒光闪过,挑飞匕首后,回手又划破那人衣襟,带起一道血痕。那人没了兵器,仍凶悍地往上扑,没到三个回合,露出破绽,被一脚踢翻在地,还要挣扎时,被赶上来的兵丁们团团围住,束手就擒。

我急忙走到白宗麟身边察看,发现他右侧上臂果然受伤,衣袖被划开,鲜血让伤口周围的青色衣料变成了黑色。

伤口如果不及时清理,将引发感染。

我向周围的人询问谁带了金疮药,白宗麟抬手阻止道:「皮肉伤,不碍事。」

「恩相先敷上止血散。」武将递过一个布塞小瓷瓶,我急忙接过。

文官拱手道:「此地距中州城不远,请贤兄去城中歇息治伤。」

白宗麟谢绝邀请,向二人辞行,然后登车,发现我跟在他身后,有些诧异,「你怎不去照顾世伯?」

「我爹那边安顿好了,」我举起小瓷瓶,「大人伤口还未上药。」

他一声不响坐进左侧主位,抿着嘴斜睨我,突然低头一笑,唇红齿白,这一瞬间,我只想到「风情万种」四个字,他的形象和记忆中文静俊秀又带着腼腆笑容的少年慢慢重合,一种奇异的感觉似乎在心里滋生。

回程的一路,比来时更难熬。

我不敢再抬头看他。

之前是怕尴尬,现在是怕被蛊惑。

幸而帮他包扎伤口,不用对上他的眼睛。

在他指引下,我找到暗格中的碧玉酒壶和雪白罗帕,用酒液为他伤处消毒。

在透明的酒液浸润到殷红的伤口上的时候,他不禁倒吸一口冷气,然后叹口气,拳头也跟着紧了紧,我忍不住低头紧抿着嘴偷笑。

可惜还是被他发现了,「你笑什么?」

「方才大人还说不碍事,此刻何故叹气?」这个男人真是有趣,明明很痛,为了面子还要硬撑。

「哦,原来如此——徐小姐误会了。」他的声音里也带了笑意,「我是惊叹你医术高超。」

我憋笑憋得两肩直抖,实在撑不住,别过头朝着车窗放声笑了一会儿,难为他像小孩子一样嘴硬,想出这么一个可笑借口。我笑会儿也就算了,他还在一旁陪着笑,越笑越止不住,真是要命,最后扶着车壁脸红耳热,好不容易才直起腰来。

我做个深呼吸,转过身,拿起止血散,对准伤处轻叩瓶口,让暗黄色的粉末均匀散在伤口周围,然后用白罗帕围住手臂,打个死结,满意地点点头,下意识抬起头,不经意间与他面面相对。

夕阳西下之前的余晖自车窗内洒入,将他五官轮廓镀上精致的柔光,光芒映照在他山眉海目之间,那目光仿佛穿透千山万水,蕴藏万语千言。

马车突然轻微颠簸了一下,我才回过神来。

车门外的白管家说:「大人,进入建州界了。」

白宗麟命令道:「先送徐小姐回家。」

白管家口中称是,马车再次快起来。

我想起能帮白世伯平反昭雪的账本还在自己手里,便试探着问他:「大人此番受伤,可是要在建州好生将养几日?」

他猜到我想问什么,直接说道:「假期临近,我后日便要启程回中都了。」

我点点头,低头不再说话,此刻不是提起账本的最好时机。

马车停下,白管家提醒我到家了。

下车前,我向白宗麟拱手,「请大人保重。」

他看着我,似有话说,最后点点头,「你也保重。」

爹歇了一宿,总算恢复些精神气力,便叫我过去说话。

「你对白家那孩子,是什么想头?」爹倚着床榻,面色虽然苍白,但双眼依然犀利。

压下心中的怪异感,对上爹审视的目光,「孩儿只想把帐本给他,从此互不相欠。」

「只怕我徐家欠他多些。」爹两眼望向窗外,「为父经商多年,深信取舍之道。那孩子舍身救你,恐非为帐本,如今他身居高位,早已不复当年,若说他为帐本,派人传令下去即可,何必亲自来救为父?」

就算他还念着点旧情,那又如何?见识了陈小姐的痴迷,沈大小姐的崇敬,还有数不清的潜在的可能钟情于他的女子,活在因嫉妒扭曲和痛苦的泥淖里无法自拔,迷失自我,把他当成世界的中心,难道还要让我变成大男主光环魅力下的俘虏,甘心成为她们中的一员?

