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亭儿在关心我,只是没有完全关心。
但我还是有点怕他,毕竟变成了人的亭儿偶尔凶悍的时候还是很可怕的,于是我瞅了一眼身后的大师兄。
大师兄拍开容亭的手,扶住我的肩,让我靠在他身上。
可靠。
不怕被笑话,这一瞬间我甚至感受到了一种慈父般的温暖。
大师兄是明白为什么我看见容亭有些心虚的,因为那日棣棠山血战容亭掏我元丹的时候,大师兄就在不远处,我看见他认出了我,我看见他想冲过来,甚至还看见他张嘴想叫我的名字。
所以我抬起手给他下了个定身术,还封了他的嘴。
火狱的诛仙君和流云峰的逆徒云沂绝不能是一个人。
我不想让流云峰因我再卷入纷争。
我不知道大师兄看见我惨死当场是什么心情,反正现在他是一点也不想我接触容亭,所以抵达棣棠山时强硬的走在我和容亭中间。
非常可靠。
再进棣棠山居,这房里好像没那么冷了,估计是那大的离谱的冰棺被扔出去了。
我还以为容亭当了上仙会自立门派,没想到逛了两圈发现整个棣棠山加上他养的那只吱吱鸟也就十来个活物,每个人都各司其职,忙忙碌碌。
他头一次去流云峰就带了两个随从,兴许是只有两个有空吧。
山上的人不认识我是谁,大师兄哼了一声,同我说他们没见识。
我笑嘻嘻的说同小辈计较这些干什么。
我记着当初在棣棠山建聆风阁的时候就是看上了这里景色独好,登高远眺时满天飞云都在脚下,为了再看一眼这样的景色,我挑了棵大树开始爬。
等到容亭换好衣服出来出来的时候,我正站在树杈子上叉腰看风景。
没办法,做鬼的时候习惯飘在树上了。
大师兄哼哼唧唧的对容亭翻了个白眼然后在我的示意下一步三回头的去了其他地方。
其实我的眼神是想告诉大师兄能不能接我下树,当着容亭的面爬上爬下真的很没面子。
但是我那老父亲般的师兄会错意了。
树上风大,我挺慌的。
容亭换了身湖水色的衣服,长身玉立,广袖上还绣着振翅欲飞的鹤。
他站在树影里朝我伸出了手,我恍恍惚惚的好像看见了亭儿小时候爬树下不来,我站在廊下朝他伸手,让他只管跳,有师父在,保管他丝毫都伤不着。
骗人是会遭报应的吧,我没护好他,所以活该遭了报应。
世事交替,眼前迷蒙。
我脚下一滑,直直的从树上摔了下去。
当容亭飞过来揽住我的那一刻,我下定了以后每天来树上摔一次的决心,毕竟容亭的肩膀和大师兄的一样,都很可靠。
我被放在地上,我说多谢玹机上仙,容亭收回了手。
我以为容亭又要两个字两个字的说话,可他问我为什么站在树上。
长达八个字,可歌可泣。
我指了指树,说上边风景好。
容亭问我为什么怎么上去的。
我瞟了他一眼。
然后容亭又沉默了。
有些记忆太不美好,想要忘记却又不停的想起来。容亭的感觉,我也懂。
天地都静默,容亭的发丝飘到我的耳边,蹭得我耳朵发痒。
白云来去几番,如长空白练。
容亭突然开口,说他这些年偶尔会想起我。
我摸了摸鼻尖,想起我就来刨我的坟堆堆吗。
「我还有什么值得上仙记得的东西吗?」
「有。」
容亭侧过头,我不敢回望,只好眼巴巴的看着前面。
容亭说经常想起他被抓去火狱时,熔浆里飘着数以万计的浮尸白骨,到处都是猩红的,炽热的,只有我扛着铁块出现在他面前,是火狱里难得的一抹白。
