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的焦味和血腥味令人作呕,可雨水还在洗刷着一切,谢长
辞就跪在正中间,他的那柄长剑堪堪支着他身体。
雨声把一切屏蔽,我却能听到那些灵魂不甘的怒吼。
「你死了吗?」
我蹲到他面前。
半晌,没有反应。
雨点拼命砸向地面,风呼啸时带来冷意,我们就这么静默着。「别啊,我不想一个人走下去,说实话,我有点怕了。」
「我觉得我一只小小的妖怪,根本打不赢对面那么多人的,你
先别死啊,再抗点伤害,好不好,谢长辞……」
「谢长辞?谢长辞?」
没有反应。
我手要摇他肩膀的时候,他突然栽到了我怀里。
「别吵。」
他的声音都哑得不成样子了。
我叹了口气,把他背起来。
比想象中要轻。
「谢长辞,我觉得你这次真要死了。」
「别咒我。」
「说真的,你要是死了的话我就不管了,小花我也不救了。」
「呵,你不是最乐于助人了?」
我缩了缩脖子。
「我怕了。」过了好久,他都没有回我。
雨还在下,我背着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往前走着,就在我都怀疑
他会不会半途没气了的时候,突然听见他的声音。
「别怕。」
「不会让你死的。」
可就像是在雨中缥缈一样。
13
这几天都在下雨。
在林子里找到一间草药人临时搭的小屋时,我就把谢长辞放下
了。
摸了摸他的额头,果然是滚烫的。
「继续走,我没事。」
「你有事。」
「没事。」
「有事。」
「没事。」「有事。」
「没……」
又昏过去了。
还说自己没事呢。
「……」
我趴着床檐,静静地看着躺在床上的人,手轻轻地划过他的眉
骨,想把那双紧皱的眉抚平。
谢长辞……睡着的时候还在想东想西,那也太累人了。
夕阳落入山间的日暮,林子中的寂寥好像被无限放大,幸好上
次还带着点草药,给谢长辞涂上后,我呆呆地望着窗外下起的
雨。
不知过了多久,他醒过来了。
「什么时辰了?」
「不知道。」
「天都黑了。」
「嗯。」火堆噼里啪啦地燃烧着,照着这间屋子里小小的一角,我连他
的表情都看不清,只是觉得这个夜太难捱,太漫长了。
「谢长辞,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了。」
「嗯?」
他拖着尾音轻哼了声,也不知有没有在听。
「但是,现在,你数数你身上的伤,数得清吗。」
「再这样下去,你真的会死的,谢长辞。」
「所以让你帮我入魔啊。」他的声音隐在黑雾中,稍不留神,
好像就听不清了。
「入了魔道修为暴增,那是对那些资质平平的修道者来说的,
对于本就站在顶点的你而言,还差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他坐直了身子,认真地看我。
「……」
我张了张口,最后也没告诉他。
要我的命。
我怕现在告诉他,他会毫不留情地拔刀砍了我。14
谢长辞现在总是半睡半醒。
接连几天连烧都退不了,我怕他把脑子烧坏掉,不过还好,他
每次醒来都能记住我的名字。
因为体质本就不同,我仙家的功法学得还烂,连传功给他都做
不到,只能在山上捡些草药给他的伤口涂上。
他垂着头,总是静静地看着我。
这样的日子,过了多久呢?