再获新生,我的目标是活出自己的价值,而不是抱着女配的结局,向命运屈服。

心中异样感觉渐渐冷却,「爹,我心思没变,还是要做一番事业。」

「与你说这些,乃是要你想清楚。」爹转过头看向我,笑了笑,「吾儿定下要走什么路,为父便铺什么路。」

我眼圈泛红,深深一拜,「爹爹好生休息,孩儿先出门办事,回头再来请安。」

九年前,为了得到当年库银贪墨案中最关键的证物,我派人一路盯梢,花费千金,从鲁维庸部下手中救下险被灭口的证人,安置他的家小,让他在我的手下做事,总算取得其信任,得以将真正的银库账本收进囊中。为的就是在万不得已时,来和白宗麟交换一家性命。

既然他不想再追究徐家悔婚之事,献上账本和证人报答他救父之恩,即做了断。

再见白宗麟,仍是在书房之中。

他穿了一身素白常服,满头青丝半垂半束,用一根白玉簪松松绾了髻,腰间束着宝蓝色丝绦,依然挂着不知哪位佳人做的宝蓝色金线珍珠荷包。

我与他行过礼,将手中礼单递给白管家,「大人伤口可好些?」

他微微一笑,「请坐,有劳记挂,数日便可痊愈。」

我直接切入正题,「此次前来拜会,一来是探望大人伤情,家父感念大人相救之恩,不便于行,特命我带来些薄礼略表寸心;二来是向大人辞行,我徐家不日将离开建州,家父惦记着世伯洗雪沉冤一事,将当年物证人证都已找到,临行前一并交与大人。」

他脸上波澜不惊,「不知徐小姐将往何处去?」

即便隐瞒行踪,也掩盖不了太久,我如实相告,「去往通州。」

他取过书案上一张信笺,提起笔架上的狼毫笔,白管家走过来研墨,眼见他行云流水写满一张纸,盖过印信,随后题写信封,白皙纤长的手指上戴着两枚嵌了猫眼石和祖母绿的金丝戒指,随着动作熠熠生辉。

「通州现任知府与我是同年进士,为人刚直,颇有官声。」他将晾干的信装好,自书案上推到我面前,「若日后有烦难之处,可将此信交于他。」

我看着信封上「赵年兄亲启」的字样,待要推拒,想想日后应无再见之日,收下做个纪念也好。便收进袖中,起身致谢:「多蒙大人盛情照拂,感激不尽。」

他从座位上起身,「你我之间不须言谢。」

我顺势告辞,「大人,证人就候在廊下,证物在礼盒之中,已交于白管家,叨扰多时,还望珍重贵体,民女告退。」

再三推辞,他还是目送我上了马车。

到得通州,一路视察商铺及货仓并游赏风景,听了满耳百姓对现任赵素知府的赞誉之声,以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来形容其治下风气绝不为过,果然是个福地,宜居宜经商。

商州则差些,那位胡崇知府人如其名,是个糊涂虫,一味地盘剥敛财,恨不得刮地三尺,连府库粮仓里的公粮也敢拿出来,交于其内弟暗自售卖,我命手下掌柜尽数买入。

注重囤粮,是因我前世实习时担任过历史教师,在教学实践中了解到历朝历代均以粮为国本,手里有粮心里不慌,九年来广置田地,择高阔处多建仓库,将主业集中在粮食上。

为了在通州巩固和扩大徐家的影响力,我开设族中馆学,将前来投奔的亲族中资质上乘者送进馆中培养,将资质平庸者安排进入商铺学徒,不教徐家上下有一个闲散人。同时资助城中家境贫寒的读书人,为其提供入帝都赶考的所有帮助。这一系列的举措为徐家在通州城站稳脚跟打下坚实基础,也极大提高了徐家的声誉,使生意更加兴隆。

