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以「皇帝就是个疯子,他竟然

好兵后带来长安朝拜。

简单一件事,传到百姓耳中竟成了:前定北侯裴安拒不奉诏抗

击西戎,而是陈兵长安,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是姜弋放出的风声吧。

他一贯好放屁。

裴安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可裴安并不在意,拿他的话来说,为将者,保家卫国就是。千

秋功业万里沙,千载人间百年身。有些事,干就干了,没干就

没干,没必要解释,也没想图虚名。

真是个耿直而纯粹的人啊。

姜弋于太和殿宴请来朝拜的裴安时,唤的是许久不问的白鸢作陪。

姜弋叫白鸢弄手琵琶,白鸢便嘈嘈切切弹了曲《将军令》。裴安乍然抬头,恰对上白鸢一双死气沉沉的眸子。她眉目当即低了去。裴安盯着她,仰头灌了一口酒。

姜弋拍拍身边,跟白鸢说:「来,坐这儿。」

白鸢僵了片刻,下意识望向裴安,又倏地换出一副媚笑来。她红裙下的手莹白如玉,她拎起裙摆,红衣一转,便婀娜倒在姜弋怀里。她搂住姜弋脖颈,媚眼如丝,她轻呵一句「王上」。她的声音太轻太柔了,丝绸般拂人耳际,姜弋一揽她腰肢,她便呻吟一声,暧昧到引人遐想。姜弋被撩得火起,登时捏住她下巴,以唇渡了口酒去。

时隔两年,裴安瞧见这幕,依然面色铁青,却也只能无动于衷。

姜弋故意的,连我都知道,他故意的。

宴饮结束时,姜弋醉了,胡美人扶他歇息。

裴安站在永安宫一株桃花树下,神色恍然。

风过,一树桃花落如雨。

一抹红衣打无人夜色淡出,是白鸢。瞧见裴安,她欠身行了一礼,依旧眉眼低垂。

「将军,」她没有看他,「将军切莫北上,」她低声,「王上将遣您做前锋,但不会有援军的。他要您死在战场上。王上容不下……」

一句未及说完,裴安一把拥她入怀。

白鸢怔了片刻,她没有挣扎,这片刻过后,她闭上眼,一双如玉的手缓缓抱向他后背。

「他待你不好。」

「有什么待不待的,我同姜弋之间,又何曾有过其他。」白鸢苦笑,「或者,您去郭兴那边吧。他占了半壁河山,如果可以……」

「生民何辜,」裴安道,「生民何辜。姜弋虽残毒,但仅限于对上层的王侯将相。于百姓,他轻徭薄赋,劝课农桑,百姓倒也安居乐业。朔方城的样子你见过,满目疮痍。无论西戎入境,还是郭兴盛世起兵,都是生灵涂炭,祸害远大于姜弋。战败退却不只是耻辱,更意味着随之而来的血腥屠戮,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可是您……」

「莫说没有援军,就算只我一人,也愿北上抗击西戎。文死谏,武死战,肩承深重,自古而然。至于朝堂政局,权谋算计,那是文官谋臣的事,我的战场不在那里。」

白鸢面色凝重,退后几步,向他欠身行了一礼。

此间二人再相逢,也到底匆匆,到底无关风月。

白鸢转身离去时,裴安叫住她:「阿鸢,这么多年,你可曾对

我有过半点真心?」

白鸢停下脚步,却未回头。她朱唇轻启,掷地有声:「白鸢与

将军拜过天地,是将军之妻,自当生死相随。将军至今,不曾

休妻。」

裴安当即朗声大笑。

月明星稀,月色旖旎。

我站在黑黢黢的桃花树影下,树影参差突兀,像獠牙、像夜

叉、也像鬼魅。

我远远看着树下渐行渐远,却又藕断丝连的两人。

我听见裴安爽朗的笑声,他笑得那样欢畅,像个得了糖葫芦的

孩子。

一地清辉里,我带着血一样的眼神。

裴安、裴安。

此去经年,他不记得我了。那日我去东市,那日我冲撞了他的马匹,那日他给我银两,还

送我回家,那日他以那样的眼神看我,温柔而悲悯。

那年我十七,抬眼看他,宛若看着一个神祗。

这许多年里,我都深深深深地凝望他。

可他从未回过头,一次都没有。

而她,还打算骗他到几时?