的确是,火狱那个鬼地方红得让人眼睛疼,时狂热时苦寒,鬼王把六岁的容亭扔给我时,那把剑我刚磨了一半,那时候的容亭还不是容左使,我摸着他的头哄着他想让他拜师,可他抓住我的手狠狠的咬了一口,说有朝一日一定会荡平火狱,杀尽世间恶人。
小小孩童咬人着实疼,我呲牙咧嘴的收回手,掏出一本修仙道法扔给他。
我说,那就练吧,我等着那一天。
火狱修魔的人成千上万,原先修仙的只有我一个,现在有了两个。
我想容亭肯定是高兴的,毕竟这仙道是众人所求。
可鬼王不高兴,火狱有我一个异类就足够了,再多出一个容亭,他觉得我在挑战他的权威。
我给鬼王敬了一杯茶,然后蹲着给他捏腿。
我说反正也没人知道这件事,修仙修魔又如何,只要是把好刀,怎样都能用。
容亭就是这把好刀,举世难求的利刃。
他第一次被鬼王派出去杀人时,我把那把磨了几百年的剑扔给他。
我说,拿着吧。
以我为刃,战无不胜。
我赌容亭会拿着,因为他缺一把趁手的兵器。
容亭拿着剑,戴着火狱的面具,一战成名,济北徐家全族被俘,容亭摇身一变成了鬼王左使,我屁颠颠的把徐家人捆起来,向鬼王鞠了个躬,这么些人用来练丹可大补。
鬼王同意了,我当晚就支起了炉子。
然后我就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丹炉里的人还在哀嚎,我从掌心祭出一股烈焰,加了把火。
小样,还想给我下药,害得我装睡装了两三个时辰,趴得我腰酸背痛。
容亭成了鬼王的左膀右臂,外面的人听见鬼王左使的大名往往闻风丧胆,连带着我也与有荣焉。
容亭不再带战俘回来,他同鬼王说人都绞杀了,鬼王拍着他的肩膀让所有人好好学学。
容亭戴着面具,我看不清他的脸色。
但我觉得他肯定在笑鬼王像个傻缺。
等到鬼王想要在人间设堂口做站点的时候,我说,棣棠山吧,那儿风景好。
鬼王不放心让我一个人去,他总担心我会背叛他,所以让容亭跟着我。
那真是,求之不得。
我在棣棠山上建了聆风阁,容亭问我为什么取这个名字,我说因为今天的风大得像有人在抽我耳刮子。
容亭给自己取的外号叫玹机,我没取,无名无姓,死后无碑就最好。
后来棣棠山大战,聆风阁不知道被谁降了一个雷劈得渣都不剩了,我肉疼了好一会儿。
如今的容亭不必再以面具示人,这天下的风光都落在了他的肩上。
我问他不怕当初放的那些人泄露他的身份吗?
容亭错愕的看着我,问我怎么知道他放了那些人。
我噎了噎。
娘的,说漏了。
各个门派有各个门派的传承。
比如流云峰,传承的就是大漏斗的精神。
能漏的我使劲漏,不能漏的我一点一滴的漏。
当然,有时候漏得多了,也会被抓住。
比如现在容亭就抓着我问我到底瞒了他什么。
吱吱鸟叫起来就没完,容亭皱着眉一挥手,漫天流光,瞬间隔绝了外界的声音。
我问容亭想知道什么。
容亭撩起袖子,露出手腕上的红线。
他问这是不是和我有关。
我盯着那条线,容亭盯着我,我几度想要点头,可棣棠山的风太大,吹得树都弯了腰。
我摇了摇头。
容亭不死心的接着问我为什么明知道他在一点一点的蚕食火狱却一直替他隐瞒纵容。
我说废话,因为我是好人啊。
身陷囹圄,那就去撕破这黑压压的天。
容亭问我既然是流云峰的人,为什么要跑去火狱。
我说天地不仁,身处仙途或魔道并无差别。