不过这个世界实在太小,一个月不到,在通州又遇到了旧相识。

沈大小姐竟然来了,而且特意选在我商铺的对面,开了经营粮米和丝绸的商铺,想要和我唱对台戏。她打算故技重施,大笔收购市面流通的粮食,意图截断我的生意,导致粮价在短期内飙升。

负责打理粮米生意的族弟徐霄来找我商量,「长姐,市面所有存粮已被沈家收入麾下,粮价被其抬高,如何是好?」

想起沈大小姐惯用的伎俩,我不禁一笑,「随她去,不与她竞价,通知所有米店,价格仍照往常,一文不涨。」在建州不与她抢阳争胜,不过是忌惮白宗麟,现在危机解除,她以为头顶太傅之威,手握首富之财,就可以高枕无忧,跟我玩投机倒把,那可太天真了。

斗粮刚拉开帷幕没几天,沈大小姐三丈高的气焰开始降为两丈,百姓不买她店铺的粮,官府对她进行了警告,原本发愁的族弟徐霄脸上也带了笑模样。

我没有心情笑,因为我发现最近的天气不对劲。

临近入秋,时有阴雨,通州和商州很多江河都有了水位过多上涨的迹象,如果再来几场暴雨,怕是要发洪灾,不可不防。我命人开始做周密准备,宁可事后证明我是杞人忧天。

可惜预感还是应验了。

连续两日两夜的特大暴雨,引发通州和商州两地的洪涝灾害。街面上积水漫过膝盖,贫苦百姓的房子不少已经被洪水冲至坍塌,流离失所。幸而我的宅院建在整个通州的高岗处,并未受灾。

赵知府派师爷来我家里借粮,因为商州的糊涂虫知府以官仓和义仓粮米派尽为借口,将管辖下的受灾百姓赶出城外,关闭城门,他们无家可归,知道赵知府是个好官,纷纷从两州接壤处涌过来投奔。

我与师爷商议,城难当前,徐家改借粮为捐粮,若是城中百姓无处居住,可在我粮仓库房搬空后暂住,师爷大喜而去。

族弟徐霄从义仓放粮回来,跟我汇报,沈大小姐在城中高地开设了救济粥厂,把卖不出去的粮食做了慈善,也受到不少百姓感激。

看徐霄忿忿不平的神色,我将打算以工代赈,收容灾民的想法和他说了,徐霄兴致勃勃:「若是如此,我徐家不但做了慈善,帮了官府,还得了大批工人,一石三鸟之计,甚妙甚妙!」

然后和他商议灾民如何分工,青壮年带去盖粮仓,妇女缝制粮袋,老幼病弱分发粮药,先将养起来。计议已定,徐霄领命而去。

这些不过是一时之计,我图的是长远之计。

爹对我的安排十分满意,抚髯而笑:「这才算虎父无犬女。」

娘在一旁摇头,「没个归宿,算个寡女。」

爹和我深知娘的火爆脾气,谁也不敢接话。

抗灾一个月,洪水退散,我带头出资,协助官府帮百姓重建房屋。

商州店铺掌柜传来消息,糊涂知府被朝廷革职问罪,城内一片欢腾。

赵知府派师爷来通知我,说他已经上奏朝廷,为我请功,让我静候佳音。

我这才真正高兴起来,出钱出粮,大费周章,就是为了这块金字招牌。

半个月,佳音才到,朝廷奖励我一份旌表,没想到还是少年皇帝的御笔亲书:旌表忠义女商徐知,我命人用乌木描金漆做成镂花匾额,放在徐家最大的商铺门口,真迹则作为镇宅之宝收藏。

