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叶枝迅速没入人群。
我百无聊赖地站在原地,看着过往行人或喜或嗔,倒也别有一番乐趣。
忽然,我听见不远处传来喧闹声,似乎是当街起了什么争执。
我虽没有看热闹的爱好,但那帮人动静太大,引得路人纷纷侧目,连人潮都散开了不少。
循声望去,几个彪形大汉正对一名弱女子拳脚相加。
那女子身材纤瘦,被为首的大汉掼到地上拖行,已然满身血污。
有围观的人看不下去,试图阻拦,被那大汉一个眼神狠狠逼退。
「少管闲事!老子管的是自家婆娘!」
人群便又退了几分。
我站在街边,周遭的议论声顺着夜风飘进耳朵。
「被打得这样惨……怕是偷男人了……」
「可说呢……她若要没错,这男子何至于此……」
「这男子看着也是老实人,定是被逼……」
那女子却倏然从地上狠狠抬起头来,声嘶力竭地吼道:「我同你没有关系!」
「装贞洁烈女!你也配!」
大汉攥过她的脖颈,又是力道十足的一巴掌。
女子被打得几乎痛晕过去,一双手脚却依然死死地挣扎着,甚至张了口狠咬。
大汉愈发狂怒,周围人面露惧色,愈发不敢上前。另几名男人作壁上观地看着这一幕,仿佛不是在看着一桩恶行,而是在观赏一场好戏。
我攥紧指尖,只觉胸中怒火翻滚,灼得人窒息。
旁人或走或避,我听见有人低声道:「快去报官。」
我回过头,远远望见叶枝正拎着一篮子炸货,穿过人潮,向这边行来。
大汉没有停下的意思。我走出去阻拦,伸手扯他的手臂。
周围人齐齐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正打得眼红,几乎是立刻就使力将我甩远。
「滚开!」
19
「简直是胡闹!」
回到东宫后,百里临震怒。
「谁给你的胆子上前阻拦!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立在他跟前,望着满地的碎瓷片,垂着眼没有应声。
他的反应在我意料之中,只是可惜了那只黑釉茶碗。
彼时闹市上我被男子甩翻在地,好在只砸出几块瘀青,磨破点皮,外在并不容易看出来。
之后叶枝和官差先后赶到,叶枝百般忍耐下,并未对闹事男子下重手,只将其压制在地,用一副银晃晃的镣铐将其束住,以便捕快带回官府。
得知我的身份后,一众官差大惊失色,快马加鞭地一竿子捅到了上边。
于是不止端坐东宫的百里临,连相府都被惊动。若非宫门落锁,大约我爹娘今晚就要来东宫兴师问罪。
问我的罪。
百里临见我不答,怒气更盛。
「为什么不即刻回宫!为什么要去抛头露面!你心里,究竟还记不记得你是东宫的太子妃!」
「臣妾记得。」
「孤原以为你行事一向谨慎,最是懂事知礼,断做不出这样的事。可这次若非那个穿越女出手,官差又恰好赶到,你会变成什么样子,你的名声又会变成什么样子,你想过吗?」
我顿了一瞬,依然低着眉:「她不叫穿越女。她有名字,叫叶枝。」
百里临被我气笑,捏紧了拳。
「林鹊,你现在是为了旁人在顶撞孤?」
我抿着唇,没有言语。
我望见他玉白绣金的袍摆,灿烂华贵的五爪龙纹由金线织就,即便在夜里也熠熠有光。
是了,我的夫君,是尊贵的皇太子。
我怎么能忤逆皇太子呢。
肩上的伤隐隐作痛,时刻提醒着我闹市那一下摔得有多重。
可我不能动。
「孤在问你话!」
我忍着痛,温声回答:「是臣妾的错。臣妾思虑不周,给殿下添麻烦了。」
百里临的拳似乎攥得更紧,声音却既低且痛。
「你总是这样……看似事事顺从,却所有情绪都向里收,不给孤半分机会。孤在你眼里,就这样不可依靠?明明以前……」
死寂。
不知为何,百里临生生止住了话。
窗外风声鼓噪,我沉默着,拖着身体跪下。
百里临的手落在身侧,连骨节都用力地泛着白,而我就像一个被人操纵的木偶,继续兢兢业业地,重复扮演着自己的角色。
「是臣妾的错。让殿下失望了。」
百里临紧盯着我,随后,骤然掀翻桌上的砚台。
「不成体统!」
墨汁溅了我一身。
他怔了怔,好像连自己都没预想到这个后果。
他的眼神显而易见地慌乱起来,神色却依然强自镇定地维持着体面。
甚至,他的身体还违和地向前一步,下意识地伸手想替我擦净墨迹。