结界里你来我往一问一答,结界外日头隐匿,颇有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
我插科打诨,容亭气急,握住了我的手腕,双指凝光划过手掌,又划过手腕,然后就出现了一条一模一样的红线。
容亭:「……」
我:「???」
我这条命一分为二,一半祭鬼王,一半换容亭,鬼王死了,那一半自然回到我身上。
可被拎着脖子去见容亭之前,我那老师父分明说得清楚,他会盖住这线绝不会露出端倪。
这种吐口口水在我手腕上蹭一蹭装作施法的屁事果然只有我师父才干得出来。
容亭抬起手与我的手相对,两条红线在皮肉下扭曲,仿佛要冲破皮肉蹦跶出来。
我一边在心里骂娘一边奋力抽手,可风云扭曲,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一道雷电就这么把天撕开破空而来。
容亭反应更快,一掌推开我,自己也向反方向飞去,雷混着电击在地上,原先站立的地方被劈出一个大坑,土壤焦黑还冒着烟。
容亭的衣服被烧焦了一块,我一连后撤七八步才稳住身形。
要命。
又是一道雷劈下,直直朝着我面门而来,我躲闪不及气的半死。
娘的,就算你是天雷,也不能次次就指着我来劈吧。
于是我闭上眼打算等死。
雷声轰鸣,却没落到我身上。
我眯着眼看见前面站了一个不太灵活的身影,正双手结印替我挡雷。
「大师兄,你快闪开,这是天雷,你挡不住的!」
我急的大吼。
「别吵,一切有师兄在。」
大师兄的脚在地上踩出两个深坑,容亭持剑跃至空中,活生生斩断了第二道天雷,火光混着电光腾空爆裂,我们三个人一起被弹飞出去,我被炸得眼前一片白茫茫撞到了山石上。
大师兄被炸得撞到了我身上。
一开始我没晕,我被大师兄砸晕了。
晕之前我想着,上一次是一道雷,这一次是两道雷,再有下次,说不定就是三道了。
平时我是不做梦的,但这次我做了一场长到我怀疑自己已经开始回光返照的梦。
从梦里惊醒过来的时候师父站在床边看着我。
我揪着师父的袖子问是不是嫌我话多要做掉我,否则怎么这么骗我。
就因为师父的一句话,我放心大胆的让容亭看我的手,然后红线纠缠,我就被雷劈了。
师父说他故意的,把我送来棣棠山也是故意的,因为怕雷劈坏流云峰。
我无语凝噎。
师父说容亭也晕了,可我分明记得我晕之前他还是醒着的。
我问容亭怎么样了,师父说只是挡了三道天雷,力竭晕厥。
我脑子有些发懵,不是两道吗?
我被撞得浑身跟散了架一样,死活爬不起床,于是师父把容亭搬来了放在我旁边,两个人头并头肩并肩的躺着,顺带把我和容亭的手绑在一起,蔓延至手腕的红线又开始发光,我急眼了,问师父要干什么。
师父替我掖好被子,
我用另一只手揪住师父的胳膊,让他别走。
师父拍了拍我的头,坐在床边,就像要和我拉家常一样。
师父说他这一生有一大幸事,一大憾事。
幸的是弟子友爱满门和睦,憾的是当初未能留下我,眼睁睁看着我去了火狱。
师父在我额头点了一下,我僵着身体动也动不了。
我说不要。
师父说我是傻蛋。
我说我还没有你给端茶送水。
师父说他老当益壮。
我哭着嚎着让他别走。
我哭着嚎着看着他转身出门。
一如当年我定住大师兄,让他看着我赴死。
我是云沂,流云峰的云沂。
我没有别的爱好,就是喜欢凑热闹。