九:真相大白

姜弋此计甚毒。

先令裴安带兵来朝,再放出他「司马昭之心」的消息。

接着令裴安率三千前锋御敌,说援军在后,可援军何时来,姜

弋说了算。

将士三千,敌军十万。

可裴安不但没死,还赢了。

他诱敌至耸峰峡谷,封住两头,利用地势决水,歼敌两万。

西戎人拔腿便跑,于一百六十里外龟缩观望——他们也不知道

裴安只有三千兵马。我的将军回来了,带着一身狼狈。那天我站在城门楼上,看见

他甫入城,便被一箭射中马腿,他打马上栽下,有无数兵士涌

来。一张网打他头上扣下,而他早已气空力竭,手中剑无力挥

动几下,就瘫倒在地。

姜弋他,卸下伪装了。

于深宫寻到白鸢,已在一月后。

她一身白衣,恬静坐于窗口。她目光投向院里那棵桃树,可

惜,过花期了。

白鸢没有雕刻木人,也无法再数那些桃花。

案上摊开沓宣纸,密密麻麻写满了「花开花落」「云卷云

舒」。

从工整到凌乱,从簪花小楷到肆意狂草。

我「吱呀」推开门,灰尘抖落在光晕里,我抬头向她,头一回

开口:「为什么不救裴安?」

「你终于开口说话了。」白鸢站起身来,面色淡,语气也淡。

「下等人么,不使些手段,怎么活下去?」。

「救?怎么救?求姜弋?」

她说这话时面无表情,像说着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她没有心啊。

我红着眼恨恨:「他能有今天,全都是你害的!」

白鸢突然狂笑起来。

她看向我,一字一句:「难道你没有?」

我?

我怔住。

旁边小炉上的水开了,咕嘟嘟直冒泡,白鸢提起洗了洗茶,打

水晶杯中泡开,茶香氤氲,我嗅出是今年新上的龙井。

「有些事,我须得挑明吗?我和将军日子平静,为掩人耳目,

我连婚礼都从简,姜弋怎会知道?」她看向我,似笑非笑,

「你说是谁告密的?嗯?」

那日姜弋微服来访,我仿白鸢手艺做了碗芙蓉羹。初尝的姜弋

一愣,非要裴安唤做芙蓉羹的厨娘出来,裴安以为是白鸢,便

唤她过来。

场面极其尴尬。

我看见白鸢嘴唇都青了。

我看见她斟茶的手,抖得跟筛糠一样。姜弋什么也没说,只打量她一眼。他细细吹开茶叶,侧眸向裴

安:「将军眼光不错。」

离席的白鸢头重脚轻崴倒在房门口,两个丫鬟上前扶她,半天

都扶不起来。

我当时还纳闷儿,至于惊吓成这样?

我不过是上碗芙蓉羹暗示姜弋想起白鸢,希望他快点召这个祖

宗回宫,别在这儿嚯嚯将军了……

而今,听白鸢的意思,她不是姜弋指使的,一切出自真心,她

真想逃离的。

我出卖了她。

我让她回到了曾经的樊笼,也害了将军。

我当即双脚一软,瘫在地上。

我拍大腿狂笑。

我说白鸢啊,你知道我有多嫉妒你吗?凭什么所有东西都是你

的?