我头一偏,避开了。
「不敢叫殿下脏了手。」
丫鬟柳絮在一旁不敢上前,欲言又止。
百里临莫名其妙地又发起了火。
他的手在半空滞了一会儿,僵硬地放下。
「谁敢替太子妃说话!就一道跪着!」
「你骂够了吗?」
叶枝从门外迈进来,语气微愠。风尘仆仆的样子,大约是刚从官府被问完话回来。
她伸手想将我拉起来,我守着规矩,竭力定在原地没动。
见状,叶枝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索性将我打横抱起来。
身子倏然悬空,我怎么也没料想到这个发展,慌忙想要挣脱。
她却轻巧地控住了我。
「别动。你不是受伤了吗?」
当时的情况,她果然还是看见了。
我心虚地没作声。
反倒是百里临闻言,神色顷刻苍白至极。
「阿鹊,你……」
叶枝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她抱着我,转身就走。
百里临咬着牙追了两步,习惯性地命令:「放下她。」
叶枝不理他,自顾自地向外行去。
百里临吼道:「孤叫你放下她!」
「生气?那你报警吧。」
叶枝大步走到门口停下,有恃无恐地回头,与他对望。
「妻子遇险,你一不问她是否受伤,二不问她是否受惊,三不问她事件因果。翻来覆去、字字句句,满口规矩体面、女子名声。怎么,当街行凶的是她吗?她给你们皇家丢脸了吗?」
我和百里临都听得愣怔。
叶枝却好像当真动了怒。
「什么规矩体面!什么女子名声!你不是太子吗!百里临!让这个国家长治久安,天下太平,不是你们这些皇权者的责任吗!你的本事,就只是在家中对着妻子恶语相向吗!」
百里临被她震慑,一句话也说不出,望向我的眼神复杂难辨。
我揪着叶枝的肩,小声道:「枝枝,够了。」
叶枝却仍不愿放过他。
「去吧。去告诉官府,告诉他们小鹊儿犯了多大的错,把她抓起来吧。去啊!」
她盯着他,眸光狠厉,咄咄逼人,像是笃定着什么一般,狂妄而嘲讽。
「百里临,你舍得吗?」
20
直至叶枝将我带到房中匆匆放下,我都有些没缓过神。
回过神后,我第一反应就是想要回过头找百里临。
叶枝一把拽住我。
「你还没被骂够?」
「不是的,」我着急地解释道,「太子殿下没有那个意思,他只是……」
「他只是担心你。」
我被抢了话,一时不知如何接下去。
叶枝却好似会读心一般,有条不紊地将我心里的话说了个遍。
「『他只是不善表达』,『他只是不知道我受伤』,『他只是有身为太子的责任,身不由己』。」
窗外是清丽无匹的月色,叶枝站在月下,方才的戾气消散无踪。
「人都喜欢给自己喜欢的人找借口。小鹊儿,你没发现吗?你真的好会帮百里临找借口。」
我有片刻的窒息。
仿佛心底那些无色的丝线,一瞬间都似海潮一般,层层叠叠地翻涌上了满是月光的海面,争先恐后地,扑向岸边。
叶枝望着我,眼神柔润冰冷,像一杯在夜里放凉的龙井茶。
「承认吧,林鹊。你根本没有你自己以为的那么不在乎百里临。」
21
我沉默,叶枝跟着我沉默。
许久,她问:「今天走出去救那个女孩子的时候,你心里在想什么?」
「什么都没想。」
「不对吧。」叶枝道,「你这样的性格,不可能什么都不想。」
我强撑起一个笑:「我不过一介女流,能想什么。只是头脑发热,就那样做了。」
「不,」她否定,「你知道市集人多,那些人无法逞凶太久;知道我正向你这边走,必会出手;知道有人报官,官差正在赶来。你还知道,那个姑娘虽被打得惨烈,但如果真去了官府,这类寻衅滋事十有八九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要是再有些弯弯绕绕的路子,或许连府衙大牢都用不着进。但是,如果这事牵扯到你,那就不一样了。」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反驳。
「你是华阳的太子妃,如百里临所说,你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皇室的脸面。但也正因如此,不论是皇家还是相府,都不可能放任你被一个平民伤害。你可能会挨一顿骂,那个凶手面临的却会是极其严酷的惩罚。那个姑娘,也就得以获救。」