雨停歇的时候,谢长辞身上的伤好得也差不多了。
那天我一如既往地捡点草药回木屋,见到他在床上安安稳稳地
躺着。
又睡着了。
我以前听说书的讲,仙界有一战神,一袭白衣,提剑杀入敌
阵,顷刻后对面全军覆没。
而他剑回鞘,白衣却未曾沾一片血。
碰巧那时我要找个人祸害,我那不太聪明的脑袋一拍板,这么
厉害?行,就他了。
窗间撩入片刻的雨,我看了他许久,忽地俯身贴上了他的唇。谢长辞。
他的唇还挺软的,触感也很好,我本想蜻蜓点水,来个浅尝辄
止,脑袋却被摁住了。
被人加深了这个吻。
过了会,他索性搂着我的腰,翻身把我压在身下。
「趁我睡觉,想干什么,嗯?」
他俯着身看我,凑得有点近,呼吸打在我半边脸庞,眼里是一
潭清秋的湖水。
我没说话,搂着他的脖子亲他。他被我弄得怔住,呼吸都错乱
了一下。
这下,这潭湖水终于泛起波澜了。
「谢长辞……」
他的动作跟第一次比一点长进都没,手拂过我的皮肤给我带来
战栗,偏又不认真安抚,我俩的呼吸混在一起,我忍不住哭了
出来。
「弄疼了?」
他吻掉我的眼泪。我看着窗外的雨滴拍打窗柩,觉得恍神,突然和记忆中的某一
刻重合起来,没来由地感到不爽。
我一口咬在了他肩上。
「嘶?」
「谢长辞,神仙,也会动情吗?」
夜里寂寥的雨声听不真切,烛光明明暗暗,我听到他的一声
笑,引着我往更深更暗的地方走去。
「动啊。」
「快被你折磨死了。」
15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屋子里特别干净。
没有草药,没有剑,没有……谢长辞。
我坐在床上,脑子乱乱的,勉强把那些纷乱的思绪梳理干净,
腰疼得差点下不来床。
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雨,今日的阳光倒是足。
好半晌,我才确定两件事。
第一,谢长辞技术是真的烂。第二,他把我丢下了,咱俩散伙了。
我走出小屋,看了看,找不见谢长辞半分影子。
早知道在他身上下点法术,这样我也不至于被甩就被甩,连质
问的权利都没有。
其实……我也不是不明白谢长辞的意思。
情啊爱啊这种东西,自古不就是通往强者之路的禁忌。
还不如斩断情丝……对吧。
……
我在凡界的一赌馆见到了魅妖姐姐。
她依旧风情万种,跷着腿,一颦一笑间都勾着那些赌客往我们
这看。
好在她引我上楼,在一间独立的小包间里谈事情。
「真是巧呀,小川,没想到在这能见到你。」
不巧,我专门来寻你的。
「听说你游历人间,但姐姐只关心你这个小废物可找到了如意
情郎?」
「找到了,但还没完全找到。」「……」
「那就是有了?」
我点点头。
「有长进呀。」
「——那准备好怎么好好玩弄一番他的感情,再把他抛弃掉了
吗?」
其实我还没开始玩弄呢,他先一步就把我给扔了。
谢长辞就是雷厉风行。
我不准备再跟魅妖姐姐扯东扯西,我怕再慢一步,谢长辞就真
去送死了,他伤明明没好透。
「姐姐,你的毒,只要一下到目标身上,是可以一直追踪到天
涯海角的吧,不论那人是不是已经解毒,是不是已经死亡。」
「嗯。」
「那你能帮我追踪下吗……上次给我的情毒。」
她眯着眼看我,眼尾绕过一抹妖娆的红。
「是谢长辞吗?」
「……是。」「呀!我还去勾引过那个人呢,幸好老娘能还魂,他居然用那
么残忍的剑招剐老娘的身体!不过有一说一,那张脸是真的俊
俏呀。」
「就是太不解风情,春宵一刻有什么不好?」
……
有可能是技术太烂了吧,谢长辞那个混蛋。
她从发间拔下一根簪子,划破右手拇指,一颗血珠浮起,魔气
微动,她轻描淡写地一弹。
血珠浮动到我面前,画了个圈。
「跟着它走就行,小川,早日把谢长辞拿下,然后替姐姐狠狠
地羞辱他!」
「……」
16
我跟着血珠走,日夜兼程,终于到了一座山前,血珠啪地碎
了。
他应该就在这附近。
「谢长辞,你已被我逼入绝境,看你这下怎么逃!」
远望着一人踏着风火轮,一头赤发,手中挥舞着长戟,笑得猖狂。
未火宫的当家主,连这号人物都出来了,看样子仙界那群人势必要对谢长辞赶尽杀绝。
火焰熊熊燃烧,我初入林子还没见到这阵势,没想到进了山口横尸遍野,嘶,谢长辞的战斗力还能这么强?