意外之喜是太后赏赐了一套金镶红蓝宝石的首饰,我也一并收藏,没舍得戴,平日都是图方便,男装打扮出行。

爹娘为此感到骄傲,家里张灯结彩,摆宴三日庆祝;明令所有店铺酬宾三日,作为庆贺。

才请赵知府代我向朝廷具折谢恩,高兴劲儿还没过,赵知府又派师爷给我送来一封书信,信封上写着徐知亲启,封口处还用了蜡。

打开一看,上书——

徐小姐芳览:上次一别,已有两月。得世伯与卿鼎力相助,家父沉冤洗雪,皇恩浩荡,追封光禄大夫,家母亦得封诰,泉下有知,应必感念。闻卿救灾有功,御笔亲赐旌表,特来相贺,写信匆忙,愧无厚礼可赠,仅有盐铁专卖之权,略表倾慕之心,未知卿可应允?殷切盼复,恭祝安好。平珘手书。

看着信中容易让人想歪的「倾慕」二字,一时五味杂陈,还以为与他从此再无交集,他倒好,打算主动和我做笔友。

盐铁专权如能到手,富可敌国将不再是空谈,对任何一个商人来说都是极大诱惑。可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样巨大的利益,我又能付得起什么代价去换?

正思索间,管家来报,有位姓陈的小姐求见。

将信件收进袖带,我带着好奇走向门口,看见两个如花似玉的佳人,一个是撅着嘴的沈大小姐,一个是白着脸的陈小姐。

把两位不速之客迎进堂前,分宾主落座,命侍女奉茶。

陈小姐无心饮茶,开门见山道:「我今日特地来探望徐小姐,祝贺你喜得御笔亲赐旌表。」

我礼貌一笑,「多谢陈小姐,未知除了祝贺,还有何见教?」

「之前对你多有得罪,望请海涵!」陈小姐起身盈盈下拜,沈大小姐也跟着草草做个礼。

我离座虚扶了一把,「陈小姐是官宦闺秀,我如何当得大礼,请起。只是不知误会何来?」

她欲言又止,看向我身侧的侍女,我会意,命侍女出去。

陈小姐一双妙目此刻秋波涌动,几欲落泪,「我仰慕平珘哥已久,本以为他父仇得报,便能共结鸳盟,家父差媒人去提亲,他不答应,却说早已有了心上人。」

听及此处,我的心跳蓦然紧了一下。

陈小姐停顿一下,片刻后接着道:「爹问起是何人,他不肯明言。我派人去查,原以为他对徐小姐顾念旧情,哪知——」她卖个关子,观察我的反应。

陈小姐不去茶楼说书可惜了。我帮她续上一句:「哪知另有其人?」

徐小姐叹口气,从袖中取出一只月白色荷包,论款式绣工,白宗麟身上的那个宝蓝色荷包一般无二,只是少了珍珠做的络子。

「平珘哥身上所有荷包都是一个绣娘所做,名叫月巧,那模样身段,是我生平仅见,说一笑倾城也不为过。我派人去打听,得知月巧在九华程开绣品铺子,买房产的本钱,都与相府有关,偶有世家浮浪子弟袭扰,都被白管家带人打了出去。」她转身看向沈大小姐,「表妹心疼我,上门找月巧理论,平珘哥随后便把沈家在中州的私盐特卖权夺了。我才知道,原来是她。」

我端起茶杯,饮了一口,喉咙间的郁结却顺不下去。

送走两人,我拿上书信去找爹娘。

娘觉得白宗麟主动示好是对我有意,我把绣娘月巧的事一说,她皱起眉头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爹沉吟半晌,幽幽道:「吾儿,你意下如何?」

