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考我超常发挥,比以往任何一次模考都考得高,刚好过了省重点高中的分数线,不用再交择校费。
我妈高兴坏了,特地批准我可以大玩特玩,于是那段时间我玩疯了,天天不是泡在网吧里,就是骑车游过大半座城市,钻进小巷的苍蝇馆子里找吃的。
那个暑假,祁彦不知道去哪儿了,哪怕我问他成绩,他都没回过我。我以为他不会留在这里读高中了,也就没管。
我并不知道他正是在那个暑假确诊了病情,又在医院住了大半个月。
也不知道他和继母生的弟弟吵了一架后,从那座牢笼般的别墅搬了出去,在外面租公寓,一个人住。
直到开学我才知道,祁彦还是留在这儿上学,和我一个学校,一个班。
开学后,我本来想收敛心思,做个好学生,结果那会儿被我的虚假兄弟张迅蛊惑。
「没事的虞霏霏,我们就出去这一次,就一次——等下周我们就开始好好学习。」
我们翻窗又翻墙,去网吧团战副本。
半夜副本通关,我去网管那要了瓶可乐,回去就看到张迅坐在电脑前,贱兮兮地笑。
「怎么了?」
他朝我钩钩手指:「虞霏霏,看不看恐怖片?」
我向来自诩胆大,一听恐怖片,麻溜地把脑袋凑过去,看到屏幕上出现的画面,一片模糊,灯光昏暗。
还没等看明白,张迅忽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道像拔萝卜似的从椅子上拔起来,接着重重的一拳落在他脸上。
张迅惨叫一声,惊怒交加地跳起来,一句脏话刚吐出一半,又挨了一拳。
我这才看清动手的人是谁:「祁彦,你干什么?!」
「我干什么?」他动作停顿了一下,偏过头看着我,缓慢地笑了一下,眼底的倨傲又一次湿淋淋地浮现出来,「虞霏霏,你不问问你自己在干什么吗?大半夜的,你不在寝室睡觉,和人翻墙出来打游戏?!」
我茫然地摇了摇头,脑中却忽然闪过刚才昏暗的画面,好像有点懂了,但还是不太懂。
虽然不懂,但祁彦眼底的倨傲刺痛了我青春期莫名的自尊心,于是我去拽他的手:「有话好好说,你先松手好吧?」
「虞霏霏,你要当着我的面,护着他?」
他偏过头,冲我咧了一下嘴角,那笑容怎么看怎么冷。
我很想气势磅礴地说一句:「这是我兄弟,你给老子放开!」
然而终究只是喏喏道:「有话好说,你先放手嘛。」
祁彦嗤笑了一声,松了手,不再看张迅一眼,只是握住我的手腕,拽着我往出走。
黑网吧里看戏的人不少,还有几个染着花花绿绿头毛的小混混,平日总号称这是他们的地盘,谁敢撒野就不客气。
然而看到祁彦这样子,竟然没一个人上前阻拦。
祁彦把我拖回了学校,交给了宿管阿姨,我被罚了一篇检讨,停了一天课,还请了家长。
不光如此,他还整整一个星期没再跟我说过话。
我故意戴着那根红色手绳在他面前晃悠,祁彦也只当完全没看到。
我一个人坐在操场边上万分难过的时候,张迅忽然鬼鬼祟祟地出现在我附近。
他说:「虞霏霏,我找到给咱们报仇的办法了!我兄弟跟我说,看到祁彦在体育器材室里拿美工刀划自己胳膊,一下一下,血淋淋的!他精神肯定有问题,说不定就是个疯子——我们给他好好宣传一下!」
然后,在张迅惊愕的眼神中,我把他毒打了一顿,威胁他不许把祁彦的事情说出去,否则,我不但要把他后来又出去上网的事告诉老师,还要见他一次打一次。
张迅鼻青脸肿地点了点头,连滚带爬地跑了。
我去器材室看祁彦,他坐在软垫上,安安静静地望着窗外缓缓沉落的夕阳。
我没说话,坐到他身边去,在兜里掏了半天,摸出半袋我藏了一整天的奥利奥。
「和好吧,好不好,祁彦?」
他侧过头,微微垂下眼,掩住其中复杂的神色。
夕阳橙红的光落在他身上,将鸦羽般细密的睫毛尖染出星星点点的暖色。
后来,我真的再也没有去过网吧,也没有再和张迅来往过。
哪怕过了很久,我依然还会想起那天黑网吧里的祁彦,他落在张迅脸上的拳头,额角的汗珠,和他倨傲神情下掩盖的极度担忧与庆幸。
10
虽然我和祁彦和好了,但这种冲动而且无法无天的性格,没怎么收敛。