叶枝顿了顿,言之凿凿。
「林鹊,你是故意的。」
「你想多了,」我扬起笑,「这都是你以为。我并没有这样想。」
「是吗。」叶枝靠近我,伸手碰了碰我的眼下,「那你为什么要哭?」
啊。
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随后,我的喉咙就像是被水糊住一般,难以发出声响。
我再说不出狡辩的话。
我拼命地想要擦去眼泪,奈何刚刚溅在我身上的墨点有一些就沾在脸上,被这样一抹,更显得我狼狈不堪。
「别弄了,小花猫。」
叶枝叹了口气,去拧了块湿帕仔仔细细地给我擦脸。
「原先我觉得你单纯,现在看来,倒不好说。大小姐,我是该说你聪明,还是说你傻?」
我红着眼睛,垂头不说话。
她说:「凡事都有万一。如果那个男的突然发疯呢?如果他被你激怒,不打那个女孩,掉过头来打你呢?他又不知道你是谁,他把你打死,大不了一命换一命。你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这样煞费苦心,以身涉险,你都不会害怕的吗?」
刚刚停下的眼泪又接连不断地滚了出来。
我压抑着抽噎。
「害怕,」我呜咽着说,「叶枝,我好害怕。」
我怕痛。
怕见不到爹娘。
怕到死也没听百里临说一句喜欢我。
怕我不在,叶枝会被其他人刁难,怕她不能顺利回家。
有些情绪并不是一瞬间袭来的。
就像下雪的时候,我并不会觉得有多寒冷,但到了雪化那天,我却会被冻得发抖。
此刻,我也在发着抖。
叶枝像哄小孩儿一样拍了拍我的背。
我哭得更凶了。
在她的面前,我心上日积月累才勉强搭就的铜墙铁壁,仿佛顷刻间化作了不堪一击的纸张。
我好像又成为了那个藏在假山中的小林鹊,一语不发,一声不响,却期盼着能有一个人穿过无边黑暗,心领神会地找到我,抓紧我,拯救我。
以及,照亮我。
我埋进叶枝胸口,大哭着,断断续续地说话。
「可是……如果我不帮她,就没有人会帮她了。」
22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多善良的人。
更不觉得自己能成为什么英雄,济世苍生。
我怕死、怕痛、怕黑,甚至怕路边飞舞的小虫。
从小到大受到的教育告诉我,我要适可而止,要明哲保身,要绵里藏针。
最好,我要摒弃我的善良,深藏我的爱恨,扼杀我的不忍,去成为太子临乃至未来新帝,最宁定的一方砚。
皇室就像一座囚笼,以前的我,总是平静顺从地望着那些鳞次栉比的笼条,从未想过反抗,也从未想过逃脱。
毕竟这一切从来如此。
但在看到那个被打得血淋淋的姑娘时,我破天荒地想要任性一次。
我撞上了那个鸟笼。
我问叶枝:「你也觉得我做错了吗?」
叶枝摇了摇头。
她用掌背抹去我的眼泪,语气带着令人舒畅的凉意。
「做得很好。」
我的脸上依旧泪水涟涟。
叶枝耐心地抚着我的脸颊,道:「你心里比谁都清楚林鹊是怎样的人,也比谁都清楚林鹊想成为怎样的人。善良、勇敢、温柔,这些都是很好很好的东西,是许多人终其一生都要追求的东西。你不应该觉得难过,而应该感到骄傲。」
「我可以做自己吗?」
「当然可以。」
月光慈悲地照进窗棂,在地上投下了阴影。
然而叶枝却放开我,退两步,袖起了手。
「回去吧。」
「欸?」
「不是想去找他吗?」
我愣愣地看着她,好久才反应过来。
叶枝移开眼:「还不去。是要睡我这吗?」
我下定决心,转身去拉开门。
门外皎洁的月光无遮无拦地落在了我身上,她却又倏然唤我的名字。
「林鹊。」
「嗯?」
我回过头去,叶枝依然不看我。
她微微拧起眉心,像是有什么话在嘴边,却犹豫着,迟迟没有说出口。
我疑惑地喊:「怎么了,枝枝?」
我站在透亮的月光里,而她站在窗棂交织的阴影下,侧脸半明半暗。
她说:「就当我是多管闲事吧。」
我有点没听清:「什么?」
叶枝叹了口气,神色透出一丝挫败和无可奈何,但到底是将话说了下去。
「老实说,今天这件事发生后,我是挺担心你的。」她停了停,又道,「但是,我担心也没什么用。」