我仰头,才看见一人黑衣立于山巅,提着柄剑,业火在他脚底熊熊燃烧,明明被围着,却没有人敢再上前一步。
「你们谁要来,吾便拉着谁一起下地狱。」
他的声音低寒,却清晰地传进每个人耳里,明明如同困兽,却没有人怀疑他依旧会在最后一刻冲过来,捏爆那个胆敢进犯之人的头颅。
「一起上!」
「对,对,我们一起上!」
不知谁喊了句,一群人附和着冲上山巅,他冷笑声,剑横于胸前,倾身冲入敌阵。
每次战斗,他都抱着必死的决心了。
我不再隐藏妖力,现了原形,好歹我也算是个妖道圆满的大妖,干那些杂鱼碎虾的绰绰有余,一爪下去,死了七七八八。谢长辞看到我愣了下,不过很快又抽剑干向其他人。
「哪里来的妖怪啊!!」
「这这这,是这山的镇山神兽吗!」
「打不了打不了,撤撤撤!」
我吼了声,效果拔群,那些人被吓得乱跑,我正得起意来,后
背猛地被插入了什么东西。
疼得我嘶叫地比刚刚还响。
「呵,区区妖魔,也敢造次?!」
我忘了这还有个正经名门大派的掌门呢。
长戟每入皮毛一分,疼感便强烈一分。
我疼得甩动身子,想把那人从被背上甩掉,叫声也越来越凄
惨,不过我发了疯,地上的人倒是被我一爪子拍死好几个。
就在我绝望的时候,一道黑影闪过。
一剑直刺心脏。
谢长辞这一剑,大概真的是他拼了命挥出来的。
因为这一剑他没法顾着防御,腰间被穿出一个血洞来。不过……一切也结束了。
他们的将领死了,我还有点战斗力,杂兵们死的死逃的逃,不
一会,这座山又变得空旷又凄凉了起来。
远方响着钟声,表示着又一位大能的陨落,乌鸦四散飞起,土
地一片焦黑。
我呜咽了声,发现自己伤得太重变不回人形了。
谢长辞比我更惨。
我拿鼻子拱了拱他,想把他驮到我背上。
结果他避开了我,倚着剑慢慢往前走。
「滚。」
即使四周全是噪声,他那个字我依旧听得清晰无比。
说不了话,我的喉咙低低地呜咽了声,又拿鼻子顶了顶他的身
体,这次他倒是转身看我了。
只是那柄剑也抽了出来,抵着我的喉咙。
「滚。」
……
人和妖,就是注定殊途,对吗?我变成了妖的形态,他就不认我了。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我怕那里一片冰寒,他又回到了我见他的
第一天。
他的剑往前抵了抵,我干脆拿爪子扒住耳朵,趴地上,野风吹
过,而我和他在无声较量着。
我呜呜了两声。
过了很久,那柄剑最终没有落下。
我听到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耳朵被人揉了揉,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里含着点叫
「温柔」的情绪。
「小废物,你的原型到底是什么?狐狸?猫?狗?」
「……」
不要把我和那些人养的畜牲相提并论。
我脑袋蹭了蹭他的掌心,他干脆抱着我的头一下下地顺我的
毛,我很久都没被这么揉过脑袋,舒服地呜噜了两声。
他就笑了。
原来这个人也可以笑得这么好听。他把下巴摁在我的脑袋上,良久,才轻轻开口。
「师父以前叫我练无情剑,我拒绝了,我只是想到时我若真的
有情,斩断便好,后来才发现若真有了情,连碰她一分毫都舍