第二学期,学校里组织了一场篮球赛,同年级比赛,而且限男生参加。可惜我们班控球后卫那几天吃坏了肚子,训练时由我顶上。
就这么一直训练到了比赛前夕,我和篮球队的几个男生都建立了深厚的友谊。然后比赛开始,控球后卫回来了,几个人一路杀进决赛,我扛着班主任提供的单反相机在场边疯狂拍照。
最后我们班拿了年级冠军,学校论坛里却流言横生,说我们班打球脏,暗里耍小动作,冠军拿得名不正言不顺。
我气得要命,在论坛里和人对线,大战了一晚上,最后那几个人放话:「不服现实里碰一碰。」
打架地点约在了操场后面的柳树林里,我雄赳赳气昂昂准备去赴约,却被祁彦一把拽住:「你去送命?」
我不服气地挥了挥拳头:「你怎么知道我打不过他们?」
祁彦冷笑一声,向我这边走了一步。
我下意识后退一步,气势瞬间弱了下去,小声说:「他们太过分了……我们光明正大打赢比赛拿到的冠军,凭什么要被他们造谣啊?」
「虞霏霏,你知道那几个跟你吵架的人是谁吗?」
祁彦声音冷得瘆人,我缩了缩脖子,下意识摇头。
他笑了:「两个高三年级的体育生,人高马大,现在体考结束,学校都管不了他们,你要去送死吗?」
高三的体育生为什么要管我们高一的比赛?
祁彦看出了我的一脸迷惑,淡淡道:「决赛和我们打的那个小前锋,是那两个人收的『徒弟』。」
我恍然大悟,然而心里万分不服气,望着祁彦欲言又止。
他沉默片刻,轻声道:「这件事,我来处理,你先去食堂吃饭吧。」
我也不知道祁彦究竟是怎么处理的,总之第二天,我就听说了高三有两个体育生因为打架斗殴,被停课处理了两星期。他们回来后,也没有再找过我麻烦。
倒是那个「徒弟」来我们班门口堵过我,最后被篮球队的几个兄弟赶了出去。
也是那个时候,我猛然意识到,自从重逢后,似乎我与他之间的位置便颠倒过来。自始至终,一直是他在保护我,替我收拾烂摊子。
我终于安分了许多,把过度旺盛的精力都用在学习上。
本来以为我和祁彦会一直这样下去,没想到高三第二学期开学后,我在学校给艺术生准备的画室里,看到了祁彦和隔壁班的姜妙。
姜妙是美术生,人长得特别好看,性格也好。她的头发是淡淡的玫瑰棕色,让阳光一照,泛出一点粉紫。
她握着笔,在画架上认认真真涂了半天,手上染了颜料,就侧过头轻轻叫了祁彦一声。
原本靠在窗边发呆的祁彦立刻回神,拿了湿毛巾给她擦手。
我在心里思考了一下,觉得既然是好兄弟就不能耽误祁彦的幸福,于是光速撤离。
心里有那么一点零星浮起的难过,也被我强行抛诸脑后了。
「到了。」
祁彦冷而沙哑的嗓音使我骤然从记忆中抽离。
我踩下刹车,转头看了一眼他的手心,发现伤口附近的血迹已经微微干涸,连忙找了个地方停车,一路把他带进了医院。
作为有钱人,祁彦没有随身携带医保卡的习惯,我只能含泪用现金给他挂了号,带着去处理伤口。
医生拿蘸了酒精棉球清理了血迹,又用镊子夹出伤口里的碎玻璃碴,上了药,最后才说伤口有点发炎了,最好打完破伤风再去输点消炎药。
祁彦垂下眼,淡淡道:「不用了。」
「用。」我无视了他的请求,「医生你开单子吧,我下楼缴费去。」
万万没想到,我下楼缴费的时候,竟然在大厅碰上了祁彦的朋友白千景。
这位大少爷身边带了个娇娇小小的姑娘,看到我还主动打了个招呼:「咦,那个谁。」
「……我叫虞霏霏。」
「哦对,虞霏霏,你是祁彦的心上人嘛,我知道的,就是名字有点拗口。」白千景笑容和煦地看了我一眼,「你来这儿,是病了?」
我犹豫了一下:「不是我,是祁彦,他有点……不舒服。」
因为不清楚白千景是否知道祁彦过去的病情,我下意识不想把他受伤的事情说出来。
在普遍环境还是对躁郁症患者有偏见的前提下,我不是很想让祁彦冒这个险。
然而,我含糊其词,白千景的神情却严肃起来。
他转头对身边的姑娘说了两句话,又拿出一张卡,把人先哄走了,这才抬头,直直地看着我:「祁彦他,是不是病情又复发了?」
见我满脸愕然,白千景轻笑一声:「祁彦没跟你说过我和他是怎么认识的吗?」