所以那天听说好几个门派围歼妖精窝,我吃完三碗饭就溜下山去凑热闹。
妖精窝被烧的烈烈火起,人都散了,热闹没凑上,反而从火堆里捡到一个奶娃娃,准确的说,是一只成了人形的赤羽鹤精。
我看他哭的可怜,就编了个竹篮子,把他放进去,流云峰上好久没有过这么小的娃娃了,就带回去养着吧。
我那些师兄弟们以为这是我生的,差点打断我的腿。
我说这是我捡的。
师父探了探他的脉络,给了我一拳头,说这是赤羽鹤,长大了就是凶兽。
我笑嘻嘻的说,我小时候师父也说我凶,现在还不是好好的,而且一只小兽,能坏到哪儿去,说赤羽鹤是凶兽的,都是早八百年的记载了。
所有人都拗不过我,叮嘱我不能让他显了真身,我应承下来,扭脸给他取了个好听的名字。
云亭。
鹤唳云亭。
这孩子就是我的徒弟,得随我。
我没养过孩子,更何况赤羽鹤本来就长得慢。
我闭关前他是七八岁的样子,我闭关三十年出来了,他还是七八岁的样子。
气得我转身就要继续闭关。
然后他拉住我的袖子,和我说我闭关了,他一个人怎么办。
瞧他可怜兮兮的,我抱起他吧唧亲了一口他的脸。
「我的乖徒儿,师父不闭关了。」
我那些师兄师姐,甚至是师弟师妹,徒儿都收了一窝了,只有我的院子还空空荡荡,从早到晚就我和云亭两个人。
云亭问我怎么旁的人都长得这么的大了,他还是那么小一点。
我端着师父的样子弹了他一个脑瓜崩,让他静心练功。
有一说一,我这个师父当的,除了能教他练功,别的什么也不会。
饭是他做,衣服是他洗,睡觉的蚊子也是他打。
我看着他在烛光下眯着眼缝衣服,深感为徒不易,幸好我师父徒弟多。
其他的弟子能出门历练了,云亭终于长成了少年的模样。
身上的衣服短了一截,露出手腕脚腕。
我端详了半天,问他要不要去大师伯那里,看看有没有能穿的衣服。
一个门派嘛,就是这样,兄友弟恭,兄终弟及的。
云亭叹了口气,当天下午背回来一背篼的旧衣服。
洗洗还能穿。
别的师兄弟历练回来了,云亭苦着脸问他什么时候能去历练。
我本来想告诉他不能去,外面的花花世界太复杂,他一只小鹤飞出去了被人发现,我不一定救得了他。
可他满脸期待,我只好带着他偷偷出了山门。
流云峰上苦寂百年,我在外面玩的乐不思归,云亭又苦着张脸问我什么时候回去,要不然被发现了就完蛋了。
我说没事,待为师吃完这碗饭。
然后回去就被罚面壁思过,我坐在小黑屋里无聊到抠脚。
云亭说他不明白为什么其他人都能下山,他却不能,下山了还要被罚。
我始终不好意思告诉他因为赤羽鹤一族只剩他这一个崽了。
作为凶兽,千年来伤人不倦,在外面一直是人人得而诛之。
可我忘了云亭已经是个成年的赤羽鹤了。
所以他趁我睡觉偷偷溜走了。
我急得发疯,循着痕迹一路找一路寻。
最后在困兽的阵法里看见了被两个修仙道友打的奄奄一息的云亭,打的背后的赤羽鹤翼都出来了。
我养了这么久的人,我连根毛都舍不得拔他的。
我不杀人,杀人就犯了流云峰的忌讳。
所以我废了那两个人的丹田。
他们连滚带爬的跑了,我抱着不省人事的云亭回流云峰。
他晕了三天,我守了三天。
云亭醒过来的时候我端着熬的稀稀拉拉的粥问他要不要喝,他却问我他是不是妖。
我说这粥是我熬的,真难吃。
他拉着我的手问我他是不是妖。
我说是。
他的手就颓唐的滑落下去。
我问他是人是妖重要吗?