不得。」
「小废物,离我远点,好不好?」
「我怕你跟着我会死,真的,特别怕。」
「……」
谢……长辞啊。
你这个人,就跟我说我是你的负担,说我会耽误你的修道之
路,叫我不要多管闲事,该多好。
不若这样,我这颗心,怎么会这么难过呢。
我甩了甩头,挣脱他的怀抱,把他叼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前
走。
「嘶,小废物?」
他剑差点没拽住,晃了晃,倒是任由我叼着。
乌云散去一片,我听到他的声音,又轻又无奈。
「别不听我话啊……」
17
我和谢长辞的路程,因为我可以在他面前正大光明地化妖而快了起来。
毕竟四脚的比两脚的跑得快,他乘在我背上,伤也好养一些。
至了仙凡交界之处,离小花被封印的日子堪堪还剩十日。
我化作人型,走到他身边。
「你是说,在追杀你的期间,那些门派也内斗了起来?」
他点点头,很自然地牵着我的手,此时正是凡间的七巧节,上寺庙祈祷的情侣有不少,我俩混在中间,还真像一对平凡眷侣。
「追我到灵澜山的时候我就察觉到了,我那时即使再强,杀死的人也不可能到横尸遍野那种程度。」
「呵,我倒是不介意他们多扣我罪名,只是没想到阵法尚未布成,那些人已经谋求今后发展的势力了。」
「……」
其实不是,世间本就纷争,青崖派的清闲与避世,才是它最格格不入的吧。
不过,现下,有个更重要的问题。「我们怎么到仙界去?」
仙凡界有九个连接口,皆由千年古筑镇守,我们现在所在的千
宵寺便是其一。
只是现如今,恐怕整个仙界都是谢长辞的敌人了吧。
他牵着我走得依旧不迫,看样子有底。
果不其然,他对这地儿好像极为熟练,带我走到一处幽曲小
径,行至尽头后竟然别有洞天。
那大概……才是千宵寺真正的模样。
风吹起廊下的铃铛,檐牙高啄,古殿的气势恢宏,一僧人抱着
扫帚立于广场正中,朝我们双手合十。
谢长辞直接牵着我往殿内走去。
那僧人一秒破防,骂骂咧咧地追上我们。
「诶,不是,谢渊,你懂不懂礼貌啊?」
谢渊?
「我没修仙之前的凡名。」
似乎看出我的疑惑,谢长辞解释道。
依旧没理后面追着的和尚。「你给我等等,你怎么过来了,这是谁……卧……阿弥陀佛,你
怎么跟只妖在一起?」
「……」
谢长辞站定,稍稍把我挡在身后,冷冷地看着他。
「你都站广场上等我们了,不就已经算到我为什么来?」
「她是只妖。你有意见?」
「哈哈,不敢不敢。」和尚往后缩了缩,提着衣摆领我们到殿
内,娴熟地拿出茶具泡起茶来。
「招待不周,招待不周。」
「老衲法号虚空,阿弥陀佛。」他朝我双手合十,我有一瞬间
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叫王子涵,是我还是个凡人时的……同窗。」
「诶,不是,谢渊你这人怎么老拆我台?」
「是你先喊我凡名的。」谢长辞边拨茶叶边冷笑。
「你这张臭脸真是过了几百年都没变啊。」
「我看你在千宵寺修行都修行了个寂寞吧。」
「……」和谢长辞关系好的人性子怎么都……这么奇怪。
「不过,老渊啊,我真是没想到啊……啧啧啧。」
王大师看我的表情好奇怪,我往后缩了缩。
谢长辞抬眼看他。