我摇头。
「他和我母亲是病友,在国外的时候,住在同一家疗养院。」
白千景转头看了看身边,门诊大厅人来人往,似乎不管什么时候,与生老病死相关的地方总是不会冷清。这世上每时每刻都有人在生,也有人在死;有人在受病痛折磨,也有人在渐渐痊愈。
高中时,我也有好几次亲眼见过祁彦病发。
他原本不是爱说话的人,在旁人眼里随和温吞、沉默寡言,但病发时会一直反复不停地说,讲他对祁父的恨,和对素未谋面的母亲的怨怼,然后找到附近的利器,从胳膊上划过去、扎进去。
甚至有一次,他拎着染血的圆规,站在了我面前,目光沉沉地望着我。
我没说话,劈手夺过圆规,把人带到了医务室包扎。
祁彦很相信我,他在我面前从来没遮掩过自己的情绪,我也把这件事瞒得很好,到他高三出国时,除了我,没人知道他这几年一直在生病。
「祁彦当时出国,就是因为病情已经很重了,医生建议他离开国内熟悉的环境,去新的地方试试。但他出国之后,原先的号码停用了,
「他不回,是因为没有办法回你。」白千景唇边缀着一丝笑,怎么看怎么冷,「虞霏霏,祁彦和我母亲一样,病情都太严重,避免刺激情绪,通信设备都是不准用的。除了每天服药之外,病情严重的时候,还需要辅以电击治疗。」
「电击」两个字刺入耳膜,我脑子嗡嗡作响。
我看着面前的白千景,分不清他眼神里到底是悲悯还是嘲讽。
祁彦……
「你别以为他是出国享福去了,国外留学生里,的确多的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但祁彦肯定不是。他的生活挺不好过的,为了和他爸抗衡,两年时间修完了四年的学分,又付出极大的代价,才创立了他现在的珠宝公司。」
白千景停顿了一下,我的心脏也跟着高高悬起。
「支撑祁彦活下去的,除了报复他爸,大概就是只有回来见你了吧。」
我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心里像被谁撒进去一把碎冰珠子,揉进血肉里,滚得又冷又疼。
白千景笑了一声:「走吧,我跟你一起去看看祁彦。」
「……刚才跟你一起那姑娘呢?她是来干吗的?」
白千景轻描淡写地说:「流产手术,她一个人去就行了,反正又不是第一回。」
我忍了好半天才没把那句「渣男」脱口而出。
等进了电梯,白千景转头打量我一眼,忽然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她之前怀的几个孩子,都不是我的。这一次,如果不是她自己在套上扎了洞,想逼婚,也不会有孩子。」
「虞霏霏,收起你廉价的同情心吧,成年人的世界有自己的规则,我可不是祁彦。」
他歪着头看我一眼,眼睛里带着冰凉的笑意,先一步走了出去。结果因为不知道祁彦的病房在哪儿,走了两步后,只能默默站在原地等我。
我冷哼一声,路过他身边时,半秒也没停留。
进门的时候,祁彦正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偏头望着窗外。
光从他漂亮的脸上扫过,落下深深浅浅的阴影,睫羽低垂,令我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听到动静,他转头看过来,等看清我身后的白千景之后,眉头皱了皱:「你怎么在这里?」
白千景唇边挑起一点弧度:「听说你受伤了,来看看你啊。」
祁彦抿了抿嘴唇,不再理会他,只是冲我道:「霏霏,过来。」
11
我敏锐地察觉到祁彦和白千景之间的气氛不大对劲。
「祁彦,你先等一下。」我冲他挥了挥手里的缴费单,「我先去找医生,给你把针挂上,输完液我们早点回家。」
我刻意放软了声音,祁彦眼睫轻轻一颤,神色柔和下来,应了一声。
我转身去诊室找了医生,又拿着药和她开的单子去护士台。
不知道祁彦和白千景到底说了些什么,等我领着护士回去的时候,正好听到祁彦冷冷地说:「我和你不一样。」