他说重要,是人才能修成正果,妖修炼百年,千年,万年,也还是妖。
我说可你永远是我徒弟。
于是他把粥喝光了,一抹嘴,说下次还是我来熬吧,师父做的真的好难吃。
修仙之人年岁不分,等到云亭长得和我一般高了,我才忽觉时光飞逝。
他做菜的手艺越来越好,我来蹭饭的大师兄越来越胖。
起初大师兄是不喜欢云亭的,但吃人嘴短这么多年,还是给了他一份请柬。
「师伯过几日成婚,你跟着你师父来观礼啊。」
云亭问我成婚是什么,我说大概就是两个人看对眼了然后一辈子在一起。
云亭盯着我的眼问我,就是这样看对眼吗。
我把他的头扭向一边,让他赶紧去做饭,刚才的都被大师兄吃光了,我一口没吃到。
大师兄成婚那天,流云峰漫山遍野都是红绸。
我到处溜达,想着日后云亭结婚,我也给他整的热热闹闹的,普峰同庆。
云亭喝了两杯酒,醉得双脸绯红,跑出来和我说我那大师兄亲了他媳妇一口,就像小时候我亲他那样。
我说那能一样吗。
云亭挠了挠脑袋,说,是哦,我已经比师父高了,那师父是我媳妇?
我一路连打带踢的把他踢回了自己的院子。
他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踢,发现他果真是比我高了半个头。
我不知道云亭的生日,就草率的把他的生日和我的定在同一天,毕竟这样能多收一份礼。
可我实在不知道送他点什么比较好,于是找到我的老师父,说我要带云亭下山,云游四海。
我师父对我翻了个白眼,云亭都那么大了,让我去就去,别打扰他修炼。
我拔了根师父的白胡子,在他气急败坏的怒骂声中带着云亭作别了流云峰。
我本想着,云游四海,带着云亭长长见识就回去。
但好死不死,遇到了曾经被我打废丹田的两个人。
世家子弟就是不一样,丹田废了还能靠丹药续命,居然活了这么久,虽然长得已经比我师父还老了。
他们不认得长大了的云亭,只认得容颜未改的我,找了一堆人把我和云亭围起来,我踢了踢云亭,比了个冲的手势。
两口茶的功夫,战斗结束。
云亭的头发束得精神,踢飞了所有人回到我面前时马尾还一甩一甩的。
我揽住他的肩说,师傅带你去吃面,加两份牛肉。
云亭怀中抱着剑,问我怎么不能直接杀了他们,他的剑都差点出鞘了。
我敲了一下他的头,告诉他这叫门规,我们是名门正派。
云亭又问为什么我出门不带兵器,我说都当师父了还带兵器多没面子。
我很后悔。
后悔当年没有直接杀了那两个人。
让他们活到现在,还有力气在我背后问我是哪门哪派,胆敢收留赤羽鹤余孽。
我气的后背发抖。
我的亭儿,是这天底下顶尖的珍宝,这群老不死的居然说他是余孽。
云亭回头看了一眼,问我什么叫做余孽?