这些年,我活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我活得胆战心惊!我是

狗腿了点,没尊严了点,但我从未伤天害理,我甚至有点善

良。你呢?你手上多少人命,你干过多少十恶不赦的事?为了

姜弋,你什么人都杀,什么事都做。现在你想洗白了,想同裴

安过日子了,凭什么就可以得到?那些血债,都一笔勾销了?凭什么,凭什么你放下屠刀就可以立地成佛!裴安……我双手捂

住眼,眼泪顺着指缝往下淌。该死!我原不想哭的,我……我抬

头哽咽说三两啊,裴安他是我十七岁时就遇见的少年郎啊……你

当年看姜弋的眼神,我也有过啊……

你爱他吗?我问,你当真爱他吗?如果你爱他,你就不会动何

若;如果你爱他,你就不会当着他的面,在御书房和姜弋拉拉

扯扯;如果你爱他,你就不会一边在这深宫里闲坐,一边用那

种廉价的口吻对他说,你是他的妻!

夫妻是讲究从一而终的……我咬牙切齿说白鸢,你是修罗,修罗

就该回到地狱不是吗?

白鸢有些恍然,她沉默片刻,轻叹一声,说世间不如意,十有

八九,可与人道者,无二三。

那天见过姜弋,对上他眼神,白鸢就知道自己完了。

当晚白鸢去找姜弋,他在御书房批奏折。

白鸢打黑暗中淡出,欠身行礼。

姜弋头都没抬:「叛都叛了,行什么礼?」

白鸢伫立不动。

姜弋搁下笔:「怎么,怕我跟裴安揭你的底?」

「你想要什么?」这话听得姜弋愕然,他愣了半晌,干笑,「在外头逃了三年,

到底不一样,会跟我谈条件了。」他走过去捏白鸢下巴,她本

能侧头躲了。姜弋的眉头狠狠拧成了一个「川」字。

他收回手:「那就替我做最后一件事。」

他要她做局诬陷何若。

「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从前我让你做什么,你从来不问为什么。」

白鸢没答他,只淡淡说这事过后,我们两清了。你放过我,我

也放过你。

姜弋定定看了她半晌,漫不经心说了句好哦。

姜弋,枉为人君。

他背信弃义,恬不知耻。

白鸢天真以为,陷害何若就只是陷害何若,却没想到,姜弋的

矛头,从来都是裴安。此事直接将裴安牵连进去了。

这下将白鸢鸽的,里外不是人。

她不得不回到她的地狱里。

拿姜弋的话来说就是,你拿什么跟我谈条件?

白鸢看着我,眼底神色痛彻心扉,「何若的事,为不牵连裴安,我去求了姜弋。」她干笑,「你知道我是怎样求他的。」

是啊,我知道。

当了那么多年「床头跪」,现重金求双没被辣到的眼睛。

那日御书房外,白鸢跟裴安决裂后随姜弋回宫。姜弋脸色很不好看,白鸢想跟他说什么,还未开口,就给他强力抵在了柱子上。

姜弋像头嗜血的狼,俯身叼住她的嘴。

白鸢有点诧异。

——却也知道该怎么做。她双手游蛇样环了他脖颈,微抬一条腿挠他腰肢,姜弋忽然触电般扇了她一耳光:「三两,你真是贱。」

白鸢侧头,漫不经心笑了。

姜弋推开她。他黑着眼圈,有些颓。他无比烦躁在御书房走了几圈,抄起玉案上的酒壶咕嘟嘟灌了整一壶。

醉酒的姜弋开始砸东西,从酒壶杯盘到书房摆设再到桌椅门窗。

旁的宫女太监吓跪了一地,姜弋拔出剑,两眼发红叫他们滚。

白鸢坐在一旁闭目养神。

姜弋走到她身边柔声哄她,说三两,你一走就是三年,连个话也不留给我。这几年,我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他忽又怒了,提起剑架她脖颈上,说信不信我杀了你。