「你再拿那双猥琐的小眼睛盯着她看一眼试试?」
「?我猥琐?你知道这些年来觊觎老衲的女施主有多少吗?我
猥琐?」
「呵。」
「??」
谢长辞估计把王大师气得不轻,他哼哼几声,说连接着仙凡两
界的口子明天才能开,叫我们先一边玩儿去。
谢长辞就拉着我的手往外场走去。
这外场人还蛮多,正是栀子花开的时候,院子里有一棵参天老
树,树枝上红绳缠绕,系着不少铃铛,风一吹就丁零零地响。
我看有不少情侣写着牌子挂上去,就拽了拽谢长辞的袖子。
「想写?」
我点点头。要来两个牌子,提起笔我才发现词穷,反观谢长辞那边,早已
写好了挂上去,站在树下望着我笑。
惹得某些单着身的小姑娘直往他那瞟。
我不想写和谢长辞长长久久的那些话,我总觉得那些太虚无,
太缥缈了,如若真的希望的话——
谢长辞,你要好好地活下去。
别让我……再也找不到你了。
夕阳漫过山头,星幕降临,谢长辞和王大师在里屋谈事情,我
就一个人在院子里闲晃。
有凡人放的河灯顺着水流过来,风吹过那棵巨树,铃铛晃晃悠
悠,我却感到从未有过的静谧。
「喝酒吗?」
他重换了身白衣,在月色下看我,眸子里像是有着朗朗星空,
提着瓶酒,在我身边坐下。
「老王藏了十年,他个和尚,我们不喝白不喝。」
我点头,跟他碰了碰杯,清酒入喉,倒没多烧嗓子,只是感觉
后力绵长,蕴的人脑袋昏沉。
「谢……长辞。」「嗯?」他凑近我,在我的耳边发声,我被他弄得脸颊滚烫,
更加迷糊。
「我只是觉得,觉得,好难过啊,我舍不得你……」
「我真的舍不得……」
「我们回去吧,谢长辞,我们不去仙界了,不救小花了,你会
死的,可我好怕你死啊……」
我把他扑在地上,发丝散乱,他任由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蹭他
的衣衫,只是轻搂着我的腰。
「这就醉了?小废物?」
我哭得什么也看不清,脑袋昏昏沉沉。我知道闹也没用,闹了
谢长辞也不会回头,可我就想拉着他。
借着酒劲也好,借着山河温柔也好。
可是……
可是啊,谢长辞的背后是灭门的仇,我只是他世间留念的过
客。
不能替他斩断山野的风,也不能替他抚慰人间的月。
花影摇曳,辗转山边。
我靠在他怀里,终是沉沉睡去了。18
我做了个梦。
梦到谢长辞是魔界的恶鬼头头,他欺男霸女,无恶不作,扰得
人间妖货作乱;而我是正派的首领,提着剑闯入他那阴森的宫
殿。
可我看见倚在榻上的那个人,就忍不住哭了。
我不知道我在哭什么,可就是止不住地想哭,哭着哭着我就醒
来了。
床旁边那个噌亮的光头把我吓一跳。
「哟,川小姐,你醒啦。」
王大师双手合十,朝我行一礼。
我脑子乱乱的,眼角还挂着泪,拿袖子擦了擦,我问他:
「谢长辞呢?」
「阿弥陀佛。」
他低着眉,指了指我身边的包裹。
「行装已经整理好了,沿着这条山路走,川小姐,打哪来就回
哪去吧。」「我问你谢长辞呢!!」
我一把揪住他的衣领,这才感觉到事情的不对劲,比如,身侧
的床榻整洁得不能再整洁,比如,望向窗外,夕阳已经沉入山
头。
他任由我拉着,低着眉,无喜无怒,这会倒像个慈悲的佛像
了。
我咬了咬牙。
「自我们来这,过了几日了?」
「……」
「您睡了七日,川小姐。」
我就知道!