白千景正要说点什么,转头看到我回来了,就笑着闭了嘴,冲祁彦挥挥手:「既然你伤得也不重,那我先走了,下次有空再来看你。」
祁彦冷哼一声:「你最好别来。」
白千景不在意地笑了笑,转身走了,我犹豫了一下,追出去,发现他站在门外的走廊上没走,好像特意在等我。
我还没出声,他就转头看着我,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我停顿了一下,低声问:「你是不是知道祁彦瞒着我的事情?」
白千景笑了笑:「比如呢?」
「他当初,到底为什么要出国?」
这个疑问藏在我心底已经很久了,刚才听白千景说祁彦在国外过得很不好时,除了心痛难过,从前的疑惑又重新浮现。
按理来说,祁彦的病情再重,想离开熟悉的环境,也没必要直接出国,换座城市,留在国内,他母亲那边的家人也更方便照顾他。
除非……
除非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以至于他根本不能待在国内,只能出国躲避。
我想到高三的时候,好像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周末过后,祁彦忽然没有来学校,也没有回我消息。
一连过了三天,我终于等到了他重新出现。
可是他脸色惨白,神情恍惚,满是雾气缭绕的眼睛望着我,声音也轻得像一缕烟:「霏霏,我要走了。」
我原本揣着一肚子话要说,还准备为他不回我消息闹个脾气,听他这么说,瞬间愣了:「你要去哪儿?」
「我要出国了。」他很淡很淡地笑了一下,伸手把抽屉里的书拽了两本出来。
我低下头,发觉他的手背用力到青筋鼓起,指尖微微战栗,不由心头一痛,伸手覆住他的手,「为什么?祁彦,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
「……我要出国治病了。」
祁彦深深地望着我,我无法形容他那一瞬间望着我的眼神,决绝又热烈,好像突然融化了向我奔涌而来的冰原——
又好像,这是我们此生能见的最后一眼。
他微微抬起一只手,似乎想来摸摸我的头发,最终却僵在半空,收了回去。
我那时没太在意,只是焦急地问:「只是治个病而已,不能留在国内治,非出去不可吗?」
祁彦轻轻地笑了。
「霏霏,池鱼困于涸泽,不走就只有死路一条。这一次,是我输了。可我不想死,我还想再见你。」
祁彦的退学手续,是他小舅舅来办的,流程特别快,一天就退了学,收拾了宿舍里的东西带走。急匆匆的,像一场狼狈的逃离。
三天后,我跷了课去机场送他,祁彦的小舅舅也在。
他没跟我说什么话,只是在走入登机口之前,回头望着我,低声说:「虞霏霏,等我回来。」
但我总觉得他回不来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郑重其事地答应了他:「好。」
白千景的声音令我骤然回过神。他凉凉地笑了笑,说:「为了治病。」
「只是这个原因吗?」
「不然呢?」白千景反问了一句,忽然低下头,慢条斯理地凑近了我,声音透着一股冷,「你若是真想知道,总有办法能查出来。虞霏霏,祁彦一心记挂着你,但我看你在国内的日子倒自在得很。谈恋爱、工作、健身,一项都不耽误——你真的喜欢祁彦吗?还是……你只是看他现在病好了,这么有钱,又对你一片痴心,顺着他来也没什么不好的?」
白千景彻底敛了那副用来当面具的笑脸,盯着我的眼睛里泛出彻骨的冷意,似乎要我羞愧地承认,自己就是一个贪财拜金的女人。
可惜我没有道德,他绑架不了我。
我点点头,坦然地说:「你说得对,可我让祁彦别喜欢我,他偏要喜欢我,怎么都说不听,还非要给我花钱。」
白千景愣了愣,神色忽然变得难看起来。
我偏着脑袋,故意笑得很放肆张扬:「难不成,你喜欢祁彦,所以看不得他喜欢我?」
白千景被我气走了。
不说就不说,非跟我在这儿装腔作势了半天,还要拐着弯儿骂我,莫非真以为我是个好脾气的包子?