白鸢盯着他的眼睛,平静说信。

剑落在地上,「咣当」一声。姜弋眼圈更红了,他苦笑一声,手忙脚乱、颠三倒四着去找酒,酒壶都被他砸光了,他便坐在御书房的台阶上,骂骂咧咧着叫人拿酒来。

白鸢说,我配合你,你打我,你说我贱。我不配合你你又要杀我。我不知道你想怎样。你要我怎样,给个准话吧。

姜弋指着门口,你滚,你给我滚。

姜弋见白鸢时,没一天是清醒的。他每回都喝酒,喝很多酒,喝醉了便杀人砸东西,又跳又骂。

西戎卷土重来,他拎着酒壶步履蹒跚,他说三两,你听说了吗?西戎人又来了,朔方城又给烧了,哈哈哈,西戎人还叫嚣说要报当年裴家军的仇哩。你看哪,你睁开眼看哪,这回烧的更厉害了,还杀了好多好多人,哈哈,你的裴将军,相当于什么都没干嘛!

郭兴占河山半壁,他疯了样闯进来指着白鸢鼻子骂,他跳脚说反贼,你们一个个的,全都是反贼!纲常败坏,厚颜无耻!不明人伦,不敬君父!他动手砸了白鸢宫里所有的东西,提剑捅死了她宫里所有的下

人。他回头揪起红木椅上面无表情的白鸢,她撩起眼皮看他,

神情轻蔑,他突然间就被刺痛了。

他像一头发狠的狼,摔白鸢至榻上,「你便那么喜欢裴安?他

便那样好?」他咬住白鸢锁骨,一路向下,「裴安亲你了?像

我这样亲你了?你不是最爱我吗?你不是一直都在等着这一天

吗?」

是啊。白鸢说。她突兀大笑一声,转瞬又转成廉价媚笑,她舒

了舒身子,搂住他的腰。

八月秋风打残存的门窗处掠进,熄了红烛,垂了纱帐。

月色清晰得有些残忍。

粗重的呼吸夹杂着谩骂打宫室传出,偶尔还有些女人的细细的

呻吟或痛呼。

姜弋手中折扇柄刮蹭得白鸢体内火辣辣的,逼得她不得不痛呼

出声。

浓重的血腥气散逸开来,青纱帐一角跌落在血泊里。

姜弋丢开白鸢,嚎叫说我为什么不要你你心里清楚,你不配!

我堂堂九五至尊,绝不碰别人碰过的女人!

白鸢擦了擦嘴角的血,噗嗤一笑,垂眸时蓦地落泪。

秋风萧瑟,吹得窗户呼啦啦响。被这么一激,姜弋酒醒大半,良心似乎也跟过来了。

「怎么,这就哭了?可是疼了?」

「永和三十年十一月的死牢里,」白鸢说,「王爷灌下的十里

香醉药效太好了,让人死都死不了。」

白鸢笑着说,那时,三两还年轻,还是个干干净净的姑娘。王

爷叫看守们做那些事时,又何尝问过疼与不疼?

晴朗的天际赫然一声惊雷。

姜弋呆立原地。

白鸢披了件披风靠在床头,风吹过来,她双手裹紧了。她抬头

敛目瞧他,目光平静到水波不兴。

他声音有些抖:「你知道了多少?」

「全部。足以让当年那个视王爷如神祗、为之生,为之死的姑

娘,一夜间心如死灰。」

我发小确实有来头。

我们这些丫鬟小厮大都出身卑微,生来就给人卖来卖去。

她不同。

她可不是什么三两银子买来的「粪坑女」。她是苏沐宸,真正

的苏沐宸,太傅苏长风和蕙妃的私生女。

所以很多事,我们都想复杂了。

那日太和殿上,姜弋拼命折她辱她抽她鞭子,压根不是什么做戏和鸟尽弓藏。姜弋就真的只是单纯虐蕙妃而已。我发小肩上有个梅花胎记,衣裳扯掉了,蕙妃自然就认出了,而她又刚被割了舌头,什么都说不出。