我一把把他推开,走到外面,落日余晖,把那空荡的广场染了
几分血色,远方飞鸟鸣叫,寺里的钟声一下下地敲在我心上。
「川小姐要去哪?」
「去仙界!」
「所以我说……谢渊给我丢了个大麻烦呀。」僧人立在廊下,轻
轻叹了口气。
「你们果然串通好了?那瓶酒也有问题,对不对?」「诶呀诶呀,出家人不打诳语,是谢渊逼我的。」
「……」
「只是,因果已定,何必徒增烦恼呢,川小姐?」他正了正神
色,朝着我双手合十。
我与他一个立于廊下,一个立于廊外,明明那太阳已经落入山
头,我却觉得光刺眼了些。
只是心中像被人蹂躏般难过,怎么也消不去了。
「他为什么要一个人走?」
「你不明白吗,川小姐?」
「……」
他垂着袖,语调轻得仿佛都听不见,我却觉得那声音,像是在
诘问我的心一般。
「谢渊那天在佛堂跟我说他愧对你,他拖着伤来找你,其实在
你离开的期间就翻了你屋子里的书。」
「他知道他若是想要堕魔,就要跟你双修,也得用你的命,打
一开始,他就知道。」
「……」
「只是后来那剑怎的就未动起来呢,诶呀,这红尘纷纷杂杂的情事,老衲怎么说得透哟。」
「我只是觉得,姑娘莫要再涉险了,不然白白浪费了某人的苦心不是?」
「呵,哪有那么容易……」
哪有那么容易不去想,哪有那么容易不去问,哪有那么容易就忘记……
「谢长辞这么做……也太卑鄙了。」
「诶呀,你说他卑鄙小人这点我确实赞同,把我藏了十年的酒就这么拿去嚯嚯了,我还不能跟他算账……」
「……」
我没理叨叨算账的王大师,朝着殿外走去,乞巧节那天我们系牌子的场景仿佛就在昨日,可现在一看,风把山花吹落一地,却只如人去楼空一般。
红绳扬着风翻起,铃铛的声音不绝于耳,我突然好奇他那天到底写了什么,便走上去翻看。
那么多牌子,也不知他挂在了哪,挨个看去,一副苍劲有力的字却让人眼前一亮。
他说:「小川,等我回来。」
呵。
「他能回来吗?你说他……能回来吗?」
我望着跟过来的王大师,眼底一片模糊,而那个总东扯西扯的
人,碰到这问题也沉默了下来。
我们无声地对立着,半晌,我听到他的声音。
「既不回头,何必不忘。」
我却呼吸一窒,终还是泪流满面。
19
千宵寺晚上的伙食不太行。
王大师与我对坐着,他摸了摸光溜溜的脑袋,半晌,还是开口
问我。
「你准备在我这待到什么时候?」
「他回来。」
「……」
「诶。」他的光头把烛光都映着亮了几分,「我说,谢渊啊,
他估计回不来了。」「别别别,别瞪我啊,说的实话。」
「嗯,你懂的,实话。」
他盘腿坐着,手放膝盖上,我俩默默无言,只有殿中的烛光晃
动,安静得仿佛一根针落地上都听得见。
「他走了都七日了,要能回来早就回来了……」
「我知道!!」我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瞪他,他被我吓得往
后坐退了好几步。
「嗯嗯嗯嗯,听我说完……」
「我现在的法力还能强行打开一次去仙界的入口。」
我猛地抬头看他。
他揣着手,视线看着另一边。
「毕竟我受不了女孩子哭嘛,你去了要是真见到谢渊最后一
面,额,记得跟他说,是你逼我开这道口子的……」
「……我怕他死了化作厉鬼来找我。」
「……」
王大师说,今儿月亮巧了是满月,要不是满月,费多大力他都
打不通这层桎梏。「也罢,也算是天意啊,临走前我给你俩算一卦吧。」
说着他手指飞速交叠,过了半刻,朝我露出个自信的笑容。
「嗯!我算出来了,因缘已定,福禄上天,你俩一定平安归
来。」
「……」
不要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根本就没算。
和王大师告了别,我终是踏上去往仙界的路。
20
我化作妖形,不再耽搁,朝着青崖山的方向奔去。
这一路上,越近越胆战心惊。
接近凡界的外围还没什么变化,可越是到中心,战斗的痕迹越
发明显,我来到青崖山时,几乎已见不到它原本的样子。
被削去一个山头,到处都是烧焦的痕迹,而依稀辨出我以前跟
着灵山仙人上早课的书房,被巨大的石头砸出一个窟窿。
火焰还未熄灭,尸体还未清理干净,风吹过时,嗅到浓浓血腥
的味道。
能看见底下有匆匆驶过的道士,我化成了人,抓住其中一个的
肩膀。
那应该是个修为低的小道士,被我扒住后一脸疑惑地看我。
我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先哽住了。
问什么呢?你们要去哪,去干吗,是不是去埋葬……谢长辞?