她望着繁复的窗格,声音轻淡又温和。
「我只是一个朋友而已。」
「是重要的朋友。」我纠正。
叶枝自顾自地说下去:「或许有一天,我会离开这里,回到自己的世界。到了那一天,我没办法再给你买莲花酥,没办法在你危难的时候出现,更没办法在你难过的时候,替你骂百里临,或是给你一个可以痛痛快快哭出来的地方。」
「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她打断我,「你看上去不是那种不好惹的类型,如果有人想要欺负你,你不可以对这种人善良。这世上很多事情没有对错,生活中也没有完美的处世之道,你一定要学会取舍。」
我明白叶枝的意思,今天的事,我到底还是冒险了。
「抱歉,」我自责道,「我这样的人……一定让你觉得很麻烦吧。」
「我没有觉得你麻烦。我永远不会觉得你麻烦。但是林鹊,变强吧。」
叶枝终于看向了我。
「变得更聪明,变得更坚强。只有你真正地强大起来,才能去面对这世上所有的险恶,才能好好地保全你真正想做的自我。」
「我不是说你现在不好,但真的,成长吧。」
「自信些。」
「骄傲些。」
「强势些。」
「坚定些。」
「那我就不会总在深夜里,多出些无用的担心了。」
她的目光像皎月一般清亮坦荡。
有一些东西仿佛就在夜色中浮沉。它们无法触摸、无法捕捉,就像今晚的明月,虽然照耀着我,却永远不可能为我停留。
月亮会落下,太阳会升起,叶枝会离去。
起风了,晚风依然很温柔。
叶枝走过来,将我推出门外。
「我刚刚想说的就是这些。晚安。」
23
我回到寝殿时,百里临不在。
柳絮说,他一个人在我的寝殿外站了很久,最后扭头去了书房。
柳絮问:「娘娘……要去找殿下吗?」
我迟疑片刻,摇了摇头。
「不去了。」
百里临本来就很少和我睡在一起,东宫的书房反倒睡得更多。
身为皇太子,他一向政务繁忙,大约今晚也是焦头烂额。
没必要去打扰他。
我心事重重地睡下,第二天醒来,柳絮却支支吾吾地告诉我,相爷和夫人来过了。
我惊坐起来:「阿爹和娘亲现在何处?」
「他们来得早,被太子殿下挡回去了。殿下说娘娘您受了惊,不让打扰。相爷为此还骂了好一阵,说殿下太惯着你。」柳絮嘀嘀咕咕,「殿下哪里惯着您了,明明昨天还……」
我缓了一口气,接着问她:「太子殿下呢?」
「殿下交代完就出去了,走得很快,像是急着去处理什么事。」
「知道了。」我说。
柳絮却站在我身侧,吞吞吐吐地似乎还想问些什么。
我缓声问:「怎么了?」
「娘娘……今日给太子殿下的汤,还送吗?」
我这才想起来,今天是该要送汤的。
百里临用功太过,时常不知缘由地头疼。于是我问御医讨了方子,每隔三日便做药膳给他,也会根据季节时令调整配料。
我幼时就对行医制药很有兴趣,还有幸跟着府上的名医学过一阵,只是后来,百里临成了太子,我也成了准太子妃,阿爹就再不让我学那些了。
有时候想想,我还是很喜欢以前。
曾经,百里临也坐在朱红的宫墙上,眉扬目展地向我描述他企盼的那个未来。
他说:「阿鹊,我要成为华阳最厉害的大将军!成为赐皇兄的左膀右臂,替他上阵杀敌!到时候,你就和我在一起!」
「和临哥哥在一起做什么?」
「你……你不是想做大夫吗?你待在我身边救死扶伤,我们就是最厉害的将军和最厉害的大夫!你医治我,我保护你!」
幼小的我听得欢欣鼓舞,紧紧握住他的手指:「好!一言为定!」
那个时候,百里临的眼睛里好像放了一整轮太阳,灿烂耀眼得让人移不开目光,又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近。
我与百里临,究竟是怎么一步一步到了这样的境地呢。
「娘娘,」柳絮唤我,「您在听吗?」
我回过神。
「要送的。」我说,「去准备吧。」
「可是……」柳絮红了眼眶,「殿下昨日对娘娘那样凶……那个砚台,是娘娘十三岁那年特意找工匠定做的,上边还有娘娘拿回来之后亲手刻的小章。殿下平日也一直放在书房,宝贝得很,怎么能……」
「不碍事的。本宫找人再做一次就好了。」
柳絮赌气地咧咧:「那也不是原先的那方砚了。」
「你怎么比本宫还难过似的,」我板起脸,「不许哭!姑娘家家,哭了就不好看了。」