所以,死牢里,我发小才会和蕙妃关一处。

所以,眼睁睁目睹黄暴惨剧的蕙妃才一头撞死在了死牢墙上。

姜弋他,真的是杀人诛心。

好可笑。

之前没查到真相的我发小还跟我提过,说蕙妃应也是个好人,她割了蕙妃舌头,可蕙妃在死牢里,被那么粗的铁链锁着脚踝,还挣扎着想爬过来救她。

娘娘说不出话,可我发小记得她的眼神,那种她无法形容的眼神,痛苦、绝望、担心、爱欲……娘娘疯了,她蜷缩在角落,双手抱着脑袋,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再后来她惨叫一声,一头撞死在了死牢墙上。

查到真相的我发小当时有多疼多震惊多绝望有多遗憾,我连想都不敢想。

我发小爱他,那么那么爱他。

那晚,遍体鳞伤的我发小拉了拉肩头衣裳,说,王爷,你问我怎么哭了。

我十三岁那年,您站在澜江江畔,跟我承诺说您会建立一个更好的姜国。烟火人间,祥和美满。多美好的词啊,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您说您想为万世开太平。今年我三十了,王爷您却只会靠欺辱我们这些下人来彰显自己的高高在上。您还记得当时的自己吗?

白鸢闭上眼说,我也在哭我自己。

半生颠沛流离,满手血腥,折了脊梁为您铺路。这么些年,我是真的拿命在拼,可惜精诚所至,一场笑话啊。

她撩起眼皮看他,说,你以前告诉我不是这样的,可现在,你是这样的。

姜弋干笑几声离开。

自此他两年未见白鸢,直到裴安来朝,他唤她侍宴,唤她弄一手琵琶。

我背叛了我发小,我恨不得自抽一万个耳光,是我蠢蛋,是我背叛了她,是我害她至此,害将军至此。

我的罪,万死难赎。

我浑身发抖,我双腿打颤,我跪她脚下涕泪并流。我发了疯地将头往地上磕,直到殿前一片血红,我说三两啊,对不住,是我出卖了你。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敢奢求你原谅,但我求你,

我求你救救裴将军。看在他真心对你的份上,救他……我是个小人物,一辈子都在夹缝中苟活,没本事没尊严,可是我……我十七岁……

我的发小,我的小三两,她慢慢跪在我面前,她扶起我,她抱住我,她将眼睛扣在我肩膀上,她全身都在控制不住地抖动,终于,我听到她打灵魂深处,发出了一声压抑不住的悲啼。

她说我爱将军不比你少,怎么会不救他。她拔下头上我八岁时赠她的黑梨木发簪,三千青丝瀑布般洒下,她伸手抚我的脸颊,一字一句。她微笑说:「不记得了吗?八岁时,我就可以为你杀人,何况如今。」

十:柳暗花明

我替三两去死牢里看过一回裴安。

姜弋给他的罪名是谋反。

联想到郭兴在西南的动静,百姓一时间群情激奋,过段时间押裴安去刑场时砸他的烂菜叶子和臭鸡蛋都准备好了,恨不得将他剥皮剜心。

三两打匣中拿出裴安的昆吾剑与我,语气依旧恬淡,她说你将这剑给他,替我问他一声,当年他说的,文死谏,武死战,还作不作数。若作数,就为我活下去。若不作数,就任他自尽了吧,也不可惜。

我问,你为什么不自己去?

她淡淡一笑,说有些东西他不想让我看见。

她抬眼望向窗外,那株桃树已然枯死。她有些恍神,喃喃说,他是有尊严的。

我忽然变得惶恐,极惶恐。

我不想看到那样的将军,幽暗地牢,空气潮湿到发霉,到处都充斥着血的味道。久居深闺的我,要多努力才能走进。一束光射入,杂草上匍匐的人影,伸手挡了眼睛。

那团模糊血肉,哪里还是我的将军!