我自然不能找个红颜知己遍地的伴侣,「盐铁专权虽好,但孩儿不要嗟来之食。」

爹点点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不如放出消息,为你招赘,绝了他的念头,如何?」

我深吸一口气,「就依爹爹所言。」

娘忽地拍了一下桌子,「你们爷两个胡闹,别带上我!」

看着出身武将世家的娘捂着心口气呼呼走了,我和爹两个人同时摸摸鼻子。

和爹计议已定,我当即提笔,给白宗麟写了一封回信,礼貌客气地拒绝他的提议,然后托师爷把信发出去。

我要招赘的消息很快传遍通州的大街小巷,一时间应者如云,几乎踏平门槛。

眼见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甚至引发治安事件,赵知府派来了师爷帮衬。

师爷不愧是知府的首席幕僚,果真腹内有章程,把个招婿仪式几乎设计成规模宏大的比赛,分了初选,复选,终选三大关卡。

初选时,师爷命衙役核对名册,对报名者进行家世考察,家风不正,声誉不佳等,一概淘汰。

复选时,师爷命郎中对进入二选的人进行身体外貌考察,身有恶疾,五官不正等,一概淘汰。

从初选到复选结束,师爷用了整整五天,这期间我无心关注情况,由着爹和师爷安排。

今日终选,复选入围者要先过我父亲那一关,师爷在一旁掌眼。

我坐在屏风后听着父亲对复选入围者逐一问话,师爷负责挑毛病找茬,一口气刁难走好几个。

说不上为什么,我还暗中希望爹和师爷能赶走所有人,同时心底隐隐有种说不清的期盼。

师爷这时在屏风外评议道:「才说几句话便负气走了,未免胸襟狭窄,难成大器。」

爹在一旁附和,「江师爷言之有理!」

最后关头,剩下一个翘楚,耐心有礼,对答如流,语速不疾不徐,师爷如何为难,也不能使他失态,无奈的师爷最后使出了撒手锏:「你凭心而答,入赘可是为了徐家钱财?」这句明显是诛心之论。

那人依然温和道:「晚生并非为了钱财,乃是仰慕徐小姐之品行。况晚生眼下虽然贫寒,自信能求取功名,绝不玷辱门楣。」

我爹有些不悦:「听你之言,只仰慕我儿品行,莫非你觉得我儿相貌不堪?」

那人道:「晚生虽与小姐有数面之缘,并不敢直视小姐,唯恐唐突,是以不提及小姐容貌。」

我爹哈哈大笑,「好!好个不敢直视!」

师爷叹息道:「唉,此子非池中之物……」

爹招呼我道:「女儿,出来一见!」

我自屏风后转出,见堂中立着一位中等身量,仪态儒雅的书生,他五官清秀,却目不直视,只对我揖手行礼。

原来是何秀才。

我创办族中馆学之后,有时也会假扮学子去听课,了解馆中的教学质量,当时对外用我前世的名字徐筠,何秀才是馆中最受学生推崇的先生,写得一手好字,讲课颇有见地,作文章也不迂腐。后来救灾时他来义仓帮忙,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是他的东主。

我觉得还是该问清楚好些,便回了一礼,「结契之前,请先生三思,以先生之才,必有青云直上之日,入赘倒是委屈足下了。」

何秀才微微一笑,「小姐言重了,小生只怕委屈小姐。若蒙不弃,便是小生福分。」

我正命人取纸笔来,突然从门外快步走进一蓝衣人,口中道:「且慢!」

转头一看,来者竟然是白宗麟。

我也曾暗中幻想过类似的场景,只是都不及亲眼见到真实的人来得震撼。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风尘仆仆,不修边幅的白宗麟,青色发带把长发草草束起,额前两缕碎发飘在两鬓,黑白分明的双眼带着红丝,气势汹汹的样子像刚冲出牢笼的困兽,他穿了救爹那天的蓝色劲装,腰间挂的宝蓝色荷包还在随着他快步走来而向后摇晃。