这场面,分明战场已经结束,而结果……我不敢想。
「啊,你也是去围观谢长辞被执刑的吗?」
「被执……」
「他把那个天犀灵玉给杀了啊,跟发疯了一样!幸好最后被制住了,长老说,既然他把灵玉给杀死了,就让他来代替灵玉!」
「虽然他抵不住那天犀灵玉用得久,也能镇一段时间……」
后面的話,我听不清了。
只是突然觉得心被猛地撞了下,然后连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就飞奔了出去,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后面那小道士还在朝我喊话,一瞬间,我觉得脑子空白一片。
那些记忆全在拼命地撕扯着我,有个声音在喊着谢长辞谢长辞,可他就是有着我一念就会心颤的名字。
我猛地闯入结界的心眼,那里聚集了不少人,人群嘈杂,有人高喝着问我是谁,我蓦地站住,无边的火海蔓延,眼睛却再也移不开。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不想理。
我慢慢地迈着步子,离他越来越近,这个人最高傲了啊,可现
如今被人用锁链穿过了琵琶骨,打碎了膝盖。
他只能跪着,跪着啊,垂着头,发丝遮住了脸庞,好像再没了
半点生息。
别啊,求你了,谢长辞,你不是写着,写着要我等你回来吗……
你又骗我。
似乎有所感应,他的头突然动了动。
那张脸明明布满了血痕,可眉眼依旧孤傲,清冷得如同山巅上
的白莲,不曾被浸染半分。
他的脊梁从来没有被打断过。
看到了我,他笑得有点无奈,轻轻伸出手,想要触摸我的脸
庞。
「你还是过来了啊,小川。」
我抖了下,猛地上前搂住他。
我什么都不想管了。
如果烈焰还在焚烧的话,如果明天就要死亡的话,我总觉得抱
住你的那一刻,我才是真实的。一柄剑刺穿了我的胸膛。
「……」
我咳出的血溅到了他的脸上,他叹了口气,我总觉得谢长辞和
我在一起后,叹气的次数变多了。
「小川,你是来买一送一的啊……」
「……」
「我想见你。」
「嗯。」
「怎么样都想。」
「我知道。」
「你别丢掉我。」
「……」
「小川,你不是跟我说过吗,你妖道修至圆满,想要成魔神,
还要干件伤天害理的事。」
「杀了我,算不算伤天害理?」
「……」「你别想……!谢长辞!」
又有人持剑冲了过来,我化作妖型,嘶吼了声,拿法力画出了
道结界,堪堪罩住我和谢长辞。
但是大概……结界也撑不了多久。
我急了,上前解穿过他琵琶骨的锁链,可怎么也解不开,我知
道这东西,比捆仙索还厉害,一旦被定住,连魂魄都逃不脱。
他低着头,看我,半晌,轻轻开口。
「我把天犀灵玉给杀了,那些人再没办法囚住小花的魂魄,所
以就要我来抵。」
「小废物,你今儿要是不杀我,我魂魄要轮轮回回遭好几世的
罪。」
「不过,你大概提不起这剑吧?」
「毕竟……你连那时候的我都杀不了。」
解不开锁链,我也不想听他讲的话。
我突然发现,自己一直都这么没用,真的,我总是很软弱,说
什么找不到杀人的理由,就是害怕,就是害怕鲜血溅到我的脸
上,我就不是从前的我了。
「我怕。」「我也怕。」他蹭到我的颈窝,直挺的鼻梁稍微有点硌着我。
谢长辞这种人,也会怕吗?