我眼泪蓦地坠了一地,后又笑了。这有什么,我的将军身经百战,强健如铁,不过受了点伤。可那原该黑白分明的通透眸子,此时却如抽了魂,行尸走肉般没有生气,也再不肯直视我的目光。不过受了点伤,怎么会,怎么会……

瞥到他下身那摊血,我手脚才开始凉了,我俯下身子,颤抖探了探,那里空空如也,空空如也。

我突然间不笑了。鲜活的心,挨了记钉满钢针的皮鞭,我疼地弯下腰时,整个天地都压了下来。

我将昆吾剑递他,在地上写:阿鸢要我问将军一句,将军曾说,文死谏,武死战,还作数不?西戎入侵,生灵涂炭,您的理想,您的保家卫国和天下太平呢?还作数不?

枯槁的手沾了血在地上一笔一划:功成未必在我。我一脚踢开了那只手。

「活下去,为了阿鸢。」我平静开口,地牢也很安静,听得到

滴水的声音。我摁住他肩膀,红着眼一字一句,「这些年,阿

鸢为将军,在将军看不见的地方,吃了太多太多苦。为了她,

活下去。求您再别让她再空等一场了。」

我看见那双染血的手,将身下垫着的稻草,一分分握紧。

我头重脚轻,颠三倒四,一瘸一拐往太和殿蹒跚去。

风吹过来,清清冷冷,似乎将我整个身子都穿透了。

月亮出来了,挂在树梢上很高很高,它又圆又亮,清辉下,所

有魑魅魍魉般的树影尽皆现形。

真可笑啊,我竟哀求白鸢去求姜弋。

过去我以为白鸢没有心,而今终于理解了她的平静。

很久之前,她便不再落泪了。

眼泪是世上最无用的东西,卑微得不到怜悯,哀求得不到赏

赐。

这刻,我心如古井,波澜不惊。

我拔下头上明晃晃的银簪,反手握了,往太和殿而去。

当一个人下决心做某件事时,心情反而平静了。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

这个时间,姜弋应在太和殿王座上跟女人厮混。

我这个被剜眼拔舌,说不出话的下人,他对我没防备。

哈哈哈,姜弋。

我是蛰伏于暗处的虫豸,卑微渺小,可我就是知道他内心深

处,最最见不得光的秘辛。

他爱着白鸢。

他很小时便偷偷看着白鸢,他背地里描了许多画像,她的一颦

一笑,她的一嗔一怒。

——却从来不曾跟她讲,他就是这样别扭。

如果他不爱她,他不会藏她于丫鬟小厮中;如果他不爱她,就

不会有那么多「苏沐宸」的替身;如果他不爱她,就不会手把

手地对她倾囊相授;如果他不爱她,她的头早都挂在长安城门

上了。

我比任何人都明白,少年姜弋在睡梦中,喊了多少回三两。

可他不过是出身低贱的八王子,在蕙妃羽翼下苟延残喘。

他本想,荣登大宝后要她嫁他,他想将她是苏沐宸的事永远隐

隐藏。如果蕙妃不把事做太绝的话。

因为小王子,蕙妃出尔反尔,打压曾全力支持的姜弋。姜弋不

肯妥协,她便叫人送了一道糕点,内中含有叫他不能房事,断

子绝孙的秘药。

在这之前,他们已联手排杀了其他王嗣。这药,能让姜弋无

后。那么他一旦身亡或退位,下任姜国继承者,只能是蕙妃襁

褓里的小王子。否则姜国便不姓姜了。

我是姜弋「看不见」「说不出」的「床头跪」,我比任何人都

清楚他床上那点事。

他恨蕙妃,恨得牙痒痒,恨得非得抽筋扒皮、杀人诛心不可。

所以,他要裴安跟他一样。

哈哈哈。

姜弋。

王位,他苦心孤诣几十年的东西,得到了,也不过是镜花水月

一场。

好惨一人。

死了算球。

太和殿外,火把排成长龙,全副武装的兵士刀剑森森,将这宫

室层层围住。

是御林军。

白鸢一身戎装立于军前,手中长刀拖地。她的神情依然很淡,恍若在做着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失魂落魄的我被兵士拦住,白鸢挥了挥手叫我过去。

我登时明了:这是政变,白鸢策划了多年,所以她才能如此平静和无动于衷。

白鸢说,眼泪换不来任何东西,我不想再对任何人说出一个「求」字。我是个杀手,我不喜欢太复杂的东西,人间诸事,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我站她身边,问御林军怎会随你反?