他走到何秀才身侧站定,从袖中取出一张半褪色的红纸,展开后举起,「婚书在此,徐家不可招赘!」

师爷一脸茫然,转头看向我爹,「徐老爷,这位是?」

白宗麟将红纸放到桌案上,退后一步,向我爹躬身施礼:「小婿白宗麟,拜见泰山大人!」

我爹连忙起身避开,「阁下贵为宰府,老朽不敢受礼。」

师爷大吃一惊,立刻站起来一揖到地,「学生通州知府幕下江明远,拜见相爷!」

何秀才怔愣片刻,也朝白宗麟施礼,「晚生何怀瑾,拜见相爷。」

我冷眼看着白宗麟对身边的人说免礼,视线扫过那个宝蓝荷包,心中的悸动又缓缓落下。

师爷语带疑惑地问我爹:「既有婚书,为何招赘?」

爹转头用眼神问我。

我指着婚书对白宗麟质问:「九年前,你亲口答应退婚,为何言而无信?」

「那时还小,父亲辞世,母亲病危,一时赌气应下来,哪里懂得许多?」白宗麟略垂下眼,脸上带了红晕,声音明显底气不足:「总之空口无凭,我尚未写下退婚书,退婚便做不得数。」

我求助地看向爹,当年只急着完成角色使命,并没有用心深究细节,居然被他钻到空子耍无赖。

爹仰面大笑,师爷也在一旁捋着胡须呵呵笑。

何秀才朝我拱了拱手,一脸落寞:「既是如此,小生确与小姐无缘,失礼了,告辞。」不待我说话,他转身大步离去。爹和师爷随后也出去了,厅内最后只剩下我和白宗麟两人。

他一边对我耍无赖,一边关照美貌绣娘,左右逢源,实在可恨。

我怒极而笑,绕着他身侧打量,「观白大人平日言行,应是个坦荡君子,谁知大人竟把文韬武略用在我这小商贾身上。」

白宗麟有些羞赧地望着我,殷红秀气的嘴唇抿了又抿,欲言又止,手指不自觉收拢又垂下。

我踱步到屏风附近,与他拉开距离,「大人能将智谋运用如此娴熟,想来早在我之前,已经在各个红颜知己身上试过了——先以恩德感化,后用财势征服,再不济,大人还有一副上好姿容,对付弱质女流,自然十拿九稳,攻无不克。唯独我资质愚钝,不解风情,惹恼了大人,才认真要降伏我,是不是?」

他一脸错愕和受伤,朝我走近几步,「我在你眼中竟是如此卑鄙之人?」

我退到屏风边上,算计着从这里跑进后堂的最佳走位,「不,大人在我心中,是到处招蜂引蝶,吃着碗里望着锅里的混账——」

话还没说完,他就纵身越过客座,朝我扑过来,我赶紧跑进屏风后,眼看离后堂只剩一个转角,却忘了今天穿的是长袖襦裙,被他牵住袖子一拽,整个人重心失控向后倒,他把我扣进怀里,我奋力挣扎一番,奈何力量相差悬殊,被他困进墙角,四目相对,他眼里闪着危险的光。

好汉不吃眼前亏,想着说些什么先稳住他,才开口出声,便眼前一黑,被堵住了嘴。

嘴唇上感受到碾压着温暖的热源,耳畔传来他急促的呼吸。大脑空白片刻,两世单身的我终于缓过神——他是在耍流氓!

对胆敢不要脸耍流氓的人,给他待遇就是狠狠扇他耳光,再送一记断子绝孙腿——前提是对方没练过武功,并且在放松警惕的情况下。所以我现在一条腿被白宗麟两腿夹住,两条胳膊也被他双手钳制,我偏过头防备他再次偷袭,他凑过来,在我耳边说:「天地为鉴,我白宗麟,此生只钟情于你,从未招惹他人。」

我承认,他的话令人很难不动容,如果徐小姐不曾来过的话——那天观察她的神色言行,知道她蓄意挑拨,即便绣娘是虚构的,可是说到底,他确实腰上挂着一个不离身的精致荷包。

我转过头,和他四目相对,「既是如此,你腰上荷包又是哪个红颜知己所赠?」

他怔了片刻,哑然失笑,终于松开对我的桎梏,从腰间接下荷包,一把扯开封口处的线,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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