我也气哼哼地回到了病房内,护士已经给祁彦把针挂上了。我连忙过去看了一下药水滴落的速度,确认合适后,才在床边坐了下来。
祁彦抬起眼望着我,眼底一片粼粼的波光:「你找白千景干什么?」
「问他点儿关于你的事。」
「你想知道我的事,问我不就好了,问他做什么?」祁彦皱了皱眉,「离他远点儿,那不是什么好人。」
我有点意外:「上次那个孙总的事情不就是他帮忙解决的吗?我还以为你跟他关系挺好的……」
「我跟他关系好,和他不是好人,这两件并不冲突。」祁彦淡淡地说着,垂下眼睫,「霏霏,有些事情挺复杂的,我会找合适的时机告诉你,但不是现在。你只要记得,白千景不是好人——至少在你面前,他不算个好人。」
我皱了皱鼻子,有点不高兴:「我当然知道啊!你知道他今天为什么来医院吗——是来陪他女朋友做流产手术的。结果他撇下那姑娘一个人,倒跑来看你了。」
「那不是他女朋友。」
祁彦忽然打断了我,迎上我吃惊的眼神,很寡淡地笑了一下:「霏霏,白千景身边女人不断,但他却从来没交过女朋友,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他觉得那些人,没一个配嫁进他们白家。但他又喜欢年轻漂亮的女人,为了引人上钩,会给些甜头,比如钱、车子……或者,成为白太太的许诺。总有人上当,今天你看到的那个,也是其中之一。」
祁彦的声音一直很平静,甚至透着一股冷淡:「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久了,白千景又有了新的目标,就不想继续了。但她不愿意放弃,以为怀上孩子,白千景就会妥协——但结果,你看到了。」
我愣在原地,想说点什么,但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竟然一时词穷。
祁彦跟我描述了一种只存在于电视剧和小说里的生活,它好像脱离了现实,高高地挂在树上,但从他的语气听来,似乎他对这种事情已经司空见惯了。
「霏霏,这世上的事,总是得一遭就要失一遭。我越往上走,越发觉自己丢了很多东西。」
祁彦忽然伸出一只手,轻轻覆在我的手上。
我抬眼看着他,他眼底的脆弱和小心翼翼,在这一刻一览无遗:「霏霏,不要把我一个人,丢在他们的深渊里。」
12
「我不会丢下你的。」
我说得很郑重其事,也确实是实话。
在祁彦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总是梦到他。
梦到我和他站在南方难得一见的大雪天气里,我伸手去接降落的雪花,看着它融化在我手心。祁彦是很怕冷的体质,脸颊冻得惨白,指尖却是发红的。
我丢了一小团雪在他身上,本来都做好了防御的准备,但他只是笑着看我,然后忽然像一缕烟一样消失了。
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祁彦对于我来说,比我原本想象的更加重要。
可是我真的再也没有联系到他,梦里祁彦的脸一天比一天更模糊,终于,我上了大学,去了新的环境,认识了越来越多的人。
时光如尘,我联系不到他,感受不到他的存在,于是就不知不觉忘记了他,这是人世间再常见不过的事情。
祁彦之于我,渐渐成了一场遥远的梦境,被灰尘封印在记忆里。
有时候想起来,仍然觉得很恍惚。
他怎么就突兀地抽离出我的生命里呢?他的病康复了吗?我还有再见到他的可能吗?