我捏紧拳头,想不出怎么解释。
那个老不死的接着说,就是全家死光,只剩一个了。
于是我转身去扇了他七十多个耳刮子,直到把他扇晕。
云亭长这么大,第一次和我吵架。
他红着眼问我为什么要眼睁睁看着他的族人被杀尽。
我手足无措,想要给他擦眼泪,然后被他挥开手。
我说我去的时候已经晚了,只剩下了他。
他追问我如果我赶上了,会不会救下他们。
我脑袋发麻。
如果我赶上了,我也不会救。
因为赤羽鹤是古籍记载的凶兽。
而我以前干的最多的是就是吃饱了饭到处去斩妖除魔。
我的沉默让云亭发怒,发狂,他问我为什么旁人诛杀赤羽鹤我能冷眼相看,他想杀掉两个曾经想要杀他的人,我却告诉他要受制门规。
这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我无言以对,云亭摔门离去。
那晚我纵容云亭去杀了人,甚至帮他善了后。
我在大街上找到失魂落魄醉得不知天地为何物的云亭,背着他往回走。
他问我他做错了吗。
我说没做错,这世间的确没有这样的道理。
他问我他还能回流云峰吗。
我说能,只要我在,就没人敢让你走。
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云亭同我讲他想回流云峰了。
我说那就回去吧。
在流云峰上的日子似乎更枯燥了,云亭心里仿佛憋了一口气,十倍百倍的用功修炼。
我只能没事儿干的时候就去找大师兄。
大师兄已经抱上了女儿,笑的像个弥勒佛似的,问我小侄女可不可爱。
我说可爱,不过论起最可爱,还得是我家亭儿小时候。
大师兄用胳膊肘怼了我一下,问我怎么还不娶亲。
一开始师父是想要给我仪亲的,流云峰门槛都要被踏破了,后来就没人来了,因为我去仪亲,云亭总是哭,我只好抱着他一起。
哪家大姑娘愿意来给我带孩子。
现在云亭长大了,我也早就没有这个心思了。
我同大师兄说比起我自己成亲,我还是更想给云亭找一门亲事,让他安定下来。
好死不死,这句话就这么被出门来寻我的云亭听到了。
当晚他和我闹脾气,说他不想娶亲。
我说难不成要和我在这流云峰一起当孤寡老头子。
云亭板着脸,正儿八经的说就算要娶亲,也只娶我一个人。
我作势又要锤他,他就握住我的拳头,和我说天地为鉴,此心纯真。
吓得我当场从窗户飞了出去,连门都没来得及打开。
我找师父求助,师父说我自作孽。
我找大师兄求助,大师兄摸了摸自己的胡茬,说我是师父,要娶也是我娶他。
我悟了。
于是打算跑下山去买两坛酒,好上门提亲。
然后在大门口遇见了提着四坛酒的云亭。
我问他这是去干啥。
他说买酒提亲。
我问谁教他的。
他说二师伯。
娘的,迟了一步。
我不答应,我是师父,他理应尊师重道。
就在我拒绝云亭的第三天,他消失了。
我把整座山都翻遍了,大师兄说会不会是去准备聘礼了。
我的心扑通狂跳,不是高兴,是不安。
大师兄让我下山找找云亭,他就留在流云峰找找当年的红绸子,翻出来给我和云亭用。
果然是兄友弟恭,想不到我流云峰已经穷到如此地步了。
下山时我遇见守门的弟子,问我要去哪儿。
我说找徒弟。
弟子说云亭师兄吗,我说废话,你见我哪里还有其他的弟子。
他说昨天云亭还去找他们喝酒聊天,聊的是江湖传闻。
那弟子说了很多,我只听见一句云亭问了当年诛杀赤羽鹤的是哪门哪派。
疯了,都疯了。
我去了青鹿门,满门被屠。
我去了越桐岭,满门被屠。
我去了风影派,找到了被驱魔钉钉在墙上的云亭,云亭的脚下是被斩断的赤羽鹤翼和断成几节的剑刃。
他还穿着我给他新买的袍子,很是合身,再也不会露出手腕脚腕了,只是衣服被血染成了红色,血顺着衣摆滴滴答答的往下掉。
我站在硕大的院子里,被人团团围住,我动一步,围住我的人就动一步。
风影派的掌门拿着一把刀,刀刃染血,我觉得那是云亭的血。
他问我是谁
我说把云亭还给我。
他问我是不是赤羽鹤余孽。
我说把云亭还给我。
我运气将周围的人弹飞,和风影派掌门纠缠在一起,他用刀,我用拳,云亭的血多滴一滴,我就多打他一拳,直到把他逼到墙角,一拳打断他的刀,一拳打废他的丹田。