柳絮一向听我的话,闻言立即拼命忍住,两包眼泪蓄在眼眶打转,看了好不可怜。
我哭笑不得。
「好啦,真是傻姑娘。」
此时叶枝一身劲装,神清气爽地走了进来。
柳絮缩了缩脖子,倒是没逃。
叶枝瞥了一眼她的红眼圈,诧异道:「怎么,我就这么吓人?」
柳絮别扭地嗫嚅:「不是……不是你。」
叶枝往她怀里丢了包糖,小姑娘登时两眼发光,忘记要哭了。
「玩儿去吧,」叶枝道,「我和你们娘娘有事要说。」
24
一大早,叶枝就去打听了情报。
她告诉我,昨晚当街行凶的那泼皮,原是附近的一个泼皮,仗着自己表舅是个小官,在附近的街市作威作福。
「他叫姜浩,强抢民女不是一两次了,」叶枝坐在红檀木太师椅上,悠悠地抿了口茶,「追不到就死缠烂打,死缠烂打不行就霸王硬上弓。把姑娘弄到手,然后玩完就丢。」
「……畜生。」
「更可恨的还在后头。那姑娘叫蓝心,原本已经和心上人定了亲,只差过门。运气不好,洗衣服的时候,被姜浩看上了。」
叶枝眼眸低垂,手拨拉着茶碗。
「那之后,姜浩便缠着蓝心,蓝心自然是誓死不从。直到有一天,姜浩找了个机会,将蓝心抓走。」
我攥紧手指:「她被……」
叶枝点头。
「这是皇城!」
我气得发抖,难以置信。
「她未婚夫呢?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欺负?」
「未婚夫?」叶枝嗤笑了一声,「姜浩将这事大肆宣扬,蓝心的未婚夫婿听闻后,立即与她解除了婚约,很快求娶另一家的『清白』女子,还骂蓝心是『不知廉耻的破鞋』。」
「为什么……」
「很奇怪吧。」叶枝静静垂眼晃着茶碗,「明明她是受害者,明明她痛苦、惨烈、无辜,可最后被辱骂、被诟病、被瞧不起的人却是她。那个姜浩,倒是还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行凶。若是没有你,不知还要逍遥法外多久。」
我难受得说不出话,拿着茶碗的手不住地颤抖,几乎拿不稳。茶水泼在裙摆上,晕出一块深色的茶渍。
「蓝心呢?」我问,「蓝心她后来怎么样?」
「已经送到医馆了,大夫说好在没有伤到要害,休养一段时日,应该没什么大碍。」
我松了一口气。
「至于姜浩……」叶枝补充,「不用担心。你夫君已经亲自去办了。」
25
午间的时候,外边传来消息,姜浩被干净利落地赐死,午时就行了刑。
我不知道这其中有没有百里临的缘故,不过我很庆幸,至少往后蓝心不必再受到骚扰和威胁了。
我为百里临炖好汤,坐在书房等他,想着等他回来后与他好好谈谈。
然而,我等到晚膳的点快要过了,也没见着百里临半点影子。
我忍不住走出去,正好见着一名侍卫在外请求通禀,见了我后,立即毕恭毕敬地行礼。
「属下有事禀告太子妃。」
我便问他:「是太子殿下命你来的吗?他为何还未回宫?」
「回太子妃,属下正是来禀告此事,」侍卫道,「太子殿下被摄政王殿下逮住,抓去喝酒了。摄政王殿下说,太子殿下冥顽不化,他替太子妃调教调教,叫太子妃不必谢他。」
我听得笑起来:「呀,六皇叔回来了?」
「是,主子今儿个刚回来,」侍卫也笑,「给太子妃和各位公主、娘娘都带了礼物,想必不日便会送来。听说,给太子妃的礼物还有几分特别。」
「皇叔费心了。替我向皇叔道谢。」
「还是太子妃亲自谢吧,」侍卫朗笑道,「主子可喜欢来东宫了。」
侍卫拜别我,闪转腾挪,转瞬就消失了,看得出身手不凡。
叶枝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旁,感慨:「什么时候东宫也能有这种侍卫。」
我笑着去晃她的胳膊:「东宫这不是有你吗?」
她一脸无奈地用手指把我往上凑的脑袋顶开。
「少来。」她假意凶我,又朝侍卫离去的方向示意了一下,「那摄政王又是什么人?摄政王不待王都,他摄哪门子的政?」
「你说六皇叔?他可是个妙人。」
左右叶枝来了,我也不再急着等百里临。
近日春光好,日落的时间也逐渐变晚,我同叶枝立在院中,正望见壮美的夕阳。
远处暮霭沉沉,晚霞漫天,倒是一幅叫人心旷神怡的好景致。我索性让柳絮端来茶具,又取了去岁的雪水,细细地烹了茶。