白鸢微微一笑,至我耳边说简单啊。这些年我暗杀了御林军诸多首领,全都栽赃给姜弋,再施给他们些许恩惠,他们自然对我言听计从。

白鸢笑,朱唇轻启,说知道吗?姜弋的毒辣之事并不全是他做的,他也不至于是暴君,他甚至还可以。

白鸢唇角微勾,笑得极残忍极凉薄,她说其中许多血腥都是我打着他名号做的。我是个杀手啊,我喜欢杀人,我从不愧疚。你也说过啊,我是个修罗,我该回到我的地狱去。可你不知道,我从来都身在地狱。不,我就是地狱。

不惜一切代价,我得高高在上,我得俯瞰苍生。这是他姜弋教我的。这么多年,我早都青出于蓝了。一地凉月里,白鸢静静站在那里,笑得残忍而无声。

破开太和殿殿门,烂醉如泥的姜弋正搂着个美人瘫在王座上。

——像一坨腐肉。

他左手拿剑,右手拿画,将美人压在王座上。

他疯了样红着眼,说美人啊,你不是说你喜欢朕,能为朕而死

吗?朕不要你死,你能为朕换张脸吗?就这张。他抖着手中画

像,眼睛睁得很大,说就这张,你别动,朕给你换上这张脸。

美人被他摁着尖叫,像只被掐住脖子的鸡。他提剑要割她脸

皮。

白鸢将他打王座上提溜下来时,他手中的画跌落,那是张他偷

偷画的,白鸢娴静坐于御花园逗蝶的半身像。

没错啊,继位这么多年,姜弋「宠幸」女人,残忍虐待她们,

割她们脸皮时,在她们脸上都会贴一张白鸢的脸。

他喊的名字,他心心念念,一字一句,全都是「白鸢、白

鸢」。

——却不敢面对真正的白鸢。

他知道是为什么。

而今,白鸢将他提溜下来,像提着一条被打折了脊梁的狗。他绝顶聪明,他运筹帷幄,他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耷拉着脑袋坐在御前金阶上,仰头一口接一口地灌酒。

灌酒间隙,他抬头问白鸢,他的脸在酒精作用下红扑扑的,像

个十七八岁时情窦初开的少年。他问,三两啊,你说,我们为

什么会走到今天?

白鸢瞟了眼画像,面无表情。

她凉薄一笑,说难道你也爱我?

太晚了,她闭上眼,说太晚了啊,过了时候了。

姜弋哈哈大笑起来,他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就像我阿娘那

天出门给我买糖葫芦一样。

他说瞧瞧,我早知道会有今天,却还是一步步的,走到了今

天。

白鸢说王爷,六年前你没在太和殿杀了我,我想我今天不会犯

同样的错误。

白鸢侧了侧头,笑着说,你想求饶么?

姜弋也笑了。他摇摇头说不了。人这一生,太不可控,太多事

事与愿违。这辈子没活好,想干的没干成,稀里糊涂走了那么

久,回头看,都忘了自己最初为什么来了。下辈子,下辈子就

不来了吧。

他竖起手说三两,有件事你想错了。六年前我从未想过杀你,我想隐瞒真相带你回宫,好好补偿你,一生一世。可惜事与愿违,一步错步步错,以至于今,我也很遗憾。

白鸢沉默了。

良久她道,如今你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

是啊。

没意思了。

当年她想带给他的,一路上丢失的也差不多了。

姜弋向王座走了几步,说我娘死的时候我八岁,那晚我一觉醒来,摸到她身子比床板还硬。我一个人跑出去。永安宫那么大,我站在岔路口,站在雨里。我心里空落落的,不知道该找谁。