周围的人退的远远的,我颤抖着手把云亭身上的钉子一根根拔出来,他就这么摊在我的身上,血迹一点一点的渗进我的衣服。
他的下巴抵在我的肩窝里,我听见他说。
「师父,你来了。」
「师父来晚了,师父不该走错那么多地方。」
我想去够地上的鹤翼,可怎么也够不到。
「师父,你比我想象中的还厉害,居然能打赢他。」
「本来打不过的,突然就打得过了。」
我不敢去碰他背后的伤口,想让云亭趴在我的背上,可他的手骨断了,一直向下滑。
「师父,我疼」
我让他乖一点,我带他回家,回家了有师公,师公替你治伤,就不疼了。
我想腾出手抽自己一巴掌,当初师父让我好好学炼丹治病,我怎么就没学。
「师父…」
云亭的声音更弱了,我恍惚间听见刀捅进皮肉的声音,云亭顺着我的背跌落在地上,任由我怎么都拉不住。
我转身,想要把他抱起来,可我看见的是风影派掌门的那张脸,扭曲的,得意的,手里的断刀是我一拳打断的,是他刚刚从云亭身上抽出来的,那把刀刚刚捅进了云亭的心脏。
我好像感受不到自己的呼吸,也感受不到自己的动作。
只想着,我要杀人。
于是我从身体里祭出一把剑,狂风自四方汇聚,我不是没有兵器,只是我怕兵器伤人。
我即是利刃,我要剑杀人,剑便杀人,我要剑屠戮,剑便屠戮。
至于其他的,我不记得了,第一次杀人,杀得太多,只记得血光满眼,和奄奄一息的云亭。
我想把云亭抱起来,可我试了好几次,腿总在发酸发软,站不起来,我只能瘫坐在地上,把云亭抱起来,不停的给他输入灵气。
云亭好像在和我说话,可我什么也听不见,直到他拉住我的手,和我说,师父,你为我犯忌了。
我犯忌了,我应该早一点犯忌,我不应该只打断他的刀,我应该一开始就杀了他。
云亭问我他是不是快死了。
我说他不会,有师父在,你不可能死。
云亭说他杀的是不是该杀之人。
我说是该杀之人,赤羽鹤当年已经避世多年,是这些人为了一己私欲想用赤羽鹤的双翼炼制兵器。
云亭突然勾起了一点笑,然后眨了眨眼,像小时候坐在灯下把衣服缝的一团乱麻的样子,他说
「师父…我本来想报了仇…买几坛新的酒再去找你…他们说我们俩个人……不能用嫁娶来论…要说道侣…师父…我想和你结成道侣…」
我把额头和云亭的额头贴在一起,眼泪和眼泪也混在一起。
我听见云亭问我,我们两个的衣服都染红了,像不像喜袍。
我说像。
我听见云亭问我,这世间的正道究竟是什么。
我说我不知道。
我听见云亭说,师父,我心悦你。
我哽咽着说我也心悦你。
可云亭闭着眼睛,任我怎么叫他他也不睁眼。
我向他道歉,说我错了,我不该只想把你留在流云峰,我不该说那些不能犯忌的浑话,这世上的路那么多,我们怎么就走进一条死路了。
我求云亭睁开眼,我要带他回家,养好身体,然后陪他一起报仇。
云亭没睁眼,我抱着他冰凉的身体坐在尸山血海里哭,我背着他冰凉的身体去了津堂门,剑之所指,无人生还。
我问云亭,他的仇我替他报了,他能不能别不说话。
云亭不理我,我就背着他回流云峰。
流云峰上张灯结彩,要祝我这个千年老光棍喜得道侣。
我背着他进藏宝阁,翻箱倒柜找到聚魂灯,我在藏宝阁里待了六天,聚魂灯我试了不知道多少次,直到师父破开我的结界闯进来给了我一巴掌。
师父让我清醒过来,云亭已经死了。
我又哭又笑,疯疯癫癫,我知道云亭死了。可魂呢,还有魂啊。
师父说云亭是赤羽鹤,一生为期,无魂无魄,连转世都不能。
赤羽鹤,赤羽鹤。
我疯叫着把聚魂灯摔了出去。
我抱着云亭坐在流云峰巅,不吃不喝,来劝我的人都被踢了下去。
直到那些名门正派锣鼓喧天的冲上流云峰,这些人靠着我祭出的剑认出了我。
要不是他们说,我都快忘了自己以前干过一人一剑斩尽妖魔的事。
是我让我放下了剑来着,
我看着云亭被我擦干净的脸,
是当初我捡的那个娃娃,我天天想着给他喂饭洗衣服,哪里还有心情动刀动剑。
报应,这就是报应。
我杀了这么多妖孽,老天爷就从我身边收走云亭。
杀了人,就得赔命,可我不想赔。
我握着剑问他们,谁想和我一战?