「六皇叔百里晃,是先帝最宠爱的孩子,天纵之才,文武双全。说起来,当初先帝还是一度属意他做新君的,」我将第一泡沸水冲过的茶汤丢进茶洗,随后将第二泡茶呈给叶枝,「但六皇叔对做皇帝半点兴趣也没有,整天沉迷诗词歌赋和琴棋书画。因为这个,他当初没少挨先帝爷的打。」
「怎么会有皇子不想做皇帝?」
「好像不止是六皇叔,」我回忆了一下,「我阿爹说,那会儿谁都不愿意即位。只是六皇叔嚷得最大声,说什么,『皇帝就是倒霉蛋,谁做谁是大傻蛋』。最后,还是如今的陛下下棋输了,认命接过了这个担子。」
叶枝无语凝噎,半晌说:「……先帝是被他们气死的吧。」
我抿了口茶:「至于『摄政王』这个名头,是临殿下刚任太子那会儿,陛下设的。陛下将六皇叔抓回来,逼着他辅佐太子。后来太子殿下长大了一些,六皇叔就甩手不干了,只是这摄政王的名号还是保留了下来。六皇叔说,这称呼挺威风的,留着也好。大家就继续这样叫了。」
叶枝沉思了一会儿,一脸嫌弃地评价:「听起来像个有大病的。」
26
叶枝喝完茶就说冷,猫回她的侧殿里去了。
我知道她定是又要翻墙出去逛,但也言笑晏晏地没点破。
她身上一直带着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比如上次街市上用来束缚凶徒的镣铐,与我以往见过的镣铐不同,更为轻便耐用。
我至今不知叶枝究竟都带了些什么,只知道那些工具结实冰冷,都有特殊的用法。
告别叶枝后,我回小厨房将汤又温了一遍。
看了几卷书,及至月上中天,百里临都未回来。
我脱了外衣,如常就寝,几乎就要睡着时,却依稀听得门开的动静。
我强撑着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唤:「殿下?」
帷帐重重,随着来人的行止旖旎翩飞。
视线因为突然涌入的光亮还有些模糊,我尚未看清来者,便被那人扑了个满怀。
清雅的书墨香混杂着辛辣的酒味浩荡地袭来,我措手不及地接住他,倒在了榻上。
鼻尖认出了他的气味。
但,身上的伤口被压得有些疼。
我平复了一下心情,伸手推了推他,小声道:「殿下,好重。」
27
百里临埋在我怀中,手臂渐渐收紧。
月光从窗外打进来,稍稍擦亮了空旷的寝殿。
寂静浓稠的黑暗中,百里临的呼吸烫得叫人无法忽视。我费劲地半支起身,伸手去探他的额头,被他一把攥住手腕。
「阿鹊。」他闷声道,「我知错了。」
我挣开他,手指拂过他的鬓角:「殿下喝了多少酒?」
百里临不答,顺势将侧脸贴上我的手掌。
他的每一寸皮肤都发烫,鼻息几乎将我的掌心灼出氤氲的水汽。
那些水汽汇成溪流,琤琮地流进我的心里。
我想将手抽回,却被百里临使力握住,微微偏了头,像是不解。
他抬起眼,光在他微湿的瞳仁中明灭,衬得他像一只被遗弃的幼犬。
我感到荒诞。
他望着我:「对不起……我惹你生气了。」
「殿下醉了,」我耐心道,「臣妾唤人来照顾您。」
百里临仿佛没有听进去。
他垂下眼,卑微而虔诚地亲吻我的手心。
我被激得蜷起手指,心上像是被砸下无数刀剑,疼痛而沸反盈天。
我努力撑起笑,回过头去哄他:「臣妾没有生气,殿下松手好不好?」
「不好。」
我生出一丝与小孩子对话的无奈感:「为何不好?」
百里临静了静,声音极涩。
「我不想再弄丢你了。」
28
夜风幽咽,百里临将我扯回去,从背后环住。
我若是有尾巴,这会儿应该已经炸了毛。
风撞击云窗,发出微弱的脆响。我慌乱得像一把拉满的弓,紧张到极致,反倒显得平静。
可过了许久,百里临都没有下一步动作。
我略略找回声音,试探性地唤:「殿下?」
没回应。
他的额抵在我后颈,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令人羞耻的热度。
听着他的呼吸逐渐平稳,我小心翼翼地转过身。
百里临已经睡着了。
他本就不擅酒,即便这几年宫宴迫于太子的头衔应酬,也都是浅尝辄止,遑论喝醉。
过去百里临说:「君子慎酒。」
此时,我却有些庆幸他今夜的放纵,让我得以在这样混沌的暗夜之中,久违地端视他的面孔。
这些年来,百里临究竟改变了多少?