后来我无数次丈量自己到这王座的距离,走到这里,我用了足足二十年。可坐上去的时候。我心里依然空落落的,不知道该往哪走。

姜弋回头望向宫外黄澄澄的万家灯火,太和殿外,御林军的火把排成长龙,在他眸中须臾明灭。他笑,说我姜家到这该没人了吧。

他喃喃,说我非亡国之君,何担亡国之名。我垂下眼睑,我反手揣发簪在袖里,我二话不说走上前去,一

簪划开他喉咙。

殷红的血喷出来,喷到我脸上、眼睛上、嘴里。

我下意识舔了舔,是浓重的腥,还带着些咸味,跟我们这些卑

贱之人的无任何不同,一样恶心。

我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得酣畅淋漓,将这一生未曾舒展的笑

颜全都舒展了。

瞧瞧,很轻易嘛!

贵人、九五至尊也不是刀枪不入嘛!

可是,他怎么一句话就能剜我眼睛拔我舌头,切下「苏沐宸」

的头,毁了我发小,害了何若和将军呢?

哈哈哈。

我的将军,我十七岁时的神祗。

我朝他尸体「呸呸」吐口水,我想做这件事已经很久很久了。

我是个小人物,不懂国事,不识大体,也没什么理想。我想

活,和爱的人,安安静静,有尊严的活着。

我回头向我发小,她依旧面无表情。

我笑了。

我笑着落泪。

我说三两啊,我出卖了你,我害了将军。我张大嘴嚎哭,说我害得他好惨啊!

我提起姜弋的酒,疯狂往太和殿倒,金座、纱幔、桌椅、柱子……能倒的我全都倒了。我打御林军手里抢过火把。

我说三两,现在你要做戏吧?你要师出有名吧?你要善后吧?你还要和将军好好过日子吧?

我指了指自己胸膛,说我啊,姜弋是我杀的。我一个下人,不堪忍受他的折辱,拿把发簪杀了他。你嫁祸给我,说我杀人,说我火烧太和殿,你和御林军是来救驾的,你说啊。让我为你,为将军做最后一件事吧!

我将火把丢在纱幔上,刹那间火光冲天而起,将我和白鸢远远隔开。我的发小,白鸢她终于不那么平静,她急了她躁了她跳脚了,她就跟八岁时那个跟我赌气的小三两一样,她跺脚跳起来喊:「你再不出来,我就、我就不跟你玩了!」

哈哈哈。

还是那么的孩子气。

这样好,这样也好。

她想扑过来救我,可房梁被烧塌了,逼得她不得不退后。

我用尽全身力气问她:「三两!你还记得我叫什么名字吗?」

「春桃!」她大声喊,「你叫春桃!你说过,我记得!」

是啊,我叫春桃,我不叫六两,我有名字。是我那没文化的阿娘起的,当年她也是求教书先生的,还花了钱。先生说是春水初生,桃之夭夭。哈哈,牛头不对马嘴的两句,凑合成了我这土鳖名字。可惜,我这一生,都被没人在意过名字。

我想,阿娘起名时,抱着我心里应也是疼极了的吧,不然怎么会大老远去求教书先生。想当年,我也曾是一个人心中的小公主啊。哈哈哈。

火光明灭,我朝她大喊,我说三两你告诉将军,我叫春桃!你一定要告诉他!我要他记得我!

哈哈哈。

我发小——容我这样称一位未来的贵人。我发小她捂住嘴,嚎啕大哭着点头,她被御林军将领抱着,声嘶力竭在喊着什么,我听不见,我听不见。

也罢。

我这一生,也便这样了。

下辈子,但愿能去个太平世道,享那一回烟火人间,祥和美满。

嚯,姜弋说过的话,还真挺好听的。我转身,步入一片火海。华美宫室在我眼前坍塌,看啊,一切

都被点燃了,丝绸、纱幔、南诏进贡来的甜糕、纸笔,连同王

座,权势、爱恨、血腥、卑贱、高贵……全都付之一炬。

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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