从前,这些问题的答案对我来说,通通是未知的。
直到我忽然接到祁彦的电话,说他已经回国了,正在上海,与我呼吸着同一片天空下的空气。或许我早上感受过的那阵潮湿的风,下午就吹到了他那里。
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像上海六月的雨,细细密密,一点一点填平了我内心那一小块空荡已久的荒芜,可又反而生长出别的情绪。
——我害怕。
是的,我害怕。
我怕与祁彦见面,因为如今他仿佛已经跃迁至另一个世界,而我仍在红尘的泥泞中摸爬滚打,不得出路。
站在他面前时,总是油然而生一股自卑又自我厌弃的情绪。
但这又不是祁彦的错。
所以我就更加讨厌自己了。
祁彦不是傻子,他大概也看出了我在他面前的不自然,可时间与距离带来的疏离感又并非一朝一夕能消除。
在我以为他与我一样束手无策时,祁彦把我关在了他家。
用这种简单到近乎荒唐的手段,把那层无形的隔阂打破,尔后记忆回流,穿越重重时光在此刻汇聚成汪洋。
我告诉自己,这一次,我不会再把祁彦弄丢了。
看着祁彦惯常带着漂亮笑容的脸,我还是把那个问题问了出来:「其实我刚才是想问白千景,你当年到底为什么要出国?」
祁彦微微愣了一下,垂下眼睫,眼底的光忽然暗下去。
但只是一瞬,很快他就牵起一抹淡淡的笑:「当初你就知道了,是为了出去治病。」
祁彦在说谎。
我与他朝夕相处了太久,知道他说谎时会下意识垂下眼,好像在遮挡翻滚的情绪。
当初祁彦离开前说的那句话,又一次浮现在我脑海中。
「霏霏,池鱼困于涸泽,不走就只有死路一条。这一次,是我输了。可我不想死,我还想再见你。」
直觉告诉我,真相远比如今浮出水面的部分要复杂。
可祁彦不想说,我也不打算逼他。
两瓶消炎药很快就输完,我开车带祁彦回家,又严格听从医生的嘱咐,叮嘱他吃药。
他手上的纱布需要两天过去换一次药,在此期间,伤口不能碰水。
祁彦微笑着说:「你别听他的,没那么严重。」
我瞪了他一眼:「碰了水伤口发炎,容易感染,还会留疤。」
「……霏霏。」
「敢不听医嘱,小心我揍你。」
「好吧。」
我怀疑祁彦这人可能有点抖 M,明明被我威胁了一通,但眼角眉梢都是水波般泛开的笑意。
他不笑时是个冷清美人,略略有些寡淡,但笑起来眉眼间会染上些瑰丽的神色,忽然就变得鲜活且浓墨重彩起来。
呜呜呜,我爱美人,我甚至有点馋他身子。
傍晚时,祁彦的助理和司机把我的东西打包送了过来。
和祁彦这间巨大的平层公寓相比,我的东西实在少得可怜,我把衣服一件件整理出来放进衣柜里,竟然只占了那个巨大衣柜的四分之一空间不到。
哑铃和拉力绳放在客厅的空地一角,三脚架和电脑被安置在书桌上。
相机已经被祁彦摔碎了,我只抢救下一张存储卡。
祁彦抿了抿唇,低声说:「我会买个相机赔给你。」
声音里满是歉意。
「不用啦。」我抬起右手冲他晃了晃,「你还给我买了个镯子呢,这能买两台相机了。」
祁彦皱了皱眉:「这个是礼物,那是赔偿,不一样。」
「可……」
「霏霏,这都是小钱。」祁彦温柔地笑了笑,「若是你不愿意,就把相机也当作礼物吧。」
好吧。
买一台几万块的相机,对祁彦来说确实不算什么大钱。
第二天祁彦从公司回来,给我带回了一台崭新的哈苏 H6D-400C MS,还有配套的长短焦镜头。
他说:「我找摄影部门的人帮你配的,你试一下合不合适。」
我小心翼翼地接过相机,不想试,只想供起来。
就这样,我过上了仿佛被金主包养一般的生活。白天祁彦去公司处理工作,我就躺在家里一边刷综艺一边吃零食,困了就睡,觉得吃太多就爬起来举举铁。
当然,祁彦并没有真的把我锁在床上,也没有再没收我的手机。
前公司有个项目群我忘了退,竟然也没人踢我,我每天看着他们在里面商讨项目进度,后来有一天,竟然有人把白千景拉了进来。
我盯着他的头像思考了半个小时,还是没决定要不要加他好友。
祁彦让我离白千景远点儿,直觉告诉我,在这件事情上我应该听他的话。