他不再劲装疾服,策马长街;不再会在看到我时扬起唇角,笑着招手;不再抓着我的手,肆无忌惮地跑过宫道。
东宫的风这样冷,冷到能将一个少年眼中的火焰尽数吹熄;东宫的风又这样重,重到能将所有的企望、所有的幻想、所有的任性,都沉沉压进一个人心底最深处。
我的少年本该做烈烈燎原的山上火,偏偏被捧上山巅,做孤冷无俦的云间月。
我何尝不知他难过。
他一步一步朝着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攀登,而我站在他身边,看着他嘴角的笑一日日淡去,看着他的眉间逐渐皱出痕迹,看着他从神采飞扬,变得正言厉色。
就像一把剑,悄无声息地沉入海底。
我什么也没法做。
陛下缠绵病榻,黎民翘首以盼,他是皇室的太子殿下,不是我一个人的百里临。
我伸出手,认真抚平他的眉心,偷吻他紧闭的眼。
百里临似乎在睡梦中感觉到了什么,本能地将我拥紧,含混地喊:「阿鹊,你在哪啊?」
「我在这呢。」
帷帐缭乱,我摸索着捉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紧扣。
「你没有弄丢我。」
29
第二天清晨醒来时,百里临却并没有躺在我身边。
殿外鸟雀啼鸣,日光和煦,想来是个好天气。
晨起口渴,我哑声喊了几遍柳絮,都没得到回应,只得散着头发,独自披衣起身。
吹进殿内的风带着甜腻的花香味,我取了木簪绾起长发,用清水将自己收拾妥帖后,推门出去。
意外地,我在门前见到了百里临。
「殿下,」我小小地惊呼了一声,「您怎么坐在这儿?」
百里临坐在檐下的台阶上,身上穿的还是昨晚的锦衣。听见我的声音,他回过头望,耳尖悄然泛红。
四下无人,侍从和丫鬟们都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我冲他伸手。
百里临犹豫了一下,将手放上来,局促地握紧了我的指尖。
我将他拽起来,他站定后,却又略略向我靠近了一步。
「昨晚,」他目光闪烁,耳朵已然彻彻底底地红了,「弄痛你了么?」
我迅速地回忆了一番。
百里临进门那会儿,我的淤伤确然被他压得有些疼。
于是我诚实地点了头:「是有些疼,不过不碍事。殿下不必自责。」
百里临的脸红得像要滴出血来,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懊恼。
我不由伸手扶上去:「殿下怎么了?脸这样烫,怕不是染了风寒。臣妾这就去找……」
「别去!」
百里临倏然拉住我,将我扣进怀中。
我愣在他怀里,好半天才道:「……御医。」
「孤没生病。」
「可是……」
「阿鹊,」他语气沮丧,「对不起……」
我被动地环住他的后背,有些许不知所措。
「我是个混账……明明这样的事应该你情我愿,但我……我不清醒。我逼得你很疼,是吗?」
30
刹那间,我脑中乱七八糟的东西轰然炸起,如电光石火一般掠了过去。
昨夜百里临喃喃好热、难受,我担心他睡得不舒服,就替他去了外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