「以前总觉得我杀了这么多人,被别人杀了也不会后悔,现
在……」
「有点舍不得了。」
谢长辞啊。
你这样,还叫我怎么下得去杀你的手?
结界终于被破开,碎裂的声音像是一下就要把我们撕裂开来,
我猛然抱住他,突然觉得某一刻会被烈火燃烧着,也跟着他一
起化掉。
「谢长辞,你……你不仅阻碍仙道进步,还和妖魔混在一
起……!!」
「你对得起天道,对得起养你育你的仙界吗!!」
「呵。」
「你们屠戮我同门,我要整个仙界陪葬,很公平啊。」
他的声音又懒又欠,嘲讽的意味倒是能把人气半死。
我突然发现,谢长辞的眼睛,依旧是亮的。
我抵住他的脑袋,轻轻闭上了眼。
「谢长辞,为什么要不死不休呢,从一开始跟我回去不就好了。」
「小川……」
「别喊我,我再也不想认你了。」
我的獠牙移到了他脖子处,终是咬了下去。
21
江南的清明,总是下着薄薄的细雨。
我站在亭下,远远朝着对岸的桥看去,那里站着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男子长身玉立,低着头,安静地听着女子笑容明媚地与他讲话。
「你还在偷窥啊,你都窥了十七年了。」
身后突然有人声,我回头看,王大师整了个圆底墨镜戴着,这会正算完命收摊回家。
「你再不上前,谢渊这个名噪长安的状元郎,就要被当朝公主抢去当驸马咯。」
「王子涵,不会说话就把嘴巴闭上。」是啊,自那以后……我大闹特闹,仙界彻底洗牌,又过了几十
年,谢长辞转世投了胎,成了一凡人。
我就跟到了凡界,愣是看这人长大看了十几年。
嗯,他不论到了何种地方,似乎都是最优秀的。
「得得得,每年你都有借口,什么他还太小啦,不喜欢少年郎
啊,现在好了,人不仅十八岁了,脸顶好看了,连青梅竹马都
有了,马上就要娶过门了……」
「别说了,你好烦。」
我抱膝蹲着,把半边脸埋在手臂里。
「我说,你一代魔神,拐个凡人这么难?」
难,真挺难。
现下谢长辞依旧是那冷冷清清的性子,他没了上一世的记忆,
前几天王大师摆摊去他府邸想要和他相认,就被连摊带人丢出
去了。
我就怕,就怕他也把我丢出去。
「我是妖怪,他是人……」
「别,我记得谢长辞是个仙的时候就没在意过你是人是鬼。」
「那不是他没记忆了嘛!」「……」
「你……哭什么?」王大师的声音蓦地变怂。
我狠狠擦了下眼眶,转身挥袖就走。
「我不要谢长辞了,他爱咋咋。」
王大师推着他那个摊子追过来,还不忘一直叨叨。
「你说你不要谢长辞也讲了十几年了。」
「你这还不是眼巴巴地瞅着他吗。」
「诶,你走这么快干吗……」
「……」
第二天,我倚在王大师的摊子边。
「阿弥陀佛,老衲准备撮合一下你两。」
「省省吧。」
我伸手接了接雨水,雨下得好大,要不我才不在他这躲雨。
「我在话本子上看到一个办法,觉着非常有用。」
「你又看那种无聊的东西?什么霸道魔神爱上小白花妖?」「嗯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