可我又一直想查清楚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于是找了几个还算熟悉的高中同学,旁敲侧击地打听,结果他们比我还茫然:「什么?祁彦当年不是因为家里太有钱才出去的吗?」
我:「……」
从前的班长丁婉发了个表情包,然后才说:
「拜托,虞霏霏,当初祁彦这朵高岭之花,看着温温和和的,实际上没人能接近他。咱们班唯一和他玩得好的人就是你了,你都不知道的事情,我们怎么可能知道?」
我很不服气:「我记得有一年冬天,祁彦有一个星期天天找你吃午饭来着。」
丁婉嗤之以鼻:「这么点破事你也记得这么清楚?虞霏霏,我以前就看出来了,你别是喜欢祁彦吧?」
「胡言乱语。」
我捧着手机,老脸一红,可想到姜妙,眼神又黯淡下来。
「姐妹,祁彦当初请我吃饭,是要跟我学围巾的织法好不好?而且他织的那条围巾,不是第二周就围在你脖子上了?真是的,这是吃的哪门子穿越时空的干醋哦……」
我怔了怔,八九年前的记忆忽然破开时光的遮掩,清晰地出现在我眼前。
那一年,学校里忽然特别流行手织围巾,最简单的平针织法都不兴戴了,越花里胡哨越好,还得要那种毛茸茸的线。
但我有一双十分笨拙的手,总是织不好,郁郁寡欢了好几天。
结果第二周,祁彦忽然拿了条鹅黄色软乎乎的围巾来找我,而且围巾上还带着淡淡的柑橘香气。
他跟我说,围巾是送给我的圣诞礼物。
我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回礼,最后祁彦什么也没要,只是拿走了那条我织得乱七八糟的围巾。
从记忆里回过神,我发现
「虞霏霏,听说祁彦回国了,还在上海开了家公司,是不是真的啊?」
「你把祁彦拉进群里吧。」
我往上翻了翻,果然群里已经陆陆续续有人讨论起祁彦的事情。
我想了想,给他发了条消息:「你现在忙吗?」
祁彦秒回:「不忙。」
我愣了一下:「哦……以前的高中同学,让我把你拉进同学群里,你看你愿不愿意。」
「好。」
祁彦言简意赅,下一秒就被我拉进了群里。原本不断上刷的消息停止了几秒,随即爆发出更加热烈的讨论。
「靠,情头!!」
「虞霏霏,你最好解释一下你和祁彦是怎么回事!」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祁彦原本的头像是一片素白,昵称就是俩字,祁彦;而我的头像是只打扮得花里胡哨的萨摩耶,昵称叫美少女壮士。
结果前两天,我现在家里,看到朋友圈一个大学生妹妹在画头像,给自己得病的父亲筹医疗费,而画风我又恰好很喜欢,于是就打算约一张。
又想到我现在住祁彦的房子,吃祁彦的软饭,就问他要了张照片,让那个妹妹给他也画了一张。
收到头像,祁彦的心情好像十分愉悦,不但立刻就换上了,还要给我报销约头像的钱。
我赶紧拒绝:「不用,本来也没多少钱。」
消息刚发出去半分钟,就收到一条短信提醒:你尾号为 xxxx 的银行卡已到账 100,000 元,余额 103,200……
我:「!!!」
我截了个图,给祁彦发消息:「???」
他回我:「嗯,这个月的工资,你慢慢花,不够再找我。」
怎么可能不够啊!!
再说了,这是哪门子的工资啊!
我定了定神,诚恳地跟祁彦提意见:「这样很像你包养了我。」
祁彦好像有点忙,过了好一阵才回我:「如果你要这么认为的话,也可以。」
我热泪盈眶。
这就是吃软饭的感觉吗?好幸福啊。
果然我的胃不是很好,还是应该吃点软的。
扯远了,总之,我这会儿也只能无力地辩驳:「这是我和祁彦一块儿约的头像,同一个画手画的……」
祁彦:「对。」
大家:「噢~~」
我自觉越描越黑,正要把话题岔开,
我点开。
13
我刚一通过白千景的好友申请,他立刻发来一条消息:「虞霏霏,看来是我小看你了,你这手段可真够高明的。」
这语气里的嘲讽都快透出手机屏幕,朝我脸上砸过来了,我就纳闷儿了,难不成这人真的暗恋祁彦,不然对我哪来的这么大的意见?
「白少爷,原来是我认错人了,您如此熟练地掌握阴阳怪气的技能,想必是东厂里出来的人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