没人上前。
于是他们逼我师父处置逆徒。
我把剑交还给师父,跪在他面前,求他杀了我。
师父运气将剑催成齑粉,告诉我,你走吧。
我想保全流云峰名声,师父想保全我性命。
我带着云亭离开了流云峰。
我叩问诸天神佛,没人能让云亭睁眼。
我跪拜十殿阎罗,没人把云亭还给我。
于是我踏进了火狱。
浮尸白骨,火狱招魂,九死不悔。
世间有人修仙,便有人堕魔。
我抱着云亭自无尽崖头一跃而下,堕入无间火狱,修魔者以修仙者的灵力为食,这无间火狱下就堆积着山一般的修仙者尸身。
人世间无人能救云亭,我就来求魔头。
鬼王坐在高位上问我用什么和他交换,我说这世上的修仙者能打得过我的不出十人。
鬼王漫步到我面前挑着我的下巴笑得猖狂,一边笑一边说真有意思。
他说还以为这世间的修仙之人都是只会来求他施舍魔修功法的苍蝇狗苟之辈。
我望向他眼底,只能看见一片赤红的疯狂。
不能救活云亭,我就以命画押。
半条命给云亭,云亭死后没有魂魄,那就用我的命混着云亭的身体造出一个魂魄送他入轮回再世为人。
半条命给鬼王,永生沉沦火狱,甘心为奴,以此身为容器,日日修炼供鬼王吸食。
我像一条孤魂野鬼,在满是修魔者的火狱游荡,这火狱不分昼夜,只分寒热,外界是白日时,火狱如同火炙,外界是夜晚时,火狱就像结了一千层寒冰。
我在火狱日日修炼,鬼王得空时就来吸食灵力,说是吸食,其实就是围在我身边闻来闻去,让我屡次觉得自己像一头烤乳猪。
鬼王对我这个贴身奴隶很是大度,得空时没人管我,我就支起丹炉试着炼丹,抑或是扛着大铁块磨剑,磨不动的时候就割破手,往上滴一些血,润了血也就不涩了。
放血时偶尔会吸引来一些修魔者,只可惜都打不过我,在我周围来来回回的走,我只顾自己磨剑。
我在火狱连日不断的哀嚎声中独来独往,被抓进来的修仙者认出我是同类,有人怒骂我是仙道败类助纣为虐,有人泪流满面的求我救他一命,我跟在鬼王身后,鬼王说有人在骂我,我耷拉着眼皮数今天是云亭投胎的第几日。
等那把剑磨得初见雏形时,我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一回头就看见鬼王提着一个小屁孩扔到了我面前。
那个小屁孩张牙舞爪,我只一眼,就掉下了泪,连忙放下剑,然后颤颤巍巍的指着鬼王问他什么意思。
鬼王倾身凑到我的跟前笑的人畜无害,
「本座的小奴隶都已经修炼到大乘了,本座如果不捏点把柄在手里,怎么好让你为我尽心尽力呢。」
「那你直接杀了我不就得了。」
「本座怎么舍得。」鬼王摸了一把我的脸。
孽缘啊,孽缘,我看着转世为人却被鬼王抓来火狱的小屁孩,又把眼泪憋了回去,低头问他叫什么名字,他抿着嘴扭头不肯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